安岚这下可犯了难,抓着斗篷带子左顾右盼,不远处倒是停靠的一辆马车,褐色鬃马一脸淡泊地撅着蹄子,时不时掀起眼皮往这边扫一眼,然后无视满地的尸体,傲娇地打出个响鼻。

“可我不会赶马车啊。”安岚刚为难地说出这句,突然灵光一现道:“我有一位护卫,可能就在这竹林里迷了路,只要能找他出来,必定能将三殿下送回去。”

李儋元把脸抬起来些,淡淡道:“原来还带了护卫,不知是那家的小姐呢?”

轻飘飘一句话,让安岚大冬天被激出身汗来,暗道这人的心思也太过敏锐,自己还没练成滴水不漏的本事,随便都句能被他揪到破绽。索性也是瞒不住,干脆大方对他行了个礼道:“谢氏安岚,宣武侯府谢宁家的长女,向三殿下请安。”

李儋元似乎对她的坦诚十分满意,微眯起眼吩咐道:“你那位护卫呢,快叫他过来。”

安岚苦着脸道:“他应该是迷了路,我也找不到他。”

李儋元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不情愿地将手从暖炉上挪开,捻起一枚飘到软垫上的竹片,用帕子擦了又擦,然后放在口里吹响。

竹片发出尖锐的啸声,随着竹浪拍散开来,只过了一刻,竹林里发出由远至近的悉索声,肖淮一身狼狈地跑过来,见到安岚眼神先是一亮,又瞥见正将竹片放下矜贵少年,以及脚边那四具尸体,双拳在裤边握紧,绷出满脸的戒备。

安岚见状连忙跑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道:“临时遇上几个蟊贼,已经被人收拾了。快拜见三…”她收到李儋元警告的目光,舌尖临时转了个弯:“三…公子。”

肖淮一听安岚发话,浑身肌肉倏地放松下来,转身对李儋元恭敬地行了个礼,也不去追究为何要用拜见这个词。

李儋元这时已经冷到手炉都捂不暖,皱着眉催促:“你们再这么耽搁下去,干脆别行礼了,直接给我上香得了。”

安岚见他已经暴躁得连样子都懒得装了,憋着笑转身,对肖淮道:“走吧,先赶车把这位公子送回去。”

这时已到了暮色四合时,三人终于驾着马车离开了竹林。当肖淮将车停到熟悉的庄院前,下马掀开车帘,眸间疑惑愈深。

安岚探头出去,对他做了个莫要多事的眼神,正要转身扶李儋元下车,不远处朱红色的铜门突然打开,十余名皂衣黑靴的壮汉列成一排,各个手里拿着火把。为首一人鹰钩鼻,眯缝眼,头发已经半白,脸上却是光光净净,胡茬都未生。他穿着玄色刺绣棉服,看纹样明显身份高出身后那群人一截,一见李儋元的脸从车门里露出来,立即尖着嗓子,颤颤喊道:“公子,你可回来了!”

然后,他恭敬地跑过去在车门前弯腰,李儋元搭着他的肩爬上到他背上,微微喘息着道:“没什么,半路遇上劫匪,幸好他们又遇上一路仇家,都死了。”

那老者白净的脸上全是惊恐,偏头啧啧道:“死了啊,哎哟,可吓死老奴了。”

安岚立即就猜出那人的身份。三皇子李儋元身边,从小有个贴身侍奉的太监蒋公公,平日里胆小怕事,见谁都是一副笑脸,可在前世太子继位后的那场屠杀里,正是这位蒋公公,领着几个小太监杀光一队训练有素的禁军,拼死将三皇子救了出来。

她还记得,豫王曾私下对自己说,这位蒋公公功夫深不可测,是位不出世的高人。

而现在,蒋公公被吓得老脸煞白,背上那位三皇子还很适时地捂住口,用委屈的语调道:“是啊,胸口被打出好大个的窟窿,看得我差点呕出来 。哎,只怕是要做上许多天的噩梦了。”

安岚默默翻了个白眼,暗自腹诽道:“这主仆俩,一对儿戏精!”

无论如何,总算把这位爷给送回来了,安岚唯恐多生出些是非,正准备拉着肖淮告辞,李儋元突然转头过来,状似随意道:“我能回来,多亏这位小妹妹和她的护卫。现在天色已晚,你们就留下吃顿便饭吧。”

这话一出,不光安岚心内暗自叫苦,连蒋公公也一脸疑问地转头,细长眼里射出精光,打量着面前的这位小姑娘。肖淮率先反应过来,朝那边抱拳躬身道:“多谢公子盛情。只是家中主母还在等着小姐用饭,若回去晚了,怕主母会担心。”

李儋元一抬下巴:“那你就回去知会主母一声,让她留下就是。”

肖淮脸色一变:这和强行留人有什么区别。正待发作,安岚却扯着他的袖子轻轻摇头,她在心中快速盘算了会儿:前世她虽对李儋元所知不深,但也明白他不会毫无道理地害人。而且,如果他要对自己不利,在竹林里独处时完全可以做得不留痕迹,这时把自己留下来,想必是还有什么话要交代。

再一想,李儋元好歹也是未来的国君,虽然短命了点…他前世也叫过自己几声婶婶,虽然少年时性格偏阴鸷,安岚并不太怕他。如果能趁此机会先和这位皇子攀上关系,说不定还能多打听到豫王的讯息,讨回些好处。

念及于此,安岚朝李儋元微微一笑道:“那就多谢公子了,不过待会儿还得劳烦这位叔叔将我送回去才是。”

她瞥向的正是蒋公公的方向,李儋元在心里嗤笑一声,这小姑娘也不傻,先提前选定这群人里最位高权重的蒋重,若是她没能回去,家里人也好来兴师问罪。

肖淮是万般不愿把安岚一人留下,可又不能忤逆小姐,只得捏紧拳头,涨红着脸,重重点了点头。

第9章 妹妹

于是,在派小护卫多次打探无果后,安岚意外地得到主人盛情邀约,能一探这神秘庄院的真容。

别苑的每间主屋地下都挖了火道,安岚走进去时,连鞋袜都跟着暖融融的,她把斗篷脱下来,上身只穿着薄薄的嫩黄撒花襦袄,可后颈还是很快沁出了热汗。

再看李澹元却似毫无察觉,仍是裹着裘衣、大氅,六角手炉抱紧在胸前,仿佛能续命的宝贝,半点儿也不愿撒手。

侍女们举着食盒鱼贯而入,蒋公公弯腰对李澹元轻声道:“陛下让御膳房做了专程送来,说要给你补补身子。”

李儋元淡淡抬眸,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执起食箸,刚准备伸进食盒,突然瞥见对面的小姑娘,脸蛋热得红扑扑,一只手撑着尖下巴,另一只手却在红木食箸上难耐地摩挲,闪动渴望着的明眸里,找压根找不到自己的影子,全是这一桌丰盛菜肴。

也怪不得安岚如此,她天生嗅觉过人,连带着也最爱品鉴美食。可自从来了庄子里,这里厨娘做的食材,野趣倒是够野趣,但吃得久了,真是很想念侯府里精细的脍食佳肴。可她眼巴巴等了许久,对面那位殿下的箸尖在食盒上绕来又绕去,偏就是不往下落,急得她想拍桌子喊:“再不吃,可就要凉了!”

那道玉珍脍螃蟹清羹,稍凉一分就添一分腥味,还有那道花炊鹌子,一冷肉质就必定变硬,安岚的指甲快按进肉里,眼看一桌子菜就要被糟蹋了,实在是急得够呛。

李儋元觉得她这副又急又不敢直言的模样十分可爱,故意再拖延了会儿,才夹了一块鹌子肉放进口里,随意嚼了几口,又舀了勺脍蛤蜊,安岚正在心中计算他吃多少口自己才适合动箸,目光瞥过去,突然惊叫起来:“这蛤蜊!”

李儋元脸色猛变,一口将蛤蜊吐出问:“有毒?”

安岚瞪大了眼不知该怎么说,难道是自己看错了吗,也挑了一口到嘴里,然后“噗”地吐出来,用帕子捂住嘴道:“这蛤蜊没有断生,根本腥膻到不能入口啊。”

李儋元默默看着她,然后招手让一直服侍在自己身边的蒋公公离开,淡淡问:“很腥吗?”

安岚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时听他轻笑了一声,竟又舀了勺蛤蜊道:“反正我根本尝不出味道,腥或者不腥,不过填饱肚子而已。”

他语气轻松,却让安岚震惊不已。她前世从未听过三皇子的味觉有问题,在蜀中王府,他们也曾同桌吃饭过,那时李儋元表现的毫无破绽,豫王问他几道菜口味如何,他甚至还能点评上几句。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李儋元咬着银箸懒懒往后一靠,道:“其实父皇根本无需赐我这些,每次问起来,还得想许多说辞去应付,真够累的。”他微微偏头,“你味觉很灵吗?那你告诉我,这些菜都是什么味儿的?”

安岚觉得一个人尝不出美食的味道,真是天底下顶顶悲惨的事,正好她也真饿了,于是堂而皇之地大吃特吃,然后绘声绘色地讲着:“这道鸡皮虾丸汤,刚入口是浓郁的鸡肉香味,然后虾的鲜味就散出来,正好能中和掉鸡皮的油腻。就好像把一只肥鸡扔进海里,让小虾把它身上的油脂全啃走,只留下最美味的精华,全煮进这道道汤里。”

李儋元听得忍俊不禁,安岚能分辨出很细微的味道差别,形容得也特别趣意,他边听边吃,竟觉得有滋味了起来。

一顿饭吃完,李儋元放下银箸,用帕子擦着嘴道:“既然你这么厉害,以后,就让你来替我吃吧。”

安岚吃得心满意足,说得口干舌燥,再被暖暖的地龙一烤,竟莫名添了些困意,这时撑着发沉的眼皮看他,一时没回过神来,问了声:“啊?”

“以后,他们再送来什么吃食,就由你来帮我吃,然后把味道告诉我,”

安岚没法拒绝,只得点了点头,心里却想不太通:李儋元为什么要花那么多力气,瞒住他尝不出味道这件事,难道是因为太爱面子?可今上既然对他这样好,为何连他也要瞒着。

李儋元满意地举起茶盏,假模假样地道谢:“那以后就劳烦妹妹了。”

安岚对这声“妹妹”总觉得别扭,前世他可是叫自己婶婶的,手压着膝盖道:“其实,三殿下也不过大我一岁而已,平时唤我安岚就行了。”

李儋元敛起目光,把茶盏往桌上一放道:“你那位在宫中的好友,连我的生辰年纪都一并告诉你了吗?”

一时间,房里静的出奇,只剩茶水在瓷杯中晃荡的声音,安岚的心提上嗓子眼,她早该想到这人心思缜密,什么宫中当差,什么玉扳指识人这样的谎言,他根本不会信,所以才会硬把自己留下来,等着她露出马脚。

她压住过快的心跳,手心、脚心都在发烫,李儋元却是好整以暇地拨弄着手上的扳指,偶尔睨过来一眼,似是在对着一只被缚的雀鸟,等着看她如何挣出网绳。

终于,安岚下定了决心,抬眸问道:“三殿下相信魂魄离体吗?”

李儋元笑得不置可否,仍是那副模样坐着,像在等她还能说出什么。

安岚攥着手,用笃定的语气继续道:“我五岁时生了场重病,然后魂魄就离了体,就像做了场梦一样,梦里我成了未来的豫王王妃,连带着也见到了今上和三皇子,知道了许多事情。”

她越说底气越足,反正前世今生听起来也够荒谬,不如说成是一场梦,只要自己咬死是梦里预见,这位三殿下信还是不信,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果然,李儋元听完只是眯起眼,然后嗤笑一声,轻蔑道:“豫王王妃?小姑娘,志向倒是不小。”

安岚的脸红了,手揉着裙裾生闷气,真恨不得穿越到到蜀中时,让这嚣张的少年对她恭敬地喊声小婶婶!

光喊一声不够,还得天天喊,日日喊才行!

她越想越觉得暗爽,嘴角浮起迷之笑容,这时,李儋元却抬起下巴道:“妹妹既然这么说,我就姑且先信你。今日时辰太晚,以后,你在梦里的事需一五一十地全讲给我听。”

一句话,将安岚又打回残酷现实,嘴角耷拉下来,自暴自弃地想着:算了,算了,妹妹就妹妹吧,看他能得意到几时。

当安岚终于被一辆马车送出了庄院,暖阁里熏起了檀香,淡淡紫烟中,白衣少年拢着宽袖端起药碗,漂亮却苍白的脸,配着唇上嫣红,精致圣洁得仿若菩提坐下谪仙。而当蒋公公推门而入时,这圣洁却瞬间转成了阴鸷,把药碗放下问道:“怎么样,查到了没?”

蒋公公凑近些轻声道:“确实是宣武侯谢宁家的嫡长女,不过半年前随母亲离开了侯府,就住在旁边的庄子里。”

李儋元微微皱眉:“为什么离府?”

“据府里的人说,是因为谢侯爷纳了房宠妾,还闹得差点要休妻,最后,是这位侯夫人自请离府,不愿与那位硬争。”

李儋元手指轻叩着桌案,许久才问道:“你觉得是真是假?”

蒋公公思忖了会儿道:“听起来倒不像有假。莫非,殿下怀疑那小姑娘是谢侯爷派来的…”

“这倒不至于,谢宁这些年守着空架子爵位也算安分,就算要派自己十二岁的女儿当细作,也没理由派到我这个没用的病秧子身边。”他嘲讽地一笑,继续道:“我觉得那丫头说的,就算不全真,也有几分可信,把她留着,说不定能套出些我们不知道的消息。”

而丝毫不知道自己被惦记上的安岚小姑娘,终于有惊无险地出了别苑。马车刚压上灯笼的倒影,她突然看见路边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连忙叫停了马车,扒着门跳下去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肖淮冻得整个人都僵住,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道:“我怕小姐出事,在这儿等着你。”

安岚又感动又生气,捶了他的肩一下骂道:“你是不是傻啊!我能出什么事,就算有事,你守在这儿也没用啊。”

肖淮提了一晚的心终于放下,低头笑了笑道:“嗯,是我错了。”

安岚见他脸都冻得发白,连忙把人给揪到车厢里,又摸出个暖炉塞过去,止不住念着:“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万一冻病了多不划算!对了,你还饿着吧,早知道给你拿点糕点出来…”

肖淮听着这一连串关心的念叨,抱紧了怀里的暖炉,从内到外都暖了起来。

两人回到了宅子里,被甄夫人好一通骂,然后听安岚讲完了她下午的遭遇,又担心地握着女儿的手问了好多话。晚上,怕女儿会做噩梦,又特地陪了她一晚。

可安岚心里却有些兴奋,能提前遇上三皇子,好像离李徽又更近了一些,她唇角带着笑,迷迷糊糊梦见自己又回到了豫王府,正拉着久别的丈夫诉说对他的思念,突然听见砰砰地敲门声。

睁开眼,才发现窗缝里天光已经大亮,傅嬷嬷走进来,对正起身穿衣的甄夫人道:“王姨娘来了,就在花厅等着。

第10章 初醒

花厅里,王姨娘抬起绣着百蝶穿花的大红袄袖,翡翠玉镯轻磕着茶杯托盘,贴了花钿的眼角斜斜往旁一扫,周身都透着贵气逼人。

卧房里,甄夫人描眉画目,挑钗选衫,足足晚了半个时辰才走出门槛,安岚想了想,仍是怕母亲吃亏,按着裙裾低头跟在她后面。

当甄夫人迈步走进花厅,王姨娘已经等得十分不耐,可仍是摆出笑脸,虚虚行了个礼,道:“姐姐近来可还好?”

甄夫人乜着眼扫过去,朝门外侧坐淡淡道:“好啊,不用劳人惦记。”

王佩娥按了按鬓上的金钗,仍是笑道:“那就好,我琢磨着姐姐在侯府呆了这么多年,陡然到了这郊野庄子里,必定会不习惯。”

甄夫人低头笑了笑:“侯府里的生活虽然富贵,却不是每个人都稀罕的。我从不觉得以前的生活有多好,更不会像其他人削尖了脑袋,没名没分也要钻进来。”

安岚见王佩娥的脸瞬间白了,忍不住偷笑着添了句:“王姨娘你别误会啊,娘亲可不是说你。你是咱们府里正经接回来的姨娘,又给爹爹生了一对儿女,算不上没名没分。”

王佩娥斜瞪了她一眼,涂了蔻丹的指甲,几乎要陷进桌面。她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名分这件事。论出身,论子嗣,她哪点比不上这个主母甄月,偏偏就是遇上侯爷太晚,没能在她前面进门。那次她拼出一双儿女去闹,原本以为能顺利上位,可最后也就落得个虚名。现在,宣武侯府上下皆把她当主母尊敬,府里的中馈也全被她紧握住,但只要站在甄夫人面前,她就永远低她一头,只是个没名没分的妾室。

今日特地前来,就是想看她过的如何落魄,想不到竟会被她反将一军。王佩娥偏过头,在膝上猛掐了吧,才终于又摆出笑容道:“马上就要到年关了,我最近清点府中的账目,发现这庄子里开支比上月多出了许多,收回来的租子根本顶不上支出。姐姐你知道,到了年底,这礼上人情,还有老爷在朝中上下打点的费用,哪样都不能少,自从老夫人走后,这宣武侯府也是一年比不上一年了,所以…”

甄夫人冷冷将目光移过去,问:“所以什么?”

王佩娥被这目光激得一抖,不自觉低下头道:“所以下个月,这庄子就不能再另外拨钱过来了。”她微微一笑,继续道:“本来这件事,我差李管事来说也是一样,可姐姐到底也是曾经的侯夫人,哪能一个管事就把你打发了呢。”

甄夫人冷笑一声,抬起下巴道:“这你可说错了。只要我一天不死,永远都是这个家的侯夫人,多拨的款项,是我和安岚该拿的月钱,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动。”

王佩娥这次却没被激怒,她倨傲地站起来,挺着腰对甄夫人行了个礼道:“只可惜对侯府上下来说,谁管帐谁就是真正的主母。我今天只是好心来知会一声,姐姐如果不服,大可以去找老爷理论,不过,当初可是姐姐自己立誓,再不踏回侯府一步的。”

然后,她趁甄夫人还未发作,窄袖一挥,叫了门口守着的两名丫鬟扬长而去。

花厅里,少了王姨娘身上浓重的龙脑熏香,香炉里,檀香的味道淡淡散了出来。安岚等了好一会儿,不见母亲发话,忍不住走过去道:“娘,她这招好狠毒,要不要我去找爹爹…”

甄夫人摆了摆手,垂眸道:“岚儿,你觉得她这招毒在哪里?”

安岚伏在母亲膝边,头歪在她裙裾上道:“她缩减了整个庄子的开支,如果我们保持之前的吃穿用度,必定会让其他人吃亏,这庄子上下都会暗自怨恨我们。可如果我们把自己的支出让出来,这个年关,只怕很不好过。”

甄夫人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你能想通这点,娘已经很满意了。至于你爹,不必做他的指望。庄子里的钱,我们不能动。我那里还有些体己钱,实在不行用首饰典当,总不至于过不好这个年。”

安岚猛地抬头,握住甄夫人的手道:“娘,你是为了岚儿才来庄子,我不想看您动自己的体己钱,所以,让我来想办法好吗?”

甄夫人惊讶地看着方才十二岁的女娃,忍不住笑起来问:“你能有什么办法?”

安岚狡黠一笑:“总之,您如果信我,就将庄子的账目先交给我,女儿想尽法子,也要让咱们风光过个年,不能让她王佩娥看笑话。”

甄夫人见女儿脸上鲜少会露出这样的自信与傲气,明白她是被王姨娘气得狠了,白兔也被激出些狼性来,索性想放手让她去试一次,点头道:“好,娘一定信你。”

可此后的一段时间,安岚除了偶尔差丫鬟上街,几乎日日都待在闺房里,傅嬷嬷偶尔不放心,走近门前探头探脑地观望,可闻到从门缝间溜出的香气,时而清爽、时而浓郁,时而刺激得能让她打上好几个喷嚏。

到了夜晚,傅嬷嬷一边在暖炉前烤手,一边瞥着正在看书的夫人,没忍住还是问出口:“你真的相信岚姐儿能做到吗?”

甄夫人微微抬眸,笑了笑道:“这是她第一次想凭自己的努力去做一件事,哪怕失败了,我也觉得值得。”然后,她放下书,随手拨动着炉子里的木炭,融融火光映出她眸间的一声叹息:“毕竟,我能陪着她的,也不知还有多少日子。”

傅嬷嬷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道:“可能,还不至于如此…”

甄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提起唇角道:“至少我还在的日子,要看着我的岚儿长成一柄利剑,能不畏风雨,不惧厮杀,这也是我这个当妈的,唯一能为她做到的。”

这一厢,主仆二人推心夜话时,安岚用被染黄的指尖挑起一小块香膏闻了闻,然后开心地眯起眼道:“成了。”

她连忙算了算日子,现在刚过小寒,如果她没记错,前世再过几日,宫中就会被送进一批香料。太后对其中一盒名为“帐中浓梅”的香膏最为喜爱,不仅自己日日擦用,还赏给了几个最讨她欢心的妃子。

于是,宫中各个嫔妃都以能用上这种香膏为荣,这风潮很快刮到了宫外,许多富贵人家的小姐、夫人一掷千金也想求到这令太后倾慕的香膏方子。

安岚前世最好识香,硬缠着谢侯爷给她弄到了一盒,又凭着好奇在闺房闻了又闻,终于辨出这香膏之所以珍贵,是因为里面加了寻常难见的雪莲花籽。

所以,无论京城贵女们如何渴求,这香膏始终是高不可攀,平日里最爱跟风的香料铺也是一筹莫展,雪莲籽是何其珍贵的材料,就算能让他们侥幸弄来几包,也根本做不出几盒。

可安岚却觉得,这雪莲籽一定有办法替代。前世她还是那个身娇肉贵的侯府嫡女,只记挂着拿那盒膏四处显摆,也懒得多做钻研。这一世却不一样,这盒小小的香膏,也许是她能翻身的唯一机会。

过了不到半月,这盒浓梅香的风潮果然自宫中吹到了民间,安岚见时候差不多,将房里做好的几盒香膏让琼芝拿去香铺里寄卖,果然只一天就被识货的人给抢空。安岚再雇佣宅子里的仆妇一起帮忙做,短短几日就卖出上百盒香膏。

甄夫人这时才终于明白女儿在做什么,她并不急着看账目,也不多做点拨,直到有一天,庄子里做出的香膏再也卖不动,才将她唤来,问:“这次的香膏,你一共赚了多少钱?”

安岚一脸邀功地笑着:“足够上宅子里明年的开销。”

甄夫人赞许地笑了笑,又问:“可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安岚眨了眨眼,轻声问:“是不该放在香铺里寄卖吗?”

甄夫人点头道:“那城中的商贩最善跟风,虽然我不知道你是用了什么法子,能做出如此逼真的香膏,但是商人谋财,光是寄卖分成如何能满足。他们一定会想尽法子,摸出你到底用的什么方子。一旦他们找到这香膏的奥秘,你做的还如何卖得出?”

谁知安岚不急不恼,只冲甄夫人一脸神秘地笑道:“娘亲为何不看看宅子里前段时间的账目呢?”

甄夫人觉得奇怪,连忙差人拿来了账本,然后发现庄子里几乎所有的钱全被购置了蔷薇花籽。安岚在旁笑呵呵道:“其实这方子确实不复杂,无非是我找到了替代雪莲的办法,就是用廉价的**加蔷薇籽一起煮成,我也想过,一旦我仿着做出一盒,迟早会被人仿着做出第二盒。幸好这冬天里蔷薇籽本就不多,我干脆提前把城里大部分的蔷薇籽全买下,娘给我看的书里,不是有个词叫囤积居奇,现在城里的香商用了我的方子,就必须买我们手上的蔷薇籽,这样他们赚的越多,我们也就跟着获利越多,这样,岂不是最一劳永逸的法子。”

甄夫人又惊又喜地阖上账册,然后把女儿搂进怀里,眼眶湿润地说不出话来。

安岚靠在母亲怀里美滋滋地盘算,这次赚的钱,已经足够他们过上和侯府无异的好日子,可想到马上就要到腊月,却让她心中暗暗一惊:那件事…也快要发生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带着病更新一章,一堆人骂女主傻,文收和作收都在掉,真的让作者想沮丧大哭。我知道你们急着看女主逆袭打脸,但是在作者的计划里,这一段时间应该是女主慢慢修炼升级的过程,也是她和三皇子慢慢交心的过程,甄夫人和三皇子都会是她的老师,这一段应该是她生命里最温情的部分。其实让作者下场解释自己的意图就是笔力不够的表现,所以也只能躺平任嘲,但还是希望大家能多给点耐心,这是一篇女主成长文,布局也比较大,这才4万字而已,希望大家不要那么快就对女主下定论,不要那么快对本文下结论,非常感谢。

第11章 太子

宣元十八年,成帝驾崩,宫中皇权更迭、风云突变时,安岚正仰头站在豫王府的桂树下,指使侍女采摘桂花。府里就有最新鲜的莲藕,同桂花一起碾成粉,蒸出的藕粉桂糖糕,那是她丈夫李徽最爱吃的一道甜食。

浅黄的十字花瓣四处乱飞,安岚被过浓的桂香熏得鼻头发痒,正提着裙裾左躲右避,抬头时,却正好撞见豫王和他身边冒死收留的三皇子。

那是她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位传说中久病不出的皇子,也是她第一次发现,这生得白璧柔泽般的男人不光是个病秧子,还是个残疾。

他的尾指是不能动的。

在某次家宴上,三皇子多喝了两杯酒,被豫王无意问起,忍不住道出实情。

宣元五年,还不足半月就到腊月新年,太子突然来访送了他一只棕榈凤头鹦鹉,谁知他收下仅仅几日后,那只鹦鹉竟在笼中毙命。太子为此大发雷霆,称这对鹦鹉是番邦进贡而来,整个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只,气得狠了,就随手抄起一个砚台砸下去,竟硬生生将他小指打断。

安岚还记得,李儋元说到此处,偏头用宽袖遮住双眼,羸弱的肩头微微颤动,虽无人见他掉泪,却都忍不住心生出几分怜爱和同情。同时憎恨起那位残暴的太子,竟忍心因一只鹦鹉对弟弟下这种狠手。

而今年就正好是宣元五年,算算日子,恐怕太子马上就要送出那只鹦鹉,然后就会借此废掉李儋元的一只小指。

安岚为此事左思右想,几乎彻夜难眠。仿佛两只小虫在她耳边嗡嗡闹腾,一只叫她不要多管闲事,就算说出一切,让李儋元能逃过一劫,也必定会对她生出更多怀疑。另一只却骂她太不厚道,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少年就要被人把手指打断而狠心不理。

最后,安岚内心那团还算旺盛的良心占了上风,她想起那少年漂亮而骄傲的脸,终究是不忍心它被人添上悲恸的裂纹。

于是,安岚没带丫鬟和肖淮,偷偷溜出了宅子,让马车夫带她去了三皇子的别苑。

可刚被蒋公公领进了院门,她一眼就看见那只装在银笼里的棕榈凤头鹦鹉,顿时泄气到差点哭出来。都怪她每日纠结耽搁,还是没能阻止李儋元收下这只惹事的破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