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谢侯爷却坚称,正是因为李儋元重病才好掌控,他觉得这位三皇子并不像他表面那样淡泊,如果能助他夺位,安岚就是未来的皇后,三皇子既然命不久于世,只要安岚能坐稳后位,未来这江山岂不是唾手可得。

李徽没法说服他,也没法阻止他定下这门亲事,从书房里走出来时,心头仿佛被什么狠狠堵住。他不愿为了私利娶她,却也没为她换回一门好亲事。

脚步不知怎么又迈向了撷芳院,安岚正坐在院子里,对着湖中鸳鸯,认真地绣着一块枕面。她看起来比小时候沉静了许多,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容,仿佛怀着对未来无限憧憬。

他一直守到安岚身边的丫鬟离开,思忖一番,便压着袍袖走到她面前,少女余光瞥见男人的绛紫衣摆,倏地抬眸,怔了一会,便露出惊喜的表情道:“是你吗,漂亮哥哥?”

李徽也怔住,随后勾了唇角,弯腰问道:“你还记得我?”

安岚笑得眯起眼,将绣绷放在一旁道:“当然记得啊。”她突然记起教习嬷嬷说过闺中小姐要矜持,连忙捂住嘴,偷偷吐了吐舌头,又换上娴静的模样低头道:“公子有许多年没来府中了呢。”

李徽见她突然这般装腔作势,忍不住笑了出来,安岚被这一笑晃了心神,盯着他欣慰道:“你真的学会怎么笑了呢。”

李徽的笑容渐渐敛起,捡起她身旁的绣绷问:“听说你要嫁人了?”

安岚到底是闺中少女,陡然被问起这事,脸颊立刻染上酡红,低着头嗫嚅着答了声:“嗯。”

李徽盯着绣绷上绣了一半的鸳鸯,突然问道:“你怪不怪你爹爹?”

安岚瞪着眼,一脸疑惑:“我为什么要怪他?”

她问得如此坦然,倒让李徽被噎住,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倒是安岚自己意会过来,将那绣绷拿回来放在膝上,垂眸道:“我知道了。她们都背着我议论,可我还是听到了,你们都怕我嫁了体弱多病的丈夫,会过得不好。可我听说那位三皇子,不仅外表俊美,才学品行也样样不差,我觉得他应该会是个很好的夫婿。至于他的身体,我做了他的妻子,就会好好照顾他,让他能活很久很久。”

从未经过世事艰辛的少女,把这门婚事想得理所当然,甚至脸上还挂着抹娇羞,隐隐带着期盼。李徽忍不住脱口问出:“可你不怕以后…”忍了忍,还是把后半句话给咽了下去。

安岚瞪圆了眼,小脸上写满执拗:“我做了他的王妃,就要与他休戚与共,以后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他。”

李徽默默看她,突然生出股隐隐的妒意,如果不是他拒绝了叔父的提议,她想要休戚与共的那个人,本来应该是他。

那是安岚成婚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李徽后来不再说话,只看着她一针针绣出与另一个男人的嫁妆,微风偶尔吹起她的发丝搭在脸旁,看起来温柔又贤淑。

许是阳光太盛,李徽被照得眯了眯眼,忍不住想到:那个莽撞的,爱笑的,被宠溺着的纯真少女,究竟会走上一条怎样的路。

他要离开时,她仰起头天真地问他,会不会同谢侯爷一起来看她大婚。李徽的脸沐阳光的碎影里,什么也没有说,只向她微微颔首,一派的清雅俊逸。

他当然会去,却不是她以为的身份。

后来,他们在皇宫的家宴上,客气疏离地见过几面,她跟着李儋元叫他皇叔,低下头露出一截纤美的脖颈,石榴红的衽领仿佛一团火,隐隐地,灼烧着他的眼眸。

她终于彻底盛开,露出花蕊里藏起的馨香。

为另一个男人。

乾元十八年,成帝驾崩,大越王朝迎来了一场血雨腥风的巨变。太子残忍暴戾,令朝野内外怨声载道,最终被逼得在东宫自尽。后来,豫王辅佐逃过屠杀的三皇子李儋元即位,被封为摄政王同理国事。

那一年,刚被封为皇后的安岚已经有了一子一女,李徽无数次看见她温柔地坐在御书房的桌案旁,给自己的夫君递上一碗羹汤。然后默默陪在他身边,有时会嘟起嘴,嗔怨地怪他只顾政事而不理她,再趁李儋元软声软语哄她时,往他嘴里喂进一口汤,再得逞似的大笑起来。

他也见过她怎么对一双儿女,她虽然已为人母,却始终保持着几分小女儿心性,在课业上要求严格,却总不爱摆出一国之后的架子,经常在御花园里让太子推着她荡秋千,笑声轻轻飘过宫墙,让李徽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仰着头天真地问他:“你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不笑呢?不如,让我来教你好不好。”

李徽在这一世终生未娶,他也不知为何,突然不能忍受只为利益交换的婚姻。在他心里,那个位置就该属于一个爱笑又温柔的女孩,无人能取代。

他永远记得,这一世,他和她的最后的相见。

那时,李儋元已经病逝,这位殚精竭虑的新帝,只在皇位上呆了半年。

届时太子才不过八岁,尽管谢皇后坚持应该由太子继位才是正统。可群臣甚至是国丈都推举由摄政王李徽登基,安岚和保太子派势单力薄,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皇位落在李徽的手里。

李徽终于得到的他想要的所有,权势、江山,还有整个谢氏精心布局数十年,最终完成的复仇计划。

还有,她的敌视。

他顾不得新登基后还有许多事在等他,迫不及待去了前皇后的宫里。

安岚正靠在雕花床柱旁,手腕抬起又落下,轻轻哼唱着童谣哄幼子睡着,听见内侍来进来通报,她压着唇“嘘”了一声,然后走到铜镜前理好鬓发,又补了些脂粉遮住眼下的泪痕,昂起头,仍以皇后的骄傲姿态,一步步走到暖阁。

见新帝黄袍加身,正襟坐在宽椅上,她嘴角挑起个讽刺的笑容,微屈了膝盖,朝他一副道:“参见陛下。”

李徽见她全身素衣,尖的吓人的脸颊,被一层层脂粉涂得伪饰又苍白。她嘴角挂着笑,可那笑容根本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心脏突然刺痛不已,站起上前几步,还未开口,安岚却猛往后退,与他隔出一个疏离的距离,眸子里射出冷如寒星的光亮,声音嘶哑着道:“恭喜你们终于得偿所愿,不知陛下今日前来,是准备如何处置我和两位皇儿。”

李徽被看的一阵心虚,捏紧了袍袖,再也掩不住冲动,说出他辗转多日的愿望:“只要你愿意嫁我,朕可以当他们是自己的孩子,你失去的,朕都会加倍补偿给你。”

安岚自喉中发出尖锐的笑声,笑到满脸全是泪痕,她用手背抹去眼前的雾气,颤声大喊道:“我的丈夫死了,你想要怎么补偿?”

她捂住脸,背脊却挺得笔直,一声声呜咽从颤抖的指缝中溜出,李徽走到她身边,想把手搁在她肩头,却还是收回,轻声道:“不要哭,我喜欢看你笑。”

安岚确实笑了,笑得讥讽又恻然,她瞪着一双通红的眼逼视着他:“李徽,你莫要太过无耻。阿元尸骨未寒,你却让我当着天下人嫁给他的皇叔?”

李徽在她面前蹲下,眸间尽是柔情,说出的话语,却带着君王独有的霸道:“你必须嫁,为了你的皇儿。”

然后,他不顾群臣反对,不顾文人的口诛笔伐,开始准备迎娶侄媳的仪式。可他没想到,那个在宠爱中长大的女人,竟也有她的强硬。

安岚病了,而且是一病不起,她让宫女瞒下她的病,拒绝太医的问诊,任凭病情越来越重,直到回天乏术。当李徽收到这个消息,赶到她的床边时,安岚已经虚弱的连抬起手指都困难。她用不再晶亮的眼珠,定定望着他所在的方向,然后勾起个诡异的笑容道:“我说过,会陪着他,与他休戚与共,无论是生是死,这承诺都不会变。”

李徽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低头绝望地想着:如果当年他答应了谢侯爷娶她,是不是就不会走到如斯地步。

这时,安岚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是让他靠近一些,李徽心中一动,连忙俯身下去,见她露出个神秘的笑容,用游丝般的声音道:“你以为你们赢了吗?你错了,他虽然不在了,可他不会输。这天下,迟早会是我皇儿的。”

天成元年,谢皇后病重薨逝。几天后,她被以皇后之礼下葬。随后,五城禁卫军中的两营突然哗变,叛军杀入皇城,天成帝下落不明,混乱中,曾经的保太子派又占回上风,祭出先帝遗诏,将前太子李越扶上了皇位,总算保住了大越的安宁。

当李徽借助铁符再度重回到起点,他已经明白自己想要的,除了这江山还有一个人。既然放手并不能让她幸福,从此后,生生世世,他都要将她牢牢握在手心,他想看她笑,只为他而笑。

那一日,春燕衔泥,杏花压枝,李徽朗朗站在慈宁寺前,背后是从檐下垂落的雨丝,朝着安岚款款而笑:“小姐,可是忘了带雨具。”

没人知道,为这一句话,他整整等了两世。

第88章

前尘往事,寥寥数语就能道尽, 可只有历经其中的人才知道, 有些事是如何刻入骨血,萦梦绕肠。

譬如洞房那夜, 他看见她手上的针眼,立即就想起他们初见的那一次,她将纤纤五指伸在阳光下, 皱着眉抱怨:“她们日日逼我刺绣,害得我手指都戳破了呢。”于是他再不让她碰女红, 让那个怕疼的小女孩, 再不用为逃避刺绣而东躲西藏。

譬如他在王府每个院子里都做了秋千,想时时都能听见,她玩耍时无忧的笑声。

譬如那一日太子余孽劫了她逼他就范, 他毫不犹豫就服下毒药, 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他要与她休戚与共。

许多夜里, 他看着她熟睡的侧颜,反复告诉自己:“现在, 他们才是夫妻, 谁也拆不散的夫妻。”那些事他永远不会忘记, 却怕她会忘了, 于是留下她的记忆, 谁知还是让一切都失了控。

一滴滴水珠离了漏壶, 漏箭指向午时, 隔壁院子的灶房里开始升起炊烟。刘管事躬着腰走进来,偷偷抬眸打量了两人的脸色,硬着头皮问:“小姐和王爷可要用午膳,要不,小的让厨房直接送过来。”

等了半天没人答他,刘管事觉得自己像只误闯进猫窝的耗子,偏那两只猫正硝烟十足地对峙,。求生欲让他低着头不敢再发一眼,自顾自地行了个礼,就灰溜溜地跑了出去。反正看了这一眼,也算是完成了侯爷交代的差事吧。

插科打诨的角色搅乱气氛,安岚才终于从李徽那番话里回过神来,仍是觉得荒谬地问:“你说你不止重活了一世,而且曾经看着我嫁过别人?”

李徽当然不会告诉她,她曾经和李儋元有过姻缘,于是他把那个故事变成:他因为两人的身份拒绝娶她,最后她却嫁了个娶无数小妾的夫君,看着她在后宅里消沉一世,最终郁郁而终。可关于他自己,却是全部和盘托出,只希望能让她不要恨他。

他微微阖上双目,“柔柔,我曾经放弃你,是希望你能过得好,可既然那不能让你安稳度过一世,我宁愿不放手,自己给你这一切。”

安岚冷笑一声,手腕上银镯磕在桌上发出铮铮响声:“可你娶我是因为姜氏,是为了夺这天下。”

“那是他们的愿望,不是我的。”李徽朝她倾身,眼里是不容置喙的深情:“我的愿望,从来都是你。”

安岚却觉得讽刺又恶心:“可我们是兄妹!宗族之内,不能成婚。更何况…”她的声音重又颤抖起来:“是你害我不能有孩子。”

李徽偏过头,这是他对她唯一愧疚的事,可仍是捏紧拳道:“我们不需要有孩子。柔柔,你好好想想我们走过的那些日子,我竭尽所能去宠你爱你,护你一世无忧,就算没有后代,你可觉得有过任何缺憾?”

“凭什么!”安岚流着泪冷笑出声:“李徽,你凭什么替我决定什么叫缺憾。”

她腾地站起,走到李徽面前撑住桌子,眼神如刀,一瞬不瞬地逼视着他:“你说我曾经嫁错人,所以替我难过。可你对我好的方式,就是将我蒙在鼓里,稀里糊涂地嫁给自己的堂兄,稀里糊涂地失去做母亲的权利,做一场虚假的,被宠溺的梦。可你到底明不明白,我曾经多渴望有个孩子…”

李徽盯着她通红的双眸,突然生出股恐惧感,曾经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她也是这样满怀怨恨地对他控诉,后来,他就彻底失去了她。

他慌不择路地去拉她的手,急切地承诺:“如果你想要个孩子,并不是不可以。”

可安岚甩开他的手往后猛退,“你还是不懂,我在乎的根本不是这个。要是我决定想要嫁的人,是自己选的路,任何牺牲我都不会怕。可你们没资格替我来决定!”

李徽确实不懂,他给了她一世专宠,让她能毫不费力就坐上后位,那个天下多少人汲汲营营,却根本无法企及的位置。他已经将全部真心剖给她看,堂兄妹又有什么关系,生生世世,他都只想要她,哪怕是亲兄妹,在他眼里也根本算不得阻碍。

他想不通,就愈发心慌,曾经失去她的那一幕不断回演,顾不得这是在侯府的花厅里,连忙上前去捞她的手,这一刻,理智全不作数,只有得到她的体温,才是最真实的慰藉。

可安岚却渐渐冷静下来,蔑然看着面前困兽般的男人,毡底的绣鞋一步步踩着绒毯,他进她就退,仿佛一场耐心的拉锯。

李徽终于被激怒,黑眸里涌起浓雾,嘴角绷成一条危险的引线,高声道:“所以你觉得,选择了三皇子就是对的吗?”

安岚倨傲地抬起下巴:“对也好,错也好,由不得你来评判。”

李徽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走到她身边,压着声,一字一句道:“那我可以告诉你,我活了几世,没有一世,他是能善终的。”

安岚的心陡然向下猛坠,虽然她告诉过自己,不管李儋元还剩多少年的寿命,她都会陪着他,能多陪一天,就多一天欢喜。可当听到李徽残忍地说出他的结局,她还是难以抑制那股钻心的疼痛,。

但她偏不愿让李徽看到自己被击垮的模样,咬住微颤的唇,倏地转头盯着他道:“王爷不也从没得到过自己想要的吗?”

轻飘飘一句话,却足够摧毁李徽方才的自信。一世又一世,哪怕他能算尽一切,总没法得偿所愿,江山或是她,他总要失去一样,仿佛一种宿命,根本无法逃脱。

他脸上的温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仿佛阎罗般的阴冷气息,毒蛇一般,几乎黏上她的脸颊,连声音都沙哑着道:“这一世,可不一定。我想要的,就会牢牢抓住,一样也跑不了。”

安岚毫不退缩地回望着他,嘴角挑起个弧度道:“没错,这一世,可不一定。我会尽力守住对我最重要的人,你也可以去争取你想要的。王爷既然重活过那么多次,应该懂得,世事总难预料,不到最后一刻,谁能知道真正的结局和分晓呢?”

李徽盯着她的瞳仁缩起,到这一刻才真正发觉,他的柔柔,真的和以前都不一样了。那些柔弱的、娇怯的、天真的一面全被剥离,彻底露出骨子里的不服输和倔强,也许,这才是她真正该有的模样。

回廊上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之间,谁也不愿相让的对峙。谢侯爷实在等到忐忑,刘管事的回报几乎算是废话,只得亲自赶进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来,一见屋里这场面,挂着笑问:“午膳都准备好了,王爷若不嫌弃,就留在这里一起吃吧。”

见没人答理,又厚着脸皮到安岚面前道:“你也是要嫁人的女儿家了,不要这么任性,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谈。”

安岚看见他就觉得厌恶,将视线挪到别处,冷冷道:“办婚事前,我想搬到别苑去住。若是别人问起,就说我因为思念亡母,想回到小时候的住处呆一阵子。”

谢侯爷被她说得愣住,然后板起脸道:“你才刚回来,就又要离开?当侯府是什么地方,还讲不讲侯府小姐的脸面!”

可安岚根本就不是在同他商量,也懒得再同他争辩,她只是对他说出这个决定,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准备让房里的丫鬟帮她收拾箱笼。

谢侯爷被不尴不尬地晾在厅里,一脸憋闷地看向豫王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对她说了什么?”

李徽嘲讽地笑道:“侯爷怕是从来没了解过你这个女儿吧。”

也许,他们以前都误解了她,所以才会注定失去。

安岚走的很决绝,只简单收拾了一个箱笼,丫鬟里只带着琼芝在身旁。那时已经到了黄昏,她从马车里看向侯府的匾额,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她跟在娘身边,也是沿着同样的路途离开。可那时她心里有忐忑、有依赖、有恐惧,更多的是对前路深深的彷徨。但这一次,她虽然是孤身上路,却是无比的坚定,

将车帘放下,安岚靠在摇晃的车厢里,还是思念起了娘亲。她和三皇子结亲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娘亲一定已经知道了,可为什么她在侯府等了那么久,始终等不来她与她想见呢。

也许是怕侯府人多眼杂,等她到了别苑,娘亲就会来找她了。

她正这么胡乱想着,马车却突然停下,因为停得太过突兀,差点将车里的人甩到地上,安岚刚扶车窗着坐稳,就听见外面传来马受惊的尖啸声和还有车夫大声的质问。

心头掠过一丝阴霾,连忙按住准备下车去看的琼芝,冲她使了个眼色,小声道:“等下如果有什么事,你找机会先走,记得往别苑的方向跑。”

琼芝明白小姐想让她去报信,猜想这次拦车一定不会简单,紧张地揉着裙摆,认真地看着她点头。

车外的争执只过了一会儿就停了,有人走到车厢旁,恭敬地喊了声:“里面可是谢家小姐。”

安岚深吸口气,示意琼芝在箱笼后躲起来,然后掀开车帘冷声道:“什么人,敢拦侯府的车!”

外面那人黑衣黑靴,腰间挂着长刀,一看就是侍卫的打扮,这时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家主人想请小姐相见,还望小姐赏面。”

安岚看清那刀鞘上的图案,心头顿时一惊:这是太子的人!

第89章

安岚想了想, 都到了这般田地, 反抗必定无用, 还不如老老实实跟着他们走,还能让藏在车厢里的人多点逃脱的机会。

幸好那两名侍卫只奉命带她离开,只随意往车厢里扫了眼, 就一前一后带着她上了另外一辆马车。安岚故作紧张地攥紧了袖口,趁那两名侍卫分神时,将袖子里的香球碾碎,一路往车门缝隙撒下去。

马车开到一所驿馆门前, 两名侍卫掀开车帘,礼貌地将她请了下去。安岚跟着他们走进一间雅阁,窗上的帘布全放下来, 却没到点灯的时候。整间房大约是暗的, 影影绰绰现出个人影,紫衣玉冠, 正歪靠在罗汉塌上,手腕一挥将盘里的颗樱桃扔进口里,再将偏头将核随意一吐, 懒懒笑道:“未来弟媳, 咱们可好久不见了。”

安岚暗自提了口气, 做足了侯府小姐的姿态, 对他行了个大礼道:“不知坐上是哪位殿下, 莫要让安岚失了礼数。”

太子一挑眉, 拉了拉衣摆往前倾身:“怎么, 这么快就装作不认识了?”

安岚在心里暗骂,太子经过那件事倒真是长进了不少,一上来就给她下套,她假扮沈晋去国子监听学,虽然依照姜氏的法子,对脸部和声线都做了些许改变,但只要稍加留意,还是能看出两人之间的相似。旁的人她都不在乎,可太子却不同,因为秦松那件案子,正是由她而起,虽说过了这么久,太子身边估计也有了新人,可他本来就是睚眦必报的性子,难保不会为这事来找她麻烦,甚至用这件事做文章,给她安个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不过她早就已经打算好,和李儋元成亲后,他们会住在宫外的王府,除了节庆宫宴,和太子相见的次数必定是少之又少,只要她打死不认,太子也拿不出什么实质的证据。

可她万万没想到,太子竟然会先发制人,单独把她叫来不说,还故意摆出熟稔态度,若是她一个不慎露了破绽,一下子被他揪住了小辫子。

太子撩起袖子,将桌上搁着的绿碧玺提珠手串戴回去,眉梢染着阴沉:“样子是变了,可装模作样的本事,还是一点儿也没变,难怪能把我那位病秧子三弟哄得服服帖帖。没落了的侯府,能和皇族结姻,不得不赞一声谢小姐手段了得啊。”

安岚装作听不懂他话里的嘲讽,低垂着头,满脸惶恐,尽心扮演一名不谙世事的侯府嫡小姐。只是眼角余光盯着他腕上的串珠,总觉得有些眼熟。

太子见不管怎么说,这人总像块木头杵在哪儿,和以为那个伶牙俐齿的沈晋大为不同,干脆从榻上跳下,负着手走到她身边,低下头,下巴几乎挨着她的鬓发上下打量着道:“啧啧,扮起女装果然是天资之色,难怪把我那三弟迷得神魂颠倒。只是不知,除了这副皮囊,你还有些什么别的本事…”

他边说着暧昧不明的话,边轻佻地去撩她的头发。这下安岚可再沉不住气了,腾地抬起下巴往旁边挪了一步,惊恐地瞪大眼道:“我与三殿下即将成亲,还请殿下留心言行,莫要被外人做了话柄。”

太子咬着牙,都到了这个地步她都能忍住不喊出太子称谓,把小白兔演得挺顺溜的。他再上前一步,手指摩挲着绿碧玺串珠,鼻尖几乎挨在她发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这是场难熬的拉锯站,权看谁先放弃。安岚倒不怕他会对自己做什么,她现在的身份,是被皇帝亲自赐婚的三皇子妃,是他的弟媳,太子经过上次的教训,也该懂的谨言慎行。可他的目光却像毒蛇一样,死死黏在她身上,几乎藏不住,嗜血而尖锐的牙。

这令她觉得很不舒服,细白的脖颈上迅速起了层小疙瘩,索性绷紧了肩膀,让全身都微颤起来,用几乎哭出来的语调道:“殿下能放我离开吗?我那丫鬟要是等不着我,必定回侯府叫我爹过来,到时候这事可说不清了。”

她想点着他明白,今天这事,就算传出去损了她的名节,可他太子失德,掳走弟媳的事也够他受得。安岚自问和他没啥深仇大恨,现在整个徐氏都是如履薄冰,太子又是系着徐氏荣辱的人,据说他现在日日勤恳地呆在东宫学看奏章,犯不着为了她这个小人物,再去触成帝的大忌。

果然,太子听了这话,冷哼一声走回榻上坐下,腰往前倾,乜着眼看她道:“谢小姐何必这么害怕,孤不过是见三弟即将大婚,心里替他高兴,又听说他对孤这位弟媳情根深种,一时好奇,就请你过来见一见。”

安岚听他终于肯亮身份,想着他应该是放弃追究沈晋的事了,暗自松了口气,又朝他行了大礼道:“安岚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淡淡一笑,手还按在珠串上摩挲,抬起下巴道:“弟媳第一次见大伯,总得过来敬杯茶吧。”

安岚低着头磨了磨牙,想着顺着他的意忍一忍,他也没借口再为难她,于是躬着腰拎起瓷壶,将青釉茶杯注满,再用两手举起,毕恭毕敬地递过去。

可太子只是瞥了眼,就板起脸道:“你们侯府都是怎么教的规矩,给孤王敬茶,难道不该跪下敬。”

他边说边将两腿翘起,缎面黑靴抬得高高。安岚盯着那金线蟒纹的靴尖,咬着牙想,如果她现在跪下,这靴子一动就能挨着她的下巴,这已经不是为难,根本就是存心羞辱。

捏着茶盏的手已经用力逼出青筋,安岚僵着身子,正努力想着对策,太子突然倾身过来,表情变得有些狰狞:“要想嫁进宫里,伺候我们李家人,规矩可还多着呢,孤王今天有空,一样一样全教给你。”

安岚端着杯热茶,凉意却从脚底一点点往上升,她不懂太子对她这股恨意从何而来,就在这时,突然瞥见太子一直按着的那串珠子,她猛然想起,那串珠原本应该戴在秦松的手上。

为了保佑能高中,那群参加会试的仕子各个都戴着寓意高升的珠串或玉佩。可绿碧玺提珠串价值不菲,便是普通的氏族子弟也弄不来一串,偏偏就戴在寒门出身的秦松手上。因此每当有人看见那珠串,总会露出了然的暧昧眼神,秦松觉得尴尬,便总用宽长的衣袖遮住。可那珠串太过惹眼,只要看过就不会轻易忘记。

安岚倏地抬眸,瞥见太子眸间的怨毒和阴冷。她突然全明白了,太子从没忘记过秦松,而正是她亲手揭发了秦松,害他落得充军发配的噩运。所以他不会放过她,无论她承不承认,他迟早会让她为这件事付出代价。

她以前从未想过,太子会偏执到如此程度,就算她跪下敬了这杯茶,他也不可能轻易放过她。这时,太子将靴尖点了点,蔑然道:“怎么,还没进门就要拿乔?还是觉得,以孤王的身份,受不起你这杯茶?”

若是沈晋的身份,安岚只怕就会摔了茶杯走人,可现在她的身份是未来的三皇子妃,做什么都会牵连到李儋元,太子应该也是想到了这点,若她不做,他就可以借此给李儋元按上个恃皇宠而不敬兄长的名声。

安岚脑中不停转着对策,可太子既然,摆明不会轻易被敷衍过去,正准备把心一横,咬牙跪下时,突然听见门外传来骚动声,然后一个倨傲的声音响起:“怎么,你们现在连我都敢拦?”

门已经被人一把推开,李儋元明显是匆匆赶来,一看安岚就那么不尴不尬地举着杯茶,脸立即就沉了下来,大步走过去把茶盏拿走搁在桌上,帮她把微皱的袖口拉好,安抚似的攥了攥她的手心,然后转向太子道:“皇兄要见我未过门的妻子,怎么也不派人知会弟弟一声。害我还以为是哪个大胆的贼人劫走了岚儿,差点让父皇出动羽林军来搜了。”

太子挑起眉,在他印象里,这个弟弟向来都是沉默而谨慎,事事只懂得忍让。六年前,他为泄愤断了他一根手指,他连一句不满都不敢说,想不到今日,他竟敢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含沙射影地骂他行径像做贼。

于是他掸了掸衣摆,懒懒道:“孤王不过想让未来弟媳给我敬一杯茶,三弟何必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李儋元抿着唇,先将安岚拉到自己身后,然后沉着声道:“皇兄若是想让内子给你敬茶,等王府建成后,皇兄若赏脸登门,我会陪着她当众给你敬,该有的礼数一样不会少。可皇兄半路把人给带走,于情于理都不太合适吧。”

太子被他噎了下,一时竟有些语塞。自己不声不响带走了弟媳,确实是理亏在先,但他没想到,这个一向只懂得忍让的三弟,竟敢这么咄咄逼人地当面指责他。

安岚看着挡在面前削瘦却坚实的臂膀,突然觉得无比安心,刚才憋着的委屈全钻出来,把额头贴在他背后,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撒娇似的嘟囔了句:“你总算来了。”

李儋元正与太子对峙,蓄足了气势严阵以待,突然被人从背后轻轻顶.了下,小猫似的撒娇声顺着脖颈往上爬,痒痒钻进耳膜,挺直的身体顿时酥了一半,偏头抓住她的手,压着声道:“别闹。”

太子正气着呢,一看这场面愈发想跳脚,他气还没出呢,这两人倒在这儿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起来了。

第9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