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清亭是跟她打过两回交道的,知道此女心性并不如外界传闻般娇纵无知,而乔仲达这么个八面玲珑之人肯把她带来,足见对她是很有几分信心的。

于是便笑着上前,“既是如此,我就托大,叫你一声玉真妹妹了。”

“如此才好,张姐姐。”玉真甜甜地唤了一声,主动携着她手一起入了席。

待她们走开,孟子瞻才揶揄着乔仲达,“你可真行,连公主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成材兄,你这点可比不上人家哟。”

说得二人皆是哈哈大笑,乔仲达同样打趣着他,“后悔了吧?谁要你凤台选婿那天不去的?活该你打光棍。”

赵成材道:“这成亲前的女子总是温婉可人,可成了亲,你再来看,到底是谁管谁还不一定呢。”

他们这头笑得热闹,那头章清亭陪着玉真公主也笑了起来,“不知他们怎么这么开心,竟乐呵成这样。”

玉真公主老气横秋地道:“别去理他们,男人嘛,总得给他们一点自由的,要是什么都管得死死的,那可就腻味死了。”

章清亭噗哧一笑,心想你才多大,正经连个亲都没成过呢,还说这样的话。一时和她坐下拉着家常,问些婚事如何筹备等等琐事。

二人聊得倒也随和,只玉真公主瞧见襁褓中的小喜妞煞是可爱,忍不住逗弄起来,章清亭说笑了一句,“等你们成亲了,也就很快会有孩子了。到时天天带着,可有得你烦呢。”

孰料玉真公主却摇了摇头,“我们不会那么快要孩子的,轩儿还没有完全接受我,若是太快有了孩子,他更会觉得我跟他生疏了。”

章清亭倒有些刮目相看了,瞧不出这小丫头倒有这份胸怀与气度,“你能这么想,真是乔二爷和敏轩的福气。”

玉真公主嘻嘻一笑,全无架子,“你知道我是怎么挑上他的么?”

章清亭知她有心想讲,配合地摇了摇头。

玉真公主狡黠地一笑,“其实这是我和母妃早就商量好的,张姐姐,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平素在宫中为什么要那样吧?”

章清亭点了点头,这是藏拙,也是为了避祸,所以装出个傻大姐似的没心没肺的样儿来。

玉真公主微微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沉重,“其实同安姐姐与和静姐姐也不完全是外人瞧的那样,身在皇家,都有些自己的不得已。不过还好,我们马上都要嫁出来了。”

她的语气又轻快起来,悄悄跟章清亭咬着耳朵,“从我很小的时候,母妃就一直在考虑我的终身大事。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可身为公主,真正能嫁得好的,却少之又少。”

这是实情,越是身份高贵的女人,越是不能自主地选择心仪的对象。

说起乔仲达,玉真公主也微有赧意,“最早母妃也没看上他。留心上他,实在是在他的前妻过世之后。那时,他刚办了趟差使,随着人送东西进宫来。母妃当时瞧见他走的时候悄悄抓了一把牛乳片藏在袖里,觉得很是奇怪。私下问起他来,他说是因为轩儿年幼,又没有生母照料,总爱啼哭,老是不能好好吃奶,于是便想带些宫里做的牛乳片回去给他尝尝。母妃听了非常感动,一个男人,连这么点小事都能想到,必定是一个有责任,值得托付终生之人。后来,她一直有找人悄悄观察他,才慢慢择定了他。不过说起来也算是好险,那晚选婿其实是临时决定的。因为宫里有人想乱点鸳鸯谱,不光是母妃,同安姐姐与和静姐姐的母妃都非常着急。于是便临时借着皇兄的一句玩笑话,带着我们来了。机会只有一次,任凭各人自己捡选。好玄他那日来了,要不然,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你会不知道怎么办?章清亭才不相信,肯定还有后备。只是皇家肯将公主下嫁给一个结过亲,又经商的男人总该不会那么容易的吧?

玉真公主道出实情,“皇兄是看上他会赚钱了,哪朝哪代,国库总是支得多,收得少的。若是空雄心壮志,没有钱财作支撑,还是什么都做不成。张姐姐,仲达可时常夸你聪明,有脑子,以后你就是回去了,也要时常来信,帮他多想些好点子哦。”

恐怕这最后一句话,才是今天她跟自己倾心交谈这么久的重点。

章清亭不觉莞尔,“那是自然。”心中却盘算着乔仲达这人不错,有好处必不会亏待自己。现在既能打着皇上的招牌,那生意做起来必定是更加的顺风顺水。不过是出出主意,又不要她陪王伴驾,提心吊胆,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第475章 福气

晏博文带着人出现的时候,当真把许多人都着实吓了一跳。那坐在软兜之中,面色苍白病怏怏的女子是谁?

因人多嘴杂,孟子瞻并不在外头说出真相,只含糊介绍一句,“这位是永昌侯府的宁小姐。”

等请了章清亭夫妻进了房,宁小姐主动承认,“我就是宁亦安。”

啊?二人惊悚了,不是说她已经死了么?怎么会死而复生?

其实这件事连晏博文一直都不知情。当日孟子瞻带人救下宁三小姐主仆时,确实看着她似乎已经气绝,可急急忙忙送回了宁府之后,大夫却诊出宁三小姐还有一丝气在,不过已是回天乏术。

宁老侯爷心疼这个女儿一生命苦,毕竟是骨肉至亲,不忍心什么都不做,就让她走得这么凄凉,当即让人取出府中珍藏的百年紫参给女儿煎了服下,没想到居然吊住了宁亦安的一口气。

当时因为情况危急,说不好宁亦安随时就可能会没命,而且为着她的闺誉,孟子瞻就大胆地提出一个让宁亦安诈死的建议。

若是宁三姑娘已死,即便是将她再救回来,她就不用再背负着从前那种名声,甚至都不用远离父母,便可以作为宁府的远亲来谈婚论嫁,重获新生。

宁老侯爷和夫人思之再三,最后决定听从孟子瞻的建议,私心也想着或许能用白事来冲一冲,反而可以救女儿一命。所以丧事照常举行,但宁亦安却藏在府中静养。

否则,堂堂侯府平白折了一位千金,就是再不济也要拼着跟晏博斋闹上一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息事宁人?

这也是孟子瞻几次拦着,不许晏博文去宁府探视的真实原因,就是怕他瞧出端倪,反而坏了事。

真是多亏得家中底子厚,那参汤等物是如流水般成日介给她灌下去,宁亦安昏迷了差不多一个月,终于睁开了眼睛。

曾经生死之后,侯爷和夫人对这个女儿是格外的怜惜。很快就依着孟子瞻之计,给她重新定了名分。还舍不得委屈她作亲戚,对外仍说是女儿,只改了生辰,重报了名字,扯个谎说是自幼体弱多病,所以养在外头,不方便见人而已。

京中贵族这种事情本来就稀松平常,人家都在猜想多半是老侯爷的私生女。而且宁亦安在金玉庵苦修数年,面貌与从前已有些不同,再经历大病,更是脱了人形,是以无人过多猜疑。纵是有人怀疑嘀咕几句,旁人想着那位三小姐着实可怜,嚼几句舌头根子也便完事。

直等着晏博斋已死,晏博文重归晏府之后,孟子瞻才将此事转告于他。晏博文当即回家和外祖舅舅们商量,决意迎娶这命运多舛的宁亦安,也算是为自己当年的罪过做点补偿。

宁府倒也没有太大的意见,他们本来就希望女儿康复之后能如常人般嫁人生子,有个好归宿。只唯有一点遗憾,宁亦安伤势过重,几乎不可能再有子嗣了。

但晏博文在宁家父母前立下重誓,此生绝对只有宁亦安一个正妻,就是日后为了子嗣不得不纳妾,也必须是宁府指定的人选。而第一个男孩和女孩,一定会过继到宁亦安的名下,作为她的孩子,由她亲自抚育。

这么一说,宁府再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反正晏博文还要守三年的孝,而宁亦安也还要好好调养,于是便把亲事先订了下来。

此时听孟子瞻娓娓道来,二人是唏嘘不已。而今日若不是因为是给章清亭夫妻饯行,晏博文是绝不会专程劳烦宁亦安出来受累的。

“你们二位,可是我和晏家的大恩人,当受我们一拜。”

章清亭急忙上前拦着,“万万不可如此,宁小姐身子还未恢复,怎可行此大礼?再说要谢的话,我们该谢你的地方可也不少呢。”

可宁亦安还是拜了下去,“张夫人,你们的事,博文都跟我说过了,如果当年没有你们的善心,现在的他还不知飘零何处,而我仍是相伴青灯古佛,所以这个礼,我们必须拜,您二位也受得起否则,我们一生都不会安心。”

她都如此说了,章清亭倒不好拦着,只得侧开身子虚虚地受了一礼,就再不许了。

既然人已到齐,孟子瞻便命人开了宴。

晏博文只略坐一坐,以茶代酒虚应了个景儿便起身告辞,众人明白宁亦安身子不好,也都能体谅。

走前,晏博文冲未婚妻眼神示意,宁亦安亲手捧出一只黑檀雕花螺钿的首饰盒,到了章清亭面前,“这里是婆婆的遗物,婆婆生前最疼的人便是博文,若是她老人家在天有灵知道是您当年大仁大义收留了她的儿子,又将他带回京城,一定不知道怎么感激才好。这几样都是她生前最珍爱的首饰,现送与夫人,不敢说报答夫人的再造之恩,也算是聊表我们一份心意。”

晏博文也取出一张银票双手递给赵成材,“父亲生前便以教书育人为己任,若他知道赵大哥与他有相同的志向,定然也会慷慨解囊,共襄义举。”

章清亭迅速做出决定,“银票可以收下,但首饰我不能要。这是裴夫人的遗物,怎好赠与外人?”

宁亦安淡然一笑,“这也并非是纯粹感谢夫人,还有一层意思,是要与夫人添妆贺喜的,您可不能不收。”

这下说得章清亭脸上飞红,而玉真公主也过来凑趣,“这话说得好,张姐姐,你就收下吧,别说宁姐姐了,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呢。”

一面说着,一面命人抬了早就准备好的几口大箱子进来,“这里有凤冠霞帔,锦帐云被,全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和我的嫁妆差不多呢。”

章清亭急急推辞,“那可逾矩了。”

玉真公主一笑,“洞房花烛,本来朝廷律法都不限令,你就放心拿去使吧。”

孟子瞻也笑着站了起来,“这么一说,倒显得我准备不足了,只有小小银票一张,也是以作助学之资,不过我已经命人在家整理藏书,日后抄出一份来,全部送给扎兰学堂,以全当日学生们赠我长卷的美意。”

哎呀,这可是个好东西,赵成材深深一揖,“光这份礼物就抵过万金了!”

乔仲达呵呵一笑,“跟子瞻的礼物比起来,我可就落了俗套了。成材兄,你知道我是做生意的,自然比你们读书人要算计。我是这么打算的,你既然要办学堂,也不能光教诗书礼义。当然那个也得教,只是听说你们那儿也教学生一些刺绣或是农活,我便有个主意,看你那儿能不能再教些有兴趣的孩子们学些诸如航海、绘图等诸科百艺?你若是觉得可行,老师和教具那些都由我来提供了。若是将来他们愿意,我也十分欢迎来做我的伙计!”

赵成材听得大喜,“若是如此,实乃我们一方子弟之福了!”

杜聿寒听得心潮澎湃,豁然起身,“成材兄,不知你还愿意接纳区区在下做个夫子?若是能建这样一所学校,纵是让我在其中扫地烹茶,也是愿意的!”

众人哈哈大笑,“堂堂进士不去当父母官,居然去做这些粗活,那才真正是暴殄天物呢!”

杜聿寒也被录上进士了,还差点委派了一个县令,但他自知读书是块料,做人还差得远,做官就更难了。于是跟贺玉堂商量之后,以寡母病弱,长姊尚未婚配为由请辞归乡。反正可选的人多,也没人太过留意他,是以大家现在有此一番说笑。

不过赵成材见众人都这么支持自己办学,不禁热血沸腾起来。不能做官又如何?他做老师,可以教出官员,培养三百六十行的精英,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谁又知道,他不能在别处收获同样丰硕甘美的果实?现下,办学之心更加坚定了。

送走了晏博文和宁亦安,大家接着开怀畅饮。席间,孟子瞻眼见赵玉莲离席,也悄悄走了出来,“赵姑娘。”

赵玉莲微怔,转身一笑,“小孟大人,有事?”

孟子瞻生平头一次认真跟女孩说这样的话,不禁微有些窘意,“能到旁边说几句话么?”

赵玉莲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柔顺地随着他到一旁僻静的小径上。

春光正好,树吐新绿,花绽娇容,蝴蝶蜜蜂嘤嘤嗡嗡,穿梭其中,不亦乐乎。

孟子瞻又斟酌了一下,终于开口了,“我这一去边关,恐怕三年五载都回不了京城。所以我们家,想在此之前给我结一门亲事。”

赵玉莲只觉得一股热意从脚心直烧上来,直红到耳根。头垂得更低了,半晌不敢出声。

孟子瞻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怎么看?”

赵玉莲局促地拧着两只纤纤玉手,声如蚊蚋,“那,那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能有这样的福气,真是…真是恭喜了。”

到底不是那拖泥带水之人,孟子瞻认真问了出来,“如果,我想请你带给我这福气呢?”

赵玉莲愣了,猛地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可孟子瞻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她,他是认真的。

第476章 庄周与蝶

一时之间,连时空都仿佛静默了。

这一瞬,无论对于赵玉莲,抑或是孟子瞻,都觉得如天荒地老般的漫长。

孟子瞻虽然有时爱开开玩笑,却是个骨子里极其认真的人。他既然敢说这样的话,那就是他已经有了绝对把握。

此去边关,苦寒之极,寻常人家的千金小姐哪里肯有陪他去千山万水的?而他的年龄已到,不可能身边没有个人服侍,而相对择妻的门弟,孟家的父辈们应该更加看重的是子嗣,血脉传承。所以他才能有把握说服家里,让他娶一个不算太门当户对的女子,他心动的女子。

而远离了京城的纷争,相对来说,就可以给成为自己妻子的这个女子减少许多负担。纵是日后回来,那也是人事全非了。而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磨合,足以让一个最平凡的妻子亦能够胜任未来英国公夫人的头衔。

这就是从前孟子瞻从前所想的,他能求娶赵玉莲的唯一机会。

几乎有那么一瞬,赵玉莲以为自己都要答应了。毕竟是自己曾经最纯真最热烈的盼望,当他陡然实现,真真切切来到自己面前时,那一份被肯定的巨大成就感,足以令人眩目的头晕。

不过,那也是一瞬。

许多事情,就如石子叩开浪花的波澜,虽然还会泛起涟漪,但已然进了湖心,它就再也浮不起来了。

不知人情的雀鸟在树梢上欢快地鸣唱着,唤回了赵玉莲的理智。

再度抬起脸,眼中不觉已经含着珠泪,但嘴角却挂着绝美的温柔笑意,让人恨不得捧在手心里怜惜。

那美得让人心醉的一刻,孟子瞻却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对不起!”赵玉莲以为自己没有办法看着他的眼睛说出这句话,但是她却做到了。

只是被泪水模糊了视线,一时清晰了,却又很快的模糊…像是雨天里潮湿的镜子,怎么也擦不干净。不过已经够了,已经够她把眼前这个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一辈子了。

赵玉莲一字一句告诉他自己此刻的心情,“谢谢您,真的非常非常谢谢您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我曾经有幻想过,幻想过会有这样的时候,来证明自己并非是自作多情。因为我觉得您…您对我始终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不管别人说什么,我总是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

她哽咽着坦白了自己曾有过的爱恋,却又道:“可是,我真的不能答应您。”

“那是…”为了什么?

赵玉莲用力地摇了摇头,泪珠有些飞溅在孟子瞻的衣襟上,氤染出潮湿的小花,就如她的人一般楚楚可怜。

“并不是因为旺儿,不是因为姨妈,不是因为兄嫂,也不是因为您的家人…这完全,完全都因为我自己。”

赵玉莲努力解释着,“因为大嫂跟我说过,人不能总是为了别人而活,不能总是为了别人的决定而做出决定。那样,是不对的,也是不会得到真正幸福的。”

“可是你…你不是也愿意么?”孟子瞻需要一个答案,否则恐怕此生也无法平复这样一份纠结心情。

赵玉莲凄然一笑,“可是,那些已经过去了。若是再早些,您能对我说样一番话,我会非常非常高兴,可是现在,已经不行了。真的,已经不行了。”

她再也忍不住地捂着嘴哭出声来,说不下去了。

孟子瞻隐隐明白了一些,两拳握得死紧,小心翼翼却又无比残忍地对自己揭示了这个真相,“现在的你,已经改变了那份心情,对么?”

赵玉莲无比艰难却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孟子瞻勾起一抹苦笑,“我明白了,是我唐突了。赵姑娘,请您忘记我方才所说的这一番话吧!”

“不!”赵玉莲知道自己此生都不会忘记这个男子,却只会把他珍藏在心里,不会再有遐想,只是作为一轴珍贵的画,典藏在记忆里。

“我…愿意记住,您也愿意…愿意记住我曾经说过的话么?”

孟子瞻看着她流过泪后,显得格外清澈而透明的眼睛,慎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毅然决然地抽身离去。

孟子瞻终于明白,自己输给了谁。可以说是时机,可以说是时间,也可以说是——自己。

若是自己能够早一点表明这份心迹,也许今日就是不一样的局面了。可惜如果只是如果,人们常常说起它,却从来没有人能够吃到。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芳心暗许时,自己没有珍惜,又怎能怪今日的擦肩而过?

到底,还是自己辜负了。

再回到宴席上的孟子瞻依旧保持了常态,只是那酒喝得稍急了些,一不小心呛到,掩袖咳了起来。

赵成材拍着他的背笑,“这就是欲速而不达,还是慢慢来吧。”

欲速而不达,孟子瞻心中刺痛,就算是最早出发的那一个,谁又能保证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

“来,我敬赵兄这一杯。”很想豁达大方的毫无芥蒂,可刚举起杯,瞧见那道袅袅婷婷的倩影也走进来时,未免指尖微颤,将满溢的酒泼出少许,那一瞬间的痛与酸楚在五脏六腑间蔓延开来。真的,还是受了点伤。

赵玉莲再进来的时候,已经洗过了脸,平平端着一只小茶盘,放着一盅汤,搁在贺玉堂的面前,体贴的轻声提醒,“贺大哥,你先喝了汤,再喝酒好么?”

这样的温柔,没有男人能够抗拒,贺玉堂二话不说,揭了汤就一口饮尽,还很自觉地保证,“我知道自己伤还没全好,估摸着差不多就不会喝的。对了,你的眼睛怎么肿了?”

赵玉莲浅浅一笑,“方才去厨房里,给烟气熏了下。”

贺玉堂望着她略带歉意地咧嘴一笑,但那笑容里分明就流露着一种既想极力掩饰,又想昭告天下的甜蜜。

孟子瞻一时看得痴了,直到赵成材拍他的肩才回过神来,猛然之间,却如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

就是承认心痛了又如何?就是承认受伤又怎样?难道自己竟怯弱连自己真实的心情都不敢面对了么?

如此一想,反倒释然了,胸中豪气顿生,“来来来,我们今日不醉不归。”

一场遗憾一场醉,但曾经失去过的人,才懂得如何更好的珍惜。

孟子瞻醒来之后,收起了年少任性,把婚事全权交给了父母决定,只要愿意跟着他天涯海角的女子,纵是不能十全十美,他也必定会用心待之。

章清亭七七八八打点好了行装,也要准备出发了。

黄道吉日已经择定,也提前告诉了玉真公主一声,如果宫中还有什么赏赐,赶紧送来,要不等他们走了,可就啥也捞不着了。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件事,她心里一直惦记着。

今日且喜无事,便带了喜妞玉莲等人,同去天一神庙祷祝一番。玉茗道长听说他们要来,特意等着做陪。

他这回要跟他们一起走,早就收拾好了行装,送到船上去了,这几日在庙里,也是大大小小的饯行不断,到底是别离,即便是方外之人,也总有些看不开的淡淡愁绪。

紫阳真人已经出了关,只是百岁老人了,已经不怎么理事,每日唯在净室里打坐清修,极少见客。

玉茗见他们带了孩子,执意要把牛得旺和小妮子带进去,求观主亲自赐个福,这事当然好,只妞儿年幼,甫一来到陌生的地方,便离不得母亲。

章清亭本说算了,可玉茗进去请示紫阳真人后,却愿意破例见他们一次。

当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紫阳真人蓦然睁开眼睛,如电的目光对上章清亭时,她莫名地觉得心跳都漏了一拍。那双饱经沧桑,看破红尘的眼睛似乎一下就洞穿了自己的秘密,让她头一次感觉无所遁形。

可紫阳真人瞬间就和蔼地收回目光,“既然有缘来了,那便坐吧。”

章清亭定一定神,行了礼,这才极是谦恭地侧坐在老观主的面前。

紫阳真人先看牛得旺,抚挲着他的头顶赐了福,又赠了一个亲手开光的护身符给他,“世人皆笑我疯癫,岂知疯癫不是福?好孩子,记得心存善念,自会福泽深厚,逢凶化吉。”

章清亭把喜妞递上,“也请真人看看我女儿吧。”

紫阳真人慈祥地接过小喜妞,“小丫头生得真好,日后定然也是一生平顺,无灾无难的。”

章清亭忐忑地问:“那大师您看,我呢?”

紫阳真人笑了,却是反问:“你自己说呢?”

我…章清亭一时语塞。

紫阳真人道:“平安喜乐,皆系一心。你若是顺心遂意,问心无愧,又何须在意那些红尘之外的纷纷扰扰?庄周梦蝶,竟是周之梦为蝴蝶与,还是蝴蝶之梦为周与?”

章清亭懂了。

既然自己有缘来到这里,那便是自己的缘份了。正如大师所说,也许她本来就该是张蜻蜓,只是在南康国里做了一场繁华旧梦,后来梦醒了,便回到了这里。

如此而已。

困扰自己多年的心结竟被他三言两语就点拨开来,不觉哑然失笑,走前却问了一句,“真人,我一会儿想邀玉茗逛逛别处的道观,可以么?”

第477章 一个人情

章清亭一直记得晏博文曾经跟她提过的那件事。

虽然她也不是特别明白为何晏博文要特意提醒她带玉茗去感谢那位道姑,但她相信晏博文绝不会害她,不过是举手之劳,若是能够与人为善,又何乐而不为之?

现下见到紫阳,解开心结,又见这老道长端的是世事通达,故此才会有此一问,也是对其敬重之意。

紫阳笑了,“想去就去吧。等了这么多年,也是该有个人引着他出去逛逛了。”

这模棱两可的话,着实让人有些费解。紫阳又解下多年随身,佩在衣襟上的一枚小小如意,“玉茗,你把这个佩上。”

玉茗却愣了,这件玉如意可是紫阳的信物,便是走遍整个北安国,号令官府都不是不能做到的,“紫阳爷爷,这…我不配收。”

紫阳真人笑意更深,“傻孩子,不过是件玩意儿,爷爷既说给你了,就是给你了,拿着,这也是保你们一路平安,事事如意。”

他亲自给玉茗挂在衣襟边上,“去吧,莫让人都等着你。”

玉茗这才磕头谢过,随众人出来。章清亭在集市上又买了些礼品,说要去谢过那日救了杜聿寒他们的农户,大伙儿无不点头,都觉得很是应该。

怕人多反而扰人清修,章清亭把女儿交给赵玉莲,让她们带着先回去,赵成材积极主动地道:“那我陪你一块儿去。”

章清亭却不同意,“人家当日又没救你,你跟着去凑什么热闹?再说,你现在可是官大人了,那百姓见了你可不得磕头行礼啊?正经的,你带旺儿去谢谢王太医和黄大夫才是,跟着咱们算什么?这儿只要杜公子和金宝一起去就行了。贺大爷,麻烦你就送明珠她们先回去。还有玉茗小道长,咱们还要拜访一位道姑,就请你去作个陪吧。”

她这一番安排,很是合情合理。

众人欣然应命,连杜聿寒都道:“嫂夫人说得很是,咱们分头行事,倒便宜好些。免得到处都是扎推的人,倒不像是道谢,反像是去打秋风的了。”

赵成材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那就分头行事。先送走了贺玉堂等人,他带了牛得旺,也买了礼物去与两位大夫道别,章清亭便只带了小玉,与他们一并前去郊外的农庄。

乡人朴实,见他们临别又特来道谢就已经觉得很高兴了,何况还送了这么多礼物,倒弄得他们极不好意思,一定不肯收下。推搡多时,才勉强收了。却又立即让家人杀鸡沽酒,定要留他们吃个饭才许回去。

章清亭正好趁便提起要去看望那位道姑,乡民立即豪爽地便亲自把他们领了过去。这还是章清亭头一回来,就见一座小小的无名道观,坐落于半山腰上,从外墙上看,虽然略显陈旧,但并不算太过残破。

门前那副年前才贴的对联已经被雨雪侵袭得掉了不少色,但那墨迹仍是清楚的。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八个大字,笔力圆浑,颇有些气势。但那笔划怎么看怎么似乎差了一点劲道,而且留心细看,都有些微往右倾,想来是不惯左手之人硬用左手书写所致。

是怕暴露笔迹么?章清亭暗自思忖着,到底会遇到怎样一位仙姑。

小道观一共就三间房,除了前殿,两边厢房分作接诊处和卧室。推开两扇朱漆斑驳的小门,便是小小的前殿,因为供奉着神灵,显出与一般民宅所不同的肃穆之意。

只是墙角那被磨得光滑的长凳,乡邻送来的瓜菜,给小孩子预备的点心,又带出一份世俗人情味,显得波澜不惊,隐逸安详。

“谁呀?请等一会儿啊。”

推门发出的吱呀响声,早已惊动了厢房里的人,却仍是自顾自地在里头忙活着,有一会儿,才见道姑陪着一个中年妇人出来。

领路的乡亲熟门熟路地打着招呼,“李大婶,又来贴膏药啊?”

“可不是?昨儿下地不小心扭了一下,疼得我一宿都没睡好。刚刚仙姑给我敷了药,可好多了。你们这是有事吧?我先走啦,仙姑,谢谢你啊,等我明儿攒一攒,再拿几个鸡蛋给你。”

“都是乡亲,有什么好客气的。”那道姑送走这农妇,方才洗了手过来招呼章清亭他们,“不好意思,快坐吧。”

章清亭仔细瞧了瞧,这妇人大约四旬上下,若不是穿着一身半旧的道袍,真看不出与普通农妇有什么特别。无非是皮肤白些,五官周正些。只嘴角那粒美人痣,让人印象深刻。想来韶华正盛时,应该也是位俏丽佳人。

可当她端茶来时,章清亭看见她端茶的手势和露出来的那一双手,心里就明白了几分。

这双手十指纤纤,虽然多年不加保养,却仍不改其纤巧之意。奉茶的礼数又极周到,看得出她的主人以前一定是一位养尊处优,且教养极好之人。

道姑察觉到章清亭探究的目光,抬眼与她对视时,那一瞬间,她眼里的神采一现,竟让章清亭觉得有些触目惊心,有股天生的威仪淡淡地流露出来。

不过也只那一瞬,道姑立即眯眼笑着掩饰起来,“这位小婶子倒是面生的很。”

杜聿寒忙做了个介绍,一时瞧见玉茗,那道姑明显地愣了一下。再见到玉茗挂在衣襟上的那枚小小玉如意,章清亭留意到,这道姑脸上的神情虽未改变,但整个身子却是狠狠的震了一震。

但就是在如此慌乱之中,她也极快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乃至整个身体,那茶水只渗出少许,还全藏在自己袖里。

章清亭不由得暗暗佩服起来,这得有多好的定力,才能有如此的反应?她也不急,只平心静气,等着看下文。

孰料这道姑竟然瞬间就恢复了常态,只字不提,只是坐下,拉家常般说些闲话。让章清亭暗自纳罕,难道今儿来了,就真的只为了见上这么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