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虽然单方面切断了和梅康平的联系,但只要梅康平需要他,他肯定还在监视着她这儿边的情况。

乔晚闭上眼,把脑袋往墙上一靠,额头贴上冷冰冰的驭灵壁,总算清醒了不少。

刚刚确实是她冲动了,入魔的的确确影响到了她神智。

就算再来一次,她也不后悔杀了萧宗源。

第二天,牢房的门就被人打开了,门口那六个持戒弟子,一见乔晚,如临大敌一般地给她重新架上了手铐和脚镣,把乔晚拎了出来,押上了行刑台。

具体要怎么处置,戒律堂那儿还在商量,但为了防止她再跑,戒律堂今早已经下了命令,马上就带她上行刑台,打入封元钉。

昆山行刑台就建在东边的太虚峰上,太虚峰形似利剑,三面皆峭壁,悬崖绝壑。

当初魔域和修真界的那场大战中,行刑台上处死过不少魔物,地板砖的砖缝都是黑的,当然除了处置魔物,这儿也处置过不少逆徒。

这一次来观看处刑的昆山弟子,有史以来突破了新高,台子底下站着的全是数以万计的昆山弟子,仰头看向被押上了行刑台的乔晚,想看看这一剑捅死了定法长老的勇士是谁。

单看乔晚这一身轻粉罗裙,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秀气的小姑娘,竟然能一剑杀了定法长老萧宗源。

乔晚目光一瞥,在人群中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身影。

甘南、济慈、袁六、萧博扬、程立几个都到齐了,还有几个一起进了洞的暗部弟子,也在场。

就连裴春争也在,上次在泥岩秘境里,他受地雷加身在前,又被乔晚捅了肾在后,这段时间,一直在自己洞府静养。

隔着人群,乔晚遥遥地看了他一眼。

再看到裴春争,乔晚内心平静无波,从那个幻境开始,她和裴春争就彻底没关系了。

但裴春争却没放过她,目光紧紧地落在她身上,眼睫轻颤。

她捅了萧宗源这件事,闹得太大,理所应当地也传到了大悲崖和青阳书院的交换生那边。

对上青年担忧的目光,乔晚扯着面皮,咧嘴笑了笑,以示安抚。

甘南一愣,脸上那着急担忧的神情非但没退去,反而更浓了点儿。

但乔晚已经收回了目光,不再看任何一个人。

乔晚上了行刑台,这一次在台上看见了陆辟寒和马怀真,还有周衍和穆笑笑。

失忆的这段时间,穆笑笑寸步不离周衍。

有关她的处罚前几天就下来了,念在她是受乔晚撺掇的份上,去了戒律堂领了五十鞭,罚她几日之后回玉清峰上闭关三年。

少女如今伤还没养好,面色苍白,站在周衍身侧,堪堪惹人怜。

周衍风姿高彻,如朗月在怀,垂眸看着乔晚。

看着面前这个徒弟。

乔晚身上衣服都没换,脸上、袖口、衣摆全是大块大块黑褐色的血迹。

这是萧宗源的血。

周衍心里一紧,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

只能阖上双眸,长长地顿了一下。

归根到底,乔晚走到现在这一步,也还有他的原因。

想到乔晚,周衍头一次感到迷茫怅惘,心底又不可自拔地陡生出一阵悲凉。

乔晚这一次,可算是捅破了天。

萧家连夜派了人赶到昆山,想着让昆山交人,硬是让马怀真等人给按了下来。

这一次处刑,也是做给萧家看的,表明昆山绝无徇私包庇之心。

今天这次处刑,萧家也会派人来监刑。

也就在这个时候,行刑台上投下来一片巨大的阴翳,遮蔽了天日。

“这……这是……”

行刑台下的众人纷纷坐不住了。

这是萧家的飞舟。

一艘浮空飞舟,缓缓从天而降,停在了行刑台上空中,船身精心绘饰着缭绕云纹,云纹中簇拥着个绿色重瓣莲花图样,那是萧家的家纹。

船上萧家子弟凭舷而立,衣袂当风。

这就是萧家,子孙遍地,包揽了修真界大多数资源的萧家。

萧家的浮空飞舟也体现出了当今萧家这壕气冲天,高调张扬的处事风格。

飞舟两侧御剑开道,霞光铺路。

看得其他没什么见识的昆山弟子,纷纷目瞪口呆。

船梯一放,从飞舟中缓缓走下来一个中年文士打扮的男人,颌下留着一缕长须,丹凤眼,神情傲岸,身边还两两随侍着四个秀美的青年男女。

那中年文士刚走下飞舟,就有几个弟子将他们迎入了行刑台。

马怀真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萧家这艘大船。

那中年男人冲他颌了颌首,径直走向了周衍,“真人。”

周衍也回了一礼,“萧长老,令兄之事……”

这中年男人,就是萧宗源的堂弟,萧修文。

萧修文没等周衍说完话,看了一眼乔晚,“就是她?”

周衍顿了顿,叹了口气,“这的确就是在下那劣徒。”

萧修文:“不知真人能否让我和她说几句话?”

几个持戒弟子,马上就把乔晚给押了过来。

萧修文正襟危坐,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眼里看不出喜怒,“就是你杀了吾兄?”

乔晚没吭声。

萧修文也不甚在意,扯着面皮,冷笑了一声。

“好傲的性子,真人倒教出来一个好徒弟。”

周衍阖上双眸,“跪下。”

乔晚没吭声。

周衍霍然睁眼,拧起了眉,语气也跟着加重了几分,“逆徒!!你还不跪下,向萧长老赔罪?!”

将眼前这一幕尽收眼底,萧修文慢条斯理地抬起手:“这倒不必了,这被人逼着的道歉,心不甘,情不愿的,某承受不起。”

“今日不是处刑吗?”萧修文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现在就开始吧。”

话音刚落,乔晚就被几个持戒弟子拖了出去,牢牢地压住了四肢。

一声令下,数道封元钉如流星般朝着全身各处筋脉要穴。直射而出!!

封元钉入体,一眨眼的功夫,乔晚就已经像条死狗一样趴在了地上,鲜血顺着四肢流了一地。

红艳艳的血一半渗进了地缝,一边往萧修文脚下流。

萧修文偏了偏脚,一个抬眼,“就这样?”

“杀了吾兄,贵派就给我这么一个交代?!”

那血也漫上了周衍袍角,白衣染血,周衍微微失神。

萧修文丹凤眼耷拉下来了一点儿,略一沉思,转头吩咐了身旁的青年男女一声。

那萧家青年上前一步,捧出了个牌位。

萧修文振了振袖摆,拿起了牌位,“这是吾兄的牌位。”

陆辟寒淡淡地问,“长老此言何意。”

萧修文:“吾兄死不瞑目,让你这徒弟,跪下来,好好给吾兄磕几个响头,赔礼道歉,想来是不过分吧?”

周衍这才看向了乔晚,神情一凛, “跪下!”

眼见乔晚毫无反应,周衍闭了闭眼,怒喝,“跪下!”

锵然一声。

剑鞘重重地砸上了乔晚双膝。

乔晚身形一晃,咬紧了牙,硬是没倒下去。

周衍狠狠心,再度运动剑鞘。

砰!

乔晚身子一晃,左腿一弯,跪了下来。

周衍深吸了一口气,指尖都有点儿发颤。 

若非如此,救不得她性命。

剑鞘重若千钧,压在了少女脊背上,硬是将少女挺直的脊背深深地压弯了下去。

眼看着乔晚脊背一点一点被压弯了下来,陆辟寒突然伸出枯瘦的五指猛地一抓。

周衍震惊地看向自己这个大徒弟。

“师尊。”

剑鞘重若千钧,压得陆辟寒五指青筋暴起,男人脸上却没露出任何多余的神情,“师尊,到此为止。”

萧修文见状,扯着唇角又冷笑了一声,“我只让她给吾兄磕几个响头,又不取她性命,哪怕是连这一点,贵派都不肯应承下来。”

“还是说,”萧修文眼皮一抬,“贵派非得逼我萧家要了她的命不可。”

“师兄。”

乔晚忽然出声。

陆辟寒微微侧过头,看了她一眼,这才发现乔晚她嗓音很轻。

“多谢大师兄,”乔晚摇摇头,“但师兄你没必要为了我得罪萧家。”

乔晚抬起眼,看了一眼萧修文,“这个头,我磕。”

萧修文扬了扬眉梢。

人活在这个世上,总有些不得不妥协之事,那委屈和不甘只能咬着牙,含着泪,和着血硬生生吞下。被一遍遍磋磨,一次一次碾进泥地里,打碎了骨头黏着肉没关系,再慢慢爬起来就是。

今天,她磕了这个头。

乔晚垂下眼睫,目光很镇静,但这镇静却看得人心里陡生起一阵寒意。

萧修文心中莫名一惊,旋即顿生一念。

此人留她不得,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但这个时候乔晚已经伏下了脊背,低下了头,对着那牌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这是实打实的三个响头,磕完了,乔晚额头上就见了红。

没想到的是,乔晚磕完了却没停下来,双膝一转,转向了周衍。

周衍眉心一跳,不知道为什么,心中陡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忙振袖去拦。

乔晚趴在他脚边,“咚”——

又磕了一个头。

周衍面色愕然,血液如冻,脑中嗡地一声。

这个时候,他好像才发现,其实乔晚身形很单薄。

当初那个瘦瘦小小的小女孩,一晃眼,已经长成了个窈窕的少女。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见了乔晚。

周衍身形晃了一晃,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从始至终,她就像藏在黑暗中的一抹影子,但这个时候,她忽然走了出来,那双亮堂堂的眼,刺得周衍不敢再直视。

对上乔晚视线,周衍浑身僵冷。

少女扯了扯面皮,抿紧了唇,额头上鲜血濡湿了眼睫,一滴滴地往下落。

“师父。”

少女清冷的嗓音,清晰地回荡在行刑台上。

喧闹的行刑台,也顿时安静了下来。

周衍喉口一涩,眼看着眼前的少女,一颗心莫名地拧了起来,全身上下也好像渐渐地漫上了一阵惊慌、恐惧、不安和……悔恨。

已经来不及了。

好像有一个声音在说,这一切都来不及挽回了。

乔晚扯出了抹自嘲的笑,“我知道,师尊你当初之所以会收我为徒,都是因为师姐。”

整个行刑台安静地能听见仙鹤振翅飞过的清呖。

“弟子资质浅薄,无法与穆师姐相比,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一来,在这修炼一途上,从未有过懈怠。”

“在这一点上,弟子自认为没辜负师尊期望,问心无愧。”

乔晚说着说着,忽然就哽咽了。

眼泪也落了下来,扑簌簌地落在了地上。

她抽了抽气,硬是咬住了牙关,维持住了脸上的镇静。

“但弟子也知道,所谓期望,不过是弟子一厢情愿。师尊你从未对弟子抱有任何期望,也从未真正看过弟子一眼。”

乔晚抬起眼,抽抽噎噎,泪水糊满了整张脸,涕泗横流,看上去特别滑稽。

“弟子……弟子日夜修炼,只是希望能在师尊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希望师尊你也能将我当成你真正的徒弟,一个真正的人。”

周衍惊愕地瞪大了眼,心头巨震,如巨锤重击,面色苍白如纸,连连倒退了几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事到如今,他竟然不敢直视乔晚的眼。

好像透过这双眼就能看见当初。

他牵着那小女孩的手,一步一步,踏上昆山九千九百九十九阶台阶。

要拜入昆山,这台阶是要自己爬的,他陪在她身边,看着小女孩咬着牙一点一点往上爬,两条腿都在打颤,也没喊一声累。

其实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乔晚好像也和他撒过娇。

但当时他是怎么想的?

她太像笑笑了,太像穆笑笑了。

他不愿,也不敢看见这么像穆笑笑的乔晚。

从那天起,她就明白了。

她不该那么做,那是另一个姑娘的特权,永远不属于她,她鸠占鹊巢,理当知足,不该再生出点儿别的念头。

在这个世上,她只有一个人,这条求仙问道的路上,没人会帮她,或许中途会有人搀她一把,但自始至终,她能靠的只有她自己。

“若非当初你带我上昆山,现在这个时候,弟子还在山下与黄土为伴,浑浑噩噩度日。”

“师尊大恩,弟子无以为报。”

“但从今日起,”乔晚沉声,又磕了两个响头,“弟子愿自废修为,自请离山。”

“这一身修为,都是师尊你与大师兄教我的。”

乔晚没去看陆辟寒,深吸了一口气,试着去调转体内的灵气。

周衍双眸微睁,失声道,“你做什么?!”

她全身上下各处筋脉要穴都被封元钉牢牢地封死,乔晚瞪大了眼,眸中精光爆射,周身气流急速运转!以自废修为的代价强行冲破了各处封元钉!

转瞬之间,少女筋脉寸寸破裂,境界迅速跌落,已与凡人无疑。

数枚封元钉叮叮当当落在了周衍脚下。

周衍看着乔晚,喉口滚了滚,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乔晚七窍流血的同时毕恭毕敬地又磕了一个头,“这修为是师尊所赐,今日我都还给师尊,从此之后,我与师尊之间师徒情谊已绝,再无任何瓜葛。”

说着又转过身看向了陆辟寒。

男人目光如火,死死地盯着她,面色铁青,不知道是震惊还是生气。

乔晚拖着破破烂烂的身躯,朝着陆辟寒也磕了三个响头。

“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是大师兄你在照顾我,教我认字,教我剑术。”

“虽然我自请离开师门,但大师兄,”乔晚抿唇,“你永远是我师兄。”

“师兄你身上的禁制,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治好。”

陆辟寒良久才冷冷出声,“你以为这样,我就该感谢你了?”

乔晚:“是我要谢谢师兄你。”

“还有前辈。”

乔晚沉声,“多谢前辈这些年来提携之恩。”

马怀真面色铁青。

目光掠过穆笑笑,乔晚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做完这一切,手脚并用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缓缓走下行刑台。

少女脊背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