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廷隐晦不明地看着她,缓缓坐到她对面。

“我在你心中就是歌舞伎?”

李兆廷似没想到她会先开口,微微一愣下,倒也很快便回,“自然不是。只是你若是那身份,她们背后里必多算计于你,这么着她们摸不透底蕴,不知你只是正主儿还只是一个长得颇像的女人,?一时?反而不好动作。”

“待大局更稳,我就把身份还回给你,让你以原来身份站在我身边。”

“当然,如若你想,我马上便对外宣布,虽不免有风波险情,但我决不会让任何人再伤你一分!”

“有必要吗?这任何人也包括你吗?”

他话口未完,被她所断。

李兆廷勾唇便笑,不再说话。是啊,没必要,她恼他说她是歌舞伎,却也并不会对他想给她的有半丝欣喜,不过是他一头热,一厢情愿而已。

这句嘲讽过后,她也没多说什么,这有些出乎他意料,他以为,她该对他愤怒不堪,大吵大闹才是,但除去刚一照面的震惊和怒气,她很快就平静下来。

不过,她也该就是这个模样。

他突然想起,那年他在状元客栈见她的情景,那时她已家破人亡,她虽一如既往的讨好他,但她没有多提家里的事。

她从前最爱讨他怜惜,但这样想起来,真正大事面前,她从来不自怜,也不吵闹。

然后那时,他好似也没有多问。

他眼眶突然便微微热了,对于她和连玉之间,还有他们那个小婴孩的恨意怒意好似突然就消融在四肢百骸中,只剩无处可诉的情意。

只是,迟来的一句歉意,他到底也没有说出来。

这人世间有些歉意,既然已经迟到,就没有再说的必要了。

她垂眸,视线落

在桌上,有点看不真切不知在想什么,是在恨他,还是在思念着连玉,想着怎么离开。

一缕发丝从她额侧滑下。

她发色不复当初,青丝白暮,脸颊也终究留下淡淡的疤痕,但眸光漆黑似宝石,脸庞修润如珠晕,竟出奇的好看。

他为方才她对连玉的情思猜测怒火中烧,却又不禁砰然心动,竟心猿意马起来。

他想把这发丝掬起,捋到她耳后去。

想得心都微微发涨,发疼了。

572

但他终归什么都没做,双手交握在膝上,静静把她看着。

她也不会知道,这双手的安静,花光了他所有力气。

两人谁都不说话,可他还是想,这样也是好的,至少在一起镑。

门外响声传来,他示意外面的人进来栩。

梁松背后,多名女官内侍碰盘鱼贯而入。

布菜完毕,梁松又是识趣地迅速领人离开。

“给姑娘备些换洗衣裳。”他把人叫住。

“是。”梁松立刻回身,又有些迟疑地问:“皇上,衣裳应送到何处?”

“此处。”他说。

梁松一笑应下,眼神里颇有些心领神会的意味地退下了。

李兆廷看了眼素珍,她仍老实坐着,目光微垂,并未驳他强她留宿帝殿。他吃不准她心中在想什么,越发烦躁。

他吸了口气,举箸给她夹菜。她也没有拒绝,安安静静吃了。可越是这样,越显疏离。

他心中那股子躁气愈甚,几没想冲到她面前把她脸捏起看个究竟。

李兆廷吃不准素珍心思,素珍同样不如面上镇静,她心中计量着许多事情,同时,也在猜度李兆廷心中所想,思考如何与他斡旋。

方才魏无泪虽是无意撞见,但说到底是他大大刺刺的把她带进宫,并不避人耳目所致,他是个聪明人,焉能看出她如今不会轻易寻死,他目的很明显,他不避嫌,就是要宫中人看到她,半把她暴露于危险中,他要她依附于他,他把她留在帝殿,她自不愿意,但他另辟宫殿于她,哪怕差人严密保护,也比不上皇帝寝宫安全。

她能感受到,他对她很是在乎,但她不知道这个度到哪里,足不足以让她提出某些东西。

这顿饭气氛很是微妙,两人也都吃得很快。

素珍放下碗的时候,视线往大殿环了周,下巴朝某处努努,”我睡那?”

那是殿中一张小榻。

李兆廷有时在那小憩看书。

“不是。”李兆廷往床帏指去,”你睡那,我睡榻。”

素珍怔了怔,她没想到他会如此,但她素不是忸怩人,点头道:“好。”

“我想梳洗歇息了。”她又说。

李兆廷去了偏殿。

偏殿就在旁侧。

他并未进屋,院中月色下袖手而立。

“皇上,?今晚?还需翻牌子吗?”

梁松走过来。老太监自是人精,焉能看不出什么,但循例还是问上一问。

李兆廷没有答话。梁松便明白了,想起什么,又低声问道:“皇上,那?今晚?,你和姑娘那需要……做个记录吗?”

他话一出口,便即懊恼,李兆廷脸色铁青,是瞬顷便变了颜色!

“你这条老狗。”天子骂道。

“皇上恕罪,是老奴嘴欠,老奴该死……”

他当即跪下,看情形旁屋的真是那个人,并非一相似的歌舞伎!若如此,怕是根本不会接纳这位主子,他倒还提什么记录在案!他心中不可谓不惊,只怕李兆廷降罪,却听得李兆廷突然开口:“除却金银珠宝这些凡尘俗物,你说,什么东西能把一个女人的心再次留下来?”

“爱宠?名分?”他好似在询问于他,却又似乎只是自己跟自己发问。

不管他是不是自问自答,这话梁松还是要回话的,老太监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道:“自古以来,后宫都是母凭子贵,子凭母贵,别的不说,这孩子总能栓住一个当娘的心的。”

他俯着身说完,半晌不见李兆廷出声,心中咯噔,冷汗直冒上背脊。余光悄悄瞟去,却见李兆廷脸色出奇的柔和,眸中甚至透着浅浅笑意,清扬远致。

这样的笑容,这位主子登基那天也仿佛依稀见过,但自打那以后,就无迹可寻了。哪怕是顾后和妙妃有孕的时候。

L

但李兆廷眼中笑意很快敛去,又恢复到平素沉肃淡漠的模样,更把司岚风从殿外召进来,谈起军机的事情来。

他心中却有了个计较,一笑退下。

在女官来报姑娘沐浴完毕的时候,李兆廷在偏殿也看了四道奏折,说是看,心思却全然不在那上面。

他不屑以明君自诩,但日日勤政,也已着手准备与连玉的决战,此时哪怕稍有怠工,也并不影响,但这分神却到底不是件好事。

他用力掐了掐人中,嚯地把奏折摔到桌上,走了出去。

帝殿很是安静。

他并不认为她在这环境下能酣然入睡,心中不觉一动。

殿内灯火比方才昏暗不少,床帏低垂,榻边铜炉,暗香浮动。

他瞳仁一缩,大步过去,猛地将掀开帐子。

床上女子穿着中衣,身盖锦被,两眼紧闭,却是睡熟了。

他难得?一时?愣住,一丝苦笑绽于唇上,竟不知是为她到底还是对他信任而高兴还是她实在对他漠视得可以而失落。

但不消片刻,他便瞧出不妥。

她额上汗水不断渗出,脸色酡红,眉心高高蹙起,口中低喃着什么,竟开始扭动起来。

他不是个未尝情事的男人,想起梁松方才所言,心中登时顿悟,他眉头一皱,起来走到殿门口,沉声喝道:“梁松。”

“皇上。”

门外传来老太监惊惶的声音。

他一脚把门踹开,值夜禁军和内侍登时跪满一地,司岚风探头过来,带着惊疑,“皇上——”

“没你事!”李兆廷冷眼扫去,“梁松,滚进来。”

司岚风噤声,老太监心惊胆战,危颤颤的走进来,“皇上,这……”

李兆廷又是一脚踹到他心口上,“你在她身上用了什么东西!”

“皇上,皇上,”梁松暗中叫糟,只怕这马屁要拍到屁股上了,他赶紧爬起,仓促间瞟量李兆廷脸色,眸色深沉,却又并非全然愤怒,隐约带着一丝莫可言状的诡谲。

他略一思考,腆起笑脸道:“皇上,老奴只是女官燃了安眠的熏香,这香有个好处,能令人想起意中良人,仿佛身临其境般,仅此而已。”

话说得颇有几分巧妙之处,但那东西明显就是催情之物了,且会让人产生幻觉。

李兆廷听罢,眉骨微微跳动,只低声说了句“滚”。老太监唇角浮笑,爬起走出返身掩上门。

李兆廷慢慢走回去,床上,素珍似乎听到声响,两眼微睁,神色中透着浑浊,“连玉?连玉……”

她低声的叫。

李兆廷两手攥紧,青筋暴起,后背、头上迅速长出一层汗来。

在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手已落到她颊上,做了方才就想做的事儿。

指腹擦过她柔嫩的脸庞,感受着她,而后他将她的发丝轻轻捋到耳后。

他听到自己心跳如雷的声音,像个少不更事的少年。

手心都是潮湿的,脑里尽是那风雨一夜、帐昏烛红的情景。

那晚,她身心抗拒,他开始其实也不舒服,但随后在她身体深处驰骋,为她所深深包裹那种湿热温暖令人颤栗的奇异感觉……不是妙音,不是被欺混蒙骗的那个夜晚,甚至不是阿萝,是她。不知是还是什么,但那晚,令他终身难忘。

两穴绷得死紧死紧,她口中唤着的是别的男人的名字,他不是没感受到这种莫大屈.辱,他若上前,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

可若二人有了孩子,是否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何况,他也想她了。

那么想。

他知道这有多犯贝戋,可……

?一时之间,嫉妒、暗织交错一起,发丝被缠绕在五根修长白皙的指头上,一点点收紧,他看到她吃痛委屈的表情,心中每个毛孔仿佛舒张开来,身上某处却连同心窝倏地发疼发涨,终于,

他慢慢俯下身去。?

573

?一时之间,嫉妒、暗织交错一起,发丝被缠绕在五根修长白皙的指头上,一点点收紧,他看到她吃痛委屈的表情,心中每个毛孔仿佛舒张开来,身上某处却连同心窝倏地发疼发涨,终于,他慢慢俯下身去。?

就在他要覆上她唇瓣的时候,一道刃光从他眼前划过,他身手极为矫健,往后一仰便避过了,床上她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拿了把匕首,刀光锋寒。

她半睁开眼睛,持刃坐起,眸光依然昏浊,但神识却出奇的清明倔强。

李兆廷眉心紧紧蹙起,那股子暴狂燥怒,如大洪缺堤,铺天盖地而来。

“你就这样念着连玉。”

他冰冷阴沉地开口。

她痛苦地撕扯着衣衫,刀光在他面前又是一闪,随即,一串血珠从她臂上溅起,他心惊胆战,她随身带着防身匕首。此时,她情愿刺杀自己抵抗的驱使栩。

“冯素珍!”他厉喝一声,伸手便去夺她匕首。

她神智不受控制,力度也大得惊人,李兆廷一下从她手上拿不下匕首,怕她再伤自己,想也不想握上刃身,锐利的刀锋在他掌心拖过,血水啪嗒啪嗒掉落床上,他却全然感觉不到疼痛,终于,他一个用劲把匕首夺过,他用力一掷,扔到老远,随即,点了她穴道。

素珍倒回床上。

李兆廷几步奔出宫殿,推门便吼:“梁松,若无法合欢,会如何?”

“皇上你的手……”司岚风大惊。

“不碍事!”

老太监原本在殿外长廊小憩,闻言惊起,“皇上怎么了?这怎么会无——”

“废话少说!可有其他法子解?”李兆廷声音寒冷彻骨。

梁松情知必是素珍那里出了什么问题,又叫一声糟糕,心惊胆战地搜索记忆,“这熏香若要解,似需冰窖寒水,混以几种药膳浸泡,可这春寒料峭的……”

“立刻传太医,拿药材并备水。”

他尚未说完,李兆廷已寒着脸打断,司岚风见势头不对,立刻差人办去。

很快,太医院把药送到,宫人也从冰窖将水取来,送进殿内。

梁松率女官进内,却为李兆廷所止,“你们先在殿外听旨。”

“是。”

见他脸色难看,众人未敢多言,梁松更是一颗心都吊嗓子眼上,司岚风早已的躲得远远的,甚至他手上的伤也无人敢提包扎。

李兆廷抱起素珍的时候,她已是满脸潮红,痛苦得连都皱成一团,偏偏穴道被点,不能动弹,但她神识仍是硬撑着半昏半明。

“李兆廷,我看错了你,我又看错了你。”她笑骂着,眼泪水都出了来。

也不是太狠的话,那不断涌上的悲哀却几乎将李兆廷湮没。

他也不辩解,不说话,抱着她踏入桶中。

硕大的木桶,容纳两人也不会觉窄,他并未放任她独自一人,刺骨的冰水很快将他们吞噬。

素珍时热时冷,被冻得大叫,牙齿格格打颤,李兆廷抱紧她,在她耳畔不断安慰:“忍一忍,很快便会过去,我陪着你,我一直陪着你。”

朦胧中,素珍只觉冰火两重,煎得她疼痛欲裂,被一具温热又冰冷的厚实胸膛紧紧锁住,保护着,但又漫身严寒,一道声音从清明到沙哑,不断落在她发顶,耳畔,一只手臂如铜似铁,紧紧把她环着,不让她掉下去。

她有些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脑袋却昏昏沉,无法言语,她只能靠在他身上,痛苦喘气憩息,不知过了多久,她身体火热俱去,只觉寒凉侵骨,痛苦莫可言状,只听得那道已然沙哑的声音大声唤道:“派几名女官进来。”

一行人推门而进,有人拿着新炉子,有人捧着布巾,朦胧中,李兆廷把她抱到床上,背过身去指挥二人替她更换衣裳,四下人员走动,搬桶煨火,忙碌起来。

身体被锦被裹紧,她仍是冷得打战,但寒意终是慢慢褪去,她头昏脑涨,依稀间看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回过身来,正在床前静静她望着。

浑身湿漉,发髻早已散了,一头发丝散于背后,前额占着一缕,狼狈的,沉默的,眼中透着无法言说的情意

L和悲凉。

记忆中,他总是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何尝如此尴尬狼藉过。

“你这又是何苦呢?”她说。

此一刻,此一句,是早已没有了情意,却也不似此前憎恨。哪怕不过一刹。

他眸光幽黑湿润,喉咙突然迸出一丝干哑笑意,慢慢走近。

她却是一惊,猛地挣起,向后躲去,双眼死死盯着他。

纵是现在境况,她与他力量悬殊,她眼中也没有相求的意味,只有对抗。

李兆廷不觉笑,终于明白,为何不是阿萝她们,不是错过最美丽,不是得不到就最好,是他们那段岁月,她虽总是卑微,虽总是付出的那个,但其实,她从未停止尝试把自己跟他放一个平等位置去爱他。她是一点一点,终于把自己挤进了他的心里。

“你不必怕我。这天下,如果只得一个,那也是你,不该怕我,不许怕我。”

他语气淡然,平生第一次笑得泪流满面。

当然,她却并未分清他脸上的是水还是什么,仍旧警惕地看着他。

他蓦地回身,帐旁挂着一把剑。他的佩剑。

取剑、拔剑、挥剑!

一连串动作快到素珍来不及反应,直到那半截断指从他手上滚落到地上,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你……”她失声叫出来。

“若没有你的同意,我再如同方才对你,形同此指。君子一诺。”他缓缓说道。

他所断的,也她曾是她断指的位置,素珍想着,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四周弥漫着一股子汤药味。

目光所到之处,李兆廷眼中血丝遍布,但目光出奇的幽深清明,手中拿着药碗,手指草草包扎,还渗着血水,衣服甚至并未换下,看得出一直守在此处,并未离开。

她欲要坐起,却是浑身无力,如同被轱辘碾过一般,都是剧痛。她心知这一折腾怕是要糟,不敢怠慢,只想快快喝药。

李兆廷见状把药放到旁侧榻上,将她抱扶起,靠到床栏上,方才又拿起碗来。

“你去洗个澡,把衣服换了吧。”眼见他举起勺子,素珍终于开口。

李兆廷盯着她。

“你还会关心我吗?”他目光愈发幽深、灼热。

素珍默然,她是恨他,甚至一度能下得了手杀他,但不愿见他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