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宦之家,讲究“吃不言,睡不语”,大家静悄悄地吃了早饭,粗使的婆子们进来撤了桌子,丫鬟们上了茶,汪妈妈就来了。

她和李氏同年,中等的身材已微微有些发福。圆圆的脸上略施薄粉,一双眼皮松驰垂落的眼睛却炯炯有神,庄重中透着几份干练。

汪妈妈原是李氏的陪房,后来嫁给了沈家一个管事。如今夫妻两一个管着内宅,一个管着外院,是沈家最体面的仆妇。

她满脸笑容地给李氏和沈穆清、大舍行了礼,道:“夫人,红箩炭送过来了。”

北方天冷,一到十月,这地炕、暖阁、火盆、手炉就断断续续地用上了。市面上的炭烟大,又有味,烧地炕、暖阁倒没什么,可要用在这火盆、手炉上,却是万万不行的。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派人到北方去买些不起烟的红箩炭。

李氏叫丫鬟翠缕开了床前紫檩木镙钿鎏金包角的立柜,取了红色茶花雕漆匣子,拿了对牌给汪妈妈。汪妈妈接了对牌,却并不急着走,笑道:“翰林院的黄大人明一早就走,我照您的吩嘱,包了一块端砚,四袋芽茶,十二道镇和宣纸。您看,还要不要送些银两做赆仪。听说黄大人全靠俸禄过日子,进京七、八年了,家眷如今还在海南…”

李氏就摆了摆手:“黄大人不比其他人,性子有些狷介,你照我的吩咐行事就是了!”

汪妈妈屈膝行礼,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沈穆清看着母亲要开始处理家务事了,就笑着起身告辞。

李氏知道闵先生的课是每天早上巳初,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橙香忙去西次间看了落地的大钟,回来禀道:“巳初还差两刻钟。”

李氏忙道,“那快去,小心去迟了,总是不好。”说完,又吩咐李妈妈,“你送了姑娘去闵先生那里。”

李妈妈是李氏身边另一个管事妈妈,虽没汪妈妈那样得李氏的信任,但也算得上是李氏身边受宠的人了。

李妈妈笑着应了,橙香去取了沈穆清的披风服侍沈穆清披上,田妈妈见了,也机灵地抱了大舍起身告辞。李氏就嘱咐了田妈妈几句“小心服侍哥儿”之类的话,沈穆清在前,大舍在后,两拔人就鱼贯着出了李氏的正房。

他们沿着抄手游廊到了穿堂,绕过了穿堂正中的紫檩雕牙三阳开泰的插屏,迎面是五间歇山顶的敞厅,敞厅的横楣上挂着“朝熙堂”三个斗大的鎏金黑漆匾额。匾额下面是架八扇的紫檩边嵌鸡翅木象牙山水屏风,左右偏厅由靠着粉墙放着一溜太师椅,显得宽敞而疏朗。

出了敞厅,外面是个大院子,左右各种了一株合抱粗的参天大树,正面是座双檐滴水垂花门。出了垂花门,他们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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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穆清上课的地方叫做“静顺斋”。是幢三间的正屋,遍植翠竹,原是沈箴在内院的书房。闵先生来坐馆后,沈箴让人开了一个角门,又亲自提了一个“贞静柔顺”的匾额,把它赏给了沈穆清做读书之用。

静顺斋中堂挂着张孔夫子的画像,右联写着“近知近仁近勇”,左联写着“希贤希圣希天”。画像下一张鼓牙西番花纹的黑漆四方桌,放着笔墨纸砚和两垒书。方桌左右各放一张黑漆云石心太师椅,椅下放着蹋脚。

那是闵先生讲课的地方。

西次间是靠墙摆着书架,满满都是书。

东次间和堂屋中间放着张四扇的寒梅凌放的堆纱画屏风,屏风后面一张黑漆书案,案上放着文房四宝,案后一张太师椅,放着大红色妆花缎坐垫。那里是沈穆清听课的地方。

她们到的时候,闵先生还没有来。

沈穆清在锦绣的服侍下脱了披风,坐到了堆纱画屏风后面书案前的太师椅上,落梅望了望东次间临窗大炕条几上的自鸣钟:“姑娘,巳时还差一刻钟!”

既然时间还早,沈穆清拿起了书案上的《论语》,开始复习这几天所讲的内容。

说起来,这位闵先生还真是个非常有个性的人。

他单名一个“峦”,字别山,出身于那个在本朝出了二十四位举人,十七位进士,六位解元,两位探花,一位榜眼,两位状元的舟山闵氏——据说,他们家的祠堂前的牌坊延绵几十里,是浙江一景。

到了沈家后,闵先生从《三字经》开始给沈穆清启蒙,按照沈箴的要求给她讲《妇诫》、《女训》、《女内训》、《孝经》,除了《三字经》和《教孝》他曾经引经据典地给她好好地讲了讲,那《妇诫》、《女训》、《女内训》却只是照本宣科地读了一遍。反而常常不务正业,借着指点沈穆清写字的机会找沈箴讨沈家历代收藏名家画作让沈穆清临摩,告诉她画画。其中他又最是推崇扬补之的梅花,而沈穆清却独爱边鸾徐熙之流的牡丹,闵先生看了,也不勉强,总是笑沈穆清:“终是大官富贵之家,爱热闹…”

又教沈穆清音律。先教琴,沈穆清很认真地学,但始终无法把宫商角徽羽与哆来咪发嗦联系起来,闵先生越讲她越糊涂;闵先生无奈,换教萧。她人小,肺活量不够,呜呜咽咽,找不到调,听了让人难受;又换琵琶,几年下来,现在弹几曲小调是不成问题了。

他还教沈穆清唱小曲,这个沈穆清最感兴趣,可没教两天,就被李氏知道了,当然也就没有了下文。

这其中,最让闵先生满意的,就是沈穆清的字了。

规矩端正,大小有法,错落有致,清雅秀丽中透着瘦健俊美,闵先生赞了又赞,有一次还特意拿给沈箴看。

沈箴颇为惊讶:“只是练了五年…”

闵先生有些得意:“总有一个长处嘛!”

沈箴不由哈哈大笑,眉宇间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嘴里却谦虚道:“女孩子嘛,纺绩缝抽,做茶打饭…琴棋书画的,随意学点就是。”

“世铭不要听那王盛云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鬼话。”闵先生连连摇头,“女子无才,怎能明事理,不明事理,又怎知忠义,不知忠义,又怎能成妇德…”

这个话题就扯得有些远了。

沈箴忙打断闵先生的话,笑道:“我看穆清的牡丹也画得好,不如画几幅挂在朝熙堂吧?”

“笔法还是太嫩,不如挂几幅字。”话说到这里,闵先生又有遗憾,“可惜姑娘每天下午要学针黹,要不然,可跟着我学学《声韵启蒙》…也免得有字无联!”

沈箴见先前还拿着一双大眼睛好奇的盯着闵先生看的女儿闻言忙低下了头,一副装作没有听见的样了,不由的嘴角轻翘,道:“别山是江南名士,能跟着你学诗词歌赋,自然是好…”

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告诉红菱学作诗的时候就曾说过:背王摩诘的五言律一百首,老杜的七言律一百首,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有了这三个人作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就可以做诗翁了…而沈穆清却是最不喜欢背书的,听闵先生这么说,不由拿着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沈箴。

沈箴莞然,笑着:“可这也要有点天赋的…我看还是先学了《论语》再说…”

沈穆清忙向沈箴点头,做出感激状。

沈箴见了,强忍着笑意和闵先生寒暄了两句,就借故告辞了。

闵先生听了,很失望的样子。但还是从善如流,讲完了《孝经》后就开始给她讲《论语》。

第四章 老家亲戚

想到这些,沈穆清脸上不由浮出了淡淡的笑容。

很快,巳时到了,自鸣钟发出了清脆的“叮咚”声,闵先生准时踏进了书房。

闵别山不过而立之年,生得剑眉星目,蜂腰猿臂,非常英俊。

他今天穿了件佛头青的绒茧绸直裰,手里拿着几本厚厚的书,洁白如玉的脸庞在柔和的光线中泛着湿润的光泽,眉角眉梢上洋溢着愉悦的笑容,如清晨的第一缕光般明朗。

看见沈穆清在复习前几天的功课,闵先生微笑着点了点头,笑道:“穆清,不错,不错。”

沈穆清笑着,隔着堆纱画屏风给闵先生行了礼。

闵先生坐了下来,把手中的书放在桌上,犹豫了一会,很认真地道:“穆清,关于前两天我们讨论的那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话,我仔细想过了,虽然有些道理,但却不可行。常言说的好,‘治国如烹小鲜’,如果照你所说,岂不是要把如今的官学和私学全部重新设置…”

这句话,本来就是颇受争议,而且他涉及到了封建王朝统治的制度问题,根本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清楚的,也不是一时半会人们能接受的…沈穆清那天也不过是有感而发,并无意和闵先生继续争论下去,可闵先生却好象被沈穆清那句“想在国富民强,就需要普及基础教育”的说话给迷住了似的,根本不顾沈穆清的感受,拉着她继续着这个话题。不过,和两天前不同,这次是闵先生说,沈穆清听…

落梅只是垂手立在沈穆清身边,在她需要的时候帮着磨墨铺纸,而锦绣则象花蝴蝶似的,不时给进进出出的,一会给闵先生上茶水,一会儿收拾着西间的书藉。

一个半时辰很快就过去了,闵先生笑着起身道:“三人行,必有吾师。夫子诚不欺我也!”

沈穆清谦虚道:“是先生胸襟博大,允许穆清这样的胡言乱语。”

闵先生却很遗憾地摇头:“可惜了…这样好的资质…”说完,到底是不死心,犹豫了片刻,拿了一本白居易的诗集给沈穆清:“抽空把这全背了吧。”

沈穆清抿嘴一笑,接了过去。

闵先生知道自己的这个学生。说不说在你,做不做在她。看这样子,虽然接了书,只怕不会认真地去读。

他叹气而去。

沈穆清去了母亲住的朝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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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箴很忙,闲暇的时间本来就不多,有的时候还要去陈姨娘那里,给留李氏的时候也就所剩无几了。虽然家里仆妇众多,来来往往的很是热闹,但每次沈穆清望着陈姨娘那张洋溢着青春光彩的脸,就为李氏委屈,心里都会隐隐作痛。可不满又如何,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不是谁一人之力能改变的…她只好尽量地陪着李氏。听李氏说说话,宣泄一下寂寞的情绪;或者听李氏说说旧事,在回忆中寻找一些甜蜜的往事;或者是装疯卖傻地表现一番,逗李氏开开心…在这种共为女性的同病相怜中,沈穆清渐渐对李氏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从开始的尽子女的责任到了现在如拜会朋友似的愉悦。

走在甬道上的时候,她们遇见了汪妈妈。

汪妈妈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有点严峻,身后跟着几个平常在汪妈妈身边服侍的媳妇丫鬟,簇拥两个面生的女子。这两个女子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穿着件白色对襟立领绫衫,湖色净面妆花窄袖褙子,白色碾绢纱挑线裙,除了鬓角插着三根一点油的银簪,通身上下没有其他佩饰。另一个是个妇人,三十出头的样子,乌黑的头发梳成一个纂,鬃角戴着朵缥色绢花,穿着白色的对襟立领绸衫,白色双绉挑线裙子,外面罩了件靓蓝色锦绸比甲。

沈府也常有各府的女眷或是管事的妈妈们来来往往,却没有谁是这样一副打扮的——一来天气已经转凉了,穿得太单薄了些,二来即然来见客,这颜色也太素净了些。

沈穆清不由好奇地望了一眼。

汪妈妈那边却已看见了沈穆清,她忙屈膝行礼,笑眯眯地道:“姑娘下学了!”

沈穆清朝着汪妈妈笑着点了点头,那穿湖色窄袖褙子的小姑娘已盈盈屈膝:“这位就是寄姐吧!我是你太仓二叔家的四堂姐沈月溶。”

太仓二叔家的四堂姐沈月溶?谁啊?

自她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听说过太仓还有个二叔的。

沈穆清茫然地朝汪妈妈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