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龙吟笑得眯起眼,转身坐回桌旁,二郎腿一跷,打开扇子边摇边慢悠悠地道:“老爷我之所以在案情方面询问你的想法,是认为你在此方面颇有些才干,倘若你果真能够展己所长,我便可以安排你今后兼做我的助手,协理案件,正式参与到侦察阶段中来。如此么,一来你就不必每每在旁干立着无聊,二来还可以涨工钱,以早早凑够你的赎身费。如何呢?”

先将他其它的话放过一边,单听到他说到赎身费三个字时我不由心中一惊:他是怎么知道我正在攒赎身的钱呢?难道是楚凤箫告诉了他?…不会。

楚龙吟瞟了我一眼,猜出了我心中所想,不由笑道:“看样子被我猜中了呢,你这小石头似的性子定然不甘坐等老爷我主动为你销去奴籍,再加上此前你一直赚钱有道,如今身上有了奴籍,自然可以在一定范围内从事买卖,所以老爷我推测你已经找好了赚钱的门路。”

“那你为何还肯涨我工钱呢?”我没有想到他并未阻拦我赚钱的行为,忍不住问他原因。

楚龙吟“哈”地一声笑起来,歪头看着我道:“这话说的!好像老爷我一直致力于为难你阻挠你似的,嗯?!你赚钱又不违法——除了未同老爷我打个招呼不怎么地道之外…而老爷我给你涨工钱又不是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有何不可?当然啰,想不想涨全在你自己的决定,这一点老爷我不强求。”

“能涨多少?”我厚着脸皮问。

楚龙吟看着我的样子一阵坏笑,道:“你现在每月的工钱是多少?”

“两吊。”【作者注:自拟天龙朝的钱币换算制度,两吊钱二百文钱,与正史无关。】

“唔,考虑到你是才刚经手相关事宜,需有个逐渐适应的过程,且老爷我未见得件件案子都要你来协助,因而第一个月先涨你一吊,以后再涨多少视你的表现而定。你认为如何呢?”楚龙吟笑眯眯地看着我。

“就这样罢。”我点头。能多赚些钱总是好的,更加快了我为自己赎身的步伐。“我想请问大人…我若想赎身,需要多少钱?”

楚龙吟看着我别有意味地笑了一阵,舔舔嘴角,道:“待你赚够了一百两时来同老爷我说一声罢。”

这话又像回答了又像没回答,真是头狡猾的狐狸!

如此说开了也好,至少以后出府门就不必再遮遮掩掩的了,而我也可以正大光明地再多开发些挣钱的途径。

“现在,”楚龙吟见将我“搞定”,好像轻松了不少似地往椅子里一缩,懒懒地扇着扇子道,“小情儿你就来针对本案说说你的想法罢,老爷我动脑子动累了。”

猪。

“如果如大人所说邀请众人到岛上赴宴之人是假冒的王爷的话,那么这假冒之人必是凶手无疑了。”我毫不保留地把心中所想说出——拿人钱财与人办事,这点职业道德我还是有的。“这是一起经过精心策划的谋杀案,首先凶手敢于冒充王爷,一是因为他胆大,二是很可能已详尽地计划好了退路,或是有自信自己不会被断案之人查出,这两点仅凭他竟主动将大人你也邀上岛来的行为便可以看出来了。——说至此处我还有一点疑问:既然王府中写的东西都必须用皇家特制纸笔,为何大人当初在接到王府帖子时没有闻一闻上面有没有香味儿呢?且帖子的落款处也应该有王爷的小印罢?难道大人没有注意那印的真伪么?”

“谁说老爷我没闻呢?”楚龙吟冲我一瞪眼睛,“那帖子一打开险些薰老爷我一个跟头,不必闻那香味儿都直呛鼻子!倘若凶手果真是前厅里的那些人之一的话,当然知道皇家的规矩,伪造一张带着香味儿的帖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皇家特制的纸墨所含香味儿可以经久不失,而伪造纸墨中的香味儿估计顶多支持个三五天便会渐渐消散。之所以凶手给邢总管的飞鸽传书上没有香味儿,是因为他料到假冒王爷一事最迟今午便会被揭穿,没必要再行伪造。而至于那帖子上的小印嘛,”说至此处他忽然哧地一笑,“咱们那位惨遭冒充的王爷原是个闲散王爷,手中没有实权,向来不问朝政,每日只知游山玩水、吟诗作赋,还给自己弄了个酸掉牙的别号,叫什么…无忧公子?…欢喜公子?嘶…什么来着…”说着用扇子敲敲自己头,“啊,是了,‘逍遥公子’——酸得人起鸡皮疙瘩。因这次宴请属于私人小宴,这位王爷便未在请帖上用正式印章,而用了他自己刻的‘逍遥公子’的普通小印,这印只要是对王爷略有了解之人都可仿制。”

“还有一点疑问,”我接着他的话尾道,“在这孤岛上建别苑,究竟是凶手自己出资所建的呢,还是借了那位王爷的地方呢?”

“但凡在本城范围内大兴土木建房造屋的,皆须在府衙备案,而这座别苑也确在王爷名下,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是刚好建成的日子。可见凶手对王爷这边的举动倒是十分清楚——胆子大,有谋算,懂得反侦察,手段狠辣残忍,这便是我们要面对的对手。”楚龙吟用手指挠了挠挺直的鼻翼,“只是这凶手若在那几位官员之中,动机却又是什么呢?”

是啊,动机是什么呢?作案动机是推理侦察中最为重要的要素之一,而无差别杀人案件一般都是凶手丧心病狂或出于满足自己变态的心理或出于愤世嫉俗之心,可若这样的凶手是个当官的,他为何之前一直按兵不动,偏偏要这个时候开始杀人呢?

两个人正沉思着,便见邢管家敲门进来,向楚龙吟禀道:“大人,小的带人将所有大人的房间全都检查过了,并未发现沾有血迹的任何东西。”

“你且去问问伙房,可有丢失的刀或斧这类的利器没有。”楚龙吟道。

邢管家领命而去,很快便回来复命说不曾丢失任何利器。可见那凶手是自备了凶器来的,随便藏在哪个假山洞里或石头下面都完全可以避得过搜查,毕竟现在岛上没有专业的衙差,仅凭楚龙吟一个人也不可能搜遍全岛每一个角落,而其它的下人们又不懂得如何搜查,凶手很容易隐藏凶器并且反复使用。

同楚龙吟回到前厅,却见那位五大三粗的魏大人正揪着邢总管的衣领逼问王爷为何还不抵岛,邢总管没有楚龙吟的命令不敢乱说,只好唯唯诺诺一个劲儿求饶。楚龙吟便将有人假冒王爷之命将众人骗至岛上之事说了,却并未提及凶手就在这些人中间。——在座的都是官,谁也不傻,只需稍稍琢磨琢磨楚龙吟的话便能明白这其中玄机。话却不好明着说,搞不好哪个多心的人指责楚龙吟诬陷朝廷命官闹了开来,反而会使凶手多了离间众人的机会,从而能制造出更多的杀人时机。

众人听闻自己是被骗来岛上的自然是吃惊不小,那魏大人气得将茶盅子掼到地上,叫道:“定是那杀了白大人的凶手干的!他将白大人杀死,又把我们困在这岛上,自己撑了船逃之夭夭,想让我们活活饿死!”

楚龙吟眼里闪过一丝好笑,脸上却严肃正经地道:“魏大人稍安,饿死我们倒是不会,想来岛上食物还是足够我们这些人撑上个两三天的,而若我们两三天内回不去的话,各府上的人也会派人去王爷府上询问,到时便会知道我们是被人骗到了岛上,很快便有船过来接我们的。”

这魏大人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瞪向楚龙吟道:“楚大人,此事绝不能善了!凶手如此戏弄朝廷命官,简直就是我等的奇耻大辱!待回到岸上后还请大人尽快查明此案才是!”说着便恼火地一拂袖欲先离去。

楚龙吟一伸臂将他拦下,道:“魏大人哪里去?”

“回房啊!还能去哪里?!”魏大人十分没好气。

楚龙吟垂着眼皮儿想了一下,放下胳膊,道:“鉴于此岛上并不安全,魏大人行动最好带上随从,切勿落单。晚上休息时也最好有长随在身边守着,还请谨记。”

要想拦着这伙人不单独行动是不可能的,总不能大家不眠不休聚在这厅里坐上个三天三夜吧?这对当官之人来说是件极为丢脸面的事儿,就好像他们是贪生怕死之辈一般——古人可比今人爱面子得多,这种事一旦传出去,他们只怕都不好做人了。这也是楚龙吟没有硬拦这位魏大人的原因,就是硬拦只怕也拦不住。

魏大人又是一声冷哼:“凶手早便乘了船跑掉了,这会儿指不定在哪个地方正嘲笑我们呢!我现在防来防去的是防谁呢?!没的叫人看笑话!”

楚龙吟没有多说,闪身让魏大人离去了。魏大人一走,其余人便也纷纷离了前厅——众人心里有数,就算明知凶手可能就在这些人中也不可能说出口,而且总在厅里聚着也不是个事儿,谁也不想被别人笑话自己胆小如鼠。因此楚龙吟谁也没拦,反正这些人又都不是小孩子,且身边也都带着一至两个长随呢,总有办法自保,自保不了也怪不到他楚龙吟的头上来——他该提醒的都提醒了,你们不听那怨得谁来?

从前厅出来,楚龙吟将邢总管叫至面前,吩咐他午饭晚饭时必须亲自在伙房监看,以免凶手在饭菜里投毒,另命他将岛上下人安排出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来,两人一组守在赴宴宾客的客房外,晚上一班白天一班,没有他的命令绝不许擅离。

之后楚龙吟便挨个儿地去拜访受邀而来的这些宾客,不过是东拉西扯随意闲聊,以期找出凶手的破绽来。最后一个拜访的是驸马徐清源,当我们进屋时这家伙正斜倚着床栏在床上侧卧着,他的一个男宠跪在床上给他捶腿,另一个坐在床边椅上正给他剥葡萄吃。

这情形看得我真想自插双目,远远地站在门边儿,以防自己忍不住要吐时可以及时窜出房去。

好在徐清源今天似乎没什么精神,说是昨晚喝得太多了,到现在还头痛欲呕。将嘴里的葡萄籽吐到那男宠的手心里之后,他压低了声音向楚龙吟道:“楚大人,那凶手只怕并未离开岛上罢?我听人说了,说白大人那屋里墙上写着什么‘第一个’之类的字,岂不正是说明了他还要再杀人么?如今大家待在这岛上实在太过危险,你可已想出了什么好法子没有?”

“法子?什么法子?”楚龙吟坐在窗前桌旁喝茶,悠哉游哉地扇着扇子,“楚某连凶手的半片衣角都还未曾抓到,哪里来的什么法子。目前唯求自保,安全返回岸上去便谢天谢地了。”

徐清源的目光向着我这边瞟了一瞟,转而向楚龙吟道:“楚大人,这岛上也没个侍卫什么的护身,让本驸马这心下实在难安哪!你看我这两个孩子也是弱不禁风的,要是真出什么事,本驸马的性命堪虞。我本人倒是无所谓了,公主已去,我对这人世也无甚可留恋,只是对楚大人你来说就不太好了,毕竟这是在你辖下发生的命案,我这条命一‘交待’,怕是万岁爷那里要怪罪楚大人的。因此为了大人你的前程,我看今晚不妨…楚大人与我来作个伴?人多些的话那凶手便不敢轻举妄动了,如何呢?”

楚龙吟不由坏笑着眯起眼睛:“哦?驸马爷莫不是要与楚某同床共枕么?”

噗,这个楚大流氓,他还真是百无禁忌痞到了极致啊!这种话他居然也能说得脸不变色心不跳——它究竟是一坨什么物质?!

徐清源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里不是有内外间的么,楚大人若怕睡不舒服,我还可以让这两个孩子服侍大人…如何呢?”

这龌龊的驸马打的竟是这个主意!他居然——他居然想学那某叫兽玩“□游戏”!不,不是,是换仆游戏!真是下流无耻!我原以为这世上只有楚龙吟这种东西最让人痛恨,想不到跟这变态驸马一比,楚龙吟简直就像是一朵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的开了!

楚玫瑰那厢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懒洋洋笑道:“驸马好意楚某心领了,这屋里头人一多,办什么事儿都觉得拘得慌。至于驸马的安危,楚某定会尽力保全,驸马自己也请多加注意,莫要单独行动,晚上睡觉时警醒着些就是了。”

驸马看了看我,暧昧笑道:“人多有时的确会拘得慌,但有时…反而更能助兴呢…”

嗷啊!受不了这变态男人了!来人!关门!放楚大痞子!

“说来也是,”楚龙吟起身将扇子一合,冲徐清源挤了挤眼睛,坏笑着道:“人多助兴,今晚楚某便多派几个岛上仆从守在驸马爷的门外,一来保障驸马的安全,二来可为驸马多凑凑兴——驸马今晚可以多操练几把了!”说着假意向窗外看了看天色,一抱拳道:“时候不早,驸马也该用午饭了,楚某不多扰,告辞了。”说罢也不理会徐清源被气得青青白白的脸色,径自转身向外走,还故意一伸胳膊把我兜在怀里,勾肩搭背地出了门。

出门之后楚龙吟这胳膊竟还搭上瘾了,非但没有拿开,反而还用这只手轻轻弹我的耳垂儿玩——他以前也这么对待过楚凤箫来着——我几时同他熟到这个程度了?!

一把扒开他的胳膊,我向旁边闪了两步,他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在手里转着扇柄琢磨心事,走至一处凉亭里坐下才道:“这凶手藏得很深,试探了这么一圈下来竟没有半点收获,啧啧,狡猾的东西,看他如此沉着,想必今晚还会再下杀手…唔,少不得老爷我要辛苦一晚,亲自给这帮官爷们巡逻守夜了。小情儿,”他似笑非笑地瞟向我,“今晚你是跟着老爷我一起巡视呢,还是在房里留守呢?”

“留守。”我道,就算明知在房里留守比较危险也不想同他一起大晚上的四处闲逛,再说凶手的目标又不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该紧张的是他才对。

楚龙吟起身将扇子一展,咧开一朵狗尾巴花似的笑:“爷不允。今夜你跟着爷一起巡视!”

你丫的,既然不允还问我干什么!又特么的故意耍我玩儿。

见我大翻白眼,楚龙吟凑过来压低声音坏笑着道:“老爷我害怕那凶手,要小情儿你来同我做个伴,可好?”

呸吧你,鬼才信你!你不就是担心我一个人待在房里被凶手害了吗,哼,别以为我不知——呃,我在说什么?他会担心我?鬼才——鬼都不信!

看了看他近在眼前的面孔,却发现那对眸子里原本戏谑的目光竟渐渐认真起来,不由得有些纳闷儿,这家伙也有严肃认真的时候么?直到这目光变得再正经不过,见他慢慢启唇,低声地道:“…就当做你今早偷了我一枚香吻的补偿好了。”

——它它它它它它它它它它!

第二具尸

笑意瞬间漫上了楚龙吟的眼睛,就好像再也憋不住地爆发了出来一般,他转身摇着扇子在前面走,笑得仰起头。我僵在原地,魂兮散去,魂兮归来。

它!为什么不将那恶心事儿就此抹过?为什么还要重提?为什么它身为一个男人丝毫不觉此事尴尬?为什么它不干脆一点自己找个地方投湖?

“还在那儿回味呢?”楚龙吟笑犹未尽地回过头来,“咱先吃午饭去罢情儿爷,我这肚子里已经在擂鼓了。”

为什么它直到现在还没被肉噎死?

挟着一身强大怨气跟在他身后去往前厅,见来吃午饭的只有两三个人,包括了昨天的那位曾出言讽刺过楚龙吟的陈大人,其余的人大约都各自在房内用餐了。

楚龙吟自己坐了一个小桌,我正在他身后立着,便见有岛上下人过来向我微微哈了哈腰,道:“诸位侍爷的饭菜也已准备好了,就在偏厅,请这位爷移步。”

实在不想再同楚龙吟说话,只冲他掀了掀眼皮儿,他好笑地道了声:“去罢,吃饱些才有力气同老爷我说话解闷儿。”

懒得应他,转身同这下人一起去了偏厅。却见偏厅内的下人们倒是不少,想来那些没有到前厅吃饭的宾客的长随们也过来吃饭了,本来嘛,岛上的下人人数有限,不可能再另端了这些长随的饭挨房送去。

挑了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埋头吃饭,偶尔抬起头来看一眼,见徐清源的那两个男宠不知何时也到了偏厅,边吃饭边时不时地将目光扫向我,我自吃自的,不予理会。

那两个男宠倒比我吃得还快,不知是不是在节食什么的以保持身材?咳。

混饱肚子,我从偏厅出来,悄悄地寻了个无人的地方清理了一下“内存”——女扮男装就是这点不大好,想方便的话还得回归自然,敞天露地的很是尴尬。

从偏厅到前厅要绕过一段花墙和几座小小假山,才从花墙的月亮门里穿过去,迎面便见徐清源摇着扇子独自立在树荫儿下,一见我便展开个自以为充满了致命诱惑的微笑,悠悠地道:“小情儿可吃饱了?”

想来是那两个男宠回房去跟这变态说了我在偏厅的事,于是他就趁着楚龙吟不在我身边的这个当口跑到这里来截我。一时有些哭笑不得——被个同志男围追堵截,两辈子以来还是头一次。

唔,怎么办呢…扭头就走?硬着头皮冲过去?他可是驸马爷,再不济也是有权一句话要了我的命的。只好停下脚步,与他保持一定距离地躬身行礼:“谢驸马关心,小的吃饱了。”

“喔,”徐清源微笑着,边扇着扇子边慢悠悠地走向我,“你吃饱了,可驸马爷我却还饿着呢,你说…小情儿,这可怎么办呢?”

我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仍旧恭敬地道:“小的去叫人给驸马爷送饭。”说罢我便就势转身想要离开,却突地被他跨上几步来一把握住了我的胳膊,用力向后一扯,我就踉跄地跌进了他的怀中。

“小情儿,小情儿,”他略带急促地低吟,紧紧箍住拼命挣扎的我,“有你在我还吃的什么饭呢…你就是我的饭…让爷亲一个,爷赏你一个大元宝,可好?”

徐清源虽然是个断袖,到底也是个男人,被他这么用力地箍着,我纵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也未能挣脱,眼看他那张肮脏的嘴巴就要亲到了我的嘴上,我不假思索狠狠地一拳轮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拳是照着眼睛去的,就算力量不大也足能让他疼得松手去捂了,我便趁着这机会将他推开,彻底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不反抗迟早也要被徐清源发现我的女儿身身份,届时各种麻烦接踵而来,未见得就能保住我的性命——反不反抗都难活,那还不如来个痛快的,先揍了他再说,是生是死爱咋咋地!

徐清源捂着被我打中的那只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一手指着我怒声道:“你——你这狗奴才!你居然敢打我?!你居然敢打我?!我可是皇亲国戚!是驸马爷!你可知我一句话便能让你满门抄斩?!你活腻了?!”

“满门?”我挑眉看他,“我们家满门就我一个,别说抄满门了,就是诛九族,你能杀掉的也只有我一个。驸马怎么了?说到底你那能耐不就是只能弄死个把人么?你除了玩弄几个男宠娈童来证明你比某些男人强之外,你还能干什么?如此你就是真正的强者了?哈!”

徐清源气疯了,指着我浑身哆嗦,想来从没有人敢对他说这样的话,一时半会儿他难以接受,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正对峙着,忽听见一个声音从假山后传来,带着几许戏谑地道:“哟,这大中午的,驸马爷不在屋里纳凉,跑到太阳地儿里晒着做什么?”便见楚龙吟摇着扇子从后面转出来,一眼看见我不由愣了一下,道:“你个臭小子,爷在前厅左等右等不见你回去,竟是跑到这儿偷懒来了!还不滚回客房给爷洗几个桃儿吃?!”

我转身要走,却听徐清源怒声道:“不准走!——楚大人,你来得正好!本驸马今儿要向大人你讨个公道!这狗奴才方才居然敢打本驸马——你看看!我这只眼睛!连皇亲国戚他都敢打,楚大人,依你看要如何处置才是?!”

楚龙吟闻言连忙走上前去仔细看了看徐清源那只被我打红了的眼睛,笑着安慰道:“驸马爷请息怒,待我好生问问那臭小子究竟是何原因…”

“问?!”徐清源暴跳如雷,“还问什么?!还用问什么?!不管是何原因也不该对皇亲国戚动手!本驸马代表的是皇家的威仪!他居然敢侮蔑皇威,就该不论原因直接拉下去处死!楚大人你难道是想包庇不成?!今儿若不处死这狗奴才,本驸马回去必具本上奏,参你楚龙吟纵容家奴大不敬之罪!”

楚龙吟笑起来,慢慢将手中扇子合上,道:“好,既然驸马现在便要楚某处置,楚某便给驸马爷个说法儿。方才这件事嘛,楚某认为自己的手下的确是…”他边说边转过身来望向我,“…做得没错。”

“你这狗官——”徐清源又惊又怒地刚叫出半句话,便见楚龙吟突地转回身去,一拳抡在他的面门上,这位驸马爷便一个华丽的三百六十度旋身摔在了两米开外的地面上,一动不动厥了过去。

楚龙吟吹了吹自己的拳头,勾唇笑道:“这处置驸马爷可满意否?”

驸马爷这会子当然听不见他的话,于是他转过头来冲着我一扬眉一耸肩:“看样子他没什么意见。”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楚龙吟——他疯了吗?他可是知府,他可是有家有亲的人,不像我孑然一身,死就死了,反正也连累不到别人,他就算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家人啊,得罪了驸马难保不会真如徐清源所说落个满门抄斩的罪名——他他,他也太随性了!

“怎么,被爷刚才那一手迷住了?”楚龙吟一摇二晃地走到我的面前,用扇柄在我头上轻轻一敲,“你想学的话老爷我倒是可以无偿教你哟。”

“你…为何要出手?”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许你揍他就不许我揍他了么?”楚龙吟一瞪眼睛,“要爽大家一起爽才是。”

“你不怕驸马参你一本么?”我忍不住问。

“他刚才叫你什么来着?”他不答反问。

“狗奴才。”我道。

“你若是狗奴才,那我是什么?”他又问。

“狗官。”我扬扬眉毛,用徐清源的原话回答他。

知道我是故意的,他又敲了我一扇子,坏笑着压低声音道:“我若是狗官,那皇上就成了什么?”

“狗皇——唔…”我那个“帝”字还没出口就被他大手一伸飞快地捂在嘴上,好笑不已地道:“嗳嗳,傻小子,什么都敢说呢?!难怪有胆子当面骂驸马不是个男人。”

原来我刚才同徐清源的对话已经被他听了去,见他说到此处时眼睛亮如星般地盯了我一眼,才又往下道:“所以喽,徐清源身为皇亲国戚言语无忌,纵是说到皇上面前也逃不脱罪责。你我的命在他眼里可有可无,但他自己的命和前程那却是相当重要的,他犯不着为了要我们的命而把他自己也搭进去。”

…楚龙吟是混蛋中的至尊,徐清源在他面前犯混当然只有吃亏的份儿。

我去扒楚龙吟仍捂在我嘴上的大手,他却借机在我的脸上捏了捏,还有意无意地用指尖擦过我的嘴唇才肯放开,低笑着道:“小脸皮儿够嫩的,难怪男人也要为你心动了。”

我这肉身的脸又该死的烫了起来,转身便往客房的方向走,他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谑笑着道:“小情儿走得那么快是要做什么去?抛下你家老爷不管了么?”

“老爷你不是要吃桃子么!”我没好气地头也不回地道。

“喔喔,那…我与小情儿分桃吃,可好?”他在身后道。

我蓦地扭过头去看向他,却见他扬着眉毛,一脸正经一脸无辜一脸纯洁地望着我。

分…分桃而食,这是与断袖、龙阳齐名同义的典故,是我太多心了么?…是的吧,这混蛋常常百无禁忌乱开玩笑,想来是他说者无意我听者有心了。

回到客房,这家伙也没再提吃桃子的事儿,因为晚上要巡视,所以一回去他就滚到床上呼呼攒眠去了,我在外间床上躺着翻来覆去烦了会儿心,觉得想啥都没个谱,于是干脆啥也不想也睡了过去。

至于那位驸马爷,就让丫继续在地上歇着吧,那儿凉快。

吃罢晚饭歇了会儿大晌,天色擦黑的时候楚龙吟终于摇着扇儿带着我跨出门来开始四处巡视,除了我们两个之外身后还跟了四名岛上的下人——楚龙吟痞虽然痞,但也不是傻痞生痞,该保护自己的时候他也绝不客气的。

先是转了一圈所有宾客的客房,见有的老老实实待在房里,有的却聚在前厅,还有的则仍在邀朋引伴地寻欢作乐,譬如徐驸马。

徐清源好了伤疤忘了疼,竟又勾搭上了那位典曹都尉身边的小厮,我和楚龙吟巡到他那房间窗外时,从窗口望进去正可看到他搂着那小厮喝酒,而典曹都尉则在旁陪酒——就算他不满驸马作为又能怎样,人家是驸马,他不值当为个奴才得罪皇亲国戚。

思及此处,不由望了望身边的楚龙吟,尽管不愿承认,可…可凭心而论,他对我,确实…不算太差。——当然,不包括他开的那些混蛋玩笑在内。

楚龙吟发觉我在看他,转过脸扬起眉毛,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冲着我抛了个媚眼。没有理他,只跟在他身后继续绕往别处了。

第一轮巡视下来,所有剩余宾客一个不少,人头齐全。

楚龙吟找邢总管要了壶小酒、一碟子干果,而后坐到亭子里自斟自饮吹着凉风歇起了大晌。我跟着转了一大圈也有些累,便坐在亭子的围栏上休息,楚龙吟瞥见了也不甚在意,还招呼那四名岛上下人也过来坐下歇歇,那四人却没这胆子,连连躬身谢着而不敢当真去坐。

待了约摸一个时辰,第二轮巡视开始。有几位宾客已经熄灯睡下,房门口和窗外各守着一名岛上下人。前厅里还有两三个人未离开,其中就有昨天嘲讽过楚龙吟的那位陈大人,独自坐在角落里喝茶。而徐清源的房里…已经不堪入目了,我们从窗外掠过时那变态正搂着那小厮求吻,典曹都尉只管在旁喝酒以掩饰尴尬,估摸着他今晚又要横着出门了。

三更左右是第三轮巡视,前厅里已经没了人,徐清源的房间却仍灯火通明,只是将窗户关了,想是怕夜深人静扰到旁人休息,饶是如此仍能听见里面时而发出的不堪入耳的下流笑声,以至于立在窗前和门外值岗的那两个下人脸上都有着十分的尴尬。

第四轮巡视在四更天,岛上万籁俱寂,我正跟在楚龙吟身后打着呵欠,冷不防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反应已有些迟钝的我便一头撞在他的背上,只听他沉声道了一句:“跟上。”便迈开大步飞快地向前面的客房走过去。

定睛一看,前面的客房正是那位陈大人所住之处,窗前门外并无一个值岗下人,窗扇洞开,屋中漆黑一片。

不由一个激凌清醒过来,跟着楚龙吟的脚步小跑着向着那客房冲过去,直奔到窗前藉着月光向里间屋张望,却见床上豁然躺着一具浸血之尸!

我和楚龙吟几乎不约而同地绷直了身子——居然还是又死人了!我们整晚的辛苦完全成了无用功。

楚龙吟沉喝着向跟随着我们的那四名下人道:“去将邢总管找来,另再去通知所有房外值岗人等,就说是本府的命令——未得到本府首肯,任何人不得进出房间半步!”

那四人立即应声离去,楚龙吟也不耽搁,绕至房间正面推门进屋,我跑了两步赶到他的前面将屋中油灯点燃,好让他可以第一时间去检查屋内情形,而他也好似早便料到我会这么做一般,根本就没有犹豫,直接奔了里间屋,诡异的是我居然还能在这个当口想到了“默契”一词,连忙摇了摇头阻止住自己可能因睡眠不足而不受控制的思绪。

进得里间屋,见墙上不出所料地一如白少杉房中那般写有三个血字:第二个。

一起享受

陈大人躺在床上,身上只着中衣,死状一如白少杉,喉部被利器深度割开,床帐上溅到的血迹呈喷射状,可见割喉现场正是在这间屋中。不等楚龙吟吩咐,我走上前去检查尸体,他便执了灯在旁替我照亮。通过陈大人身上尸斑可以推知其约死于晚上十一点至一点之间,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同于白少杉尸体的死亡征象。

检查完毕,我抬起头来对上楚龙吟灯光下黑亮亮的眸子,道:“陈大人的口鼻之处有暗红的印迹,我虽不能确定其死因,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证实:陈大人生前曾被人用手捂在口鼻上导致窒息,至于他究竟是窒息而死还是割喉而死,我却无法看出来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执起陈大人的左手,指给楚龙吟看:“在陈大人左掌掌缘处有一道极明显的勒痕,似乎是被绳状物勒过;另外,他的脖颈和手臂的裸.露处也有些擦、挫伤,通常这样的伤痕是在与人纠缠挣扎时才会留下的。然而陈大人身下的床铺看上去并没有挣扎过的迹象,因此我推测…这张床并非本案的第一凶杀现场!”

楚龙吟眼睛一亮,伸出一根手指冲着我在虚空里一点,道:“小情儿你这条结论至关重要!倘若床上并非第一凶杀现场的话,那么几乎可以肯定陈大人是在他处先遭人闷捂窒息而死,而后才被移尸床上再遭割喉!”

我点头表示无异议,他便将手中油灯递给我,换我替他照着亮,他则翻查了陈大人搭在衣架上的外衫和床边的鞋子,以及房内各个角落和窗台上下,最终在脚踏的旁边捡起了一朵半个指甲盖大小的小小野花。

正捏着这朵小野花思索,便见邢总管敲门进来,于是我们三人暂离开内间,楚龙吟走至外间桌旁坐下,令邢总管去将昨天安排守在陈大人房外的那两个下人找来问话,半晌那两人才赶过来,得知陈大人死在屋内,直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楚龙吟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人,语气淡淡地道:“你二人为何未守在陈大人的房外?”尽管他没有半点情绪波动,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几乎能感受到来自他周身所散发出的一种无形的压迫力——他生气了,为了这个曾经嘲讽过他的正直的陈大人的死,他生气了。

那两名下人不由自主一个哆嗦,连连磕着头道:“大、大人明鉴——小的们原本昨晚依大人之令守在房外的,只是、只是后来陈大人回房,说、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我陈某人行得端立得正,从未做过亏心亏理的事,何须畏惧凶徒?!’于是便强强将小的们喝退了——大人明鉴哪!”

“陈大人昨夜几时回的房?是他独自一人还是另有其人?可有什么异样不曾?”楚龙吟仍旧语声平静地问道。

两名下人想了一想,一个壮着胆子答道:“回大人的话,陈大人昨夜回房时是子时一刻,只他一人,并无什么异样。”

“子时一刻?你如何能确定?”楚龙吟问这下人。

这人便答道:“陈大人昨夜回房时是小的替他推开的门,大人进了房便直接往里间走,也没有点灯,只随口问了问小的当时是什么时辰,因钟漏正好在外间,小的便借着月光认真看了一眼,见正好是子时一刻的时候,所以不会有错。”

也就是说,陈大人是死于子时一刻之后,那个时候有几位宾客已经早早睡下了,徐清源和典曹都尉还在房内饮酒作乐,而前厅却还有那么两个人不知何时回的房,照此看来似乎只有这两人有作案的可能性。

我这厢正琢磨着,那厢楚龙吟已经命邢总管去叫昨晚在前厅随时伺候着的岛上下人了。一时那几个下人进来,行过礼后便听楚龙吟问话,道:“昨夜在前厅待到子时以后的都有哪些人,你们可都记得?”

便有其中一个下人答道:“回大人的话,记得。昨天在前厅的有陈大人、李大人及长随和马大人及长随。”

“哦?陈大人的长随呢?”楚龙吟问。

邢总管连忙接话答道:“回大人,陈大人这次是独自前来,未曾带着长随。”

楚龙吟将头一点,继续问那下人道:“这几个人都是何时离开的前厅?孰先孰后?”

那下人想了一阵,又与另几个低声印证了一下,方答道:“回大人的话,昨天是陈大人最先离开的前厅,那时是子时正…”

“你如何知道是子时正?”楚龙吟追问。

“回大人,当时正好敲三更的梆子,而后陈大人便从座位上起身,小的见陈大人身边没有长随,便上前去想要扶陈大人回房,陈大人未允。”那下人答道,见楚龙吟又点了下头,才继续说道:“李大人和马大人是最后一同离开前厅的,之前两位大人一直坐在一处喝茶说话,离开时约摸是子时二刻,因小的在陈大人离开时才将厅内燃着的驱蚊香换过一支新的,当李大人和马大人离开时那香已经烧得只剩下了指甲盖大小,通常烧这一柱香正是需要两刻的时间,因此小的可以确认李、马二位大人确是在子时二刻离去的。”

子时二刻的话陈大人已经回到房中了,然而因为陈大人摒退了房外值岗的下人,所以不排除李马二人从前厅出来后至陈大人房中作案的可能性。

因手中没有李马二人可能作案的证据,且此时不过四更天,所有宾客还在睡眠之中,所以不好随意叫醒这两人前来问话,毕竟这些宾客都是官员,稍有不慎便会惹个诽谤的嫌疑。楚龙吟虽然无赖却也圆滑着呢,自然不会随便得罪人,因此便叫邢总管安排四个下人悄悄地去将李马二人房外的值岗下人替换过来先行问话,其余人暂先退至房外随时待唤。

于是房内只剩了我和他两人,他便问向我道:“如何,小情儿有什么想法么?”

我道出心中所想:“从前厅到陈大人这房里不过百十来步的距离【注:以秦代度量衡为参考,拟六尺为一步,三尺为一米,即百步距离约二百多米。】,怎么陈大人竟然走了一刻的时间呢?以陈大人那样的性情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去欣赏夜色罢。”

“不错,”楚龙吟点头,“这一刻的时间里陈大人在何处、都做了些什么,至关重要,然而还有一处更为明显的疑点——陈大人从前厅离开时正值三更梆响,厅内下人既然能听到,他也必然能听到,从前厅到他所住的这间房不过百步距离,就算他事出有因耽搁了一段时间,这时间也并不算长,他脑中应该对进房时是什么时辰有个大概的估计,却为何还要刻意问那下人时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