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闻言不由抚掌笑起:“说得好,说得好!小龙儿,你这双胞弟弟可比你强了不止十分哪!”

“那是王爷抬举他罢了。”楚龙吟口中虽这么说着,语气里却掩不住的得意,倒惹得楚凤箫从对面瞪过一眼来,暗示他护短护得太过头了。

王爷得了个妙答,心情愈发的好,一偏身歪在榻上,便有身后侍女上来跪至榻边将他脚上鞋子轻轻脱下,王爷微微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而后便将腿也移上榻去,悠悠哉倚在靠枕上,身上白衣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黑而软的长发垂了一绺在身前,凭添了几分慵懒悠闲,虽是满身的贵气逼人,却全没有半点架子,更不见他对那张刘二人所说的什么疲了累了的样子,一面吩咐侍者去将那些番邦美人儿叫来献舞,一面又劝着楚家哥儿俩多喝几盅。

一时那番邦美人儿上得厅来,果然个个眉目如画妖娆多姿,尤其是跳起舞来时,真个是媚到了头发丝儿,酥到了骨子里。

我因在楚龙吟的身后站着,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见他一个后脑勺在那里跟着乐声摇来晃去,看样子倒是享受得很。再抬眼看向对面的楚凤箫,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观看,脸上除了认真欣赏外再没有多余的表情。

番邦美女们一舞终了,齐齐向王爷行礼,听得王爷笑道:“本王今日有贵客,把你们那里的葡萄美酒呈上来给这二位爷斟上。”

美女们娇声应了,早有其中两个各执一壶分别行至楚龙吟和楚凤箫的桌旁,躬身先行一礼,而后将酒斟入杯中,娇滴滴地劝酒道:“爷,请饮了这一杯。”

我悄悄抬眼儿向楚龙吟身旁这位美女瞅去,却见国色天香艳丽逼人,身上穿的是番邦特色的服饰,袖口只到大臂上部,露着两截白嫩嫩滑溜溜的胳膊,腕子上扣着十几枚细丝般的金镯子,灯光下耀眼夺目,衬得整个人都有种光芒四射的美艳。

楚龙吟端了杯子先是细品了一口,道了声“好酒”,紧接着便仰脖儿一饮而尽。王爷那厢便笑向他身旁美人道:“你们就在这二位爷身边伺候着罢,其他人继续献上你们那里的舞乐来,跳得好了本王重重有赏。”

这美人笑着应了,就那么无比自然地腰身一软坐到了楚龙吟的身边,执着酒壶给他喝空了的杯子满上,而后便殷勤地给他夹菜。

厅中歌舞再度演起,愈发的美仑美奂,楚龙吟喝着小酒吃着小菜在那里滋润万分,而他身旁的美人也伺候得愈发卖力,我走了会儿神的功夫,她已经整个儿粘在楚龙吟的身上了。不由翻了个森森的白眼,将目光移开,却一不小心正对上了那厢王爷无意中投过来的目光,大白眼被他瞅了个正着,唇上勾起个玩味的笑。

我连忙低下头去目不斜视,暗骂自己方才太过疏忽,这里是王爷府,不是楚龙吟的清城衙门,何时何地都须谨慎才是。

热闹了好长一阵,窗外已是月上中天,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儿才是最佳的赏月时候。那王爷起身,披了件丝质的外袍,引着楚龙吟和楚凤箫至厅外露台上赏月。三人对月吟了几首酸诗,吃了几块月饼,兴致一起又要夜游花园。

于是一行人又从这拾梦阁上下来,王爷身旁随侍的有侍女,而那两名番邦女子也顺其自然地随侍在了楚家哥儿俩的身旁,倒使得我和子衿没了事干,只好跟在众人身后。

王爷家的后花园就相当于现代的一座小型公园,亭台湖榭样样俱全,走了大半天连一半也没走全。才经过一片桂花林,风吹花瓣落满襟,便听得那番邦美人儿娇笑着向楚龙吟道:“爷,您头上落了花瓣儿,奴家替您拈下来罢!”

楚龙吟立住脚步,微低下身子任那美人儿伸了雪白胳膊替他从头上往下拈花瓣儿,趁这当口见他那对贼眼珠子向着这边瞟过来,我便低下头去数自己脚面上沾到的草叶子。

又走了一阵子,行至一处假山旁,听得王爷笑道:“你们哥儿俩若是要方便,绕过这假山去,那边有个茅厕,再往前可就没有了。”

楚龙吟闻言便招呼了一声,同楚凤箫一起去了,剩下我们这几个便在原地立等。不一刻两人回来,一行人继续逛花园。待一圈逛下来重新回到拾梦阁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晚上,进得厅内,那番邦美人儿竟还搀着楚龙吟坐到椅上——我了个去,有种你给丫把屎把尿!

这三人喝了一阵子热茶,眼看夜已深沉,王爷便吩咐下人带楚凤箫去已备好的客房歇息,却不肯放走楚龙吟,硬拉着他去了偏厅说话,另还拎了几坛子酒,说尚未尽兴,定要把楚龙吟灌趴下方肯罢休。

由于王爷要同楚龙吟“私聊”,那番邦美人儿便退下了,而我既不能跟在身旁也无处可退,就只好留在这大厅里找了把椅子坐下,倚着窗栏看月亮,看着看着实在撑不住劲儿,眼一闭便睡了过去。

睡到后半夜发觉脸上一阵凉,睁眼看时见竟不知何时下起雨来。因清城离海很近,海风常常吹着雨云过来,所以才刚还晴好的天转眼大雨倾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黑暗里摸摸身上,却是多了件袍子盖在上面,鼻子凑到领口处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儿,便知是楚凤箫的外衫。轻轻咳了一声,黑暗里并无半点动静,想是他从客房里出来了一趟,此时又回去睡下了。

搬上椅子坐得离窗子远了些,却已是没了睡意,便披了楚凤箫的袍子望着窗外雨幕出神,直到厅外廊上有了脚步响,是王府的下人准备进来伺候王爷的。

我起身抱了楚凤箫的袍子前往他所睡的客房,轻轻敲开门,见子衿早已穿戴整齐,便悄声问他楚凤箫可起床了,他只淡淡看了我一眼,而后点了下头。

见他这神情,我原想进里间去将袍子亲手还给楚凤箫的念头便打消了,只递到他的手上,道:“这是二爷的衣服,烦你给了他罢。”

子衿接过去掸了掸,转身要往里间去,忽而又回过头来看向我,淡淡地道:“我还没见过像二爷这么辛苦的主子,夜里还要起身给奴才盖衣。”

我也淡淡地笑:“那你我都该庆幸得遇这么好的主子才是。”

子衿未再多说,转头轻轻敲门进里间去了。

从客房出来,心中觉得既诧异又好笑。这个子衿平日沉默寡言,从见第一面到现在我们两个统共也没能说够五十句话,更别说他主动提起话头儿了,今儿又是怎么了呢?显然对我的意见蛮大的呢。

在厅外等候了很长一段时间也不见王爷和楚龙吟出来,王府的下人在未得王爷之令前也不敢擅入,我们这一大伙人就只好大眼瞪小眼地在厅里头戳着。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天际也露出了蟹壳青的晨光,空气里夹着桂花香随着微凉的风吹进窗来,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好容易听得那偏厅里王爷的声音道:“进来伺候罢。”而后那一大伙王府下人便乌拉拉地涌进去,我则跟在最后面一起进得厅内。

见厅内地上的四五只酒坛子全都喝得空了,王爷和楚龙吟两个一人占据了一张小榻在那里躺着,一屋子的酒味。

王爷的侍女们自然也给楚龙吟准备了洗漱用的东西,我过去等他洗完脸后给他梳头。见那王爷看了我两眼,笑向楚龙吟道:“小龙儿从哪里得来这么个俊俏的小长随?你以前的那一个呢?”

楚龙吟眨了眨眼睛,笑道:“之前那一个不小心摔断了腿,我发还他奴籍打发掉了。”

王爷笑道:“你们家老爷子还真是勤俭有道,长随都不给你哥儿俩多配一个。不如你看我这里哪个下人中意,我送你几个。”

楚龙吟眯眼儿一笑:“谢师兄好意,师弟我这里一个长随就够了。”

“哦?这孩子这么好么?”王爷的目光望向我,“不若我用四名番邦美人换他到我这里,如何?”

见楚龙吟摸着下巴一副犹豫状,直恨不得把这混蛋一脚飞到假山后面的茅厕里去。半晌见他笑嘻嘻地道:“我家老爷子的规矩您老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内宅里是不许见到女眷的,因此这四位美人儿小的我只怕是无福消受了,还是回家同这小家伙作伴儿罢。”说着伸手在我肩上拍了拍。

王爷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两眼,道:“你小子…不会坊间那些传闻都是真的罢?”

楚龙吟笑得没皮没脸地道:“坊间还传我青面獠牙手执钢叉呐,您老也信这个!”

王爷笑了一下,道“那么,那番邦美人儿你是真不要了?”

楚龙吟瞟了我一眼,坏笑着冲王爷挤挤眼:“在您老这儿放着比在我那儿放着好,我何时想会会美人儿,直接来您老这儿不就成了?”

王爷哼笑:“你小子把我这里当什么地方了?连个长随都舍不得给,还指望着我帮你养着美人儿?做梦去罢。”

“嗳嗳,我的千岁爷,您老神通广大想要什么能要不着的?何必非盯着小的我这点儿家当呢!要不这么着罢,您老也别要他了,把我要去得了!小的我情愿给您老铺床叠被暖炕头,比天天案牍劳形强多了!”楚龙吟嬉皮笑脸地道。

屋中下人们都被他这话逗得掩嘴偷乐,王爷也忍不住笑骂道:“滚一边儿去罢!我稀罕你这么个大臭小子给我铺床叠被么?!还暖炕头——你不抢我被子就不错了。”

被楚龙吟这么一搅和,王爷也忘了继续说那把我要过去的事,二人梳洗完毕,楚凤箫正好进来,便一同到一楼厅里去用早饭。才刚吃毕,就见一位管家模样的人进得厅来低声禀道:“主子,刘先生他…死了。”

“哦?怎么死的?”王爷一边抿着茶一边问。

不愧是王府中人,无论这王爷也好还是那管家也罢,两个人话间丝毫不见惊慌,尤其是这王爷,连眉毛都没动上一根,相当的大气。

本来也是,人已经死了,惊、急、乱有什么用呢?

听得那管家答道:“今早刘先生被发现死于后花园内假山旁,老奴赶过去时人已经断气多时了,脑袋上全是血,老奴已命侍卫守在现场,府中大门也不许任何人进出,现等主子示下。”

王爷点了下头,楚龙吟起身道:“我去看看,王爷稍坐。”

王爷也跟着起身,道:“罢了,我同你一起去看看,怎么说刘洪福也是我的门客。”

于是王爷在前,众人跟着出得厅来,径直前往事发地后花园。

由于昨晚下了半晚上的雨,地上已是泥泞不堪,好在有条花岗岩铺的小路直通假山处,众人便小心翼翼地踏石而行。至假山附近,果见昨天的那位叫刘洪福的人横尸于地,头部已是血肉模糊,脑浆子都流了出来,同地面上的泥浆混在一起,情形惨不忍睹。

楚龙吟一边大步过去一边冲我打了个眼色,我会意地一同跟过去,而后蹲身检查刘洪福的尸体,楚龙吟则和楚凤箫在陈尸四周细细检查现场情况。

刘洪福的衣服从内至外全都湿得透了,身体完全僵硬,据身上尸斑来看已经死了四个小时以上,也就是说死亡时间约为昨晚的两三点钟。死者头剖遭遇重创,颅骨后部破裂,然而在其脖颈处还有一道勒痕,倘若致死原因是遭勒缢而死,那么其口鼻及私.处应有体.液流出,然而由于昨晚下雨,这尸体又在雨中被淋了大半晚,即便身上沾了体.液只怕也都被雨水冲干净了。

在楚凤箫的帮助下我将死者衣服剥去,从头到脚检查了一番,末了用王府下人拿来的白布将尸体整个盖住,然后方站起身来喘了口气。这一抬头才发现那位王爷竟然自始至终都将目光盯在我的身上出神,不小心又同他的眸子对在了一处,还没来得及避开,却见他冲着我微微地笑了一笑,眼睛一眨,眼底那些古怪的情绪就飞逝不见了。

高空抛尸

转头望向楚龙吟,却见那家伙大猴子似的攀在假山上,抱着块石头也不知在上面瞅什么,瞅了一阵方才跳下来,掸了掸身上沾到的雨水,问向我道:“可查出什么来了么?”

我道:“死者死于昨晚丑时初至丑时末一个时辰之内,身上可致命的伤处共有两个,一为脑后部,系撞击而成,一为颈部,系绳索勒缢而成,不过究竟哪一个才是致命伤,小的却看不出来了。”

楚龙吟点头道:“无妨,很明显撞击就是在此处发生的,死者倒地后并未被人移动过,因此不可能凶手在其撞死后再用绳索进行勒缢,是以死者的第一致命伤当是这条勒痕无疑了,至于当时究竟是否被勒断了气,等将尸首拉回衙门让庄先生检查过后再说罢。还有么?”

我便接着道:“死者身上有许多疑似划过或抽打过的红痕,脸上也有划伤,且折了两根肋骨,左脚腕也断了,皮下有严重出血的征象,如此严重的骨伤和内出血,倒很像是…摔伤,高空摔伤。”

“高空摔伤?”楚龙吟不由自主地抬头往天上看——不仅是他,就连楚凤箫和一直旁听着的王爷也一并抬起头来往上看,见头顶除了光溜溜的一大片天空外,什么都没有。

“这个所谓的‘高空’能有多高?”楚龙吟笑着问我,“假山这么高么?”

“还要高,大约需要四至五个拾梦阁摞起来那么高。”我淡淡道。

王爷在旁挑了挑眉,道:“一个拾梦阁有三层楼,四至五个摞起来就要有十二至十五层楼,约合十丈高,本王府里头可没有这么高的房子,难不成刘洪福是从云上掉下来的么?”

是啊…这一点的确奇怪,从刘洪福身上衣服的整齐程度以及身下泥土的状况来看,他从高处掉下来之后就没有被人移动过,也就是说,他掉下来的地方只能是这后花园的假山旁,而这后花园里除了几座小凉亭小水榭之外并没有高于二层的房子,且死者陈尸处方圆五十米内除了身边这座仅三人多高的假山外并无任何建筑,这刘洪福除了从云上掉来之外还能从哪里掉下来呢?

楚龙吟摸着下巴道:“方才我在假山上看了看,见假山石有一块被碰掉了,上面还溅有血迹,因此据我推测,这刘洪福从空中掉下来后第一下并非直接落在了地上,而是撞在了这假山上,所以才将后脑磕得脑浆迸裂,而后才掉在了地上。凤箫,你那里可有什么发现么?”

当着王爷及众府中下人的面,楚龙吟自是不好叫楚凤箫为“小凤儿”,装模作样地呼之“凤箫”,听起来竟然还有点让人觉得别扭。

楚凤箫便道:“我方才查看了一下四周状况,从陈尸处至小径最近的距离约有两丈(即六米),之间皆是土路,无论是下雨前还是下雨后,都极少有人弃石径不走而走这土路的。现在陈尸处附近所留下的为数不多的足迹里除了王爷和你我三人的之外还有一对男人的足迹和两对女子的足迹,其中这男人的足迹想必是方才那位报讯给王爷的总管留下的,而这两对女子的足迹显得分外慌乱,想来是今早第一发现尸体的侍女们的足迹,这一点还要请王爷下令将这两个侍女叫上来问问才能确定。”

王爷便叫那总管去把人叫来,经楚凤箫问过,果然是今早发现尸体的两名侍女留下的,因两人始终待在一起,所以嫌疑可以排除。

楚凤箫续道:“除去我们这些人的足迹之外很难再看出其它人的来,而昨夜我和大哥曾往这假山后面去如厕,现在仍能辨别我二人绕过假山的足迹,即是说,昨晚若凶手和死者曾来过此地,即便下了半夜的雨,依然会留下脚印。我记得昨夜除了我和大哥二人踏过这土地之外,王爷及众人一直都立在小径上,所以眼前这土地上依然只有我和大哥、小钟、总管及那两名侍女的足迹,换句话说——昨天夜里,凶手和死者都不曾来过此处,因此,案发现场并非这里,而是另有他处!”

王爷边听边微微地点头,笑道:“果然有其兄必有其弟,都是人中龙凤啊。”

楚龙吟笑道:“王爷可莫要助长这小子气焰,翅膀上的毛还未长全呢就想着飞洋过海了。”

王爷瞥了他一眼,笑道:“知道你爱弟心切,本王不过白夸两句,吓得你什么似的。”

楚龙吟笑着摸摸鼻子,回到案中,道:“这么说来,刘洪福被杀的第一现场另有他处,而后才遭人用匪夷所思之法高空抛尸至此处——凶手这么做的目的显而易见,就是为了替自己洗脱案发时在现场的嫌疑,只要我们找到这个第一现场,凶手便离得不远了。”

楚凤箫便道:“我看我们不妨先从刘洪福所住房间开始查起。”

刘洪福是王爷的门客,虽然身无官职,但宰相门子还三品官呢,再加上只要王爷一举荐,门客便可一跃成为太子的教书先生,因此地位也不能说低。因他同昨天那个叫张万全的都是太子太师的候选人,所以这几天一直都住在王府里,王爷特意给他二人安排了听竹轩这座既幽静又清雅的小楼下榻,一楼是客厅,二楼便是卧房,两人的房间挨着,此刻张万全正满脸惊惶地在楼外迎着王爷,显然已听说了刘洪福惨死之事。

楚龙吟一马当先进了刘洪福的房间,见床上被褥整齐,窗户紧闭,桌上油灯还亮着,灯下铺着纸笔,纸上是才写了几段的关于竹的文章,最后的一句话也才写了一半。

楚家哥儿俩满屋子里绕了几圈,楚龙吟便问楚凤箫:“如何,可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了么?”

楚凤箫看了立在门口不敢进门的张万全一眼,先向王爷抱了抱拳道:“王爷,能否先摒退其他人等?”

王爷会意,令所有人都至楼外等候,不经传唤不得擅入楼中半步,于是转眼间刘洪福的房内就只剩下楚家兄弟、我、子衿和王爷及其贴身的一个下人共六个人了。

楚凤箫这才道:“记得王爷昨日给刘洪福和张万全安排了一篇文章,看这屋中情形,显然刘洪福死前正坐于桌前书写,那最后一句话尚未完成,证明事发突然,并未在刘洪福之预料中,然而看他纸张上并无墨迹或是未写完的半个字等,又说明事情虽然发生得突然,但并不仓促,至少刘洪福在‘离开’此屋前,他还是有功夫将一个字写完并且将笔搁在笔架上的,而且没有慌张。”

“是什么原因打断了刘洪福的书写呢?一是突发状况,二是有人造访。我更倾向于后者,这楼中只有刘洪福与张万全二人居住,因此这个突然造访之人必是张万全无疑。说白了,杀害刘洪福的最大嫌疑人就是他,无论是作案动机还是作案条件,每一样都对他相当不利。”

楚龙吟点了点头,道:“凤箫你的说法固然有七分可信,但也有些凭猜测判断的嫌疑。为何倾向于后者呢?难道突发状况就没有可能?为何认定张万全就是凶嫌呢?只因为他同刘洪福是竞争对手?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的猜测的情况下,绝不能轻易让自己陷入自己划定的局中,明白了?”

楚凤箫点头,惹得王爷在那厢轻笑了一声,道:“看不出小龙儿还有那么点子大哥风范,装模作样地倒教人怀疑你是不是本尊呢。”

楚龙吟绷不住坏笑了起来,道:“您老给我点面子,我这里好容易拿出点儿架子来,让您老一句话掀了摊子,回头这小子不服我,我找谁哭去?”

楚凤箫闻言瞪了他一眼,他便立刻收了口,眨巴着眼睛冲着楚凤箫讨好地笑,王爷见状笑道:“依我看小凤儿摊上你这么个不着调的哥哥该大哭三声才是,就你这样子能让谁服?”

“嗳,将来我家娘子服我就成,管它别人服不服的。”楚龙吟坏笑着一语双关,惹得楚凤箫直翻白眼。楚龙吟收起玩笑,瞟了我一眼道:“小情儿对这案子怎么看?”

“小的只有一个疑问,”我一指窗户,“王爷昨日给刘先生和张先生布置的题目是《竹》,而这楼外种的都是竹子,两位先生若写的话,通常应该是敞开窗子面向窗外的竹子边观察边写才有灵感罢?且昨儿个又是八月十六,月色正好,两位先生既是文人,又怎会没有推窗赏月观竹的雅兴呢?”

“退一万步说,即使两位先生再无兴致,昨天下雨前的天气还是挺好的,并不算凉,这么关着窗户难道房内不闷么?老爷你这几天晚上睡觉还都开着半扇窗呢。再有,昨夜的雨是丑时之后才开始下的,若说是关窗遮雨更行不通,且看这临窗的桌上铺着纸,若是雨后才关的窗那纸上早就被淋湿了,干了以后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平整。所以小的认为,这窗户关得没有道理,刘先生若是个正常人,一定会开着窗子对竹作文章的,而现在这窗子关上了,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窗,是刘先生之外的人关上的,就在刘先生‘离开’房间之后、下雨之前。”

楚龙吟啪地打了个响指,笑道:“到底小情儿心细,这窗子上的蹊跷我竟未注意。如此看来我们先须向伺候张刘二位先生的下人询问过后才能再来断案了。王爷,可否借楼下客厅一用?”

借客厅是用来问询的,楚龙吟和楚凤箫分别对伺候张刘二人的下人以及张万全进行了询问,不过用了半个时辰便收了工,仍将一众人摒退,主询张万全的楚龙吟便道:“通过问询,张万全的杀人嫌疑已经有了九成。此人答起话来心神不定言辞模糊,然而每每问及刘洪福遇害的问题却又十分笃定地回答与他无关,可见他对自己杀人移尸的手法相当自信。凤箫,你那里可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了么?”

楚凤箫便道:“我问过平日负责伺候张刘二人的下人,因这二位先生平日皆喜素静,且又是客居王爷府上,不敢托大,是以若无重要之事极少唤下人前来伺候,平日里这些下人只管铺床叠被端茶递水,除此之外都在一楼的下人房中待着。而昨晚因张刘二人都有重要文章要作,便都吩咐了下人们不必上楼来伺候,以免被打扰了思路。因此昨天这二人从王爷面前告退回至各自房中后,除了进门时要了一壶茶外,便再也没有传唤过下人上楼来伺候。即是说,昨天一整晚,这二楼里只有张刘两个人在,而据下人们说,除了风声雨声竹叶声外,并未听到楼上有任何可疑的动静。”

楚龙吟点头道:“咱们再去张万全的房里看看。”

张万全的房间就在刘洪福房间的隔壁,格局摆设都与刘洪福房间相似,窗前是书案,书案上文房四宝依次放着,桌角用镇纸石压着一摞写满了字的纸。趁楚龙吟满屋子检查的功夫,楚凤箫走至案边将这摞纸抽出来拿在手上细看,道:“这便是张万全完成的文章,看样子已经写完了…文采果然极好,若是正正当当地拿去同刘洪福的文章相比也未见得会落在下风,却为何就动了杀机呢?”

楚龙吟边四下里翻查边接口道:“人心是最勘不透的东西,你觉得轻易能想通的事,在别人那里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人心也是最善变的东西,明明前一刻还平静无波,后一刻便波澜万丈,连自己都很难掌控。就譬如咱们大牢里的那些个杀人犯,有很多都是一时冲动才杀了人了,当时头脑一热便什么也不顾了,事后都不相信自己会干出杀人的事。所以说,我们永远不可能控制每一个人的犯罪行为,就因他们往往连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用咱们衙门里一个老衙役的话说就是——那些因冲动而杀人的凶手,在杀人的那一刻就似被恶鬼附了身,他已不是平时的他了。”

鱼竿鱼线

“恶鬼附身,这话说得倒真是贴切极了。”楚凤箫叹了一声。

“唔,钓鱼竿?”楚龙吟那厢拿起放在墙角的一柄钓鱼杆细看。

一直旁观两人查案的王爷此时开口道:“张万全平时喜欢钓鱼,时常陪着本王到城西去垂钓,钓技也是一等一的好,线抛得既远又准,每每都是满载而归。”

“喔…”楚龙吟眨巴了眨巴眼睛,望向楚凤箫,“你说,会不会张万全就是用这柄钓竿钩住刘洪福的尸体,然后远远的抛出去…”

“噗——”楚凤箫忍不住笑出来,“您老多大了?你当这是小孩子把戏么?鱼线这么细,能不能钓起尸体先不论,刘洪福好歹也百十来斤重,张万全力气再大也不可能一把将他的尸体甩出去啊!——龙哥哥,您老有时还真是天真得可爱呢。”

楚龙吟“娇嗔”地白了楚凤箫一眼,噘着个嘴把钓竿放回了原位,而后挠着头又往别处查看去了。

我却对这柄鱼竿感到很是好奇,在那一个时空时爷爷也很喜欢钓鱼,以前常常被他带去河边看他垂钓,在别人看来本是件相当枯燥的事,我倒觉得放松平静得很,爷爷在那里垂钓,我就在旁对着河水浮想联翩,再长的时间也不觉得难熬。

张万全的这柄钓竿在构造上来说几乎和现代的钓竿相差无几,这个时空这个时代的很多东西跟正史上都有所不同,所以不能从正史的角度来理解这个架空的时代。

这种钓竿在这个时代很常见,楚龙吟也有一柄差不多的,只不过我并没有近距离的看过。张万全的这一柄是竹木竿,有着和现代鱼竿一样的构造,譬如绕线轮和过线导眼,鱼线也是经过特制的很结实的线——当然,再结实也不可能钩得起尸体。

我走过去将这鱼竿拿在手里细细看了一阵后放回原处,却又瞟见地上放着的一卷鱼线轴,这是备用的鱼线,可以随时替换断了的线,便蹲下身去定睛细看,将线轴拿在手里,却不成想一直立在旁边的王爷竟也走过来跟着蹲下了,凑上前同我一起看着这线轴,而后笑着问我:“是发现了什么不对之处么?”

这王爷可真够平易近人的,便如实答道:“是有一处发现,但还需证实一下。”边说边伸手拈住线头往下解线,解了大约有十来米长,这线便从轴上脱落了下来,我便问他道:“王爷,通常鱼线应该有多长呢?”

这王爷倒也不介意我话中有冒犯的地方,笑道:“这要看在哪里钓鱼了,在河里钓么,线就要短一些,在海里钓呢,线就要长一些,而咱们这里只有在大河大湖大海里才能钓到大鱼,所以鱼线通常都要在十丈长以上。”

见他一脸平和,我壮了壮胆子继续问道:“王爷您方才说张先生经常陪您一起去钓鱼,那么最近一次他是自己去钓鱼的还是同您一起去钓鱼的呢?”

“最近一次是在前天,他同本王一起去的湖边,用的鱼线便是十丈长的。”这王爷倒是很聪明,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便先行说了出来。

我将方才抻出来的鱼线头拈到王爷眼前,道:“这鱼线很结实,如果要替换的话,需要用剪子剪断才行罢?”王爷点头,我便又道:“这样的鱼线也应该不贵罢?”

王爷笑起来,伸手在我脑袋上拍了拍,道:“不贵,张万全完完全全买得起。小家伙是想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么?悄悄说来给本王听,本王保证不先透露给那俩傻小子,可好?”说着眼睛向着楚家兄弟那边瞟了瞟,见那哥儿俩正为个什么问题围着窗户争论着,一时根本顾不得我们这边。

我恭声答道:“小的的确是发现了一些不大对劲儿的地方。譬如小的手上现在拈着的这截鱼线,只有三丈多长,距王爷您方才所说的最短十丈的长度相差甚远。张先生最后一次钓鱼是同您一起去的湖边,用的是十丈的鱼线,那么这段三丈的鱼线又是从何处而来呢?”

“还有这截鱼线的断头处,并非用剪子剪断产生的断口,且看这线头处断口参差不齐,还拖着一小截线毛,分明是硬生生拽断的,这一点很蹊跷,既然有剪子,为什么还要徒手拽断它呢?既费力气还有可能被勒伤,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做。”

“再有,如果这鱼线是不小心拽断的,鱼线既然不贵,张先生为何不将这只有三丈长的线丢弃了呢?王爷您方才也说了,三丈长的线在咱们城的河或湖里钓鱼并不适用,那么留之无用,为何还将这截没用的线重新缠到线轴上来呢?”

王爷望着我慢慢笑起:“好个细心聪明的小长随,小龙儿倒是有福了。”

就是啊,那家伙有福得很呢,放眼整个天龙朝能有谁雇个穿越者给他打工啊!

见楚龙吟似是听到了什么,大步过来也蹲到我的身边笑嘻嘻地道:“发现什么好玩儿的了?也不叫我一声。”

我将方才的发现又同他说了一遍,他便摸着下巴看我道:“这么说小情儿怀疑张万全的这根钓竿与凶案有联系?”

我点头:“张先生之所以没有扔掉这截被拽断的线,我想是因为他太过慌乱,想要掩饰这线却又小心得过了头,明明将这线用油灯的火烧了或是扔到茅厕里都可以销毁的,他却将这线欲盖弥彰地缠到了线轴上——当然,若不仔细去看这线轴倒也发现不了这截古怪的线。”

楚龙吟笑着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道:“臭小子,你这是变着法儿的说老爷我不够仔细是不?哼哼,也罢,看在你不负我所望找出重要线索的份儿上,今日回去老爷我必会好好儿地赏你的。”

那个“赏”字他故意咬得重了些,却是别有所指,若不是王爷还在面前,我非得用目光活活爆了这流氓大混蛋的菊不可。

这时楚凤箫也走了过来,猫腰捡起那卷线轴看了看,道:“这线轴上的线,断头处却是平平整整,也就是说,这截被扯断的线的另一半还在它处,只要能找到另一半,这高空抛尸之谜应该便可解开了。”说着拿起那钓竿细细检查,还微微抖手做了个抛线的动作。

这竹木钓竿质量倒是很好,柔韧性强,不易折断,弹性也好,几乎将竹子的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我不由将目光投向窗外翠竹,见数十竿大臂粗的竹子正在秋风里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一时又想起在那个时空里看的某武侠大片中的一个片断,那些武林高手在竹梢间飞跃腾挪好不潇洒——突然间一个念头闪电般由脑中划过,浑身不禁兴奋地打了个激凌。

我悄悄扯了下楚龙吟的袖子,然后起身走到一边去,楚龙吟也跟着起身,让楚凤箫好好研究那根鱼竿,而后才走到我身边,低声笑道:“小情儿有什么贴心儿话要和我说么?”

不理他的调笑,我望着他的眼睛压低声音道:“老爷,这一回我若找出张万全的抛尸手法来,可还有奖励么?”

“有!老爷我的香吻一枚!”楚龙吟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

“我不要。”我瞪他一眼,“我要一成奴籍,同原来一样!”

“啧…你还惦记着这事儿呢?”楚龙吟摸了摸下巴,歪头想了一想,“好罢,一成奴籍,附赠香吻十枚,如何?”说完便挤着眼睛坏笑。

“不要!”我使劲瞪他,“这一成奴籍包括什么?”

“唔,你现在不是每七天只有一个时辰的自由时间么?就改成每七天可以有一整天的自由时间罢。”楚龙吟随意地道。

他知道我还要兼顾我那同和锦堂合作的挣钱生意,因而才放宽了我的自由时间,心下虽感激,面上却不愿表露出来,免得他借题发挥又要强赠香吻什么的。便只将头一点,重新回到案中,示意他跟着走到窗前,一指窗外竹子,道:“这个方向便是刘洪福坠尸之处罢?”

楚龙吟点头,我便接着道:“大人看,窗外的竹子只看枝干不看叶子,像什么?”

楚龙吟眨了眨眼:“笔?”

楚凤箫也走过来,听见了我的话,答道:“鱼竿。”

“不错,就是鱼竿!”我赞赏地冲他一笑,他却垂下了眼帘。

“喔…明白了。”楚龙吟一拍掌,眼中星光闪闪,“小情儿的意思是,刘洪福的尸体就像是鱼饵,而窗外的竹子就是鱼竿,不同的是这个‘饵’不必用线拴在‘竿’上,只需抛出去就行了,对否?”

“就是这样的,”我点头,“竹子韧性好,弹性强,一根竹子足以承受刘先生尸体的重量而不会断掉。小的记得王爷曾说过,张先生善钓,抛线抛得准。那么是否可以假设:张先生昨夜丑时之间敲门进入刘先生房中,趁其不备将其勒死,而后扛了尸首回到自己房中,便站在这窗前拿着鱼竿冲着窗外竹子抛线,以他的手法当不难抛中自己想要的那根竹子的顶部,而后转动绕线轮往回收线,随着线越收越短,那竹子的顶部便向着这边弯曲,可是因为竹子的力道太大,第一次他没有成功,鱼线被拽得断掉了。于是张先生将断在竿上的线取下,重新换上长线——说不定还把线双起来用。因为这鱼线也是相当结实的,所以第二次他成功了,将那竹子的顶部拽到了窗前——张先生既然擅于钓鱼,手臂力量应当不小,再加上人在屋中,有窗下的墙可以绊住脚以防竹子将他带出去。”

“他解下鱼线鱼钩,再把刘先生的尸首放上去,而后猛地一松手,竹子反弹出去,刘先生的尸首根本来不及往下掉就被抛到了半空,凑巧落下来时掉在了假山上,磕得头破血流,最后落在了地上。他脸上和身上的那些划伤和抽打状的伤痕想来就是尸首擦过其它竹子时竹叶和竹枝在他身上留下的。做完这一切之后,张先生重新回到刘先生的房中,将窗户关上,这么做的目的想来是怕有人经过楼下看到这窗内一直无人从而产生怀疑。以上均只是推测,要想证实的话只怕得找人去那些竹子的顶部搜一搜留在上面的鱼线了。”

楚龙吟笑着望向王爷,道:“千岁爷,您老人家手头上有没有什么大内高手之类的人物可拿来用用的?”

王爷便向着他那贴身长随道:“你去看看罢。”

那长随应了声是,话音落处人就不见了踪影,再看窗外竹上,豁然轻飘飘地挂着个人——这轻功,啧啧!活脱脱一个大盗在世啊!…咦?大盗是谁?

最终结果证明,那某一根竹子上果然有着半截被拽断了的鱼线,凭着这根鱼线作证,张万全很快便交待了全部的作案经过,当然,真实的过程比我猜的要复杂许多,而且张万全用来拽竹子的鱼线也不仅仅只是双线,那一整卷的线都被他搓成了粗粗的一大股绳,用来抛送鱼线的重物是房内的一只青铜香炉,这样那粗绳才能被抛得远,绳粗也能禁得住竹子的力道。

通过审问才知道,酷爱钓鱼的张万全以前为了将鱼线抛得远还刻意练过几年的臂力,所以他才有足够的力气拽住竹子。

至于杀人动机,当然是为了那唯一一个太子太师的名额。张万全心知自己在作文章方面不如刘洪福,却又迫切地想要得到这个职位,于是就如楚龙吟所说,人们往往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的,冲动杀人的那一刻,他被恶鬼附身了。

男女之谈

在王府内对张万全做了简单的审讯后,楚龙吟便预备向王爷告辞,将张万全押回衙门后再择日正式审理其杀人抛尸之案。

王爷亲自送楚家兄弟往府门处走,远远地见昨夜那几名番邦美人儿立在花架子底下向着这边看,不由向楚龙吟笑道:“你当真不要那番邦美人儿么?我看她们对你倒是颇有情呢。”

楚龙吟便也向着花架子的方向看了看,还抛了几个媚眼过去,惹得那几个美人儿搔首弄姿吃吃地笑。听得他道:“这番邦美人儿太过火辣,我怕我这身子骨儿吃不消,还是罢了,楚老二愿要,王爷赏了他就是。”

楚凤箫在旁听了狠狠瞪他一眼,不再理他,低头只管走路。至府门处,楚龙吟停下步子请王爷回去,王爷看了看我,忽地伸手轻轻盖在我的头上,向他道:“这个孩子很好,莫要委屈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