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家不缺这个,”赵诚谨摇头笑道:“孟大叔和二叔都能干,并不缺钱花。再说了,孟家与我的大恩岂是银钱可以算得清的,若真送些金银过去,孟老太太恐怕还要怪我的。”说罢,他又笑笑,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云州没有楞子鱼,上回大叔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小桶,小雪可喜欢了。还有阿初——对了,阿初跟平哥儿差不多大,他读书很聪明,学堂里的先生总夸他…”

平哥儿托着腮,眨巴着眼睛认真地听他说话。瑞王妃看了赵诚谨半晌,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瑞王爷在田庄只住了三天便回了京,京城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虽说儿子已经安全地回了家,可张家一天未倒,瑞王爷就不解恨。

瑞王爷回京后第二日大朝,御史忽然向张家发难,历数其“纵女行凶、以下犯上、目无法纪”等十几项罪名,满朝顿时哗然。不待众人反应过来,皇帝已将张庭良革职查办,又提拔了原张庭良的副手接替其职务,雷霆手段简直让朝中诸人喘不上气。

远在云州的孟家,在赵诚谨离开的一个半月后,她终于收到了一沓厚厚的信。

“他可真啰嗦,”许攸一边认真地读着信,一边故作不屑地道:“一丁点鸡毛蒜皮的事也值得大老远写封信来,阿婆你看,他说家里的东西没您做的好吃,还说等天气冷了给我们送楞子鱼。”

“真的啊,顺哥儿真是太有心了。”孟老太太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慢条斯理地道:“我就说顺哥儿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都回京了还记得我们呢。他后面还说什么了?”

“呃——”许攸飞快地把信看完,脸上立刻慎重起来,语气也变了,“他说,年底朝廷可能会对云州用兵。”所以让雪爹和二叔早做准备…

许攸忽然想起他曾经要让他们进京的话,他是不是早就已经跟雪爹商定好了。

孟老太太闻言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儿,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要打仗了啊。不过,这是好事!”她道:“我们到底是大梁的子民。”

第78章 七十八

赵诚谨的信来得勤密,每个月至少有两封,跟着信一道儿送过来的还有各种各样的稀罕玩意儿,愣子鱼用盐腌了,晒干做成的小鱼干,京城五福斋的糕点,南边儿的细棉布,甚至还有漂亮的绢花…

东西都不算贵重,但着实用心,孟老太太每回见了,总要忍不住又把赵诚谨夸赞一通,“…就没有见过顺哥儿这样细心体贴的孩子,哎,真是可惜了…”只可惜那孩子出身太高,要不然…孟老太太看了一眼身边正在练字的许攸,轻轻地叹了口气。

赵诚谨走后,许攸便不再去学堂里读书了,只留在家里头写写字。胡鹏程也没在孟家住,但有时候他还会与阿初一起回来一趟,问一问赵诚谨的近况。

“顺哥儿什么时候回来?”胡鹏程问:“我们本来还说了要一起出城打猎的,他怎么忽然就走了呢?”虽说赵诚谨比他小两岁,但胡鹏程却很能跟他玩到一起,而今赵诚谨一走,孟家只剩阿初一个幼童和许攸这么个半大的黄毛丫头,胡鹏程便觉得实在无趣得很。

“小顺哥回京城了。”阿初道:“他家在京城,以后都不会回来了。小鹏哥,我们以后一起去京城吧。”

“啊——”胡鹏程好奇地咬了一口桌上的糕点,眼睛顿时一亮,“这个好吃,哪里买的?”

“小顺哥托人从京城送过来的。”阿初有点得意,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来,“好吃吧,小鹏哥以后去了京城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

“京城离得很远呢,恐怕去不成。再说,再说…”再说,这里是云州,是胡人的地界,岂是他们想走就能走的。他轻轻叹了口气,情绪忽然变得有些低落,就连美味的糕点也无法治愈他沮丧的心情。

“不是说快要打仗了吗?”阿初迷迷糊糊地道。胡鹏程明显愣了一下,霍地站起身,不敢置信地瞪着他,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严肃而凝重,“你听谁说的?是孟大叔说的吗?真的要打仗,什么时候…”

他一激动,巴拉巴拉地问了一大串问题,阿初立刻就被他问懵了,眨了眨眼睛,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话,“嘿嘿”地笑了两声,装傻,“我就是…随便说说,小鹏哥你别当真。”

胡鹏程不理他,嗖地一下冲进许攸屋里,疾声问:“阿初说要打仗了,是从哪里来的消息?”

许攸歪着脑袋看他,眨眼睛,干巴巴地打了个哈哈,“阿初的话你也信?”但胡鹏程依旧是一副既紧张又兴奋的表情,许攸迟疑了一会儿,低声回道:“我爹和二叔什么话都没说过,是…顺哥儿写信来说,朝廷可能会对云州用兵。胡大人…想来已经知道了。”

胡鹏程气得直跺脚,咬着牙恨得咬牙切齿,“太过分了,居然不跟我说。”说罢,气急败坏地冲了出去。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雪爹忽然提起这事儿来了,“…胡大少爷一回府就跟胡大人闹了起来,非要领兵去打仗,胡大人气得要命,拿着菜刀在家里头追了他好几圈…”

阿初的脸都快埋进饭碗里了。许攸心里也有些虚,低着脑袋不敢看雪爹。

孟老太太笑出声来,朝阿初和许攸虚点了两下,“你们两个小鬼,这嘴巴就没个把门的时候,亏得只是说给胡家小哥儿听,若是被城里的胡人晓得了,岂不是要招祸。”

雪爹早就猜到是她们姐弟俩大嘴巴说出去的,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二叔难得地朝阿初板起脸,一脸肃穆地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大嘴巴,这些事能随便说出去吗?这要是被外人听到了,还不晓得要闯出多大的祸!”

阿初委屈得都快哭了,眼睛里闪着水光,好歹没掉眼泪,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是…是我不好…”

雪爹温和地摸了摸他的脑瓜子,柔声道:“行了行了,阿初不懂事,以后不犯就是了。”说罢,他又深深滴看了许攸一眼,许攸见状,赶紧举手作投降状,“阿爹放心,我绝不乱说。”

虽然大家都不再提及这个话题,但云州城的氛围还是明显凝重起来,每天早上许攸跟着孟老太太上街买菜时,都能感觉到城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街上巡逻的官兵越来越多,还时不时地有人被带走,昌平小侯爷也不见了踪影,就连赵诚谨的信也没有了。不过许攸一点也不替他们担心。

这天大早,阿初还没去学堂,二叔忽然急急忙忙地冲了回来,一进屋就火急火燎地招呼孟老太太和二婶收拾行李,“大哥和我在城外找了个地方,大家先搬过去住一阵,等城里太平些了再回来。”

二婶立刻就慌了神,倒是孟老太太还算镇定,一句话也没多问,立刻就招呼着许攸帮忙收拾行李。阿初也明显被吓唬住了,亦步亦趋地跟在许攸屁股后头。

“老二家的,这些大件的东西都不用收拾,”孟老太太见孟二婶连厨房的碗盆都恨不得装起来,赶紧出声阻拦,“我们就是出去暂住一段时间,东西多了,一会儿出城反倒引人注目被人拦住。”

“可这些…”二婶很是不舍地吧手里的锅回原处,“这要真打起来,这些东西哪里还保得住。”不仅仅是这些,她们一家人在这院子里住了七八年,早已有了感情,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她们亲自布置下的,而今一句话便要全都抛下,叫她如何舍得。

许攸自然也能猜出二婶的心思,上前去抱住她的衣袖劝道:“二婶,这些都是身外物,只要保住性命,以后还有更好的。”

孟老太太也道:“你看,连小雪都能看得透。”她把手里的小包袱朝二婶举了举,“赶紧去收拾,我估摸着这场仗也用不了多久,咱们收拾些日常衣物就好。你大哥做事一向周全,想来城外早已准备妥当,吃穿用度不必我们操心。”

孟二叔也道:“是是,就在城外三十多里外的黑风寨,山上有现成的院子,上山的路也有人守着,就算云州真打起来,也打不到山上去。”

许攸闻言顿时就囧了,然后又想起赵诚谨临走时让她送给大当家的那封信,所以说,孟家和黑风寨的那些好汉们早就已经“勾结”起来了!在其中穿针搭线的十有*就是赵诚谨,不知道胡大人知不知道这事儿呢?

待一家人收拾好东西飞快地出了城,上山的路上与胡家一家人不期而遇,许攸这才确定,原来胡大人也是“官匪勾结”中的一员。

黑风寨建在山巅的一片平地上,平地的一侧是悬崖峭壁,仅有一条小道可以进入,真正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难怪雪爹会把他们一家人安置在这里。这小小的寨子里而今住了有十几户人家,除了胡孟两家之外,余下的大多是山寨原有的居民,听说寨子里来了客人,全都出来迎接,男女老少足足有近百人。

孟家人口简单也就罢了,胡家上上下下加上伺候的下人可足足有近二十号人,浩浩荡荡的,着实有些不好安排。好在大当家早就派人上山打过招呼,山上的兄弟早将这边空置的院子收拾了出来,孟家得了个五间带偏房的小院子,胡家则分了两处地方住。

二叔把她们送上山后就匆匆地离开了,孟老太太便带着二婶和许攸收拾东西,阿初帮不上忙,站在屋里看了一阵,终于又忍不住悄悄挪到了院子里,透过篱笆墙好奇地往外看,院子外也有半大的孩子好奇地探出半个脑袋来,笑嘻嘻地朝他打招呼…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阿初就跟山上的孩子们混熟了,还主动邀请他们来家里头玩,甚至还把赵诚谨从京城送过来的糖果分给他们吃…

相比起迅速融入山寨的孟家来说,胡家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到底是官家出身,府里上下都有些架子,实在拉不下脸来跟这些“土匪”说话。寨子里的百姓原本还对官太太们挺好奇,被府里头那些漂亮又高傲的丫鬟们折了几回面子,便再也不往跟前凑了。

就算是官家小姐又怎么样,一双眼睛长在头顶上,压根儿不用正眼瞧人,也太气人了!寨子里的百姓都有些看不惯,私底下悄悄议论,“还是官家小姐呢,长得还比不上孟家小姑娘…”

“可不是…”

无论大家怎么议论,孟家很快就在山寨里落了脚。已是冬日,山上比城里更冷,没过几天甚至还下了场大雪,整个寨子都被厚厚的大雪覆盖,与此同时,云集九州的战事也渐渐拉开了帷幕。

关于收复云集九州之事,这几年朝廷未有一日懈怠,好不容易皇帝陛下终于决定发兵了,为了谁领兵的问题,朝中上下又吵成了一团糟。大家都不是傻子,胡人再怎么凶悍,也敌不过大梁朝举国之力,此战必胜。若能出战,势必立下大功,于是,京城上下,但凡是有些门路的,纷纷四处钻营,只盼着能弄得个名额能随军北上,只要人不死,回来便能升官。

“二哥你真不去?”齐王窝在瑞王府的书房里一脸认真地朝瑞王爷问:“大家为了领兵的差事都快打起架来了,你倒好,窝在府里头连门也不出,若不是弟弟我今天非要闯进来,你岂不是连我的面也不见。”

瑞王爷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怎么,你想去?”

“谁不想去!”齐王的声音立刻高了不少,“这可是流芳百世的好事!我要真把云集九州给收复了,以后还有谁敢说我不学无术?别的不说,少不得头上的爵位还能升上一升,以后也算对得住儿子。”

瑞王爷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现在倒想起儿子了,家都还没成,你找谁生儿子?”为了齐王的婚事,太后操碎了心,只恨不得把全京城适龄的少女全都召进齐王府让他随便挑,偏偏齐王殿下却像吃了石头似的谁也看不上,年纪一大把,府里头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齐王一脸无所谓地直挥手,“行了吧,那都是些什么人,不过是仗着家世好点就自以为是,长得歪瓜裂枣的还没我好看,要真娶了回家,我岂不是亏死了。”

“娶妻娶贤,你要看重颜色,大不了派人去江南找几个瘦马——”

“停——”瑞王爷的话未说完就被齐王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二哥不是我说你,你吃的苦头还不够呢?也亏得二嫂能干,才保住了两个孩子,我可不想到时候府里头跟你们家似的弄得乌烟瘴气。”

瑞王爷顿时噎住,偏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一张脸气得铁青。齐王也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重了话,赶紧把话题岔开,打了个哈哈道:“二哥你要是不去,要不就帮兄弟我去跟陛下提一提,我好歹也是去过云州的,多少比旁人熟些。”

瑞王爷却直摇头,“老七,不是哥哥我不愿意帮忙,只是这事儿我实在不想插手。你自己想一想,这几年,我什么时候插手过军中的事。我与陛下虽是亲兄弟,但今时不同往日,陛下而今心思重,我能避着就尽量避着。”

自从三年前秦家叛乱后,皇帝嘴里不说,但疑心病却比以前重了许多,瑞王爷与他乃同胞兄弟,最是敏感,这些年来一直低调谨慎,几乎是皇帝说什么他便做什么,也从不插手朝中政事,更不用说军中事务,遇着这种机遇也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齐王终于品出些意思来了,面色犹疑地看了瑞王爷半晌,点点头,“我明白大哥的意思了。”说罢,又苦笑着摇头,“不知道这回又会冒出什么人来。”

他算是明白了,恐怕皇帝陛下心里头早就有了打算,任大家伙儿怎么跳脚,最后那差事也落不到自己头上。张家倒了,还有李家、王家,这一回,比的可不是谁家背景深厚,而是皇帝的心思在哪里。

第79章 七十九

不出瑞王爷所料,皇帝最后定下的北伐统帅并非世家出身,甚至连将门子弟都不是,只是个寻常百姓出身,早些年也曾立下不小的军功,只是一直被上头压制着,这两年才渐渐崭露头角,他陡然得了皇帝的器重,不仅是朝中众人,就连这位将军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旋即便激动得热泪盈眶。

让齐王殿下意外的是,皇帝居然点了他做参军。这可是个大肥差!若是以前,齐王殿下领了旨意势必要高兴得跳起来,可自从上回与瑞王爷一番详谈后,齐王殿下心里头就沉甸甸的,一晚上没能睡着,大清早就悄悄溜到瑞王府来寻瑞王爷讨主意了。

“二哥,你说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好好的怎么把我给拎了出来,他不是对我有什么想法吧。”齐王虽然也希望自己更进一步,可到底还是自己小命重要,他可不想无缘无故地被皇帝给盯上了。

瑞王爷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既是陛下的意思,你就好生接着,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可二哥你不是说——”

“那你跟我能一样吗?”瑞王爷拿他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无论是爵位,还是身份,还是能力,你也得能让陛下顾忌才行。就你这不着四六的性子,几年下来也没见你办过几回好差事,陛下要是连你都顾忌,这皇位坐得也忒难了。”

齐王恍然大悟,“敢情我这是沾了平时游手好闲的光。”被瑞王爷一安慰,齐王顿时就浑身轻松,总算对瑞王爷刚刚的话有点反应了,“我说二哥你也太过分了,有你这么说弟弟的么,我平时虽然爱玩爱闹了些,关键时候可没捅过篓子!别的不说,那…几年前河南治水那案子,还有上回去云州接顺哥儿,哪一次不是办得漂漂亮亮的。”

瑞王爷顿时嗤笑,“你也好意思提河南那次,要不是被我家的猫给救了,你这会儿早就已经尸骨无存了。”

齐王殿下顿时哑然,脸上飞快地变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最后又不自在地瑟缩了一下,叹了口气道:“哎,那只猫…真是…不行,我非得把小雪团接到京城来。”他咬着牙跺脚,表情十分坚定。

瑞王爷斜了他一眼,挥挥手把他赶了出去。

齐王前脚出门,许管事后脚就进了屋,“…三少爷不肯用饭,一直喊着要见侧妃…”

“什么侧妃!”瑞王爷的脸色顿时变得很不好看,“府里头早就没了侧妃!”他揉了揉太阳穴想了一会儿,闭着眼睛吩咐道:“送到竹园去让安庶妃看着。”相比起顺哥儿和平哥儿来说,瑞王爷对这个儿子没有很深的感情,可无论如何,这到底还是他的儿子,总不能完全不管不顾,王妃不在府里,这些下人无人约束,可不晓得敢做出什么事来。

还以为会送去宁庶妃院里,毕竟,宁庶妃膝下无子无女,安庶妃到底还有三个女儿,没想到…不过,许管事低下头,应了声是,缓缓退了下去。刚刚走到门口,瑞王爷忽然又将他叫住,“张家的案子,刑部可有了结果。”

许管事不敢抬头,“回王爷的话,还在审。”他说罢便安安静静地候在原地,半晌不见瑞王爷做声,想了想,还是悄悄地退了下去。

瑞王爷在书房里坐了半晌,再起身时太阳已被天上的云层遮去了大半,他百无聊赖地在屋里走了两圈,最后终于还是一挥手朝下人道:“备马,出城。”

马儿一路飞奔,瑞王爷赶到田庄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庄子里燃了灯,檐下挂着两盏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瑞王爷只觉得一颗心顿时就安定了下来。

田庄里下人多,瑞王爷刚进门,就有腿脚快的婆子赶去瑞王妃院子里送信去了,瑞王妃也懒得起身迎,大刺刺地端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也不动。赵诚谨和平哥儿却不能像她这样,赶紧起身到院门口迎接。

将将走到门口,就瞧见瑞王爷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见他们兄弟俩还在院里,不由得有些意外,“还没回去睡?”一边说着话,一边蹲□体把平哥儿抱了起来。

“大哥和阿嵘带我去找雪团的坟,我们在林子里兜了一下午也没找到,回来得就晚了。”平哥儿解释道。瑞王爷一天之内听人提了两次雪团,微微一怔,旋即又很快回过神来,笑着问:“带上了茶壶没有?它鼻子灵,多少能帮上些忙。”

“带是带了,可是根本没用。”平哥儿一副惋惜地叹了口气,“大哥说明天我们再去。”

“记得多带几个人,”瑞王爷叮嘱道:“现在天气冷了,说不好什么时候要变天,路上也不好走,千万仔细脚下。”

赵诚谨具一一应下。说话间,瑞王妃又叫人摆了饭,一家人难得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了顿饭。饭后平哥儿依旧不肯走,拉着瑞王爷的胳膊撒娇,瑞王爷巴不得把他留在身边缓和屋里的气氛,遂也抱着他不撒手,同时也想法设法地与赵诚谨找话说,“…你七叔明天要动身去云州…”

赵诚谨显然有些意外,“七叔带兵?”这也太扯了!

“他是参军,”瑞王爷见他仿佛有些兴趣,顿时就来了精神,“领兵的是霍将军,年纪也不大。你七叔去过一趟云州,倒比旁人还有经验些,虽说没上过战场,不过这种事儿也是练出来的,谁天上就会打仗。等他回来,可不定就变了个人。对了,他还说要把云州的雪团也带回京,那里也有只猫?”

赵诚谨脸上顿时微微变色,笑容僵在脸上,“他…说什么?”他要把小雪接进京?他凭什么接她进京!

“怎么了?”瑞王妃见儿子脸色不对劲,赶紧出声问。

赵诚谨倒也不瞒她,顿了顿,低声回道:“七叔说的恐怕是孟大叔家的小雪。我临走前把雪团的猫牌送给她,被七叔见了,非说她是雪团变的,害得老太太一直不高兴。”任谁家的孩子被人说是只猫妖也会不高兴,瑞王爷立刻就皱起眉头,“老七那性子真是没轻没重,我看他那脾气,到了云州保准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十有八九又要惹祸。”

瑞王妃笑笑,没说话,注意力却放在了别的方面,“顺哥儿把雪团的猫牌送人了?”

赵诚谨面色如常地点头,“给了小雪。”他顿了顿,又笑道:“身上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以送的,偏她还不肯收,我费了半天的口舌才说服她。”

瑞王妃抿嘴笑,“是该好好谢谢人家,到底救了你的命,又把你好吃好喝地养了大半年。若不是他们一家子离得远,我与你父王也该亲自登门道谢。”

赵诚谨的脸上露出会心的笑,“老太太和孟叔都不是施恩图报的人,不过再过几年,孟叔说不定也会进京,到时候母亲可把小雪召进府陪您说说话。她性子活泼,人又和善,倒是跟雪团有些像,也难怪七叔以为她是雪团变的。”

瑞王妃点头笑,平哥儿有些不解地问:“大哥,小雪姐姐说了过几年就来京城吗?”

赵诚谨摸了摸他的脑瓜子,柔声解释道:“孟叔在云州做捕快,身手出了名的好,手底下的人也都信服他。临走前我跟小荃哥特意叮嘱过,这次云集九州的战事少不得他要从中出力,到时候立下大功,自然就能进京了。”

“那个孟大叔会武功!”平哥儿有些小激动,声音都忍不住高了些。

“父王也会!”瑞王爷闻言立刻插话,“明儿父王教你们射箭。”

“可大哥说要去林子里找雪团的坟地。”平哥儿歪着脑袋有些犹豫,“大哥也会射箭,他射得很好。大哥说,他还杀过人呢。”他说起这个,脸上难掩兴奋之意,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杀的是胡人,以后我长大了,也要去杀胡人。”

瑞王爷的眉头跳了跳,顿时生出一种无力感。赵诚谨从后头伸出手忽然在平哥儿后脑勺上敲了一记,低声道:“跟你怎么叮嘱的?全都给忘了?以后再也不跟你说这些了!”

平哥儿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伸手去拽他的衣袖,小声地求饶。

瑞王爷与瑞王妃见他那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俱是大笑。

……

云州

大雪一场接着一场,黑风寨通向山下的小路早已被封了,城里的消息也传不进来。接连十多天不见雪爹和孟二叔回来,二婶和阿初都有些不安,孟老太太倒还镇定,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每天招呼许攸做女红,“女孩子家家,连个荷包都绣不好,将来嫁了人,可不得被婆家嫌弃。”

许攸猛地抬头,一脸震惊地看着她,“阿婆,不是说我以后不嫁人,守在家里头招上门女婿吗?”

孟老太太闻言顿时哈哈大笑,“哎哟,我们家小雪不想嫁人啊。这要真招上门女婿,能有几个好的?但凡是好男儿,谁也不愿意给人家做上门女婿啊。”

“我不管!”许攸急了,把手里绣了一半的帕子扔在一边,上前挽住孟老太太的胳膊道:“反正我不嫁人。嫁人才不好呢,日后进了人家的家门,立刻就得矮上一截儿,伺候这个,伺候那个,还捞不着一句好话。”

变成人虽然是件好事,可是面临的问题比猫咪要多多了,以前她只需要在春天努力压抑住内心的躁动,可现在,虽然这个身体还不到十一岁,可将来终归是要成家的,许攸一想到自己在不久的将来要去给人家做媳妇,每天辛勤劳作伺候老小,等到年老色衰了说不定还要被人嫌弃…这种生活实在太可怕了。

她到底年纪小,孟老太太压根儿就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只当她孩子气,笑了两声就把话题给岔开了。许攸心里头又急又气,偏偏又不好为了这么点子虚乌有的事情跟老太太纠缠,真是恼得要命。

“…小雪…”外头传来胡鹏程的声音,话刚落音,大门就砰地一声被推开了,胡鹏程猛地跳进了半个身子,进了屋这才发现孟老太太也在,立刻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咧嘴朝老太太笑笑,小声道:“阿婆也在啊。我…我想叫小雪出去堆雪人。对了,阿初呢。”

“阿初在隔壁屋看书。”许攸起身道,又回头朝孟老太太挥挥手,“阿婆,我出去转一转,一会儿回来。”说罢,便兴致勃勃地朝胡鹏程走过去,“我们去叫阿初,他也喜欢堆雪人。你说我们用什么做鼻子呢?阿初前几天捡了几块圆石头可以用来做眼睛…”

孟老太太目送他们俩说说笑笑地离开,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第80章 八十

黑风寨里的孩子不少,但胡鹏程身为县太爷家的少爷多少还是有些架子,不大看得上山里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娃儿,只爱找许攸和阿初玩。许攸也正是在屋里头闷得慌了,立刻就喊上阿初一起在寨子中间的一块平地上堆雪人玩儿。

“也不晓得山下现在怎么样了?”胡鹏程到底年纪大些,满脑子都是要去杀胡人、立军功的念头,偏偏胡家就他这么一个男丁,胡大人怎么可能会让他上战场,几乎是连骗带哄加硬拽才把他给送上了山。胡鹏程原本还想着反正山上也没人看着,等家里的护卫一走,他就趁机溜下山的,不想上山第二日就下了大雪,之后山路便封了,饶是他再怎么胸怀远大、壮志凌云也无济于事。

“我们一定赢了。”阿初鼓着小脸认真地道:“我爹说了,胡人都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等明年开春,我们就能回去了。”

“明年开春还远着呢。”胡鹏程有些抑郁,忽然又想起赵诚谨来,转过头来问许攸,“小雪,顺哥儿最近有信来吗?他在京城好不好?”赵诚谨的身份并没有广而告之,就算是胡鹏程也只知道他回了京城与亲人团聚,别的却不清楚。

还不等许攸回话,阿初就急急忙忙地开口了,“小顺哥当然好了,他每个月都有信来的,以前还总托人送东西过来。”他说话时小手往兜里摸了半天,总算淘出两颗糖果来,巴巴地递给胡鹏程,道:“小鹏哥吃糖,这是小顺哥从京城送过来的,云州可吃不到。”家里的糖果没剩多少了,阿初还有些舍不得,虽然把糖果递了过去,可眼珠子还黏在那上头,依依不舍。

胡鹏程到底是个少年人,哪里会看不出他的心思,朝他笑笑,把糖果给推了回去,笑道:“行了行了,还真稀罕你这几颗糖。”

许攸也抿嘴笑,“小鹏哥你别急,不管云州打成什么样,我们左右帮不上忙,倒不如好好把自己日子过好,不然,照你这么发愁下去,等明年开春下了山,恐怕头发都要白了,小心胡大人认不出你来。”

“可这里日子实在无聊,”胡鹏程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唉声叹气,一会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弓着腰,低着脑袋,小声地朝许攸和阿初怂恿道:“要不,我们下山去看看?”

“啊——”阿初立刻就跳了起来,指着胡鹏程说不出话来,“你你…”这也太大胆了!

“我什么!”胡鹏程一见阿初这反映就晓得这小鬼一定不会同意他的提议,于是又把目标投向了许攸。他可记得,许攸可不是什么老实乖巧的小姑娘,不过,这一次许攸没有如他所愿立刻应下,反而郑重地摇头拒绝,还义正言辞地教训道:“小鹏哥,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行事还不如阿初。眼下是什么时候,山下正在打仗,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且不说你下了山能不能帮上忙,就这天寒地冻的天气,你真出了寨子,可不一定能下得了山。到时候万一出点什么事,反而害得大家伙儿还得去找你。要是找人的途中再出点什么意外,到时候你良心可安?”

胡鹏程都被她给说懵了,傻乎乎地看着她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啊你个黄毛丫头,你知不知道在跟谁说话呢。一个乡下丫头也敢教训我大哥,不想活了吧你。”身后不知从哪里钻出个人来,裹着厚厚的冬衣,还披了件长髦披风,雪白的狐狸毛后露出一张小脸,许攸看了半晌,认出她好像是胡家的二小姐,上次在城里有过一面之缘。

不过,上次在街上,这位二小姐可是要温柔多了,何曾这么朝她说过话。

胡鹏程脸色微变,面上顿时闪过一丝不耐烦,说话的语气也有些生硬,“我跟小雪她们说话,你插什么嘴。”说罢,竟一点面子都不给就转过身,连看也懒得看她一眼,朝许攸道了声“抱歉”,而后便急乎乎地跑了。

胡家只有胡鹏程一个男丁,余下的几个妹妹都是庶出,胡太太并不曾亲自教养过,所以胡鹏程跟这几个庶妹关系不算亲密,更因为几个姨娘爱挑事,以至于他厌屋及乌,对这几个妹妹也没什么好感,平日里也少有什么好脸色。

但无论如何,胡鹏程便是再怎么不待见她们,也不曾当着外人的面给她难看,胡二小姐都快气哭了,偏又不敢朝胡鹏程发作,一腔怒火便朝许攸发过来。许攸又哪里是她拿捏得住的,就跟没看到她似的拍拍屁股起了身,拉着阿初一溜烟地跑了。

偌大的雪地里只剩胡二小姐一人,她又是生气又是委屈,终于“哇——”地哭出声来。

胡二小姐一回到自家院子,便抢先向胡太太告了一状,又做出一副为胡鹏程担心的姿态道:“母亲,大哥性子直爽,怎么晓得那些下贱人满肚子坏主意,也不看看她是什么身份,整天勾着大哥在外头,多少人眼睛都看着——”

“啪——”地一声响,胡太太狠狠地把手里的茶盏放在桌上,冷冷朝她斜睨了一眼,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地问:“人家做什么了?鹏哥儿又做什么了?人家大大方方、清清白白,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是满肚子男盗女娼。这才多大的年纪,这都是谁教的你!”

胡二小姐到底不过十二三岁,平日里在胡家虽不能说有多受重视,但也从不曾被嫡母这般不给脸面的训斥过,顿时就吓得煞白了脸,两腿一软就跪了下来,眼泪簌簌地往下落,还想开口再狡辩两句,胡太太已经招呼下人把她拉了下去,“…给我在屋里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懂事了才放出来。”

下人们立刻把面色如纸的胡二小姐半拉半拖地弄了回去,胡太太依旧有些心气不平,接连喝了两杯热茶,依旧不痛快,索性起身披了衣服出门,打算把那糙心的儿子给揪回来。结果还没出门,就瞧见胡鹏程绷着脸气鼓鼓地冲回家了。

“你个小王八蛋!”胡太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前就去揪胡鹏程的耳朵,手法娴熟得让胡鹏程根本就没时间躲。

“娘,你轻点!痛死了!”胡鹏程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声音也变了调,“娘,您这是要我的命啊。耳朵都快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