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离开沈放的视线之后,钟念一直紧绷着的双肩才缓缓松了下来。

和什么人相处用什么方式,类似于隋禹,钟念可以和他谈天说地,但仅止于此;像沈放,她必须时刻武装提防他的每一句话隐藏的含义,语气甚至比他还要散漫比他还要不着调。

其实这么些年,她和梁亦封的相处最好。

她不用隐瞒什么,因为他对她的家庭了如指掌;

她也不用说什么,因为他们之间的相处向来是阒寂无声的。

也因为梁亦封,和她很像。

人们总会下意识的靠近两种人,一种是和自己截然相反的、互补的人;另一种是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梁亦封沉默、寡言、为人低调,而她也是,所以钟念在他面前,最像她自己。

钟念也很说不清到底为什么,明明梁亦封这样的人城府最深,旁人的喜怒不形于色是打小教出来的,挨了多少棍棒读了多少诗词史书才学会的,而他没有。

他生来凉薄,面无表情的脸庞天生寡冷。

可她偏生觉得在他身边,最自在。

命运有时候奇怪的,让你在无所适从之时又觉得适逢其会。

钟念站在紫藤长廊下,枝虬叶茂的紫藤花垂吊在长廊石梯下,细小的花瓣落在地上零落成泥,在春夏蒙昧的时节,阳光倾泻一地碎金。

她停下脚步,风裹挟着花香,她在绿光中站定,拿出手机给梁亦封打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她耐心的等到忙音来临前的最后一刻,那边竟然接了,熟悉的低哑声音响了起来,滋滋电流传过,传入她的耳里格外的低沉有磁性。

梁亦封:“嗯。”

无波无澜,没有任何情绪。

钟念眼睫扇动,她坐在石凳上,问他:“你在哪儿?”

“在你家。”

钟念很快的反应过来,“我母亲那里?”

“嗯。”

“我来找你。”她说。

梁亦封:“不了。”

“为什么?”

他说:“我马上要回公司。”

“我去公司找你。”

她听到他在那边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妥协还是无奈,但他总归是让她来找他了:“我在你家等你。”

钟念说,好,那你等我。

挂了电话之后,梁亦封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色的床,床单是绿色碎花样式,房间干净整洁,一张书桌,一个衣柜,窗台处的蕾丝窗帘在阳光下微微飘荡在空中。

书桌前放了张合照,十五岁的少女清冷如皎月,站在她身边的少年眼里曳出一道慵懒微笑,左边嘴角微往上挑,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梁亦封的眼底像是淬了冰一样。

“小梁。”有个声音从门外传来,“原本还想给你看几张念念小时候的照片的,可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梁亦封:“没关系。”

“你在看什么呐?——这张照片啊,”钟母笑着拿起来,说,“念念回国之前我给她收拾了下房间,在抽屉里找到的,不过你看,隋禹和念念站在一起,是不是很般配啊?”

梁亦封:“是吗?”

“对啊,而且俩人关系又好,我一直以为念念能和隋禹在一起的。”钟母的语气渐渐失落起来,“可惜,念念没有那么好的福气。”

梁亦封:“没有。”

“嗯?”

“她会遇到更好的。”

钟母笑笑,权当他这是在安慰自己,摆了摆手,说煮了碗绿豆汤,出去喝点吧,

梁亦封点头,他落于钟母身后,往前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伸手,把照片朝下,压在桌子上。

·

钟念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出租车。

反倒是等到了来参加校庆的隋禹。

他今天开了辆特别招摇的敞篷跑车,鼻梁上架了幅墨镜,身上穿着件花衬衣和花裤衩,一身海边休闲度假装,骚包的不行。

他在她面前停下车,轻佻的吹了声口哨,“美女,上车,走吗?”

钟念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隋禹用食指把墨镜往下面勾了勾,挤眉弄眼道:“给个面子成不?”

哎。

钟念无声的叹了口气。

她无奈的笑笑,然后伸手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身边一起等车的人都惊了,丫还有这种操作?

隋禹更是笑的得意忘形,开着跑车在车流中窜来窜去。

钟念觉得他可真是幼稚,都快三十了,每天还没个正行。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生活的方式,他这样子生活,乐趣总比她的要多。

至少她从他的身上汲取了很多的快乐。

车开出去没多久,隋禹开启车顶,软顶缓缓升起,将外界的阳光隔绝开来。

他抽空往她这里看了眼:“不是说不来校庆的吗,怎么又来了?”

“报社采访,不得不来。”

“一个校庆还上今日头条啊?”

“谁知道呢。”

正巧是红绿灯,隋禹从车里的冰箱里拿出瓶水给她,递给她的时候,隋禹不怀好意道:“需要我给你拧开吗?”

“……”

钟念无语的看了他一眼,“不了。”

她轻松的就拧开了瓶盖,喝了几口。

隋禹深深的叹了口气,“别的女人啊,都是一副‘哎呀怎么这么难拧啊,你帮我拧一下好不啦’这样的模样,到你这儿倒好,什么都一个人干。”

钟念抿了抿唇,“独立点不好吗?”

“不是不好,只是你太独立了。”他刻意加重了“太”这个字。

钟念:“不好吗?”

隋禹:“男人可不喜欢这样的女人。”

钟念蹙了蹙眉:“我要成为男人喜欢那种女人吗?为什么男人不能为了女人成为我们想象中的男人?”

“女人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多金,帅气,体贴,温柔,专一?”

钟念没有遇到过爱情,但是如果非要让她选择一个心动的理由,“至少得专一。”

“男人专不专一,得看女人漂不漂亮。”

“……”

歪理。

钟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女人长得漂亮,难道是为了嫁人的?”

隋禹:“女人长得漂亮,是为了更好地嫁人。”

“那男人长得帅,是什么用呢?”

“能够更好地海纳百川。”隋禹不怀好意道。

钟念缓缓降下车窗,任风吹起她的长发。

在呼啸风声里,她说:“所以爱情都是不真实的。”

隋禹有些恍惚,“爱情不是天长地久,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钟念轻笑着摇了摇头,她问道:“你会为了喜欢的女人改变自己吗?”

问题落下,他许久没有回答。

钟念犹疑的看向他,他侧脸紧绷,墨镜下的眼睫轻颤,泄出他此刻的心情。

蓦地,他用一贯的散漫不着调的语气说,“这世上有不喜欢我的女人吗?”

他多金、帅气、体贴、温柔,和一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眼里的爱意都是真的。可他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些了,他情话绵绵,爱意潺潺,连天长地久都能说得温柔动听,但他对你的爱真的就是你所感受到的所有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

爱是当时明月在。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慵懒,尾音上扬,钟念无奈的摇头笑笑,他说的倒都是真的,像他这样的男人,大概爱情确实俯仰皆是。

但她只听到他话里的滥情,没看到他眼底的深情。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可悲起来。

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却来没有想过为了她而改变,他依然声色犬马,过着光怪陆离的生活,身边的女人越换越多……

所以呢,爱有什么用?

钟念说得对,爱情都是不真实的。

包括他对她的爱,也都是假的。

第19章 ZhongNian

车子开了许久, 隋禹才想起来问她到底去哪儿。

钟念说回家,回我母亲那儿。

隋禹:“怎么突然想起回那边了?”

钟念:“梁亦封在那儿。”

隋禹打方向盘的动作微滞, 把着方向盘的十指紧缩, 青筋迸发, 他努力克制住内心的躁动,问她:“你和他经常联系吗?”

钟念想了想, “还好。”

还好的意思就是, 大概一周会有两三次。

因为如果不经常联系,钟念会直接说,很少。她不会在他面前撒谎, 她只会选择说还是不说。

隋禹蹙眉, “他主动找你的?”

钟念缓缓的合上车窗, 等到车内没有暖风流过的时候, 她才说:“还好吧。”

她说话向来很少加语气助词,因为早年在泰晤士报工作的原因,她说话都是力求真实,那种包含不确定因素的话, 钟念鲜少会说。

而她但凡这样说话,都是用来敷衍的。

隋禹也知道自己僭越了。朋友之间到底是应该保持点距离的, 她也很少问自己的私事。

半个小时的车程, 异常安静。

等到了乡下,钟念下车, 她站在车外, 踟蹰半晌, 问他:“不下来吗?”

“不了。”隋禹看了看腕表,说:“我下午还有个会要开。”

钟念没留他,只说:“那你路上注意点。”

听到他的回答的时候,钟念心里莫名的一松。她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害怕隋禹和梁亦封的碰面,或许是因为在记忆里他们二人就没有对盘过,但他们不对付的原因又无处可寻。隋禹是老好人,在学校的时候班里的人都喜欢他,谁会不喜欢健谈而帅气的男生?而且这个男生还出手阔绰,不摆架子。

而梁亦封和隋禹是截然相反的人,他沉默寡言,虽然长了张迷惑人心的面孔,但性格冷淡,大家对他的印象都是那个看上去不太好接触、高高在上的年级第一。

他们两个的位置是教室的对角线,隋禹的位置是讲台边上,而梁亦封的位置是倒数第二排,两个人相距甚远。附中又是实行走读制度的,两个人也不住在寝室。所以钟念实在不清楚他们两个到底为什么不对付。

陈年旧事,时隔多年再想起心里总会泛空。

钟念打开院子的铁门,往里走去。

家里的门没有关上,她推开,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客厅窗边打电话的梁亦封。

钟念放低了脚步声进门,怕打扰他,脚步一折,钻进厨房里帮钟母盛绿豆汤。

等她盛完出来,梁亦封的电话也已经结束了。

钟念把绿豆汤放在餐桌上,朝他说:“放了很少的蜂蜜,你来尝尝看是不是刚好。”

梁亦封不嗜甜,但像绿豆汤这种总归是要放点糖才好吃的,于是钟母只放一勺蜂蜜给他。

梁亦封慢条斯理的走了过来,尝了口,“可以。”

钟念笑了下,“那行。”

她又回厨房拿了一碗,两个人坐在餐桌上,面对面的喝完一碗绿豆汤。

钟母接了个电话就匆匆忙忙的跑出去了,出门前叮嘱他们留在这儿吃午饭,钟念抹了抹嘴角,“我下午还有事儿。”

钟母:“难得回家一次,再说你能有什么事儿?”

钟念:“还要整理新闻内容。”

“不差那么点时间的。”钟母和蔼的看向梁亦封,“小梁有时间的吧,不是说公司的事不用管了吗?”

梁亦封:“有的。”

钟母:“那行,等我回来给你们煮好吃的!”

她风风火火的出门,留下钟念和梁亦封面面相对。

钟念捉住了他们之间的对话重点,问他:“公司的事不用管了吗?”

梁亦封:“嗯。”

沈氏一共三位总经理,除了沈放和梁亦封还有一个叫陆程安。他常年在国外追老婆,追了这么多年总算抱得美人归凯旋回国,因此梁亦封再也不用经常去公司了。

钟念感慨道:“那可以轻松很多了。”

梁亦封说:“或许吧。”

空气中只剩下清脆的陶瓷相撞的声音。

梁亦封喝完,把碗往前一推,双手环在胸前,气定神闲的看着钟念。

他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钟念低头喝汤的动作一滞,她仰起头看他,说:“我今天遇到沈放了。”纠结许久,她还是决定直截了当的说,他是个聪明人,迂回的把戏见的多了。

梁亦封:“嗯,然后呢?”

钟念说:“他说你生气了。”

梁亦封不置可否的扯了下嘴角。

钟念:“因为那天的事吗?”

梁亦封:“那倒不至于。”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钟念的心里,没来由的一空。

她恍了恍神,说:“那到底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