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碧如洗的蓝天下是辽阔的草原,无数骏马正在撒欢似的奔跑,成群结队的牛羊们则是在四下里啃食嫩草。腰挎弯刀的牧人们骑在高头大马上高声谈笑,说起去年那个严寒的冬天全都是唏嘘不已。好在春天已经来了,河流上的冰层已经融化,冬天一片枯黄的草根也已经重新焕发出了青翠,熬过了一个冬天的牛羊们正在长膘,不时还能捕捉到几匹落单的野马。

在前两年突骑施那位自立为可汗,连番打仗打得西域不得安宁之后;在东突厥趁势入侵,在庭州附近掀起连场战事之后;在中原连番兵谏,皇位更迭之后;在去年连月大旱,水源严重紧缺之后;人们终于盼来了一个美好的春天,一个复苏的春天,一个太平的春天。而除了感慨天神终于眷顾赐福之外,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则是庭州城的那场盛大婚礼。尽管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但新娘的美貌和陪嫁,新郎的家世,乃至于庭州裴氏的每一点每一滴,都成了人们议论的焦点。

而人们议论的那一对年轻夫妻,此时却策马并肩而行,笑吟吟地看着蓝天白云草地,还有那数不清的牛羊骏马。裴愿的手中挽着一根长长的鞭子,但他却并不用鞭子驱赶身边的牛羊,而是用嘴发出声音各异的唿哨,如臂使指地把上百只羊管理得服服帖帖。而自从凌波第一次牧羊却把一群羊赶得乱七八糟之后,她只好早早放弃了这种高难度的活计。

凌波穿着一件寻寻常常的对襟窄袖衫子,和寻常牧民女子不同的是,她的衣襟上绣了不少精致的穿枝花,袖口和衣衫下摆上也有一圈漂亮的锦绣滚边。至于牧羊的时候还远远跟着一群护卫的牧羊女,则更是显得稀罕。不过她和裴愿这些天隔三差五就要这样来上一回,那些牧民们最初还会好奇地聚在不远处围观,久而久之也就渐渐习惯了,只会在闲暇的时候瞅上一眼议论几句。

相形之下,身量愈发敦实的裴愿看上去自然更像一个普通牧民。当今天子即位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为裴炎平反追赠官职,而裴炎的直系亲属后代也一一得到了赦免。裴伷先授太子詹事丞,赫然已经是正四品上的高官,不愿留在长安的裴愿也受封骑都尉,授北庭都护府录事参军事,就连年纪轻轻的裴范也因为父兄的功劳受封飞骑尉。

“娘前几天也到长安去了。”裴愿说着便转头朝凌波笑了笑,“当初我们成婚的时候,娘还说什么习惯了这天高地阔的大草原,不愿意到长安城那种憋闷的地方去,可到后头还是耐不住性子,眼巴巴地带着人追了过去!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果然是一点不假。”

说起阿史那伊娜这个婆婆,凌波不禁心有余悸。相较中原世家的礼节门规森严,婆媳之间那些繁复的礼数,阿史那伊娜无疑是极其好伺候的。想当初她过门之后只叫了一声娘,这位出手阔绰的异族公主就恨不得把所有积攒下来的各色首饰给她添妆裹,同时也没少和她交流某些问题,为此甚至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些栩栩如生的春宫画——言下之意只有一个,年纪都不小了,该好好生儿育女,也好让某个作婆婆的人可以抱上孙儿孙女。

见凌波兀自瞪着自己不说话,裴愿登时醒悟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岔开话题道:“爹爹先是回乡祭祖,如今也应该回长安了。”他忽然沉下了脸,恨恨地骂道,“那些裴氏族人还真是可恶,想当初伯祖被杀,爹爹被流放的时候,就没见一个人站出来说情。如今爹爹显贵,他们就一个个都巴结了上来,甚至还以娘出身异族为由,让爹爹休妻另娶!全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

“幸好陛下在敕封了你的亲生母亲之后,又封了娘诰命郡君,否则……”

想想阿史那伊娜的骠悍个性,凌波丝毫不怀疑她会带着人打上裴氏宗堂,到了那时候,事情就真的是不可收拾了。当然,她那位公公也还算是有良心的,总算是咬紧牙关不松口,最后是太子李隆基亲自出面,才算是压下了这档子事。毕竟认真论起来,裴伷先在流放庭州之后和阿史那伊娜成婚,既没有父母之命,也没有媒妁之言,也难怪某些人耿耿于怀。

“别说爹娘了,你这个北庭都护府官成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就不怕人家弹劾你?”

“弹劾什么?如今陛下登基天下太平,就连突厥默啜都已经上书请和,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我之前带你去弓月城的时候,你没看见各族的人都在议论大唐天朝?小凌,中原太平,西边也就有太平,太平盛世终于来了。”

“是啊,太平盛世终于来了……不用成天战战兢兢地担心打仗。看看庭州城墙上那些血污痕迹,若真的是打仗,这里还真的不是什么安居乐业的好地方!”

裴范风风火火地纵马飞奔而来时,看见的就是兄嫂并肩而立卿卿我我的模样,不禁悄悄吐了吐舌头。见两人谁都没有看见自己,他眼珠子一转,跳下马轻手轻脚地从背后掩了上去,离着还有两三步的地方方才大声嚷嚷道:“大哥,大嫂!”

然而,正说话的两个人固然是双双回过头,但脸上全都带着了然的表情,仿佛早就料到他的突袭。他见状不禁有些讪讪地,挠了挠后脑勺便陪笑道:“大哥,大嫂,长安城有信来了。一封是爹命人送来的,另一封是指名给大嫂的,上头的印章似乎标着东宫。我都没敢耽误时间,也没敢拆,所以就直接送来给大哥大嫂看看。”

裴愿和凌波对视一眼,便深有默契地从裴范手中各自接过了一封信。凌波却不忙着拆开那来自东宫的信函,只是侧头看着裴愿看信。那赫然是裴伷先字迹挺拔的亲笔信,上头除了说了些甚好勿念之类的俗话之外,就是叙述长安城如今的情形,寥寥几句便道尽了其中凶险,看得裴愿眉头大皱,凌波的满肚子好心情也一下子烟消云散。

“这难道就没个消停了么!”

凌波愤愤然嘟囔了一句,这才径直拆开了自己那封信。果然,那信笺上字迹娟秀,显然是陈莞所写,不过是诉说些离愁别绪而已。从那字里行间,她隐约能感觉到那种难以名状的幸福温馨,于是忍不住摇头叹了一口气。人各有志,当初在确定陈莞真的对李隆基有意之后,她只好勉为其难地去和某人做了交涉,最终让陈莞顶着武氏女的名义嫁入了东宫——反正在武氏人丁寥落之后,只要李旦李隆基父子能够默许,其他的事情异常简单。

说得好听那是正五品东宫承徽,说得不好听,那还不是太子庞大姬妾队伍中的一人?昔日曾经说过不愿为人姬妾的陈莞,最终却仍是走上了这条路。

看到凌波面上流露出了几许掩不住的阴霾,裴愿不由得抱住了她的肩头,低声说:“小凌,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这时候,裴范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只好重重咳嗽了一声:“大哥大嫂,你们俩别在我面前这么甜甜蜜蜜行不行?爹爹的信上究竟说什么?”

裴愿这才醒悟到旁边还有个人,于是不情愿地松开了手,把父亲信上所说的事情一一嘱咐了一遍。末了,他端详了一番裴范,忽然笑道:“二郎,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今年也快十七了,爹和娘都在长安,你若是有看中的心上人就对我说,若是没有,我和你大嫂也好帮你留意留意。”

对于裴愿这种说话的口气,凌波想笑却又得强忍着给他留面子,于是只能板着脸作大嫂状。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裴范根本就是打蛇随棍上的性子,不但不恼,反而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

“大哥,你可是说真的?不管我看上了谁,你都会从中帮忙对不对?”

听了这话,凌波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对劲,而裴愿就没那么敏锐了,皱了皱眉就点点头道:“如果是两情相悦,我和小凌当然会帮你。不过,若是你恃强凌弱或是动什么歪脑筋,爹和娘虽然不在,但我可是要动家法的!你赶紧说,究竟看中了哪家闺秀?”

“我看中的是……”

裴范一句话还没说完,凌波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就只见一骑飞奔而来,马上的骑手在离着这边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飘然落地,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指着裴范便嚷嚷道:“二公子,你把小姐送我的那匹大将军藏到哪里去了?”

眼看紫陌那小脸涨得通红,眼看裴范笑嘻嘻地顾左右而言他,凌波不禁生出了一个极其微妙的念头。她这个成天咋咋呼呼不安分的小叔子,不会是看中了紫陌这个风风火火的小丫头吧?

第一百九十七章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成婚

“不就是一匹马么?改天我抓一匹最好的野马给你就是了。”

“那怎么一样,那匹大将军是小姐送给我的,名字还是姑爷给起的!”

“除了大哥大嫂那两匹,最好的就是你那匹大将军了。咳,我说小紫陌,我就是暂时借一借明天去赛马而已,过后就还,到时候有什么彩头分你一半,你别那么小气嘛!”

“谁是你的小紫陌!”

瞅见这一男一女在那里斗嘴斗得不可开交,裴愿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而凌波更是看得叹为观止。这都是她宠坏了紫陌,否则要是在中原,哪家奴婢敢这么和主人挺腰子说话?也幸好裴范长在庭州无视规矩,眼下也没有公公婆婆在,否则她这个新媳妇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想到这里,她连忙上前拉开了气鼓鼓的紫陌,没好气地在小丫头的头上狠狠敲了一记。而这个时候,终于回过神的裴愿也上前把裴范拉到了一边。

“紫陌是你大嫂的人,你怎么不声不响就带走了她的马?你大嫂待她们几个一向都和自己的姐妹似的,你不要看着她们是奴婢就随意轻贱。你可不要忘了,爹爹带着我刚刚被流放到庭州的时候,我们也不过如此……”

裴范被裴愿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简直是摸不着头脑,好容易听明白了兄长的意思,他眨巴了两下眼睛,偷看了一下凌波那边的情形,不由得苦笑了起来。大嫂显而易见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可是他这个大哥……竟是到现在都没看出来。话说大哥这木讷的性子,当初怎么会让大嫂那么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倾心下嫁?

好容易找到了一个话头,他这才赶紧说道:“大哥,我就实话和你说了吧,我很喜欢紫陌的脾气,她似乎对我也有那么一点意思,所以……”

这所以后头的话他竟是不知道从何说起。若是还是那个已经扎根在庭州的裴家,那么紫陌虽然曾经是婢女,设法脱籍换一个出身,他可以轻轻松松把人娶回来。可现在自家这一支在洗马裴氏重新又站住了脚跟,父兄都是前途无量,他若是犯了良贱不得通婚这一条,那麻烦也就大了。于是,他只得眼巴巴瞧着自己的大哥,期望裴愿能拿出大哥的担当来。

“你看上的就是紫陌?”

裴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又确认了一遍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他脸上顿时露出了某种奇怪的表情,忍不住朝凌波那边瞧了一眼。凌波手底下的那几个心腹侍女都不是省油的灯,朱颜和陈莞都是绝顶能干的,陈莞嫁给了他那位义兄,年纪稍大的朱颜原本不愿意出嫁,在陈珞数次求亲之后终于还是嫁了过去,想不到连紫陌也被人给盯上了,而且还是他的嫡亲弟弟。

“你真的不在乎她的出身?”

“大哥,我又不是那些成天记挂着尊卑上下的中原世家子弟!”裴范不满地撇了撇嘴,这才涎着脸道,“娘一向喜欢紫陌,再说娘心里也没那么多规矩,必定不会拦着;可是爹爹如今官越当越大,而且有宗族压着,必然不会轻易松口。大哥,你和大嫂的事当初还不是人人都说不可能,还不是一样挺过来了,这事情你就帮帮忙吧!我不想飞黄腾达,也不想当什么大官,不想娶一个泥雕木偶一般的世家千金放在家里供着,就喜欢那种灵动的。再说,昔日大嫂身边的那位,还不是入了太子东宫……”

“好了好了,我只问一句,你居然罗罗嗦嗦这么一大堆!”

裴愿自小随着父亲颠沛流离,一直到庭州方才安顿了下来,吃过苦流过汗,因此也从不计较什么身份地位。狠狠瞪了裴范一眼,他便撇下弟弟走到凌波身边,见紫陌满面红晕揉搓着衣角,顿时明白这件事只怕并不是弟弟一厢情愿,头不禁更痛了。轻轻把凌波拉开到了一旁,他便低声问道:“小凌,这事情该怎么办?”

“你问我,我去问谁?”

凌波此时也觉得脑袋隐隐作痛。当初陈莞嫁得顺利,那是因为中间还有一大堆官宦千金,再加上得到了天子李旦的默认,事情自然是好办。至于陈珞娶朱颜则是更简单了,两人一个入过贱籍一个入过宫籍,彼此之间都不会太在乎对方的身份,根本是一拍即合。可现在这档子事……几乎就和她与裴愿当初的事情一样难办,一样棘手。

没好气地回答了裴愿一句之后,她不经意地回头一看,却正好瞥见裴范笑嘻嘻地站在紫陌身边搭讪,而某个满面红霞的丫头则是不自然地往旁边躲,但那眼光却每每往这边瞟。想到紫陌当初跟自己入宫吃过的那些苦头,历经磨折之后却仍保留着那种娇憨纯净的性子,就仿佛是她的嫡亲妹子一样,她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既然是两情相悦,那我只好想想法子了。”

“我就知道你会有主意的。”

裴愿心中欣喜,当下竟是忘记了那边还有一对人,忘情地将凌波抱了起来打了个圈子。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遭,凌波直到落下地方才反应过来,不禁又羞又恼地在他脚上狠狠踩了一下子,面上却流露出几许柔情蜜意。再一看那边裴范促狭地在紫陌耳边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两人竟是悄悄地拉了拉手,她不禁想起了自己和裴愿当初的时候。

幸亏这里是庭州,幸亏这里是西域,幸亏这里的天高地阔养就了人宽大的胸怀,毫不在意的性子,否则若是被那些最重礼节的人看到这样的情形,只怕要气得吹胡子瞪眼大骂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就在这时候,远处的天边忽然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人马,整齐划一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原本四处悠闲吃草的牛羊们慌慌张张四处乱跑,牧民们一面大声吆喝着,一面往四处躲避,并在马背上恭恭敬敬地弯下了腰。作为庭州附近最强大的万帐部落,作为裴氏的姻亲,摄舍提暾啜阿史那献忠在这里的威望并不逊色于北庭大都护。

“阿塔!”

裴愿裴范兄弟在吃了一惊之后,双双迎了上去。而凌波滞后几步,却发现阿史那献忠的身后还有一个高大健壮的陌生中年汉子。那汉子虽说和寻常护卫一样的衣裳,可眼神很有些奇怪,她看上去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当看到阿史那献忠笑呵呵地跳下马走过来时,她方才不再胡思乱想,上前也叫了一声阿塔。

然而,阿史那献忠走上前,竟是从背后变戏法似的递过来一顶精致的金冠,笑呵呵地说:“你们成婚的时候我只是送了牛羊马匹,来不及送什么其他重礼,所以我事后琢磨了好一阵子。这顶金冠是我找草原上手艺最精湛的匠人制作的,虽然未必比得上中原的手艺,但却是我的一片心意。”

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贺礼,凌波着实意外。诚然,那金冠确实精致,上头还点缀了好些五颜六色的宝石,但比这更贵重的东西她都见过,所以对表面那价值并不怎么在意。在西域呆的时间长了,她深知此时若是推辞反而惹人不快,便双手接了过来,笑吟吟地赞美了几句。果然,阿史那献忠的老脸上笑开了花,就连旁边那个中年汉子也露出了几许笑容。

而阿史那献忠在出手送了一份大礼之后,便笑呵呵地重重拍了拍裴范的肩膀:“你大哥勇武盖世,又娶了一个漂亮出众的妻子,你也得好好争一口气!”

裴范敢对兄嫂坦白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在一向疼爱自己的外公面前自然更不会例外。于是,趁着阿史那献忠提到这事,他赶紧上前拉着外公的手嘀嘀咕咕了一通。一旁的紫陌瞧见阿史那献忠一面和裴范说话,一面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起初还心里有些忐忑,最后干脆抬头挺胸回瞪了过去。看到这一幕,凌波登时忘记了刚刚的某些疑问,噗哧一声笑开了。然而,听到阿史那献忠接下来的一句话,她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草原上没有中原那么多规矩,你既然已经看上了人家,那么就干脆把婚事办了!”仿佛还觉得这话说得不够透彻,阿史那献忠又挥了挥手,斩钉截铁地道,“中原不是有句话叫做择日不如撞日吗?今天正是好日子,我这里又正好有一位贵客,就定在今天吧!”

裴愿这下子登时傻了眼,惊得连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今……今天?”

凌波是见惯了阿史那伊娜说风就是雨的性子,此时愣了一下就回过神来,更注意的倒是另一句话。见裴范和紫陌两个人俱是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她便干咳了一声问道:“敢问阿塔说的贵客是哪一位?”

阿史那献忠笑吟吟地朝旁边一让,这才指着身后那个壮年汉子说:“这位便是两年前受了朝廷册封的钦化可汗,他远道而来看我,正好遇着我的外孙要大婚,岂不是现成的主宾?”

钦化可汗?先前出兵叛唐的西突厥突骑施部首领娑葛!当反应到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时,凌波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满是惊骇。

第一百九十八章 这世上没有世外桃源

庭州是世外桃源。

凌波前后在这里一共住了大半年,虽说年初的时候还遭遇了一个最严寒的冬天,但日子一直都是太平逍遥,于是便有了这么一个错觉。然而,当得知面前这个健壮的中年汉子就是曾经一手掀起西域惊风密雨的钦化可汗娑葛,她终于明白自己想岔了。

这里是北庭都护府的辖地,这里是西域重镇庭州。既然是边陲重镇,便是为了防范随时可能来袭的异族以及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争。她虽然没有遇到过什么血腥厮杀,但却不能改变这里随时可能变成战场的事实。于是,看着前头言笑晏然的阿史那献忠和娑葛,她不禁在心里急速盘算了起来。奈何她对于西域的格局素来便是一知半解,思来想去不得要领。

就在这时,却有人策马靠近了过来,丢过了一句不无沉重的话:“只怕又要打仗了。”

凌波心中一凛,转头见是满面凝肃的裴愿,不禁心里发慌。勉强定了定神,她便张口问道:“这是怎么说?”

“昔日东西突厥在太宗皇帝的东征西讨下都已经式微,但自从高宗皇帝末年开始,东突厥便重新整合抬头,频频南下和西扩骚扰。庭州与其说是防范西突厥羁縻各部,还不如说是防范东突厥的西进。”说这话的时候,裴愿的目光中神采奕奕,全然没有往日的木讷。他自幼在庭州长大,对权贵之间的勾心斗角固然是一窍不通,但对于西域的种种情况却是廖若指掌,“小凌,外公和娑葛之间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交情,此次忽然跑来,必定是有共同的利益或是外敌,若是外敌则必然是东突厥那位默啜。”

“这么说,庭州夹在当中,极有可能……”

见凌波没有把话说下去,裴愿便苦笑着接过了话头:“极有可能打仗,不过,东突厥如今未必愿意惹上大唐,极有可能直接向突骑施所辖的弓月城等地进兵。这位钦化可汗既然来了,多半是想和外公商谈合力事宜。毕竟,西突厥号称十姓部族,钦化哪怕是朝廷册封的可汗,各部之间却未必遵奉他的号令。”

哪怕是面对当初长安城中错综复杂的局势,凌波也不曾觉得如现在这般头大。然而,她很快发现,与其去想那还没影的战事纷争,还不如想想眼下该怎么办——她万万没有想到,阿史那献忠刚才说选在今天解决裴范的婚事,这竟然不是托辞!她更没有想到的是,所谓贵客所指的并不是钦化可汗娑葛一人。那座天山脚下属于摄舍提暾部的牧场中,这一天竟是多了不少全副武装的牧族勇士以及衣着华丽的重要人物。当阿史那献忠带着她和裴愿转了一圈一一介绍之后,一向镇定自若的她脸上也是一阵阵发白。

西突厥左右两厢的十位首领,到场的赫然有六人!

作为裴伷先的次子,裴范虽说年轻,但由于油滑得紧,因此一直往来于西域各镇之间,认识的人竟是比兄长更齐全,游走于一众手握重兵的大酋中间,他不但不怯场,反而显得绰绰有余。而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裴愿自知今天这婚事无论如何都推不过去,索性也就任由阿史那献忠亲自操办。

当夜晚的篝火燃起,当丰盛的大宴摆开,当漂亮的牧族少女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欢唱高歌,当位高权重的酋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当裴范和紫陌受到众多人的祝福,收进了数之不尽的珍贵礼物的时候,作为兄嫂的裴愿和凌波却坐在那里笑得有些勉强。一个是亲弟弟娶媳妇,一个是嫁了形同嫡亲妹子的侍女,但问题是……今天这个场面实在有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

果然,当犹在懵懂中的新娘被新郎拉进了一个大帐,当那些寻常牧民男女渐渐散去,阿史那献忠终于笑嘻嘻地招了招手示意裴愿和凌波过去。看到这一对小夫妻在自己身旁坐下,他便用炫耀的口气对周边的其它首领说:“大家应该都听说过了,我把伊娜嫁给了当初那位裴相国的侄儿!现在大唐又换了一位皇帝,我的女婿已经成了大唐太子身边的高官,而我的这个外孙年纪轻轻,也已经进入了大唐的北庭都护府,以后一定会成为在西域呼风唤雨的人物!而我外孙的小妻子更是大唐尊贵的县主!”

尽管在座的其他人都曾经听说过这些,但此时那传言中的主人公就坐在面前,大家不禁都多看了几眼,更有两个和阿史那献忠交情好的人附和着称赞了几句,但更多的人则是在琢磨阿史那献忠说这些话究竟有什么意思——这其中就包括浑身不得劲的裴愿和凌波。

今天能聚在一起的都是往日走得近,共同利益一致的各部首领。当日裴愿和凌波大婚的时候,他们都曾经派人送上了贺礼。于是,用生硬的汉语赞叹过之后,钦化可汗娑葛终于挑明了主题:“我们当然都愿意臣服于至高无上的大唐皇帝,但是,现在东突厥的兵马频频出动骚扰我们的土地,杀害我们的牧民,掠夺我们的牛羊,而且还即将掀起一场更大的战争。我们西突厥各部都是大唐的臣民,而东突厥却是大唐最凶恶的敌人,如果东突厥侵占我们的土地,那么就是侵占大唐的土地,希望大唐的军队能够出兵帮助我们。”

这一番话娑葛说得流利无比,和他先前生硬的话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此凌波自然明白对方显然为此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然而,别说她只是一个县主,就是公主也干涉不了这么大的事情。沉默了好半晌,她只得扭头看了看裴愿——不管这么说,她的丈夫好歹是北庭都护府的官员,在这上头比她更有发言权。她倍感欣慰的是,在这种大事上,裴愿的回答显然深得官方辞令的奥妙。

“钦化可汗,我只是北庭都护府的一个小官,对于这样大的事情,我没有办法给你一个答复。可汗既然受到我大唐朝廷的册封和赐名,那么就有上书言事的权力,还是直接奏明朝廷的好。”

然而,娑葛显然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眉头一挑便冷笑道:“就在去年,大唐曾经以朔方道行军大总管张仁愿作为统帅,以我作为金山道前军大使征伐东突厥,现在换了一个皇帝,就想弃我西突厥各部不管吗?小裴大人,我所求的很简单,只是在默啜西侵的时候让唐军助我们一臂之力,如果堂堂大唐天朝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我们对于大唐的臣服还有什么意义?”

说到这里,他又目光炯炯地瞧着凌波,意味深长地说:“我听说尊贵的县主是因为厌倦了中原的倾轧才来到了庭州定居,那么必定不会希望这一片美好的地方出现战争和死亡。东突厥是最残暴的恶狼,如果他们占据了这美丽的天山,县主就再也看不到这平静的冰山草原和流淌的河流了。用中原的成语来说,那时,这美丽的天山脚下将会尸横遍野。”

对于这一番不是威胁却胜似威胁的话语,凌波本能地皱起了眉头。这几个月来,她几乎没有一天是安安分分呆在庭州城内,整日里便是在城外闲逛,最喜爱的就是这平静的草原风光。然而,娑葛的话却不是什么大煞风景,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东突厥当初在武后执政的时候就敢扣押武延秀数年,如今趁着大唐政权更迭的时候,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她轻轻咬住了嘴唇,忽然感到手被人紧紧握住,情知那是裴愿为了让她安心,她便向娑葛微微笑了笑:“钦化可汗说的话我都明白了,但是,我只是一个女人,没有权力也没有办法管这样的征战大事。但是,我可以保证会将此事通报大唐朝廷,由英明的皇帝陛下做出决策和判断。”

尽管只得了这么一句话,但娑葛和各部首领却都是喜上眉梢,阿史那献忠也是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随即盛情挽留外孙和外孙女婿在牧场中住下。当欢宴最终散场,裴愿和凌波弯腰钻进了那个专门腾出来给他们的帐篷之后,阿史那献忠却忽然跟了进来。

“今天他们所说的事情并不是虚词恐吓,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够真正履行自己的承诺。也许我们对于大唐并不如我们说的那样忠诚,但是,我们至少保证了商旅能够通过西边的这条商路,也并没有想要进军中原,但是东突厥却是恶狼!我们已经得到了确切消息,东突厥默啜已经动员了大军十万,随时可以西进,如果那时候安西大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见死不救,那么,以后西域就不再是大唐的西域了。而庭州乃至于伊州等等地方,都不会再有太平。”

看到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的阿史那献忠,凌波的心中生出了一丝无奈。果然,这天底下没有世外桃源。

第一百九十九章 好好搏一搏

从长安到庭州有数千里之遥,但若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快马来回大约也就是十几二十天而已。因此,半个月后,裴愿送往长安太子东宫的亲笔信就有了回文。因为怕遇到阿史那献忠这个外公再被念叨,这些天裴愿和凌波这对小夫妻都躲在庭州城不敢出去,好容易盼来了这么一封可以代表官方回复的信,两人自是迫不及待地拆开一睹为快。

不看不打紧,一看之后,两人的心全都是一凉。

无论凌波还是裴愿都相当了解李隆基这个人的性子,深知他对于功业这两个字的追求绝不逊于当初那位太宗皇帝。想当初还只是区区临淄郡王的时候,李隆基便对大唐在西域的影响日趋微弱而心有不满,如今身为太子,自然应当更加关心这里的局势。然而,在这封信上头,李隆基尽管表示会尽量设法,但却委婉地表示也许会无能为力。

裴愿如今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小伙子,看那字里行间的微妙语气,眉头不禁一皱:“长安城的局势有那么险恶么?”

“谁知道!”

凌波随手将信笺还给了裴愿,气恼地盘膝坐了下来。自从上官婉儿横死之后,她就尽量避免和李隆基见面,每每想到某人的时候也是尽量咬牙切齿想他的坏处,可即便是那样,恨意竟也渐渐淡了。五年之内三次政变,她唯一希望的就是众望所归的李旦能够将天下治理得太平安乐,然而如今看来,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争斗,她那点子思量还真是痴心妄想。

见妻子不说话,裴愿不禁也沉默了,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步,他忽然停下转过身,咬咬牙迸出了一句话:“小凌……要不你回长安一趟,看看能不能从中设法?”

“他这个东宫太子都没有办法,我回去有什么用?”凌波怒瞪了裴愿一眼,赌气似的冷哼道,“如今长安城谁不知道我首鼠两端见风使舵?再说陛下如今是天子,哪可能像以前还是相王的时候好说话……总之,我就是回去也是白搭!”

“陛下是念旧情识大体的人,若是知道西域局势不稳,总不会放任不管才是……”

裴愿起初还说得斩钉截铁,但越说越觉得底气不足,又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教导的那些话。天子居于深宫垂拱九宸,不能偏听偏信,所以要打动天子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而且,当初是他提出离开长安那个是非圈子,如今再让凌波纵身跳进去,这要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脱身?而且,如果真的如前一次父亲的信上所说,太平公主和李隆基明争暗斗不可开交,那可是比昔日韦后当权更复杂的局面。

因为那处于对峙中的两人,全都是非同一般的角色。

不多久,朝廷的明发诏令终于传来,命北庭都护府坚守庭州,瀚海军不得随意出兵。来来往往的商队经过庭州时,更是带来了种种不那么好的消息,到了快年底的时候,东突厥的侦骑竟是频频出现,庭州附近的屯田军无不是加强了戒备,就连牧民们在放牧时也无心谈笑,一个个全都是满心提防。

要打仗了!这样一个念头萦绕在所有人的心头,那依旧明净的天空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霾。

外头战云密布,庭州城内自然也是戒备森严,往日的游商锐减一半,连带着凌波也只能天天闷坐在家里。然而,当罗琦风尘仆仆地从长安城赶来,带来了裴伷先的又一封信以及某个口信之后,原本还勉强算平静的日子终于彻底被打破了。这一次,裴伷先在信上不再像往日那样含糊其辞,而是清清楚楚地指出,如今太平公主步步紧逼,甚至已经明明白白地向某些高官提出了废太子的要求,而天子李旦已经有些意动。

“这怎么可能!”

裴愿又惊又怒,差点没把手指头指到罗琦的鼻子上:“陛下和太子父慈子孝,当初又是太子费尽苦心,陛下方才能得天下。如今好容易天下太平,陛下又怎么会做出这样……卸磨杀驴的事!”

罗琦被裴愿这怒气勃发的样子吓了一大跳,不禁偷偷瞥了一眼旁边的凌波,期望这位更强悍的主妇能够出面解释一下。然而,等了老半天不见凌波开腔,他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大少爷,以往陛下和太子一为亲王,一为郡王,自然是父慈子孝,可如今毕竟情势不同。陛下和太子虽是父子,可君臣大义尚在,太子太过英果明睿,陛下又是耳根子软的,听多了别人的谗言,这父子之间自然便有了芥蒂。”

“这……”裴愿只觉得满心无奈,最后只得恨恨地拍了拍脑袋,忍不住迸出来一句很是大逆不道的话,“陛下以前是那样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为什么登上皇位之后反倒父子相疑了!若是这样,那和先帝那会儿的状况有什么不同……”

“你别说了!”凌波终于站起身来,满心气恼地打断了裴愿的话。直直地盯着罗琦看了半晌,她便沉下脸逼问道,“爹爹让你这么个得力干将大老远地跑来,绝不至于就是信上所说的那些,或许还有某人带了什么话。你不要藏着掖着,一股脑儿全都说出来,也好让我们有个准备!”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可怕!

罗琦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忽然觉得室内太热浑身冒汗,抬手抹了抹额头方才赔笑道:“大人就是说,他如今是东宫属官,便代表裴氏一门便是太子一边的人。若是太子无道或是昏庸,那么坐看局势恶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太子不但仁孝,而且英果,所以他不能放任这种情势发展下去,少不得千方百计保住太子。而且,长安局势不稳,庭州虽远在西部边陲,也一样会受到波及。陛下数次向大人询问县主和少爷的情形,思念之情溢于言表,这次知道我来庭州,还特意命我送来蜀锦云锦等各色衣料以及亲笔书画一件。”

说到这里,他又扫了一眼凌波,见这位主儿的脸色愈发阴沉,索性豁出去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大人的意思就是,县主如今留在庭州也未必能过安生日子,不如回长安城好好搏一搏。”

搏一搏?凌波眉头一挑,面上顿时露出了讥诮之色。都说人走茶凉,李旦固然是重情分的人,但她昔日那点帮衬与其说是重情重义,还不如说是脚踏几只船的政治投机,当初这太平公主不是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语出暗示么?可她手底下的人不是嫁给了李隆基,就是进了李隆基的东宫帮衬,她的公公还是东宫詹事府的第三把手,她已经这么鲜明地表示了立场,如今太平公主和李三郎斗法斗得如火如荼,她一回去还不得成为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好不容易抽身而退,现如今又要一脚踏进去?

尽管裴愿当初也曾经想过让凌波回长安一趟,但那纯粹是为了庭州这边的局势,如今父亲捎来了这样的口信,他不免有些急了。他也顾不得有罗琦在场,上前一步抓住凌波的手,随即低声道:“小凌,爹爹也不过是一句话,一个建议而已。李三哥麾下人才济济,你纵使回去了又有什么用?而且,那里是你的伤心地,你还是别回去了,不如我向都护大人去告假一声,回长安看看究竟,顺便设法向陛下进言。”

“你回去?”凌波死死盯着裴愿,最终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切都不同于从前了,你若是回去,我在庭州只怕要日日坐立不安。再说了,难道你能看着公公在长安独立打拼?不管怎么说,我都已经在庭州呆了一年多,也该回去看看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眼睁睁看着凌波出门,裴愿只觉心里翻腾得厉害,最后竟是迁怒到了罗琦的身上。用恶狠狠的目光瞪了某人许久,他方才气咻咻地甩门出去,心里却纠结得很。一面是敬爱的父亲,一面是挚爱的妻子,他究竟该怎么办?

人都走了,呆在原地的罗琦忍不住又抬手抹了一把汗,然后又摸了摸袖中的某样物事。那是行前东宫那位武承徽让他捎带来的一块玉佩,还有另一封信——在陈莞这个冒牌的武氏千金成为太子承徽之后,前不久又有一位武氏旁系女子被纳入了东宫封作昭训。据说,东宫那位太子妃对此颇有微词。可怜那位太子在朝堂上斗得不可开交,后院似乎也算不上怎样太平,还真是麻烦得紧。

他沉吟片刻便蹑手蹑脚地闪出了门,忽然想起了他来之前还接到了另一个任务。话说阿史那伊娜在长安城很是吃得开,甚至曾经和太平公主一块打马球,和其他几位公主一起畅谈塞外风光,赫然是长安城中风头最劲的贵妇之一。

这一位夫人还让他捎带一句话——庭州这一对小夫妻什么时候能让她抱上孙子?

第两百章 巧遇

凉州武威郡扼守东西交通要道,自古以来便是边塞重镇。大唐在名义上虽拥有西域广袤之地,甚至为此置陇右道,但由于部族太多,只要一点火星就可能造成燎原大火,因此这凉州周边驻军足有四五万人。进出城的商户固然极多,盘查却并不十分严密。毕竟,有远近好些州府互为犄角,金城公主和亲吐蕃西边一片太平,东西突厥就算要打仗,一时半会也烧不到这里,所以士卒们都有些懒洋洋的。

既然是东西要道,城中客栈酒肆自是不少。遇到旺季,来往的商旅转遍全城都未必能找到一个投宿的地方;遇到淡季,满大街拉客的伙计比投宿的客人还多。现如今算不上兴旺的季节,但也算不上萧条的季节,酒楼饭庄中便都是七八分满的样子,可内中的商旅却是人人佩剑带刀,而且大多是满面风霜带着几分彪悍气息的壮年男子。

敢在陇右道当商旅的,无不都有脑袋别在裤腰上的觉悟。虽说各部贵族首领谁都不乐意和商旅过不去,但这些年因为战乱而横死的商队并不少。吐蕃、突骑施、坚昆……总而言之崛起的部落换了一茬又一茬,不变的是他们都需要人做生意,不变的是河西走廊这条黄金商路永远都会为各个部落带来应有的价值。于是,这会儿几个把大半辈子都砸在西域的壮汉便在那里吹嘘着自己的成就,试图引起酒肆中几个侍酒胡姬的注意力,但事与愿违,那几个水灵灵的西域女子却都在偷偷瞥看角落里某个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

要说凉州不缺商旅不缺游侠,甚至不缺漂亮的女人——因为周围的各部落有的是女人——但唯独少见的就是小白脸。在窥视许久之后,酒肆中某个最最讨客人喜欢的艳姬曼雪终于忍不住往那边挪了过去,笑意盈盈地将一壶酒摆上了桌,正想借机斟酒套话,却被旁边一个面无表情的护卫给拦下了。

别人都是胡姬,曼雪却是半胡半汉的血统,肌肤胜雪,容貌却是犹如中原女子一般精致。她在这酒肆侍酒两三年,积攒下的银钱是别人的好几倍,谁不是好脸色相待?此时眼见那护卫如此生硬,她更是心生不忿,起身便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候,她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阿宇退下。”

曼雪转怒为喜,毫不犹豫地转身坐下,妖娆妩媚地拜手为礼,这才笑吟吟地问道:“这位公子大约是初来凉州吧?无论是西域哪条商道的情形,小女子都廖若指掌。这沿着天山的各大部族,我也能如数家珍。”

听这艳姬连着说了两个成语,凌波倒是心中诧异。为了避免惊动了别人,她这一路上特意换上了男装,而且还在伪装上做足了功夫,料想也能鱼目混珠。然而,到了凉州,原本闭塞的消息渠道一下子完全打开,数之不尽的真假消息齐齐汇聚到了一起,她倒是有些举棋不定,不知是该继续往长安去,还是该打道回府回庭州继续过自己的安生日子。

“西域?”她摩挲了一会下颌上故意贴上去的假胡须,眉头一挑笑了一声,“我就是从西域来的,那里什么情形我不知道?”

此话一出,那些商旅汉子不由大哗。原以为那是一个世家公子,却原来是打西边来的?尽管看那穿着举止却不像是某些异族贵族,但几个商人交头接耳了一阵子,还是把端起了满脸笑容——他们跑西域的可以不把世家子弟看在眼里,但若真是西边的重要人物,那可不能流露出一丝半点轻蔑之色。可就在那时候,曼雪却惊咦了一声。

“公子居然是从西域来的?”她歪着头端详了一阵,继而亲手斟满了一碗酒递了过去,笑得更欢了,竟是凑到凌波耳边低声说道,“那公子对中原的消息必定更感兴趣。我倒是劝公子不要往前走,如今长安城中乱得厉害,太平公主和太子掐得死去活来,眼见是部分胜负不会罢手。不管公子是想要内附,还是想要干其他的事情,最好都等到尘埃落定再说……”

凌波起初只是随口一说,没抱希望能够从区区一个侍酒艳姬的身上套出什么重要话,等到曼雪滔滔不绝倒出一大堆,她渐渐生出了兴趣。她可以听出来那并不是对方自己总结,而是单纯炫耀消息路子广而已,然而她需要的恰恰是这个。当听到曼雪用艳羡的口气说当今太子性好渔色,后宫美女如云的时候,她差点一口酒喷出来。

李三郎,你果然是好名声!

那曼雪说到兴头上,竟是伸出手去拉凌波的袖子,不动声色地将柔荑塞进了对方的手中,入手觉得又滑又腻,她不觉一奇,却没继续往深处想,而是自顾自地说:“要说太平公主还不愧是那位女皇陛下的女儿,门下笼络了好些人才,宰相几乎都是出自她的门下。先头被贬的崔湜和窦怀贞……也就是窦从一都被她召回来重用,太子愣是不敢说一个不字。咳,要说狡兔死走狗烹,那位太子费尽心思把当今陛下推上皇位,那时候真是父子情深,现如今却免不了还得父子相疑。”

凌波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向一旁的武宇丢了个眼色。武宇巴不得这个浑身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女人离自家主人远些,便从袖子中掏出一个钱囊扔在了曼雪面前。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曼雪不禁面色一变,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

“我可不稀罕那点子钱!”

看到曼雪气鼓鼓地走过来给自己这边几桌斟酒,一群商旅汉子顿时眉开眼笑,都在心里暗叹那来自西域的年轻人不解风情。而凌波却不管别人怎么看她,浅尝辄止填饱了肚子便打算回房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之后再继续赶路。才站起身,她便看到门口走进来几个人。前头的大约是一对母女,身上衣裳还算华丽,但母亲的眉宇间纠结着一种浓浓的忧色。那少女不过十三四岁光景,生得明眸皓齿楚楚动人,一进来就眼睛骨碌碌地四处瞧看,不多时目光就落在了她的身上,眼神一下子大亮。

瞧见那少女不管不顾地噔噔噔跑过来,然后竟是一下子扑进了自己的怀里,凌波不禁吃了一惊,本能地把人推开了一些,她这才认出了这小丫头是谁。想当初还不过是一个尚未长成的黄毛丫头,这一年多不见非但出落得亭亭玉立,而且别显妩媚妖娆。

“十九娘……”

“十七哥!”那少女却是叫得异常干脆,旋即便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和娘亲正打算去找你呢,可可儿竟在这里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