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七部首领的战前大会在一片争吵中落下了帷幕。虽然都痛心于自己的损失,但谁都知道若是不在这一次挡住默啜的攻势,以后绝对会频频受到骚扰,于是都发了狠。所以,对于摄舍提暾啜阿史那献忠主动要求以本部人马断默啜大军后路设伏,其他六部首领不由大为振奋,哥舒阙俟斤甚至将自己的弯刀送给了裴愿,并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在他们看来,此时此刻的裴愿与其说是唐人,还不如说是他们西突厥摄舍提暾部的勇士。

在一望无际的草原瀚海,要设下完全不让敌方察觉的伏兵原本就是不可能的,靠的便是骑兵来去如风的奇袭。站在蓝天下草原中,裴愿并没有去看身后的两千骑兵,而是仔仔细细一遍遍地擦着手中的长刀。这是成婚的时候凌波送给他的礼物,据说名叫大马士革刀,最是马战利器,而一千两百贯的价钱也绝不是寻常将领用得起的。然而就是这把锋利的长刀,连番大战下来也颇有磨损,只怕今天这场阻击过后,它就会变成一把废铁了。

他收起了那块软布,轻轻地将那把大马士革刀贴在了脸上,喃喃自语道:“小凌,我已经让人带去了给你的礼物。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回去!”

凌波陡地从一个噩梦中惊醒,擦了一把额上的虚汗,她望了望旁边仍在摇曳的烛光,这才吁了一口气。虽然梦中裴愿满头满脸的血污,看上去异常可怖,但此时想来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也绝不会因为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噩梦而失了方寸。只是,那个愣小子,那个拼杀在前却心思极少的愣小子,那个虽则憨笑,却总是有自己信念的愣小子,如今究竟好是不好?

“小姐。”

面对掌灯前来询问的喜儿,凌波摇摇头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却忍不住从枕头底下掏出了那个带钩。当初裴愿送给她的这个小玩意她几乎没怎么用到过,但佩戴在身边却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安心感。想想那时候他把它送给她的时候,曾经约定同去庭州游玩的往事,她的唇角渐渐流露出了一丝微笑。

她的丈夫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人,却是真正的勇士,一定会平安归来!

手心里轻轻握着那个带钩,接下来的一觉凌波睡得极其安稳,直到天大亮方才醒转来。梳洗更衣吃过早点,她原本预备去探望自己的那位婆婆,却不料先是总管楚山抱着一堆账本前来汇报这一年多来的诸多进项,紧跟着武明秀又来痴缠一番,接下来竟是又有几拨前来送礼的,而礼单上那些个名字让她吓了一大跳。

良久,她才用某种极其不确定的语气问道:“三天之后,是我的生日?”

凌波这么一问,楚山和喜儿父女登时面面相觑。喜儿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讷讷问道:“小姐,这些天家里忙上忙下不可开交,就是为了预备您的生日。难道您都不知道?”

听到身后传来云娘按捺不住的笑声,凌波只觉得一阵尴尬,继而又是一阵恼怒。她平素就没怎么大办过生日,二十岁整寿还是在庭州和裴愿一块过的,倒是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如今这孤单单一个人,再说二十二岁又不是什么大生日,用得着大操大办么?然而,这太上皇皇帝皇后太平公主,再加上宫中妃嫔的礼物都已经送来了,似乎就是不操办都不可能。

“好吧,这事情我不管,你们爱怎么办怎么办!”

面对凌波这种撒手掌柜的态度,楚山和喜儿早就习以为常,答应一声就乐陶陶地下去继续准备操办。而等凌波回过神来的时候,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溜之大吉不见人影。然而,她很快就知道某人去干了什么——因为不过是一会儿,阿史那伊娜就气急败坏赶了来,说是这么大的事情也不通告一声,然后竟是二话不说大权独揽,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训了一番话。

小小一个生日,用得着吗?

然而,当三天后生日那天,凌波方才觉得自己有一个能干的婆婆是多么幸运。虽说顶级的权贵都已经事先送了礼,但还是抵不住广大官员的热情,门口那条巷子的堵塞程度竟是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厉害,更不用说那两个手都快抄断的可怜下人了。她先前还惊叹过崔家老太君做寿的场面,结果她这年纪轻轻难得过一次生日,不但场面更夸大,而且来的客人更是五花八门。

原本一个县主过生日,道贺的应该多半是女眷,可今天来的却偏偏大多是男人。中书门下的官员算一拨,各司各寺各监的官员算一拨,左右万骑的将领算一拨,左右羽林的将领算一拨,再加上皇亲国戚以及先头她结识的各种小军官,反正把诺大的一个宅子塞得满满当当。而女人当中,太平公主和玉真公主姑侄的先后到场引起了一阵骚动,而某位贤妃却是走的后门,将一个锦匣送到了凌波手中就悄悄走了。

毕竟,宫中嫔妃就是回家省亲也是难上加难,特意登门向人祝寿道贺更显得古怪。

一整天的折腾下来,当还剩下最后一些不太重要的客人时,凌波只觉得脸上的肉都快僵死了,那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于是索性借机退场。别人看这是盛大的殊荣,但她实在吃不消这个。最后还是阿史那伊娜忙不迭地指挥人送来热水替她卸下了脸上的妆,匀匀地敷上了一层朝露,又命人扒了鞋袜替她捏脚,这才让她稍稍缓过一口气。

“娘,今天多亏你了!”

“你是我媳妇,说这种话干什么!”

尽管一向打熬得好筋骨好精神,但到了长安城之后要应付的人太多,今天更是超负荷运转,阿史那伊娜也颇有些疲累。此时将双脚泡在滚烫的热水中,由着两个侍女揉搓,她便随口说道:“今天那几位夫人都在说,我们娘儿俩运气好,嫁的都是一心一意的男人,不用像她们那样应付家里一日一比一日多的姬妾。啧啧,要说我可没阻拦你公公纳妾,只不过他自己看开了不乐意而已!”

凌波听得抿嘴一笑,裴伷先虽说不是惧内的,但阿史那伊娜若是真的拿出大妇作派来,哪个女人能吃得消?倒是自己家那个愣小子不知道这一年多在外头女人缘如何,回来之后她一定要好好搜检搜检!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

“大嫂,大嫂!大哥派人给你捎带礼物来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礼物和牺牲品

裴愿送礼物来?

凌波只觉得浑身一僵,紧跟着更是大恼。她荣华富贵一样不缺,缺的唯独就是那个死心眼的愣小子。气急败坏之下,她不禁狠狠在旁边的桌子上拍了一巴掌,没好气地抱怨道:“那个死家伙怎么不知道自己滚回来当礼物!”

她这一句话声音极大,休说屋子里的阿史那伊娜和几个侍女听的清清楚楚,就是外头的裴范也给吓得停住了步子。反应最快的阿史那伊娜只是略略一怔便大喜过望,连忙冲着愣在那里的裴范喝道:“还呆在那里干什么,赶紧滚进来!你大哥派的人是谁,可捎带了信,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这大嫂和母亲的一连两个滚字差点让裴范一口气噎着了,讪讪站了好半晌,他方才笑嘻嘻地跨进门槛。随便找了个坐席盘腿坐下,他又神秘兮兮地朝外头叫道:“紫陌,别在外头躲躲藏藏了,赶紧把大哥的礼物带进来,大嫂都快等不及了!”

凌波狠狠瞪了裴范一眼,却立刻翘首向外望去,见紫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样东西进来,她不觉有些纳闷。看那东西的形状与其说是什么珍宝,不如说更像一个襁褓……难道裴愿那家伙和外头某个不知名的女人生了个孩子给她当礼物?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差点没把她惊得飞起,她竟是一下子忘了此时此刻还在烫脚,霍地站了起来。

她这一站不打紧,那铜盆却是小底,一下子就给全都掀翻了,旁边两个侍女面对那个打翻的铜盆和满地乱流的水都是措手不及。而与此同时,阿史那伊娜的反应同样也是急促而激烈,她直接把湿漉漉的脚踩在了地上,疾步走上前从紫陌手中抢过了那个襁褓。下一刻,她那铁青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神采飞扬。

“谢天谢地,愿儿这孩子还算是有心!小凌,看看他给你带来了什么宝贝!”

看到婆婆不顾赤脚喜滋滋地把襁褓抱过来递到自己的跟前,凌波不禁有些狐疑。等她看清楚那里头的东西,原本的满肚子恼火立刻化作一股青烟全都散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欣慰和惊喜。那襁褓中的自然不是什么她想象中的孩子,而是蜷缩着两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那小狐狸大约只比她的巴掌稍稍大一点,眼睛却异常灵动,看上去煞是可爱。

对于这样一份礼物,凌波自然是打心眼里喜爱。于是,换过一盆水重新洗了脚穿好鞋子,她便喜上眉梢地将两只雪白的小狐狸抱了出来,和阿史那伊娜一起把玩了一番。而紫陌和裴范这一对小夫妻看着她们如此模样,不由相对吐了吐舌头——不消说,他们那位大哥自然也派人给他们捎带了礼物,虽然不及这对银狐那般费心思,但一样是好东西。

看到自己的母亲和大嫂喜不自胜的模样,压根就忘了自己的存在,裴范只好重重咳嗽了一声,结果却领受到了母亲的一个白眼。满心叫冤的他赶紧一摊手解释道:“娘,别看这两个小东西可爱,它们娇贵得很,大哥还特意弄了一个懂得饲养的人来,否则这一路奔波早就死了。大哥说了,娘和大嫂你们一人一只养着玩,他以后若是再捉了就带回来配种,到时候家里少不得养上一窝狐狸。”

“两只就够了,要养上一窝,家里不就变成狐狸窝了?”

阿史那伊娜气恼地瞪了裴范一眼,见紫陌和裴范并肩坐着,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心里不禁涌起了一股母性的温柔,但这股爱意很快就被一种铺天盖地的恼火给盖过了——都是阿达那个死老头,非要急急忙忙操办了裴范的婚事,害得她这个母亲连儿子的婚事都没有赶上!要是以后回到庭州,她非得给那老头一点教训不可!

有了裴愿这突如其来的献礼,屋子里一片其乐融融的气氛。等到裴伷先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屋子的笑脸,听到的是乐呵呵的笑声,他那满腹心思顿时就搁下了。含笑向起身见礼的儿子和媳妇点了点头,他便在阿史那伊娜旁边的位子欣然落座,得知这一对银狐是裴愿专程从西域送来的礼物,他不觉微微笑了笑。

“愿儿还真是有心。”

阿史那伊娜敏锐地感觉到丈夫似乎有什么要紧话想说,虽然有些不高兴,但她还是让人把两只银狐先抱了下去,又遣走了周围的侍女。然而,她却没有让裴范和紫陌退避,自己也没有如往常那般退走,而是直截了当地对裴伷先说:“这里不是你的儿子就是你的媳妇,就算你有什么要紧的话也不妨直说。范儿也大了,以后难免也要为官,有些事情也该让他知道。”

裴伷先瞅了一眼凌波,见她毫无异议,只得默认了眼下这个事实。然而,话到嘴边,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踌躇了许久方才吐出了一句话:“其实今天陛下原本准备亲自来的,结果忽然出了点事情。”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扫了一眼其他四人的反应,见凌波眉头大皱,阿史那伊娜则是正在冷笑,裴范和紫陌的一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他的心里不禁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更是想念起了此时不在这里的长子。定了定神,他便解释道:“陛下虽然登基,太上皇又不是不肯放权的人,奈何有太平公主在,陛下难免会觉得芒刺在背,所以刘幽求几个人一直在暗地里串连,希望能够像先前的兵谏一样一举铲除太平公主。日子原本就是定在今天晚上,结果风声却泄露了。”

凌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更心悸的是那一对姑侄水火不容即将火拼的事实。她对李三郎的怨恨并没有全部消散,对太平公主的忌惮犹在心中,这样两个人要是拼起来,只怕又是一场血流成河的惨剧。然而就在此时,却有人代替她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会风声泄露?”

发问的人并不是阿史那伊娜或是裴愿,而是紫陌。她虽然不比陈莞机智,不比朱颜稳重,可毕竟也曾经跟着凌波许多年,一语就道破了其中关键。裴伷先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言简意赅地说:“风声会泄露,自然是因为有人告密。”

告密!凌波脸色微变,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当初干的勾当,于是对那告密者便生不出多少憎恶。虽然都打着大义的旗号,但实质上不过是各为其主各有私心,仅此而已。她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郑而重之地问道:“那此次的事情究竟牵涉到谁?”

“是刘幽求刘相公的主意。”

一听到这话,凌波忍不住想到了和李隆基走得很近的薛崇简,然后才想到了这个刘幽求。她在事后听说刘幽求曾经为上官婉儿求过情。即便有这么几分情分,她对刘幽求的好感却远逊于薛崇简或是那些万骑将领——因为刘幽求是一个颇为反复的人,他会下死力为崔湜说情,也会因为别人的游说而把幽州大都督薛讷免职,这一番谋诛太平公主,她甚至很难肯定这究竟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听了别人的蛊惑这么做,反而又中了别人的圈套。

“陛下先前还是太子的时候便能如壮士断腕一般割舍了姚元之和宋璟,如今既然刘幽求事败,那么如先前一样先舍弃了他,这件事不就安安稳稳先过去了?”

裴伷先没料到这种场合裴范竟是如此胆大,不禁投去了怒气冲冲的一睹,随即方才冷哼了一声:“陛下昔日是太子,这离间皇亲的罪责太重,为了安抚人心方才出此下策。如今陛下已经是一国天子,况且太平公主以女流干政罪证确凿,若是就因为有人告密而丢掉这绝佳的机会……”

“新近登基便对付自己的姑母,别人会怎么想,太上皇会怎么想?太上皇退位不过一个多月,名义上虽然不问大事,但此事既然已经败露,若是太平公主向太上皇哭诉,或是悍然以她掌握的左右羽林抗左右万骑,长安城中又会如何?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刘幽求行事不密,比之先前姚元之宋璟更为不智,陛下若不能先下手为强处置了他,到时候反而更会害了他。”

说到这里,凌波方才淡然补充了一句话:“太上皇是念旧情的人,所以当初不曾重处姚元之宋璟。所以,这一次只要陛下雷霆大怒要重处刘幽求,反而能保下他一命。这一次的事情已经不可为了,若是强自走下去,对谁都不利。”

裴伷先原本就属于帝党中的稳健派,此时凌波如是一说,他更是找到了反驳别人的理由,重重点了点头。他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和妻子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去。而裴范看了一眼眉头皱成一个疙瘩的紫陌,不觉握紧了那只手。长安城中到了现在还是这样危机四伏,当初他大哥和大嫂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

至于凌波则是已经没力气叹气了——天知道她那都是什么馊主意!她见惯了快刀斩乱麻的血腥,如今却是不想看见那一幕了。然而为了这个,却不得不有一人充当牺牲品——她这个生日,还真是过得无趣。

第二百一十七章 通风报信

八月癸亥,流刘幽求于封州。此时,距离李隆基登基为帝,只有短短十二天。

堂堂天子竟是保不住忠心为自己谋划的臣子,这对于李隆基来说无疑是又一次莫大的打击。毕竟,先前姚元之宋璟虽然也是因为离间天家骨肉的同样罪名被贬,但那时候他只是太子而不是皇帝,于情于理勉强还能安慰自己。于是,他尽管在人前强打精神处理国事,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却再也没了笑脸,面色整天都是阴沉沉的,一连数日都不曾召幸妃嫔。

天子不高兴,高兴的却大有人在。太平公主固然因为大大赢了一局而神采飞扬,另一个人也正因为这次莫大的胜利而喜上眉梢。这一日应太平公主之邀同车而行时,刚刚擢升中书令的崔湜便笑道:“刘幽求为人莽撞无谋,不过略施小计他便信以为真,终于断了陛下的一条臂膀。再加上姚元之宋璟已经贬官,只要再除去张说,则陛下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公主所谋之事必定成功!”

“这次多亏了你谋划的好计。”太平公主随手拈了果盘中的一块杏脯放入口中,闭着眼睛品评起了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忽然睁开眼睛端详着崔湜,“澄澜,你当初当襄州刺史的时候,差点因为和谯王李重福同谋而遭难,那时候还是刘幽求和张说替你说的情。你如今飞黄腾达,不报答他们两个,反倒左一计右一计把他们置之于死地,这就是你的报答之道么?”

若是别人,听了这话必定会遽然变色,但崔湜是何许人也?他只是微微一愣,便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容:“识时务者为俊杰,刘幽求张说虽说对臣有恩,但他们不识大体坏了公主的大事,臣怎敢为了私恩而坏了公事?再者,他们对臣固然有援手之恩,却不及公主再造之情,这孰重孰轻,臣自然还分得清楚。”

“不错,不错!”

太平公主眯缝着眼睛打量着那张俊逸的脸,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随即却再次闭上了眼睛。她需要的只是人才,至于品性之类的东西都可以抛开。崔湜有心计会谋划,哪怕他品性再低劣,只要时下能为她所用就好。至于功成之日……昔日她那位惊才绝艳的母亲在一脚把她那可怜的七哥踹到房州之后,很快就杀了裴炎,而后更杀了程务挺黑齿常之那些她曾经亲手提拔的武将。用人之道便在于一个狠字,该用的时候提拔,该杀的时候就该狠心,只要她能效仿母亲,何愁大事不成?

不多时,厌翟车便到了崔家大宅的门口,崔湜下车之后,目送那豪华奢丽的马车远去,这才轻轻甩了甩袖子,背着手进了门。悠悠然踱步到了书房,他便看见几个心腹正在那里等他,当下便自信满满地笑道:“公主那里已经都说通了,我给各位七天时间。不管各位用什么办法,七天之内,必须把张说赶出长安城,死活不论!”

见众人连连点头,他便对坐在末位的一个中年文士道:“你写信给广州都督周利贞,让他给我杀了刘幽求。只要他为我办成了这件事,我保他异日备位执政,一辈子都能荣华富贵!”

以怨报德?这世上什么都是有价码的,只要他自己能站得稳固,其他的又何足道哉?

傍晚,一骑快马从崔家匆匆行出,经由长安城明德门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而几乎同一时间,崔湜那封密信的摹本就放在了凌波的桌案上。不消说了,始作俑者自然是懒洋洋坐在一边的云娘。此时此刻,在摇曳的灯火下,她随手用玉簪将散乱的头发绾好,面上便露出了讥诮的表情。

“十七娘,我原先还以为你是本末倒置,不看着太平公主反倒盯着那家伙,如今总算是明白了。这些年来朝中风波不断,也不知道倒下了多少人,这崔湜还真真是个不倒翁。先是跟着武三思,继而是阿韦和上官昭容,现如今又是太平公主,兜兜转转竟然坐稳了宰相的位子,这份心计着实是不可等闲视之。他对眼下这位主子倒是尽心,流放了刘幽求还不够,竟是要取了他性命,那张说估计也保不住了。”

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她忽然止住了话头,奇怪地问道:“对了,你如今稳稳当当地当着你的县主,无论是李三郎还是太平公主都不会和你过不去,你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

凌波随手放下了手中的那张信笺,却没有回答云娘的问题,而是若有所思地说道:“没了姚元之宋璟,倘若再没了刘幽求张说,三哥手中的文官实力几乎就全都消磨殆尽了,剩下的就只有左右万骑那些军官,那是他最后的班底。如果我没有想错的话,只怕公公的外调也就在旬日之内。”

云娘这会儿方才货真价实吓了一大跳:“不会吧?太上皇对裴家一向存着旧情,中间还有你,太平公主怎么也会顾忌一二才对!”

“公公当然不比姚元之宋璟,也不比刘幽求张说,多半是外放封疆大吏,也算得上是升迁。太上皇如今不理政事,实质上却是对大局洞若观火,必定会认为这是保全裴氏的最好办法。至于陛下也不好挡着裴家人升官的路子,是也不是?”

“十七娘,你如今越来越像上官了。”云娘心悦诚服地吐出一句话,见凌波面露黯然,她却是晒然一笑,旋即又加上了一句,“你也无需时时刻刻为了上官的死而耿耿于怀。她一辈子都为了脱离那个悲惨的身份而竭尽全力,最后终于办到了。你和她不同,你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一定会比她过得自在。说吧,接下来是不是要让我去见见那小子?”

年方二十三的高力士如今确实算得上内侍省的第一大红人。从阶官上来说,他是从五品下的朝散大夫;从职官上来说,他是判内侍省事的正五品下内常侍,此外还兼任三宫使。在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宦官中,他自然是显得鹤立鸡群。纵使嫉妒的人,也不得不折服于他的眼光独到,能早早地跟对主子。

然而,某人近些天受到天子李隆基的感染,成天死板着一张脸,再也没了往日面对下属时的好声气。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自幼受教于翰林内教坊的他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况且他并不是朝三暮四的人,早就预备这么一条道走到黑,更不可能因为太平公主派人送来的那份厚礼而背主别投。从这一点来说,他对于某个三姓家奴很是不齿。

可是,他在内侍省是说一不二的角色,放在朝中则什么都不是。这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异常棘手的问题。

“要是当初能够保下上官昭容一命就好了,至少小凌的鬼点子比我多!裴愿那个该死的愣小子,居然丢下她一个人,自己在西域不知道干些什么!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让小凌嫁给那个傻呆呆的家伙!”

喃喃自语了一句,高力士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懊恼。几个小宦官瞧见他如此光景,纷纷远远避开了去,唯恐触了他的霉头——自然,谁也不会想到,这位天子驾前的红人是因为这样一个缘故而恼火。于是,高力士一路走一路咬牙切齿,终于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千步廊之后的某个僻静地方,对着那条引自南海池的小溪发愣。

“你小子怎么那么喜欢发呆?”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高力士差点以为自己得了幻听,及至一转头看见人方才定下心来。想到凌波曾经提起云娘去游览名山大川去了,他不禁觉得有些奇怪,但旋即便紧赶着凑上前几步,笑嘻嘻地问道:“云姑姑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早说一声,我也好摆一桌宴席好生为您接风。”

“若是你想为你那位主子招揽我,那就免了。我跟着则天大圣皇后担惊受怕大半辈子,可不想再跟一位强横的主儿。”云娘见高力士面色讪讪的,便没好气地丢了个白眼,“我早回来了,都在十七娘那里住了好一阵子了。今次来是给你带个口讯,崔澄澜打算赶尽杀绝,赶紧让你家主子找个法子保一保那个刘幽求,别让他丢了性命。还有,张说多半在长安城也呆不住了,指不定会被打发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还有……”

“还有?”高力士一下子哭丧了脸,露出了一幅可怜巴巴的面孔,“我说姑姑,你怎么带来的全都是坏消息?”

“要有好消息我来找你小子干嘛!”情知高力士此时这幅面孔是装出来的,云娘自然不会受他蒙骗,遂板着脸说,“还有就是裴大人,只要有人在太上皇那边吹吹风,多半他也要外放一任封疆大吏。”

高力士这才悚然动容,但只是略一沉吟,他便想到了某个关键,眼睛登时一亮:“姑姑,可是小凌让你来的?”

“不是那个丫头还会是谁?”

云娘轻轻叹了一口气,随手折下了身边的一截柳枝,端详了一会又丢在了面前的小溪中:“与其说如今的天下是太平盛世,还不如说是一个烂摊子,要收拾这些,还是只能指望你背后那位主子的。”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一人平安人人安

阿拉山口一战,东突厥默啜在西突厥各部全力阻击下,不得不稍稍退却。然而东突厥此次西进虽然未竟全功,却依旧大掠牛羊数万,金银无数,与此相比,将近上万人的死伤尽管是不小的损失,但也在可承受范围之内。而对于西突厥十姓各部而言,这一次勉强维持了不胜不败的格局,除了突骑施之外,其他各部的损失都算不上最大,因此在大战之后,各部首领也无心假惺惺地聚拢来庆贺一番,纷纷回头收拾残局。只可怜犹如彗星一般崛起的突骑施钦化可汗娑葛,也如同流星一般陨落了。

当然,突骑施的首领之位不会没有人继承,只是那个人绝不可能成为西突厥的十姓可汗。

当收拾军队回到庭州附近的时候,阿史那献忠的脸上尽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隐隐之中还有那么一种兴奋。阻击东突厥后路是一件异常艰难和危险的任务,好在裴愿带着那两千人死死抗住了,最后虽然伤亡大半,但同时也从东突厥那里截下了不少战利品。而且,凭着这样一场实打实的大战,他麾下的儿郎都得到了长足的磨练,而且还博得了各部首领的敬畏。

“吁,总算是打完了!”

阿史那献忠长长吐了一口气,见马背上的裴愿裹着胳膊,肩膀上还能看出殷殷血迹,面色便有几分不自然。这裴愿虽说一直都叫他阿塔,但并不是他的亲外孙,更何况他堂堂一个大唐官员居然跟着自己打了这一仗,身上还带了这么多伤,到时候他可怎么向他那位女婿交待?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应该一时昏头,贪图有这么一个勇士压阵,他们摄舍提暾部名义上属于北庭都护府管辖,这要是那位大都护兴师问罪起来,他的麻烦就更大了!

裴愿却没有注意阿史那献忠面上的表情。他虽然从小在庭州长大,也见识了各式各样的大小战事,但和东突厥大军正面硬抗却还是第一次。昔日被太宗皇帝打怕了打残了的东突厥,如今已经成了北面的霸主,据说幽州辽东的契丹、室韦和奚人都已经成了突厥的附庸。相形之下,龟缩在西域一带的西突厥各部几乎已经没有和东突厥抗衡的实力。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心中浮现出了妻子那张亦笑亦嗔的脸,同时却想到了某个大煞风景的问题——朝廷中那些人,目光仍然只在那片狭小的天地,看不到外间的变化么?

“愿儿,我看你先在牧场中养好伤,然后再回庭州吧。”

“阿塔,我离开庭州的时候虽然请示过大都护,但毕竟时间太长了,这次既然事毕,我也得回去向大都护奏报此次战役的一切情形。”裴愿见阿史那献忠满脸尴尬地盯着自己直瞧,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的伤势,遂笑呵呵地说,“都是些皮肉伤,庭州有的是医治外伤的大夫,阿塔你就放心吧!”

转头望着那些和自己并肩战斗过的牧族勇士,他的面色渐渐黯然了下来。一场大仗下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埋骨沙场,能够活下来的人不但是因为弓强马壮刀剑锋利,也不止是因为英勇。哪怕是在战场上,也是需要那么一丁点运气的。长安是没有厮杀声的战场,而这里则是真刀真枪鲜血四溅的杀场。

和阿史那献忠分别后,裴愿便带着自己的六十名护卫赶到了庭州城。当初一个整整齐齐的百人队,连番大战之后,如今剩下的就只有这么六十个人。然而,和最初的时候相比,如今这批人虽然个个带伤,却流露出了一种悍勇的杀气。乃至于北庭大都护在亲自接见裴愿的时候,面对这么一帮杀气腾腾的家伙也是吓了一跳。

当然,某人实在是被朝廷左一道公文右一道旨意给憋得够呛,着实不敢招惹这样一个身份过于复杂的下属,于是在表示了亲切慰问之后,立刻直截了当道出了正题。那语气虽说让人如沐春风客气婉转,但言下之意只有一个。

庙小容不得大菩萨,您裴公子不要老是干这种危险的勾当,赶紧回长安和您的县主夫人会合,否则我这个大都护就要被太上皇和皇帝两位至尊给责难死了。

面对比自己高了足足七级有余的大都护,面对人家这样放低身段道出的实在话,裴愿自然无话可说,将此次战事原原本本解释了一遍,便顺竿接下了回长安奏事的重任。而等他疲惫地回到自己家中之后,他的这满身伤势又引起了一阵鸡飞狗跳。要不是他坚持三日之后便要动身上路,阿史那伊娜留下的那个总管恨不得把这位大少爷捆在床上养一个月伤。

而裴愿回到庭州的当日,北庭大都护便连夜派出了八百里加急的信使,十万火急火烧火燎地往长安城送去了奏报。太上皇父子对裴家的恩宠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他就搞不懂了,庭州又不是什么世外桃源,这裴家大少爷干吗非得在这里呆着不挪窝,而且还跟着去打了一场和大唐毫无关系的仗?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他应该能够卸下肩膀上那个沉重的包袱了。

长安城正是东家欢喜西家愁的时节。李隆基虽然派出了信使,但是,在如今的情势之下,他并没有多少把握能够保住刘幽求的性命,毕竟岭南对于他这个新登基的天子来说也是一个鞭长莫及的地方。而张说被派往东都洛阳的担任左司留守,裴伷先外迁秦州都督,他在文官最高集团中的臂膀几乎被连根斩断,这几乎将他逼上了绝路。

“这样的皇帝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站在旁边的高力士听到李隆基这样的喃喃自语,险些惊出了一身冷汗。好在四周没有外人,他定了定神便婉言劝解道:“陛下,那三位或流放或外迁,已经是不可阻止。但陛下昔日有定国之功,哪怕在宰相之中并无优势,那些次一等的文臣却是心向陛下,百姓也是心向陛下。既然太平公主步步紧逼,陛下不若韬光养晦,就如同先前一样。”

这个先前指的是什么,李隆基自然是心知肚明。遥想自己当初声名不显却一击中的克敌制胜,如今被人死死盯着步履维艰,他便微微点了点头。忽然,他想起今天还叫了人来,便转头对高力士吩咐道:“你去看看陈珞和徐瑞昌是否来了。”

等到高力士应声而去,他便想到了那一日凌波托其带来的消息。尽管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但早知道有所准备总比晚知道手足无措的好。自那一次东宫西池边上单独见过一次之后,他便再不曾单独见过她,可先后两次这样的事情,他必须承她的情。而且,之前欠她的那些人情,似乎直到如今还没还清。

“人情债还真是越欠越多。”

李隆基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悠悠然背转身的时候,却见陈珞和徐瑞昌已经来了。然而,他们俩都是步伐稳重地朝这边走来,偏生高力士不是在前头引路,而是连蹦带跳地窜了过来,喜上眉梢地递上了一封信。而他的所有疑虑,都被高力士连珠炮的一句话给全部打消了。

“北庭都护府送来八百里急件,说是东突厥默啜已经退兵,由北庭都护府录事参军事裴愿回长安奏告内中一切事宜。”

裴愿平安回来了!李隆基在一愣之后,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要是那个愣小子出了什么事,他实在是难以想象某种可怕的后果。好在吉人自有天相,裴愿总算是安然无恙,到时候奏告了父亲,想必也能让父亲安安稳稳睡几个好觉。于是,心情大好的他看到陈珞和徐瑞昌上前行礼,便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尽管他们都是他当初在东宫的心腹属官,但由于资历不够年龄不够,他自然不可能把他们提到某些重要的位置,再加上他这个皇帝并不能毫无顾忌地召见低品官员,所以这竟是他即位一个月来第一次见到他们俩。陈珞如今是殿中侍御史,徐瑞昌却推辞了众多实权官职,只当了一个小小的太乐令,因此丝毫不引人注意。

天子召见必有起居郎记档,然而今日李隆基无论如何也不想和两人的谈话存于起居注之中,因此刻意让高力士安排了这样一个地方,扫除了所有痕迹。想到两人虽然来历不同,却同样是来自于凌波那里,他不禁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但随即便正色道:“如今朕是天子,不好像以往那样和大臣往来,也不可能随便接见外臣。你们官位不高,不会有人死死盯着,所以不妨多多结交一些大臣。”

这是极其简单明了的吩咐,因此陈珞心领神会地答应了下来。而徐瑞昌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问道:“陛下,臣听说薛大人缺席朝会数次,乃是因为身体不适。陛下登基之后和薛大人来往少了,是否需要臣与陈大人去探视一番?”

第二百一十九章 李代桃僵

立节王薛崇简的宅第位于光禄坊,原本是安乐公主的旧居。安乐公主被杀之后,这座宅子便被赏赐给了薛崇简。他是太平公主之子,又封了郡王,在别人看来自然是一等一的权贵,因此这搬迁之后曾经有数不尽的官员前来趋奉拜访。只不过薛崇简是个古怪的脾气,除了投眼缘的,其他的一律挡驾。再加上他从不为别人说项,久而久之这访客就少了。

这一日,一辆白铜饰犊车停在了这座门可罗雀的宅第前。守门的一个门子看到有人从车上下来,便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寻思来人是不是刚刚到长安城的人不知道自家门上的规矩。及至看到那被侍女搀扶下来的是一个美貌少妇,他渐渐有些纳闷了。和那些成天喜欢猎艳的皇亲国戚相比,自家主人对于美色的喜好不过寻常,而且自家王妃也不太结交其他贵妇,这来的是谁?

于是,在对方报出永年县主这四个字的时候,他足足愣了好一会儿——这决不能怪他孤陋寡闻,因为这一位从来不曾登过门——在反反复复思量了好一阵之后,他终于想到了这一位是何许人也,赶紧把人请进了门,自己则是一溜烟跑进了里头通报去了。

薛崇简匆匆迎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那棵柳树下头的凌波。此时已经是十月,春夏郁郁葱葱的柳树上早就没了叶子,只有一根根枯黄的枝条。然而站在那下头的凌波穿着一件鹅黄色掐丝衫子,系了一条葱绿色郁金长裙,披着一件大氅,竟是让这萧瑟的深秋多了几分春日的气息。他站在那里打量了一会,这才笑吟吟地走上前去。

“哈,我还以为那个门子胡说八道诓骗我呢,想不到真是你!十七娘,你这个稀客一来,我这里还真是蓬荜生辉!”

面对这种程度的调笑,凌波只是微微挑了挑眉:“薛二哥你就请我在院子里说话么?”

“咳,我哪里敢!”

薛崇简苦笑地摩挲了一会下巴,实在搞不明白今天凌波为什么会跑到他这里来。话虽如此,贵客登门不可怠慢,他仍是亲自殷殷勤勤地把人带到了正房大堂,面对面坐下之后,他便屏退了所有的侍女,这才好整以暇地问道:“十七娘你回长安之后很少上各家走动,今儿个料想也不会那么空闲跑到我这里来喝茶聊天。我这个立节王只是听着好听,母亲不会听我的,三郎那里我说话还不见得有你管用,至于太上皇就更不用说了。十七娘,你找我究竟什么事?”

听到薛崇简这么直截了当的问话,凌波只得回瞪着他,发现某人一味笑吟吟的,她只好收回了自己犀利的目光。沉思了一会,她便没头没脑地问道:“薛二哥,如今太平公主和陛下水火不容,看样子不到你死我活谁也不会罢手,你夹在当中难道就从来没有觉得为难?”

薛崇简没料到凌波居然问这个问题,愣了片刻便哈哈大笑了起来。良久,他才止住了笑声,无所谓地拿起面前的一杯茶一饮而尽,这才漫不经心地笑道:“人人都说母亲酷肖圣帝天后,你知道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么?昔日天后为了皇位大权,先后杀二子废二子,即便是对母亲也并不是一味偏爱,因为她从来不让母亲干预朝政。而母亲对于我们这些儿女也是一样。她给了我们荣华富贵,但若是我们阻了她求取权势的路子,那么她一样不会留情。”

说到这里,他忽然眯起了眼睛,脸上露出了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怨毒:“自从三郎继位登基之后,我劝过母亲收敛一些,和新君作对并没有好处,毕竟我们全家已经都有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必紧攥住权势不放。结果,你也该知道母亲是用什么法子回答我的劝谏。”

他随手扯开了自己身上的锦袍,毫无顾忌地指点着胸前几道淡红色的疤痕,阴恻恻地冷笑道:“这就是母亲的回答。她说我妇人之仁,不是她的儿子,于是赏了我几顿鞭子,让我记住什么是母子,将来也好明白什么是君臣。昔日圣帝天后在杀了章怀太子,扑杀了自己的两个亲孙子,又将雍王守礼拘禁于宫中,每年数次派人鞭笞。天后给每个子孙留下的都是恐惧,而母亲他日若是事成,大概也会做同样的事。十七娘,难道你还想过那种时时刻刻看不见一丝光明的日子吗?”

薛崇简这番话犹如一盆冰水一般浇在了凌波的头顶。也许是因为她看过女皇垂暮众叛亲离的场面,也许是因为偷窥过女皇由云娘推着在花园中漫步的孤独寂寥,也许是因为亲眼目睹过女皇在大雪中辞世……总之,女皇君临天下掌控一切的情景几乎被她忘记了。她忘记了那时候自己初入宫时匍匐在御阙之下是如何诚惶诚恐,忘了远远望见女皇时便想要逃开的冲动,忘记了那武氏李氏所经历的一次次屠杀……太平公主继承了女皇的果敢决断,但确确实实也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女皇的暴戾无情。

自然,天家都是无情的,李三郎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定了定神,竭力用平淡的语调说:“裴郎送了信回来,说是不日便要回长安奏报西域战事。如今长安城都不太平,无暇去管西域,所以我想让他暂时留下。我如今不好找其他人商量,所以便想请教薛二哥,究竟是让他和我公公一样外放,还是把他留在长安城?”

“原来你也会关心则乱。”薛崇简露出了一抹了然的笑容,旋即从容不迫地系好了袍子。沉吟片刻,他便若有所思地用右手食指敲了几下桌案,很是诚恳地说,“倘若换成别人,那么我必定会说,如今长安城风云变幻,不如借外放的机会去躲一躲,等到尘埃落定再回来,那时候怎么也不会站错队。但既然是十七娘你来问我,那么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撇开崔湜那种墙头草不提,能够在先头阿韦执政的时候炙手可热,如今还一样站得稳当的人,那便是崔日用等几个人了。崔日用当初深得韦氏一门信任,却在紧要关头倒戈朝向了三郎,不可谓没有眼光。你看看如今母亲步步紧逼,他可曾改换门庭么?不是我瞧不起自己的母亲,而是她太自信了,没有想明白她和太上皇的兄妹之情与天皇天后的夫妻情份完全不同。天皇能够至死容忍天后擅权,太上皇未必能一直容忍她。而且,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孝敬皇帝章怀太子,还有先帝和太上皇,无论是谋略还是心计都及不上三郎。”

“而且,三郎够心狠手辣,这一点你应该明白。所以,十七娘,若是裴愿回来,你不妨把人继续安插在左右万骑或是羽林之中。有了这样的态度,足可保你和裴家今后一世荣华富贵。”

倘若不是先前薛崇简几次三番地表明了一种友好的态度,再加上觉得其人可信,凌波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登门。然而,琢磨着薛崇简这样的长篇大论,她虽然觉得极有道理,但眉头不禁渐渐皱了起来。隐隐约约地,她感到内中仿佛有一丝别的痕迹——如果她没有看错人,薛崇简并不是那种极其善于摆事实讲道理的人,莫非是背后仍有人指点?

既然想不通,她也就索性把事情抛开在了一边,又坐了一会便告辞离去。她前脚刚刚离开不多久,薛崇简就抹了一把头上的大汗,使劲推开了面前的桌案,却是露出了底下的一个暗格。

“三郎居然正好巴巴地派了你过来,还真是无巧不成书!要不是我有些准备,刚刚脸上差点就挂不住了。你小子还真行,谁能想到你竟然能如此惟妙惟肖地学我说话!”

徐瑞昌拍拍袍子的下摆站起身来,见薛崇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便恭谨地笑道:“立节王过奖了,我只是觉得若是县主站在陛下这一边,翌日若是陛下真的和太平公主有所冲突,有县主在太上皇那边说情,很多事情便能迎刃而解。再者,县主和左右羽林不少低级军官都有往来,若能得县主倾力相助,陛下的谋划就会顺利很多。若不是假借立节王的名义,凭我又怎能说动县主?”

“你很聪明。”

薛崇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不免警惕心大起。如是本领用得好则是利器,若是一个不好则很可能反受其害。看来,他很有必要去提醒一下三郎,否则若是出了事情就来不及了。

而凌波满腹心事地回到家里,却是连午饭也懒得吃,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呆。然而,她才没坐多久,消失了一上午的云娘就再次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带给了她一桩很是令人诧异的秘闻。

“你是说,那番话是徐瑞昌说的,不是薛崇简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