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直白露骨,根本不留丝毫情面。白岩山听完再也忍不住,怒极反笑地质问:“商总是要我们和我们的女儿断绝关系?”

话音落地,安静站在商迟身后的江旭提步走了过来,一笑,温文尔雅从容不迫,态度有礼有节又丝毫不显低微。他打开手里的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了两份文件,放桌上,推到白岩山面前的桌面上,道:“白老先生,稍安勿躁,这是我们拟定的一份协议书,一式两份,是给你和尊夫人的。二位先过目,如果没有什么异议的话,就在结尾处落款签字。协议即时生效。”

白岩山和余莉的脸色都不好看。两人看了眼那份协议书,都没有任何动作。

白岩山皱眉,满眼警惕防备:“什么协议?”

商迟嘴角挑着一道冷淡的弧,没说话,抬手比了个请。高大身躯懒洋洋地往沙发靠背上一靠,长臂环住白珊珊,修长的手指习惯性地在她光滑雪白的脸颊上摩挲。

片刻,白岩山拿起那份文件夹,翻开,浏览起来。

余莉也拿起协议书开始看。

协议书的内容并不多,精炼简洁,言简意赅,条款只有几项。看完后,两人的面色均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黑成了锅底色。

白岩山把手上的协议书往桌上狠狠一砸,直接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朝商迟怒目而视,道:“商迟,我们白氏和你们商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也从不涉及任何利益冲突,你休想用对付司马邢那套来对付我!白珊珊是我白岩山养大的,我绝不会同意和她断绝关系!”

与白岩山的情绪激烈不同,商迟坐对面,整个人泰然自若从善如流,淡淡地说:“协议上写得很清楚。你同意断绝关系,她不再需要对你们尽任何义务,那么我保证,在未来至少二十年时间内,白氏在全球的发展会一帆风顺。反之,白氏就消失。”

“商总的如意算盘打得还真好。早就听闻,你作风霸道心狠手辣,今天倒真让我长了见识。”白岩山冷笑,说着忽然顿了下,侧目看向白珊珊,沉声,“珊珊,你也想跟爸爸妈妈断绝关系么?”

白珊珊沉默数秒,抬眸,没什么表情地望向脸色铁青的中年男人,眸色沉静,语气淡而冷,“爸爸。在你心里,真的把自己当成过我的‘爸爸’么?”

“……”白岩山被问住,脸色突的一变。

“至于妈妈。”白珊珊视线冷淡扫向对面沙发上的余莉,微挑眉,语气轻柔讥讽,“白夫人,白太太。从你决定改嫁进白家的那一刻开始,在你心里,就没有我这个女儿了吧。”

余莉没有出声。她嘴唇紧紧抿着,脸色苍白睫毛微颤,但那坐姿仪态却一如既往的端庄优雅。

对面的中年夫妻俱是沉默。

白珊珊微微吸了一口气吐出来,道:“这一声‘爸爸妈妈’,我早就不想喊了。”

姑娘面容平静,嗓音也四平八稳,但十指的指尖却在轻轻地颤抖。她背脊挺得笔直,那根纤细的脊梁骨柔弱而坚强地支撑着全身重量,使得她看上去淡漠如常,仍旧是那副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漠不关心的模样。

商迟一眼看穿她内心的波澜,眸色微沉,伸手握住那只雪白的小手。

白珊珊滞了下,侧目对他露出一个宽慰式的浅笑,纤细的五根手指头张开,反握住他。紧紧的,牢牢的。

十指交扣。

就在这时,那头沉吟数秒的白岩山忽然开口,终于说出了真实目的:“白珊珊从小到大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你要我和她断绝关系,可以,这笔账怎么清?”

话音落地的瞬间,一道男声忽然从二楼楼梯方向传来,说:“爸,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客厅里的几人闻声,纷纷转头看过去。

一身休闲装的白继洲从二楼走了下来。他径直走向白岩山,站定了,冷冷一笑:“白珊珊是我的妹妹,是你的继女,你要把她‘卖’给商迟?”

不等白岩山开口,白继洲又侧过头,看向余莉。挑挑眉毛,说:“这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也同意这么干?”

余莉低着头咬了咬唇,两只手无意识绞着披肩下摆,没有说话。

屋子里有片刻死寂。

半晌,白继洲缓慢地点了下头,扭头看向白珊珊,嘴角微勾,弯起一抹带着几分戏谑和吊儿郎当意味的苦笑,说:“看来你的决定没有错。这个‘家’,这样的父母,确实不要也罢。”

白珊珊也笑了下。但笑容里不掺杂任何的苦涩和遗憾,只有释然和解脱。

那头的白岩山凛目,问商迟:“我养了白珊珊将近二十年,吃穿用度,这笔账怎么清?”

“白老先生放心。”江助理微微一笑,“这些年你花费在白小姐身上的所有费用,我们会以三倍形式归还。如果没有其它问题,请两位在协议书的右下角签字。钱款会在明天下午五点之前汇至你的账户。”

白岩山听完没有再说什么,拿起笔,把协议书签了。

余莉也拿起笔。在签下名字的前一秒却又忽的顿住。

江助理:“白夫人,还有什么疑问么?”

余莉好几秒没有说话。随后转过头,看向在双方摊牌之后,就一眼都没再看过她的白珊珊。

余莉忽然开口:“珊珊,我们母女能单独聊聊么。”

白珊珊看她一眼,须臾,笑了下,语调无波无澜地说:“好啊。”

——

白宅书房内。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屋子里,一室都笼罩在一片浅金色的光线中,宁静祥和。

白珊珊迎着光走到窗前站定,没什么表情地看向窗外,淡淡地说:“你要聊什么。”

余莉站在距离她半米远的位置,沉默了会儿,道:“珊珊,你真的这么恨妈妈么?”

闻言,白珊珊不由轻声重复了一遍,“恨?”

她回转头,目光有些奇怪又有些好笑地看着余莉,道,“你怎么会觉得我恨你?”

余莉眼中浮起疑惑。

“你错了。我不恨你。”白珊珊说这话时,冷静平淡,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轻微的上扬,“很多年前,的确恨过。恨你为什么眼里只看得见弟弟和白岩山,看不见我,恨你为什么对我不闻不问不管不顾,恨你为什么总是忽略我。”

余莉微皱眉。

“但是后来,这些感觉就都消失了。”白珊珊说着话,指尖轻轻抚过书柜上的雕花纹路,“当你完全不在乎一个人,不再对那个人抱有任何期待和幻想的时候,你对她是不会有任何情绪起伏的。所以我早就不恨你了。”

听她说完,余莉眼底忽然涌现出浓烈的悲伤,道:“珊珊,妈妈不是故意的……”说着,余莉哽咽了下,又继续道,“你也知道我们是什么处境。从小县城嫁进大城市,嫁进白家,多少人指着我的脊梁骨看我笑话,我如果不强大起来,不融入这个圈子,不帮白岩山再生下一个儿子,我们母女俩在白家、在B市的名流圈根本就不会有任何地位。”

“嫁进白家以来,白岩山表面上对我好,但实际上呢?他心里根本就看不起我。”余莉越说越伤心,流出眼泪,又连忙拿纸巾擦掉,“他觉得我是乡下地方的女人,英语说得不好,肚子里没多少墨水,连那些奢侈品都不认识。在事业上帮不了他,带出去也没面子……刚嫁进白家不久,我就感受到了自己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没有办法,我只能努力学习各种知识,努力再冒着高龄生产的危险生下小洋……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巩固地位,让我们母女俩不会被人看不起而已。”

白珊珊安静地看着她,没有打断。

余莉:“我是个做母亲的。天底下有那么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余莉说着,忽然抓住了白珊珊的手,泪眼婆娑地抱紧她,道:“妈妈知道自己以前做得不对,做得不好,冷落了你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妈妈知道错了。珊珊,你原谅妈妈,不要跟妈妈断绝母女关系好不好?妈妈是爱你的,妈妈真的很爱你,舍不得你。”

妇人的容貌本就柔媚眼里,虽已年过五旬,但长期健身又保养得当缘故,梨花带雨这么一哭,着实我见犹怜。

换做寻常人,看见自己的母亲在自个儿怀里边诉苦边哭,只怕早就心软原谅,和她一起抱头痛哭。

然而,白珊珊打小就不是什么正常人。

在余莉声泪俱下向她哭诉的这数分钟里,她全程都表现得非常冷静且理智。就连余莉最后直接过来抱着她哭,她的反应也很平淡。

她双手垂在两侧,没什么表情地边听余莉哭,边被迫闻着余莉身上Dior最新款的女士香水。

良久,余莉似乎哭累了,她抱着白珊珊抽泣道:“珊珊,你是我和杰凯唯一的回忆……妈妈不能失去你。你肯原谅妈妈了么?”

一听“杰凯”二字,白珊珊的眸色突的冷成冰霜。

白杰凯,她父亲的名字。她亲生父亲的名字。

白珊珊说:“住口,你怎么配提爸爸。”

余莉:“……”

白珊珊伸手一把把她推开了。

余莉被推得踉跄半步,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女儿。

白珊珊冷冷地笑了下,道:“知道么。我以前觉得,你爱的是小洋和白岩山,现在我才知道。不是的。你谁也不爱。你唯一爱的,只有你自己。”

余莉错愕的瞪大了眼睛,有点心虚,更多的是愤怒:“你胡说什么?”

白珊珊笑容敛尽,一双寒眼看着她,道:“你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为自己带来利益的机会。当年你在南城的制衣厂上班,贪慕虚荣,想坐一个小领导的位置。爸爸为了帮你,四处找关系,请客吃饭送礼,讨好制衣厂的厂长。十四年前的那个凌晨,那个厂长喝多了,让他去接,他那天发着烧身体不舒服,不想去,你死缠烂打,说不能得罪厂长。那天晚上,爸爸的车被一辆大货车碾碎了……”

余莉面上的悲伤之色此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沉声:“闭嘴。”

“爸爸是为你死的。爸爸真的很爱你。”白珊珊轻声,一字一句。

“闭嘴。”

“而妈妈你做了什么呢?”白珊珊脸上绽开一抹天真纯洁人畜无害的笑,眨眨眼睛,眸色却如冰,“爸爸去世三个月不到,你就认识了到南城出差考察的白岩山。大城市来的有钱人,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是你改变命运的关键。所以,你勾引了他。”

“闭嘴!白珊珊!你给我闭嘴!”余莉像被戳中痛处,忽然尖声叫了出来,扬手就要打白珊珊。

手掌还未落下,腕子便被人硬生生拦截在半空。

拽住余莉手腕的五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看似轻描淡写,力道却极大。余莉痛得花容失色低呼一声,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被那股大力狠狠甩开。

余莉高跟鞋一崴,直接跌坐在了书房的地毯上。

余莉惊慌抬头,商迟不知何时进的屋。男人西装笔挺俊美如画,一手自然而然地将白珊珊护进怀里,一手替她捋了捋耳边的碎发。

沐浴在金色暖阳中的一对璧人。

白珊珊面无表情地看着余莉,寒声道:“刚才也是在演戏吧。”

余莉:“……”

“为什么希望得到我的原谅?因为突然发现,这个累赘的女儿,马上就要变成商家的女主人,自己马上就要成为商氏CEO的岳母,这么大一个利益,你怎么会放手呢?”白珊珊说,“对么。”

余莉脸色唰的一片惨白,呆坐在地上,说不出话。

“对白岩山好,是因为白岩山让你成为了白家的太太,对小洋好,是因为他能帮你分到白岩山的家产。我,爸爸,白岩山,甚至是你的亲生儿子白继洋,都只是你为了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必要时刻,你什么都可以牺牲。”白珊珊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眼神看着这个女人,淡声,“你是个只爱自己的人,自私至极。”

“我不会原谅你,爸爸也不会。永远。”白珊珊说。

余莉低着头,忽的,一滴眼泪落下来,砸在她精致的旗袍上,缓慢晕开。

白珊珊和商迟一道离去了。

余莉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书房的地上,发着呆,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她低低地笑了起来。对面书柜的玻璃门上映出一个妇人,满脸的泪,妆花了,深深浅浅的细纹暴露无遗,仿佛眨眼之间老去了十岁。

——

余莉最终签了那份协议书。

黑色宾利从白宅驶离。

白珊珊坐在后座,趴在车窗上歪着脑袋闭目养神,脑子里乱糟糟的,无数画面在她眼前交错闪过。童年的,少年的,刚才的。爸爸儒雅英俊的面容,余莉震惊的眼神,和商迟紧紧握住她手的五指……

从此之后,她和白家再没有任何关系。

这个她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冷冰冰的大宅,如果说,真的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话……

白珊珊突的睁开了眼睛,落下车窗,伸出脑袋往已经远离白宅望去。雕梁画栋的别墅在日光中逐渐远去,远远的,依稀能瞧见一道模糊的身影站在林荫道上目送着他们。

白珊珊抿了抿唇,摸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一个头像,发送消息:

——哥,你永远是我哥。

白继洲秒回:

——废话。

“……”看着屏幕上两个言简意赅的大字,白珊珊心情忽然转晴,突的嘴角一弯,笑起来。

商迟察觉到身旁姑娘的小表情,微挑眉,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儿,“笑什么。”

白珊珊收起手机没说话,静了静,手脚并用爬到他腿上坐好。自动调整到一个更加舒服的状态,抱着他的脖子,脸颊软软地贴近他温热的颈窝。

商迟抱住她,大手轻轻抚摸着她脑后柔顺微凉的乌黑长发,然后低头,在她眉心处吻了吻。

良久,

小姑娘闷闷的嗓音在安静的车内空间里响起:“迟迟。”

前面的江旭和司机同时抽了抽嘴角:“……”

商迟应:“嗯?”

“我好像,没有亲人了。”白珊珊轻声道。十四年前,她失去了爸爸,十年前,她失去了爷爷,而她的妈妈,似乎从来就没把她当回事。

商迟薄唇贴在她脸颊上,说:“你有我。”

白珊珊抬起小脸儿看他,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凑过去,腻腻歪歪一口地亲在他下巴上,“对,有我家迟迟就够了。”顿了下,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而且以后我们还会有宝宝。”

商迟黑眸中略过一丝诧异,勾起她的下巴,盯着她,“孩子?”

“……”白珊珊闻言,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蛋儿瞬间唰一下窜起两朵小红云,有点尴尬又有点羞涩地点点头,“应该……会有吧?”

就他这身体素质,他这频率,他这需求量。

白珊珊忍不住在心里“啧”了声。

怎么可能没有。

商迟那头却眸色微沉,半天没有说话。在他心中,白珊珊独属于他,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是他的个人所有物。商迟从没有想过,未来的某一天会出现任何人事物,来和他一起分享他的白珊珊。

白珊珊有所察觉,一双大眼诧异地眨巴两下,“你在想什么?”

商迟不语。

白珊珊眯了眯眼睛,一琢磨就明白过来,凑近他,在他冷峻的面容上细细打量,忽然噗地笑出声:“不是吧,商同学,你连自己未来宝宝的醋都吃吗?”

商迟语气淡淡的,“我不喜欢孩子。”

白珊珊:“……”

变态大佬的偏执占有欲。切。

她暗搓搓的嘟了嘟嘴,别过头不再跟他继续这个话题了。

忽的,商迟薄唇贴近她雪白微红的耳垂,呼出的气息吹拂过她耳朵上的绒毛,用只有她才能听见的音量低语道:“但是你生的,我喜欢。”

因为是白珊珊。

所以,和她有关的一切,他都会爱入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