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也没有坚持,喊了个小丫鬟来,送顾瑾之出了外书房的院门,才折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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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陵府夏家,悬壶济世百余年。

只可惜子孙多纨绔,没几个争气。到了如今这一辈,就已经落寞了,医术乏善可陈。

原先延陵府只有夏家百草厅,生意兴隆,锡城甚至苏州、金陵府的人,不远车马劳顿来夏氏百草厅求药。

如今早已没了这等风光。

不说其他州府,单单延陵府,也没多少人光顾夏氏百草厅。

那周氏药庐,常做些普通药,散给百姓。百姓之病,多是日常小病。真正有困难的,周家不受药费和诊资,积累了声望。

其他人都觉得周氏厚道,既然舍得免费散药,看病用药自然不会掺假蒙钱。周氏药庐,早就盖过了夏氏的风头,甚至有挤垮夏氏之势。

夏家老爷子常常为此生气!

偏偏他也有心无力,只能看着周氏一日日做大。

夏家不及周氏富饶,做不起那等免费散药的善事。夏家老爷子名略自,今年六十整,和周家老爷子并列齐名。

顾延臻抱着孩子去夏家百草厅的时候,把夏家坐堂的先生吓了一跳,赶紧去告诉了掌柜的;掌柜的也愣住了,心想最近顾家老爷子和七小姐满城皆知的声誉,怎么顾延臻抱着孩子来夏家?

这是找茬吗?

掌柜的忙去告诉了东家。

如今夏氏百草厅的东家,是夏老爷子的第三子夏培良。夏培良听说是顾家的人,立马去禀告了父亲。

此刻,夏老爷子的外书房里,挤满了人。

后日是他的六十大寿,他有十来个得意门生,都在外地做了知名大夫。各自有了成就,都小有名气,相约回来给老爷子做寿。

因为都是从外地来的,赶早不赶晚,就都提前两天到了。

“还有吴师弟和程师弟没到。他们一个在南昌,一个在锦州,大寿那日定能到,恩师放心。”大师兄孙柯把情况说给夏老爷子听。

老爷子瞧着满屋子七八个学生,都到了壮年,个个是好手,满心感叹:幼年从医,也设想过将来声斐杏林,门墙桃李遍及天下。

如今,这愿望实现了大半吧?

夏老爷子老怀欣慰。

然后夏培良就进来了。

“爹,柜上的掌柜说,顾家的三爷顾延臻,抱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来了,说求大夫看病。”夏培良说的有点急,“爹,顾家是不是砸场子来了?”

顾瑾之治好了胡婕,让夏老爷子受了些冷嘲热讽。

夏老爷子自然不甘心,还击了几句,说了顾世飞些坏话。

这么快就传到了顾家耳朵里,所以抱了孩子来,让孩子死在夏氏百草厅,毁了百草厅的声誉?

夏老爷子顿时满面怒容:“赶回去,不看!”

他的学生就纷纷问怎么回事。

夏培良简明扼要把事情讲述了一遍。

“恩师,您起沉疴、挽病垂,积累声誉这些年,难道还怕顾氏庸医?”大弟子孙柯替师傅鸣不平,“咱们这么些师兄弟在场,还能吃了亏?要是您救活了顾家的孩子,到时候还看顾世飞如何说话!自家的孩子救不活,还要求您,这不是杏林界极大的笑话吗?”

说得夏老爷子眼睛就亮了起来。

他应该出手啊!

只要治好了,他就要嚷得整个延陵府都知道:什么妙手回春治好了宋大太太和胡婕,都是作假!

谁不知宋家和胡家都是顾家的亲戚朋友?

真有本事,怎么把顾家自己的孩子,抱到夏氏百草厅来救命?

“走,看看去!”夏老爷子高兴起来,去了前头。

顾延臻满头大汗,抱着个垂垂的孩子,看到夏老爷子,恨不能磕头:“夏神医,您救救这孩子!”

夏老爷子看了眼孩子,不就是伤寒导致的少阳症吗?他心里更加有信心。

“先生是…”夏老爷子故意问顾延臻。

“晚生顾至也,马原巷顾家的,这是小儿顾琇之。”顾延臻恭敬回答。

生病的这个,是顾世飞的孙子啊?

自己的孙子都救不了?

夏老爷子只差要笑起来:顾世飞啊,胡小姐的病,你让我那么难看,谁知道报应不爽,就报到你的亲孙子上!

叫你做虚作假,妄图贪些虚名!

看看,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

 

第036节才疏

顾琇之半昏迷着。

顾延臻看着夏老爷子身后那么一大帮人,愣了愣,然后笼统作了一揖。

夏老爷子的那些弟子,有人涵养高,就还了礼;有人则念着顾家让恩师难堪了,冷哼一声不答,撇过脸去。

顾延臻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不甚在意。

夏老爷子二十五岁出师,从医至今三十五年整,看过的病例也是难以计数。他不用号脉,从顾琇之的气色也看得出,这孩子乃是少阳症。

张仲景的《伤寒论》里有个记载:少阳症,用小柴胡汤,一剂瘥,三剂愈,定不会差。

夏老爷子就跟顾延臻道:“令郎寒热来往,邪犯少阳,所以身热;又因三焦不利,胃气失和而呕吐。用小柴胡汤,熬上三剂即可。”

顾延臻被他说得有点怔愣。

夏老爷子还没号脉呢!

他见过自己的父亲看病。哪怕是极小的病,父亲都会仔细询问病情、诊断脉象,十分的小心。

而这位夏老爷子只是看了眼顾琇之,就说了病由。

而且病症都被他说准了。

这跟自己的女儿顾瑾之看病差不多。

顾瑾之也是望而知其因。

到底是自己父亲做的对,还是顾瑾之和夏老爷子这样更厉害?

顾延臻一时间有些迷糊了。

他就抬眸,看了眼夏老爷子,那眼神满是疑问,把夏老爷子惹恼了。

夏老爷子冷哼道:“顾三爷这是不信我?顾家七小姐擅自顽疾,颇有名声,顾三爷却抱着孩子来求我,如今又不信我?”

顾延臻眉头不经意蹙了下。

这些大夫,怎么一个个这么傲气?不过是犹豫片刻,就惹恼了大夫?

“你回去翻翻伤寒论,就知道我有没有说错!”夏老爷子拂袖,转身要走。

他身后的那群人也跟着走了。

坐堂的先生给顾延臻开了药方,拿药给他。

顾延臻没有再多说,拎了药,跟坐堂的先生和夏培良道谢,抱起儿子就回了马原巷,让下人煎药给他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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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老爷子的徒弟里,一个叫万少才的,斯文腼腆,不怎么说话。可是跟着夏老爷子回去的时候,他有点心思重重。

“万师兄,你可是看出了什么?”身边突然有个人低声问他。

万少才抬头,师傅夏略自已经被大师兄孙柯等人簇拥着,往前了很远,身边跟他说话的,叫宋博,和跟万少才同年入师门的。

万少才是山里的,千里迢迢来延陵府做药童;宋博却是本地人,乃是延陵望族宋氏的旁枝。

只是宋博跟如今的族长血缘远了,攀不上嫡枝。

宋博在襁褓中丧父,母亲身子又不好,日子可想的艰难。

宋家乃是大族,自然不会不顾他们孤儿寡母,对他们生活上总有照顾。

宋博六岁启蒙,在族里幼学念书,偏偏他又念书不济,族长见他是个扶不起来的,等他满了十岁就劝他出去学徒,不准他进入族学。

还是族兄宋玉帮助了他二十两银子,介绍他到夏氏百草厅做了药童。

宋博念书脑袋不灵光,可为人处世精明又机灵,很快就得到了东家的赏识,收他做了徒弟。

其他师兄弟也是平常布衣人家出身的,家境却比宋博和万少才强些。所以学徒的时候,宋博和万少才兄弟俩最是要好。

万少才如今在锡城最大的药铺做了坐堂先生,宋博因为有族兄宋玉的荐书,在金陵莫公公府上做了门客。

莫公公曾经是服侍先皇的。先皇驾崩之后,新帝念他劳苦功高,赏了他府邸和田产,准予他会金陵老家颐养天年。

莫公公府上有一名御赐的太医,宋博不用问诊,平日子不过是替太医打打下手,陪着莫公公说笑,待遇倒是比普通坐堂先生强多了。不管他走到哪里,都是莫公公府上的人,旁人会忌惮三分。

“万师兄,你是不是觉得师傅看走了眼?”宋博见万少才面露沉思,却不肯多言,索性直接问了。

他们的师傅,是个听惯了奉承,不喜欢听实话的人。

哪怕他看错了脉,大师兄都能说出几十种遮掩的话,所以师傅最喜欢大师兄。

万少才和宋博才不会主动去触霉头,哪怕看出什么也不会说。

“只怕要闹笑话了!”万少才声音很轻,跟宋博脚步放慢,两人小声嘀咕,“我在锡城看过顾少爷那种病例,只怕是少阳阳明并证,伤寒论也言非大柴胡汤不可,师傅却开了小柴胡汤。倘若那孩子有阳明症,其脉洪大而实,很容易辨认。我不太明白,师傅为什么不号一号脉?”

“师傅是憋着一口气。”宋博道,“我听族兄弟说,延陵府出了两桩公案,让师傅面子上过不去。偏偏这公案,跟顾家有关。”

宋博昨日到延陵府的,跟族里要好的兄弟们见过面。

因为宋博是夏老爷子的弟子,杏林界那点事,那些族兄弟自然不会瞒着,全部告诉了他。

万少才今日才到,没宋博知道的清楚。

可这也不是一两句能说出清楚的。师傅和师兄弟们又走远了,再不跟上就会引起怀疑。

“等会儿咱们喝酒去,我慢慢告诉你。”宋博拍了拍万少才的肩膀,然后加快了脚步。

万少才只得跟上。

“万师兄在锡城这些年,学艺飞速啊!”宋博忍不住感叹一句,“你也没号脉…”

万少才为人谨慎惯了,不是狂妄之徒,倘若没有十分的把握,不会轻易说师傅看错了。

夏老爷子没有号脉,所以看错了。

万少才也没有号脉,就知道师傅看错了…

这份本事,已经远在师傅之上…

不过,他们师兄弟的本事,应该大部分在师傅之上。因为他们的师傅,是个自视甚高的人,谁也瞧不上,不愿意学习,更不可能请教任何人。

只要谁比他强,他就会心生怨恨。

说得难听点,师傅夏略自,是个心胸狭隘之辈。

所以他这些年,名不见经传。

等万少才和宋博赶到书房的时候,听到师傅夏老爷子在跟大师兄孙柯笑着说道:“…不过是少阳症,简单之极,三剂小柴胡汤定能痊愈。顾世飞这都瞧不了?他可是做过御医的!还是太医院的提点!说起来,也真够丢人现眼的!”

“可不是!要不是束手无策,岂会求到您这里?”孙柯极力奉承着,“恩师,这真是叫我吃惊。我们都能治这等小疾,而顾世飞却…”

他无奈叹气。

这等口吻,夏老爷子听了就舒服极了。

可在座的,除了万少才和宋博之外,还有一位师兄,脸色有些怪。

他们出师已经二十余年,能有一方小小名气,多少都积累了些经验,有些真才实学。少阳阳明并症,算是比较容易的病,哪怕没有号脉也能看出一二。所以,他们怕到时候不好收场,这次祝寿就成了笑话。

师门的笑话,也是他们的笑话。

“明日我亲自上门复诊,让整个延陵府都知道,顾世飞的孙儿,是我治好的!”夏老爷子满足而笑,“到时候就要看看,谁还敢说顾氏神医!什么顾氏六神丸,也值得他们津津乐道?不过是弄虚作假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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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7节确诊

顾琇之生病,安置在外书房的暖阁。

宋盼儿也陪着。

顾延臻是不会再把孩子送到洪莲那里去。要不是洪莲没用,顾琇之也不能是如今这样。

可宋盼儿没开口让孩子搬到她的院子,顾延臻犹豫着,还是没敢提。

生病的人有邪气,容易过人。

小九煊哥儿也是个单薄的。

“你回去歇了吧,这里有我呢。”顾延臻对宋盼儿说,“你还有一堆事。”

宋盼儿想着自己忍气吞声的目的。既然已经做了,何必半途而废?她笑着说:“不妨事。你一个爷们,哪里会照顾孩子?万一琇哥儿醒了,你可不手忙脚乱?院子里有宋妈妈和海棠,不用操心。”

她非常信任宋妈妈和海棠。

她很少对顾琇之这么用心,顾延臻颇为感动,没有再让她回去。

宋盼儿喊了宋妈妈:“去开了库房,抬一座屏风来,再寻两张长榻。”

用屏风隔开,今夜她要和顾延臻歇在这里。她做到如此地步,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吧?

顾延臻倘若还敢寻不是,宋盼儿也有底气还击他。

不管这孩子是死是活,宋盼儿总不能容忍他在她的生活里打搅,所以她听了女儿的话,委屈自己这一次。

顾延臻眼里却隐约有泪光,他更加感动了。

他就是这么多情善感。

到了夜里的时候,顾琇之幽幽醒了过来。

顾延臻大喜,问他如何了。

孩子声音虚弱,说口渴。

宋盼儿就忙起身,端了桌上温壶里的开水,亲自用小汤勺喂他。顾延臻有意让宋盼儿和孩子亲近,就没有阻拦。

喂了小半碗水,宋盼儿柔声问他:“舒服了些吗?可想吃些什么?”

这孩子今天睡了整日,吃了喝药,什么都没有入腹。

顾琇之看着宋盼儿,眼神就有些害怕。他望向站在宋盼儿身后的父亲,往被子里缩了缩。

顾延臻也问:“想吃什么?”

顾琇之这才细声说:“什么也不想。”

宋盼儿就拉了顾延臻,夫妻俩绕到了屏风后。宋盼儿对他说:“给琇哥儿吃药前,先喂些米粥吧。他刚刚醒来,可能不知饿。”

顾延臻同意了。

宋盼儿就喊了值夜芍药,让她去端了熬好的粥来。

顾延臻这回不敢再劳动宋盼儿,亲自给顾琇之喂粥。

没喝两口,顾琇之张口,吐了出去。还把方才喝下去的水和上午喝的药,也悉数吐了出来。

顾延臻大骇,手里的粥碗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孩子吐了半天,最后吐黄水。

“这…这…”顾延臻手足无措,抱着又恹了下去的顾琇之,望宋盼儿,只差要哭了,“夏老爷子没有号脉,开的方子果然不济!怎么办,如今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