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这个湖里养了不知多少红鲤鱼,卫安看的有趣,歪着头笑一声,原本成群结队的鱼群却忽然被一颗从天而降的石头给惊散了。

她下意识皱了眉头回身,却看见负手立着,仍旧穿着一身飞鱼服的林三少,不由怔在原地。

“怎么在这外头一个人站着?”

她不出声,林三少却少见的主动开口问话,还往跟前走了几步跟她并排立在一起:“这有什么好看的?”

卫安斟酌了一会儿,轻声一笑:“里头乌烟瘴气的,看这个还能精神些。”

林三少便哦了一声,问她:“怎么个乌烟瘴气法儿?”

他少有说这么多话的时候,可就算是这样,卫安也不觉得这个人就亲和了----他一走近,身上的气势便低沉的吓人。

这是个手里沾过无数鲜血的人,杀过人的人,跟平常人是绝不会一样的。

幸亏她也不是个手上干净的,她想了一想,老老实实的告诉他:“看见了一桩不大正大光明的事儿。”

“你嫡母,好似给你定了门亲事。”

想也知道,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庆和伯夫人,是绝看不上方大夫人娘家人的,不过若是给林三少说亲事,那就又能说得通了。

她可不是巴不得把最差的配给林三少,当初连娶个丫头的事都能说的出来,已经撕破脸面了,现在给林三少说个破落户家里的姑娘,是她办的出来的事儿。

她说了这么一句,林三少还是那副眉毛都不动一下的模样,负着手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才慢悠悠的哦了一声。

这一声哦,哦的意味深长。

他好好说话的时候尚且好些,等到他这么拖长了语调说话…

连卫安这个老江湖都被哦的有些头皮发麻,强忍住了想打颤的冲动,回头看了他一眼。

庆和伯夫人也实在太能折腾了一些,她在心里觉得这位夫人着实是有些傻气。

第366章 相看

卫安上一辈子做的错事多了,到后来每天养成一个习惯,便是晚上睡前一定要百般琢磨自己今天说过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看看是否有错漏之处,有不到之处,还有哪里能改进之处。

天长日久的,不用人教,很多道理她天然就琢磨明白了。

譬如安和公主绝不是她的敌人----安和公主且还看不上她,要安和公主出手来对付她,对于安和公主来说,恐怕是比斗猫遛狗更加无趣的事。

所以她便一门心思的讨安和公主的喜欢。

仗着安和公主的这点子喜欢,她果然也收到了巨大的回报。

还有另外一个道理,那就是男人永远是管不住的。

心长在他们自己身上,腿也长在他们自己身上,喜新厌旧是他们的本能,你能拴住他一时,拴不住他一世。

面对一个原本就已经变了心的男人,再撒泼耍赖撒娇撒痴也是没用的,人家只觉得你厌烦。

庆和伯夫人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她在年轻的时候管束不住庆和伯,就把自己的大丫头拿出来给庆和伯当通房,等那通房抬了姨娘生了女儿又生了儿子,庆和伯眼看着对她情分淡了,又贪更新鲜的去了,她却忽然出手把这个姨娘料理了。

不仅如此,她不好好教养庶子庶女,反倒一门心思的磋磨他们。

纵容下人苛责也就算了,她竟还想着把庶女送去给人做填房。

把人逼得无路可走了,只能使心眼。

庆和伯夫人若是有那个手段,真的能把人压制住了,压制一辈子还好说,可她偏又没那个本事,让林淑妃成功靠上了隆庆帝,还一路青云直上当了淑妃,连着弟弟林三少都照顾到了。

等到庶子也成了大气候。

她开始做最蠢的一件事-----她竟然挑拨原来关系还算过得去的嫡子跟庶子,让嫡子去对付庶子,还出了许多损招,譬如在马料里下毒啊,林三少武举比试前一天让嫡子去给他送泻药之类

到最后终于彻底跟庶子女结成死仇。

到了后来,林三少进了锦衣卫,遇上嫡兄犯事的事,丝毫犹豫也没有,亲手杀了嫡兄,庆和伯府这些不堪的龌蹉丑恶,终于曝光于人前。

庆和伯夫人想说嘴都没地方说嘴去。

到了这个地步了,如果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收敛,好歹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儿女们想一条出路,留一个善缘。

可是她偏偏不知怎的就是要作死。

南墙撞了一回又一回,却偏偏就是不知道回头,恐怕真的要等到棺材摆到她眼前了,她才会知道害怕,真是不知者无畏。

卫安瞥一眼林三少,见他虽然仍旧面无表情,可是眼里却一丁点怒气也没有,心里就叹了口气。

多不智啊,跟这样的人对上。

庆和伯夫人为了对付林三少花尽了心思,可林三少根本从头至尾没把她放在心上。

她有些明白为什么庆和伯夫人能一直犯蠢了-----以林三少这样心狠手辣的人来说,能放任庆和伯夫人活到现在还在折腾,他是故意的。

他就是要庆和伯夫人越来越疯魔,越来越人憎鬼厌,要庆和伯夫人被自己的心魔和嫉妒折磨的更加面目全非,要她众叛亲离

她心里打了个冷颤,却觉得林三少做的没什么不对的。

本来就是死仇,心慈手软只是对自己的残忍。

鱼群不一会儿又聚集起来,卫安见林三少竟没有走开的意思,只好又递了一句话:“这几回的事,还要多谢你。”

虽然是沈琛的情分,可到底林三少是帮了很多忙的,没有他,桩桩件件的事都办不成。

林三少终于正眼看她一眼,见她穿着冰蓝色对襟小袄,底下系着玉色百褶裙,头上只簪着一只新时兴起来的流苏排钗,垂下来的流苏在她耳边一晃一晃的,便又挪开目光,似笑非笑的说一声:“谢什么,你本事这么大,我不帮忙,你也只是多绕一回路罢了。”

这姑娘一点儿也不像她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温和无害,李桂娘的事他是经手的,知道卫安不出手则以,一出手根本就不玩小女孩儿之间的争斗,直接就把长缨长公主府从根上给拔了,倒是对她高看一眼。

快刀斩乱麻才是真明白。

卫安无话可说,顿了顿,试探着问他:“你这样镇定,是不是因为,觉得方家要出事儿?”

林三少这回挑了眉毛,回过头去看她,牵起嘴角笑了一声:“方家能出什么事?”

他打量卫安一眼:“倒真不是一般的聪明,你闻见什么了?”

卫安前世今生加起来大约都没跟林三少有这么融洽的时候,见他今天好似心情不错,干脆也就并不客气,想了想便问:“这回盐政亏空案,是不是报复?”

是临江王对于端王挑起事端,让御史反咬他一口的报复?

林三少沉默不语。

卫安便自己点了点头,又问:“方家也会被牵扯进去?”

这么一来,临江王这回算计的,可是一大票的人啊。

林三少并没有立即就回她,心里却觉得奇怪,寻常的姑娘聪明也该是有限的,可是卫安却分明不止是聪明罢了。

沈琛那小子再喜欢卫安,大约也不会把这事儿说出来,那便真是卫安自己嗅到了不对?

可卫安才这么小。

要说她能对付李桂娘是因为学的多,卫家这些年积存的底蕴在,是能说得过去的,可是她连朝政大事和党争都能看出来,这就实在是一件奇异的事了。

他哂然一笑,心里的心思又按捺了下去,只是不咸不淡的提醒了她一声:“不该知道的事便别张口。说多做错,想多错多。”

别人不知道,卫安却知道林三少实在跟沈琛是打小的情分,这两个人,不说比不比的上楚景吾来,可是说他们打断骨头连着筋,却半点儿也不算过分的。

林三少既然会开这个口,意思就已经透露出来了。

这回的事,原来竟真的是奔着端王来的。

第367章 稳住

方六小姐笑的嘴都僵硬了,才算是送走了这群来贺喜的长辈和平辈小姑娘们。

累了一整天下来,便是个金子打的人儿恐怕也快要给融化了,丫头婆子们连忙按照上头的吩咐整治了清粥小菜来,先让自家姑娘垫垫肚子。

再是清粥小菜,可是粥有七八样,小菜也有十来样,方六小姐却连筷子也并不曾伸一下,只是不住的让丫头去前头请母亲:“快去瞧瞧,母亲回来了没有!”

她急的很,大丫头们不知道她的心思,还当她是有什么要紧事,一叠声的吩咐前头的人去催。

她自己拢着火炉靠在床上,皱着眉头让人把饭食撤了下去,手心里的汗被火一烘便干了,烘干了却又冒出来,她忍不住连火炉也扔在一旁。

心里还在不住的发抖。

她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多银票,一张张的按照不同银号的徽记摞成一叠…

又忍不住心头打颤儿,端王妃做什么无缘无故给家里送这么多银子来?

她想的头痛,心里再没个定准,端了一天的,今天竟端不住了,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半响才听见外头说一声大夫人到了。

方大夫人一来便先朝着丫头婆子们吩咐起来:“给六小姐换了衣裳,今晚往老太太房里用饭!”

她自己也端不住,劝着女儿千万要镇定住了,自己却险些在外头连酒杯都端不住。

这么多银子,比整个方家加起来都贵了,她再蠢,也知道端王妃送了来必然是有个缘故的,早已经等着了,等所有的客都送的差不多了,立即就让人把酒醉了的大老爷给硬生生的用一杯一杯的冷茶给灌醒了,又把这事儿都跟方大老爷说了。

方大老爷起先还发懵,等到冷茶一杯杯下肚,觉得肚子疼起来了,又是一条一条的湿帕子捂上来,这回不清醒也清醒了,听见了方大夫人说的事,惊得连胡子都翘了起来,猛地一个翻身从床上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问:“真的?!”

方大夫人怕他不信,可着劲儿的点头:“这有什么好骗您的!就借了添妆的名头,银票如今都还在六丫头的箱子里头放着呢!到底该怎么样…您给拿个主意…”

她再胆大,也知道自己一人兜不住这事儿,必定要整个方家来扛的。

方大老爷不叫下人了,自己一骨碌的穿好了鞋袜,连外头的大衣裳都来不及穿就立时要出门,还一面吩咐她:“快去!把六丫头…跟她的箱子一道,搬到母亲房里去,就说母亲舍不得她,今晚就一道用饭了。”

方大夫人应了一声,急急就来找了女儿,胡乱找了个由头,就说老太太那里还等着再给个厚厚的东西压箱,所以把箱子一并抱过去,便领着女儿紧赶慢赶的赶到了方老太太房里。

方老太太屋子里正往外赶人,她今天原本累着了,想着早些休息,摆饭的时辰都比往常早了半个时辰,可没想到还没来得及收拾呢,儿子已经火急火燎的找上门了,一找上门就让她先把伺候的下人都给遣出去。

她先还不知道是为的什么,等方大夫人带着女儿往屋子里头一站,才看着那口描了百子闹春图案的红木箱子皱了眉头:“这是怎么个意思?”

遭了贼不成?

方大老爷也顾不得其他了,急急忙忙就在方老太太下手坐下,扶住了她的手,一股脑儿的就把今天端王妃送了银票和添妆地契房契的事说了。

方老太太还犹自反应不过来,怔怔的看着儿子,半响才狐疑的问:“你说甚?”

方家破落了两三代了,她自来过的最好的日子,也就是女儿当了皇后以后的日子,可就算是这样,家里可也不成有过什么一二十万的现银-----这哪里能够呢?

方家就那么点子能耐,虽是后族,却并没有出息子弟,方大老爷也不过是个闲职,人家就算是想巴结孝敬,也没那么多门路。

方家账上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三万两银子顶天了。

现在一听见端王一出手就是两百多万两,她还惊愕不过来-----她也算不到这到底是多大一笔数目。

方大老爷急的额头都冒出汗来,冲她比划了一下,又觉得比划不清楚,着急起来,干脆就直截了当的说:“比咱们一百个方家加起来的家底都要多!给了这么多!”

方老太太这回听清楚了,也听明白了,她眼珠子在眼眶了转了个圈儿,还是吐出之前的那句:“为甚?”

好歹是有个当皇后的女儿的人,方老太太还不算是太蠢。

既然这么多钱,为什么要送给别人用?

总得有个缘故吧?

可方家再是后族,也已经这么多年了,没见过端王凑上来多殷勤过,要说为了小皇子,那也没道理就送这么重的。

小皇子还是个婴儿呢,能有什么好巴结的?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方大老爷沉默得片刻,心里下定了决心,看一眼母亲,顿了顿才说:“不管是为甚,总归这银子,是送到咱们手里了。”

自来没见过这么多银子,说是皇后的娘家,可要说多大的好处,还真的是没有沾染过,倒是跟着担惊受怕了不少日子。

家里又处处都是要花销的地方,撑的也不过就是门面。

这时节能发这么一注大财,管端王图的是什么呢,总要满足了他就是了。

方老太太却不如儿子这么不知道怕,她拧起了眉头,把儿子儿媳和孙女儿挨个儿打量了一眼,问:“要不要问问你妹夫的意思…”

嫁出去的女儿们,除了个方皇后,立得住的就是陈夫人方氏了,她丈夫是个眼光长远的,也是个有见识能出主意的,方老太太还记得这一点。

这么多银子,谁见了不动心?

可也得能收才行,这么不明不白的送了来,人家求什么还且不知呢,要是真的是办不了的事,难道还真的能把这银子给生吞了不成?

吞了恐怕就得坠肚子呢,还是稳些的好。

第368章 胆气

到了这个时候了,方大老爷已经放的十足的清醒了,他立即摇头:“这怎么能够?妹夫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那个迂腐性子,钱送到他嘴巴里了他也得扒拉出来。”

方大老爷皱了皱眉头。

之前倒是的确跟陈御史说得来许多事的,可是等到方皇后生下了皇子,情势就再不相同了。

给方家挖坑的楚王都死了,祸根方正荣也已经被打发了出去,都到了这个时节,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谁还能跟方家过不去不成?

先不必说方皇后跟圣上这么多年情分,光说方家出了个皇子,其他的,就都要往后靠了。

胆子不大,怎么能吃的肥壮?

先前荣昌侯那家靠着一个三皇子,这么多年捞了多少?

风水轮流转,也应当要轮到方家了。

方大老爷不听劝,把银票和东西都从方六小姐的嫁妆箱子里拿出来,通通摆在方老太太跟前让她看:“您瞧瞧这些东西!”

他颤抖着指尖看着母亲,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不脸面了,对着自己亲娘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娘娘赏下来的那些东西,除了供着,难不成还能折成了银子使?我们家一家子,拖家带口的,多少银子填进来也是寻常…以后我们指望娘娘,娘娘不也得指望我们?”

方老太太就知道儿子是铁了心了,看他一眼,叹一声气,语调便软了下来:“那你就是要接了?”

她见方大老爷不语,大儿媳妇松了口气的模样,想了想,吩咐孙女儿先去碧纱厨里休息:“这不是你小人儿家家该听的话。”

既是要办,方老太太便严词叮嘱:“自然有你的份儿,可也得先吃进嘴了再说,这事儿要是有一个字漏了出去,我只找你和你母亲!”

方大夫人如今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一个劲儿的下了保证,又催促女儿:“快去快去!我们大人商量事儿呢,没你的事儿。”

有了这笔大数目的银子,便是她也能多活十年!

这么多银子分下来,她总归能得些私房,到时候也好补贴了娘家,但凡娘家到时候有能立的起来的,她也不必替家里老娘担心了。

方老太太等孙女儿走了,也不看大儿媳妇,单单只问方大老爷:“你这么着急忙慌的,事情想好了没有?也要知道端王到底求的什么。”

这么一说,方大老爷便怔了怔,才刚来的路上,他其实就想过的。

思来想去,他的确摸不准端王这是个什么意思。

这么许多,恐怕端王是拿出了能拿出来的全部身家了,所谋定是巨大的。

方老太太一见他的模样就知道了,笑了一声:“还不快去问。”

正说着,外头就有人报进来,说是端王妃使了人来问了,想问问,家里有没有人捡到一根朝阳五凤挂珠钗。

那是王妃们常用的大首饰了。

这东西这么大,怎么可能会轻易就掉了,方老太太微笑起来,让人把端王府的人好好的请进来,朝方大夫人使了个眼色。

方大夫人激动得手指都泛白,出了门罩上了大氅,急急忙忙就去花厅里见端王府的人。

来的端王妃身边的老姑姑,素日跟前跟后的,是很有脸面的,方大夫人一眼就认出来,便轻言细语的打发了底下人去仔细给端王妃找找看这朝阳五凤挂珠钗,自己请那姑姑用茶,眼睛往那姑姑身上一瞥,便问:“多谢王妃重礼,叫王妃破费了。”

屋里除了她们两个便没了旁人,一个伺候的人也无,俱都被打发下去了,老姑姑也就没什么好瞒的,微微一笑朝方大夫人口齿清晰的道:“原本就是该当的…”

屋子里说了几句话就热起来,方大夫人搓着手让人恭恭敬敬的把老姑姑送了出去,立即便起身往老太太的上房去。

窗台上摆着许多绿萼梅,都是下人们剪了来养着的,转过了屏风,还有水仙花放在东次间的炕桌上,方大夫人激动的声音都在颤抖,看了方老太太一眼,再看丈夫一眼,轻轻说:“问明白了,是盐政亏空案的事!”

盐政亏空案闹的这么沸沸扬扬的,让京城的人都没能过一个好年,这事儿方大老爷自然是知道的,为着这事儿,户部盐运司还很是揪出了几个人来,落马的官员一批又一批,连那等死了的,先帝朝的那个盐政,也都被挖了出来,被抄了家。

方大老爷挑了挑眉,过不多会儿才咋舌:“怪道这么许多银子,原来竟是勾搭上了盐政这一块儿!这可不是生钱的买卖么!”

方老太太也反应过来,便皱着眉头道:“这事儿闹的这么大,为着这事儿,圣人连年都没好好过,这事儿咱们怎么能插得上手?”

要说别的事那也就算了,好歹活动活动,或许也的确能有法子,可是如果是这事儿…方老太太急忙摇头:“咱们还是不能沾!”

又连着藩王又是隆庆帝的心病,他们家要是沾了,到时候出了事,可没人能兜揽的住。

何况现在,方家又没当个主审官,难不成还能在里头使力不成?

屋子里静默了一瞬,方大老爷就声音平静的说:“怎么就不能成了?我们不能成,可是娘娘不能成吗?”

方大夫人一直缩着头,此时也忍不得了,连忙跟着点头:“老爷说的是,娘娘现如今可正是在天顶上,圣上不看谁的面子,也不会不看娘娘的面子,只要娘娘肯开口去求的,圣上有什么舍不得给娘娘的?家里可这么多孩子们呢…”

她一面看着方老太太的脸色,一面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眼泪:“这一项都入不敷出,咱们家出入又都要大场面,宫里娘娘那里,不说旁的,四时节礼再不能少,我们难不成是单为了我们自己?何况正荣那里,往后也还要个说头才是----他的爵位叫圣上夺了,可他还有一辈子要过呢…到底又娶了亲的,难不成以后都不回京行走了不成?”

第369章 纵横

到底方老太太还是进宫了一趟。

正是二月早春时候,草长莺飞,岸边垂柳,四处一望俱是生机勃勃,端王妃听见消息便软了半边身子,怔怔的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灰败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生气,竟还微笑起来:“去请王爷。”

端王却早知道了,一进院门就屏退了下人,握住了端王妃的手坐下来,仍旧端着一张脸冲她缓缓摇了摇头:“等消息罢,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

这件事越牵连越广。

连隆庆帝都没想到,一个两淮盐政,竟有这么多亏空,有这么多油水可捞,户部年年叫穷,年年都是要用钱的地方,可是那些盐政们一个个去的时候清风两袖,回来的时候却恨不得金子打船,贪的最狠的黄冰清,为了为难那些盐商,想着法子的要钱,听说他家给狗喂食的狗盆,都是纯金打造的。

他女儿出嫁的时候排场更不必说,送嫁的船队整整十艘。

可这些却压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竟一张奏折也没往他跟前送过,隆庆帝对着钱士云和林三少合力核算了这几月才得出的账册冷笑几声,等黄冰清战战兢兢的上了请罪折子,第二天便把这封密折摔在了文武百官面前,问他:“是何居心!”

是何居心,四个字就把黄冰清压得死死的。

锦衣卫当夜便抄了黄冰清的家,紧跟着便是一连串受牵连的人。

端王的手里捏着一枚杏子,眼里空洞洞的,半响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怕是,就要查到蒋世英头上了。”

蒋世英就是先帝在时替他捞钱的人,是从蒋世英开始,他手里捏住了盐政这一门生钱的买卖,预提盐引的利息这个主意,还是蒋世英最先想起来的,说是容后再算,可是其实就从未算过。

这里头的猫腻,的确跟账上差不了多少,甚至远远还要更多。

等查到了蒋世英,他也就兜不住了,自然会牵扯出他来…

端王妃一把反握住他的手,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不至于,…方家既然肯伸这个手,就必然是有这个本事接住这笔钱的…”

方家毕竟是方皇后的母族,方皇后待方家不必说,看她当时为了方正荣如何就知道了。

方家既说要银子,难不成方皇后就一定死咬着不准方家发这一注大财不成?

端王妃知道这已经是丈夫跟幕僚们商议再三的,最好也是最后的法子,重新又提了一句:“就像你说的,尽人事,听天命。”

两淮盐政贪污案从冬天审到春天,从春天又拖延到快要入夏,终于有了结论。

自黄冰清开始,前头四任盐政每一任都没放过,通通被揪出来了,有官的贬官罢官,没官的已经赋闲的也都追讨贪污银两,抄家的抄家,杀头的杀头。

闹了整整几个月才算消停下去。

黄冰清跟前几任盐政通通判了绞监候,其中一个在狱中死了,隆庆帝还不解气,硬是把他的尸体从诏狱里提出来,打了二百鞭子。

看起来伤筋动骨了,可到底,是留了一线的。

郑王正好来拜见卫老太太,跟卫阳清和卫三老爷二老爷提起此事,只摇摇头:“倒是不曾再往下牵连。”

总共才追回来了三四百万两银子,还有巨大的亏空,按理本来无论如何也该再往前头查的,可是到底就这么结案了。

这毕竟是大事,他们这些在三司外头的,根本摸不着边际,此刻听见郑王这么说,才互相看了一眼,由三老爷问了出来:“这回闹的这么厉害,可是…”

也多有人回过味来了-----这世上再没有不透风的墙,预提盐引利息一说,还是蒋世英先提出来的,可是隆庆帝分明说了彻查,最后却没查到蒋世英身上去-----蒋世英现在可还活着呢。

郑王便皱了眉头,叹了声气。

卫阳清倒是看出些门道来----也不是他看出了门道,而是彭家暗示了他一声------圣人连着许多天,都歇在德妃和淑妃那里了。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之前再怎么样,隆庆帝对方皇后总是不同的,他向来宝爱方皇后,把这个妙龄就跟了他的妻子当成女儿似地宠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一味的对她纵容。

向来都是方皇后爱怎么样便怎么样。

更别提方皇后生了小皇子之后了,隆庆帝简直恨不得把她给供起来。

可是现在,隆庆帝却变了一副性子,好似突然对皇后冷了下来。

这岂不是太奇怪了?

卫阳清想着彭家的那一点暗示,再想着近日听同僚们提起的议论,倒是收了探究的心思,连忙招呼郑王喝茶。

他心里的酸心思一去,跟郑王也是可以和睦相处的。

何况他今年得管着往福建去的那批兵器,着实不想搀和进这事儿里头。

郑王跟他们坐了一回,照例往后头去看看卫老太太。

因着事情一件连着一件,卫老太太原本打算动身去云南的,却一直拖到了如今,宫里如今又正打着官司,郑王便干脆时时过定北侯府来。

他每回来都变着法子的给卫安带东西,首饰衣裳,绫罗绸缎,哪一样都不能少,还总怕这些给简薄了,特意叮嘱卫安:“你如今也是郡主了,该如何便如何。”

他还是很介意之前李桂娘看轻算计她的事,无论如何不能咽下这口气。

这回李韶就算是不出事,他也一定会让他出事。

他的手,对比这些兄弟们,向来算是干净的,可是为了女儿,他不介意染上血。

一回二回的说是骄矜,三次四次的伸手,不剁了他们的手,他们以后就越发肆无忌惮了。

卫安笑着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这才问他正事:“宫中是出了什么事吗?”

换做往常,郑王是不能来的这么勤快的,他不想落人口舌,又要做样子给帝后看,每回来都很不情愿的样子,还要去跟帝后报备,以免让帝后这两个多疑多思的起了疑心。

第370章 离心

之前沈琛跟林三少都漏过口风,听意思是,临江王要有动作了。

卫安起初以为这回闹出来的盐政亏空案便是临江王的动作了-----动了那么大一批人,为的可不就是揪出背后的端王来?

可是到头来,端王却又没事了。

这不是临江王的作风。

他们这些人,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必定是不会留下丝毫后患的,怎么可能留着端王,日后再给他反咬一口的机会?

郑王见她这样就笑,连眼底也忍不住染上了笑意,瞥她一眼就反问她一声:“这事儿你还需要问我?林三和沈琛,这两个哪个透露一星半点儿,你便能猜到了。”

卫安的聪明,卫老太太早就跟他说了,这一步步走来,他自己也知道,卫安是跟跟寻常人不同,她办起事来的妥帖和周到,比大人还要更加周全几分,这些若是都不奇怪,那她看朝堂之事的眼光,就着实值得奇怪了。

可他并不多问。

总归卫安是他的女儿,不管如何,不管别人怎么想,他自己要一口咬定自己女儿只是聪明,对谁都只能这么说。

卫安知道他的意思,笑了笑便问:“父亲见过何胜了?”

“嗯。”郑王为着她喊一声父亲,费了这将近一年的功夫,如今听在耳朵里却还是忍不住觉得心里熨帖舒服,笑着应了,亲手又替一直不开口的卫老太太倒满了茶杯:“何胜按照你的吩咐来提醒我了,让我远着方家,远着这些事。”

卫老太太看他们两个一眼,摇了摇头:“事儿也不知怎么个了结法儿。”

临江王的目标,恐怕从来就不止端王一个。

否则端王去找方家,让方家帮忙收钱,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办得到,临江王半点儿不阻止他?

可是卫老太太还是有些想不明白,她看着面前跳跃的烛火,满腹疑惑:“临江王,到底是想怎么样?”

想怎么样?

这些人就没一个是没野心的,只不过看谁的手段更高强一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