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回到和平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钟,祖母依旧坐在门廊绣画, 白绢上是一只金线绣出的孔雀, 仰着脖子, 把赤红的太阳含在嘴里。

这是绣在知夏那件旗袍上的图, 原本还穿插着微粒的珍珠和细小的贝壳, 纹路很清晰。

自从知夏死后, 祖母绣了第四遍了。

“祖母,”春和凑近她的耳朵叫了一声,“我回来了!”

老人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抬头看了一眼, 抓住她的腕子说:“饭在厨房,快些洗洗手去吃吧!”

春和“嗯”了一声,将她手里的竹绷给收了, “祖母, 咱不绣这个了, 换换花样,给我绣一个荷包好不好?小时候你绣给我的荷包, 后来线都崩开了,我一直心心念念再要你给我绣一个呢!”

她只想让祖母把注意力转到别的地方去。

十一年了,父亲的死对祖母来说始终都是一个打击,当年祖母是一个人带大的父亲,父亲早年当兵,在部队里考上军校,后来被挑选到特种部队, 执行边界任务,然后身份信息暴露,从边界转回来,最后因为一些特殊原因进了刑侦队。

一直以来,父亲和祖母都很难见上一面,祖母日日盼着儿子能够转业回家,离开那些枪林炮火,从死亡线上下来,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然而祖母年轻时是很有些强势和骄傲的女人,认为儿孙若有出息,就不该恋念家里,军人更是应该顶天立地,保疆卫土,每每父亲回家来,祖母都是严厉以待,以希望他能少些顾虑,那些属于母亲的柔情和关心,她都留着,以待来日。

只是夙愿未达,人已不在。

那些未来得及表达的爱关怀,就这样永远埋葬。

春和至今还能想起祖母得知父亲死讯时的表情,迷茫,震惊,痛苦,还有不可置信,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甚至于那张脸上似乎是没有表情的,只有一些叫人心酸的呆滞。

春和记得那段时间,祖母一直咳嗽,脸色也是苍白的,吃了月许的药,仍不见好,去检查,什么也查不出来。

现在想想,怕是心病。

祖母不愿意抚养知夏和春和,她大约是怕了,怕有一天自己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怕有一天自己撒手人寰,而两个孙女还未长大成人,爱和责任太重,她一样也提不起来了,只好将宝贝拱手送人,希望孙女们能在健全的家庭里长大,有严厉的父亲,也有仁慈的母亲,有人保护,也有人鞭策。

而知夏的死,就好像是在说:“你错了,错的离谱。”

春和曾看见祖母一个人躲在房间,边绣画边哭泣,滂沱而下的眼泪,不知是伤心多一些,还是懊悔多一些。

只是很多事情,哪怕再痛苦再不甘,也都回不去了。

-

周二去学校之前,春和收到了隔壁影楼送来的相册。

相册里,春和穿着影楼的婚纱,程景明黑白色两套西装,他个子高,身形也好看,西装穿在身上,竟让人移不开目。

她留了一份在家里,另一份放在书包里——她答应过程景明,要送他一份。

今日校门口多了几名老师,学生会纪律部的学生也比平日里要多,所有没穿校服,没带学生证的走读生,一律不许进校。

因为记者混进去的太多了,那些记者采访老师和学生,然后大肆报道,任何言论,哪怕只是学生无心说出来的一句话都会被解读,然后引起一波又一波的猜测和慌乱。

舆论是个可怕的东西,而且具有很强的煽动性,已经有不少家长打电话到学校询问,脾气暴躁的甚至威胁学校立马把可耻的老师交出来,否则要学校好看。教育部不得不派人下来视察,如果这件事是事实,影响将会十分恶劣。

春和没有穿校服,也没有带校徽,至于学生证,她扒遍了书包也没有找到学生证的影子,大概是落在家里了。

她被拦在了校外。

焦急了片刻后她就镇静了下来。

或许她可以去做些别的,今天去上课或许也是心不在焉,她脑子太乱了,很多东西聚在一起,她越来越看不清事情究竟是怎么样的了。

她冲着检查的老师鞠了一躬,“抱歉老师,我没有带校服,也没有带学生证!”

老师推了下眼镜,不容商量地说:“快回家去取!”

今天全校要求穿校服,违背者直接回家反省。所有外来人员和车辆禁止入内,拒绝与任何老师或者学生会面。

为了杜绝记者混进去。

-

办公室里,在上课前的这段时间,以往都是老师拿来备课的,但今天是个例外,老师们甚至也在讨论网络上热议的那件老师勾结娱乐场所侵害女学生的事情。

会是真的吗?是谁?

“不会是真的吧!我看我们学校也没有那样的老师…”有人低声说着,眼睛四处乱看,企图找到一个附和者。

但是答案让她失望,“这可说不了,知人知面不知心,禽兽总是比普通人更会伪装自己。”

开口的是一个语文老师,她年纪很大了,在这里教了二十多年学,见识过太多的老师和学生,深知人性复杂,眼睛看到的东西太过有限。

“可是,这怎么可能啊…这是犯法的…”

那语文老师冷哼一声,“若是人人尊重法律,那就不需要劳烦警察了。我们当初成立宏志班的时候,不是就有老师质疑吗?被娱乐场所捐助,说传出去可能名声不好。而且一个娱乐场所捐助学校,我看就很可疑。”

另一人接话,“不过后来实在是因为捐助资金太诱人,所以校长还是拍板接受了。我们学校的经费一向有限,很难吸引到优秀生源,自从成立宏志班,的确都慢慢好起来了,去年不是还招了市第一吗?”

“啊,不是那个陆知夏吗?家里情况不允许,不然她完全可以考进市一中去学习了,贪图我们学校丰厚的奖学金,没想到却落到这境地。真是太可惜了。”

那人还停留在对皇庭大手笔的惊叹中,“一年五十万啊!可不是小数目,皇庭俱乐部那么赚钱?”

“你说呢!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姐儿和哥儿们聚集的地方,我听学生们私下传,那就是个大型红灯区。”

“我也听说了,前段时间还有人举报,去了不少警察,却一个也没抓住,不知道警察局那边有关系,还是有别的猫腻。”

“那边姐儿和哥儿都高端着呢,不是那种穿着暴露搔首弄姿的,环肥燕瘦都有,顾客去了,可以陪着喝酒唱歌玩乐,至于那档子事,倒是最次的了,不是普通人能消费的起的。有些了不得的人脉也不稀奇。”有人介绍着,似乎很懂的样子,旁人就揶揄,“你不会去过吧?”

“怎么可能,这又不是秘密,外面传的更邪乎。”

讨论到最后也没讨论出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倒是大家一致觉得,皇庭是个水颇深的地方。

预备铃响了,一些老师已经收拾了书,打算去上课了。

朱朱也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

边儿上的老师看她一脸恍惚的样子,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啦,警察也是按规章办事,你又没杀人,别担心了。”

朱朱胡乱地点点头,去了教室。

第一节英语课,八班作为渣滓班,自然是不会怎么安生的。

朱朱无措地站在讲台上,手里攥着教鞭,却迟迟不敢甩下去。

教室里嗡嗡乱响,程景明还没回来,没有人叫一声上课了,所以安静迟迟不来。

朱朱站了很久,最后突然捂着嘴跑了出去。

前排的同学看见了,惊呼一声,“天呐,朱朱被气哭了!”

因为这一声惊呼,混乱的八班才终于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了片刻,一些人幸灾乐祸,“早说啦,她迟早要被我们气哭。”

一些人迟疑地表示,“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

毕竟刚刚被怀疑杀害学生,这罪名把朱朱这样的兔子一样胆小的老师几乎要吓坏了。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有人小声说:“谁出去哄一哄啊?叫回来吧!”

“课代表去!谁是课代表?”胖子说。

有人嘶了口气,“…赵钰涵!”

然后大家沉默了许久,气氛陡然沉重了起来。

胖子也抿了唇,最后表示:“好了,我去!”

朱朱没走远,就在楼梯拐角处,趴在窗户边上抽泣。

胖子搓了搓手,有些尴尬地摸了下鼻尖,然后才走过去,“朱朱老师,那个…大家也不是有意的,散漫惯了,你别太较真啊!你看老罗都不管我们了,你就别操那闲心了,没事就吃吃饭看看电影,哎,你就谈个恋爱吧!你看你也不小了,别把心思放在我们身上,都是一群扶不上墙的烂泥巴,对学习也是真的无能为力,嗯,别生气了…”

朱朱转过来头,看着他。

胖子捂着胸口叫了声,“妈呀!”这眼睛红的像兔子一样,“您至于吗?”说完大概才觉得不该刺激一个情绪正激动的人,立马软了口气,劝说,“回去上课吧!今儿个明哥不在,谁再捣乱我替你做主。”

朱朱擦了擦眼泪,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温柔的模样,只是抑制不住内心的起伏,只说了句,“有时候,一步错,就不能回头了,你们要好好学习,别荒废了自己。”

胖子看她情绪好了些,也露出笑意,“我们哪能和您比,留学硕士啊,牛逼了!”说到这里,胖子想起来一些事情,“听说你学的化学?那什么…分析化学?那么厉害,跑来教什么高中生啊,这不屈才嘛!”

朱朱眸色闪了闪,“左右不过是个选择问题,不是每个人都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她抿了抿唇,“走吧,回去上课,我没事了,就是突然情绪不太好。”她解释说,“…我这两天太累了。”

胖子点头,表示,“理解,理解!”

-

春和去了一趟城关精神病院,去病区的时候,护士拦着不让进,问她要探视谁,她说:“茉莉!”

“请说全名!”护士严谨地表示。

春和想了想,最后也没想起来茉莉究竟叫什么名字。

“对不起,我们有规定,不能随意探视。”护士可能看出了她的窘迫。

“那我去看一看杜衡杜老师,他住在四病区十六房,或者…六房?”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她学生。”其实她根本也没见过杜衡。

护士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娘,这里真的不能随便进。”

在那里磨蹭了半天,春和也没能进去,出来的时候,她不禁想,程景明是认识茉莉吗?不认识的话,是怎么进去的?

春和觉得很乱,坐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思考问题。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肚子咕咕乱叫的时候,她才醒过神来,不知道学校会不会打电话到家里找她,或许不会,但是或许也会,毕竟朱朱是个责任心太强的班主任。

她去小卖铺的公话那里投了一元的硬币,给朱朱打了个电话。

电话铃声就响在耳边,春和回过头的时候,就看见走过来的朱朱。

“你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在这儿?”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了一句。

春和抿了抿唇,如实回答,“程景明被警察带走了,因为在这里见了一个女孩儿,那女孩不是失踪了吗,我想去看看她回来了没有。”

朱朱点点头,“我来看看杜衡老师!”

春和看了他一眼,“你们…关系很好啊!”

朱朱把手里的包往怀里抱了抱,顿了片刻说,“毕竟代过一个班,所以感情上总觉得比较亲近吧!所以经常来看看。”

“老师,你可以带我进去吗?”春和问。

朱朱讶然看她,“你去做什么?”

春和垂下眼睑,“我想见一见他——知夏的班主任。”

朱朱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嗯”了一声,“那好吧!”

春和说:“谢谢。”

朱朱叮嘱她,“待会儿最好不要问太多,毕竟杜老师还是个病人。”

“我会把握分寸的。”春和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状态不太好,所以断了一天,以后每天肥一点算补更哦~

第20章 矛盾

杜衡老师今年约莫五十多岁,短发精神, 目光严厉, 像大多数不苟言笑的班主任一样, 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春和冲他点点头, 叫了声, “杜老师!”

他没反应,目光显得有些呆滞。

病房是单独的,很小的一间, 没有隔间, 放了一张床, 还有一个木柜, 然后再无多余的东西, 东南角墙顶角那边有一个坏掉的摄像头,护士在外面来来往往, 脚步声很大,说话声也很大, 似乎早就把轻声慢步的职业规范给抛到脑后去了。

人们把这里称作养老院, 但它的确是江县唯一一所精神病院。

“真不好意思,他这时好时坏的。”杜太太说。

那是个很显老的女人, 看起来比杜衡年纪还要大, 穿着很普通, 甚至有些土气,目光畏畏缩缩,显得有些胆怯, 也可能是一种自卑。

杜老师今天状态不太好,之后一直处在暴躁的状态,在屋子里四处跑着找东西,嘴里嘟囔着找娃娃,他太太像哄小孩子似的哄着他,“娃娃睡啦,睡啦!”

杜老师还是叫着,“娃娃…”着急起来的时候,像个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涕泗横流。她太太只好拿手帕给他去擦。

最后一直乖巧缩在角落里的杜老师的女儿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人形玩偶塞到他手里,他才抱着消停下来。

杜太太抱歉地对朱朱说:“真是不好意思啊朱老师。您改天再来吧!”

朱朱把果篮放下,“您辛苦了!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春和也跟着欠身,转身的时候又看了一眼杜太太手里的手帕,深灰色,绣一个很小的图案。

那图案是个金线绣出来的孔雀,把赤红的日头含在口中。

或许是春和盯着看的久了,杜太太仰起头,疑惑地看着她

春和抱歉地笑了笑,“很少见人用手帕了。”

杜太太把手帕拿起来扬了扬,“这个啊?听老杜说,是学生送的!”

“是女孩子吗?”春和抿着唇问了一句。

杜太太摇了摇头,“不,好像是个男孩子。”

“我能冒昧问一下是谁吗?”春和心脏砰砰地跳着。

“抱歉,我也不太清楚。”

春和失望地点点头,心想,会不会是那天和知夏一起去裁缝铺定做衣服的男生?

她问过祖母,祖母说那天那男生站在门外,一直没有进来,看个头应该在一米七三到一米七五之间,不过没有看见脸,看背影觉得年纪不大。

祖母做了一辈子裁缝,对尺寸向来把握精准,所有一米七三到七五这个数字,不会差太多,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那个人一定不会是程景明!程景明的身高是一米八三,春和问过。

不是程景明,还会是谁?

陈淮?

还是那三个玷污知夏的男生中的一个?

胡想乱想之际,朱朱已经带着春和出了医院,到门口的时候,朱朱问春和,“你现在要去哪里?”

她没有问春和为什么不去上课,也没有责备她到处乱跑,这让春和感觉十分惊讶。

她想了一会儿,回答说:“我可能要请一天假,朱朱老师,可以吗?”

朱朱蹙了下眉头,“你要去做什么?”

“去一趟知夏养父母家里,我想到一些事情,需要去确认一下。”

“我觉得你还是要把心思放到学习上,其他的交给警察就好!”朱朱念叨着。

春和“嗯”了一声,但显然心不在焉,朱朱最后也没有拒绝她,承诺帮她批一天的假。

-

赵钰涵的死如果不是意外,那她会在什么情况下被害死?

现场没有明显的线索,江县派出所的侦查技术还停留在上个世纪,两天过去了,没有丝毫的头绪。

春和坐在公交车上出身,想象了一下赵钰涵那天的行动轨迹。

早上起床,她去了佳佳乐超市,帮老板娘收拾电脑,然后查看了监控,找出了知夏死之前超市购物的视频,在视频上看见了陈淮给知夏打电话,怀疑陈淮,所以想要把视频交给警察,于是联系了朱朱,但是在把视频送给朱朱的路上,她死在了学校废弃的艺术大楼。

学校内部是有监控的,监控没有拍到过赵钰涵的身影,怀疑是从艺术大楼被学生们开凿出来的缺口中进入,就是从学校西北角的外部直接钻进来。

可是她去那里做什么?是被人带进去?还是独自进去?

听闫东说,和陆知夏很相像的是,在永明路路口拍到了赵钰涵过马路的身影,步行,依旧是那个问题,从后巷到学校,如果是坐公交,不会在永明路下车,站点在学校门口,完全可以坐到站。如果是步行或者坐出租,也完全不会绕到永明路,那条路最远。

再绕回到视频的问题上…

那个视频上没有多余的东西,知夏买东西花费不了太多的时间,唯一可疑的就是那个电话。

陈淮给知夏打电话,但是陈淮有不在场证明!

那完全可以说是一个无效证据。

而且如果真是因为那个电话被发现,所以才杀了赵钰涵,但是这么直白的方式,无意把矛头直指陈淮,如果是陈淮做的,他脑子也太不清晰了。

春和不解的是,警察去佳佳乐取证,那个疯子出现摧毁电脑硬盘,到底是不是意外?

如果真的是意外,那也未免太过巧合。

假设不是意外,犯罪分子毁灭视频的意义究竟何在?

春和思考的太投入,车停下来的时候,她才猛然清醒过来,最后一个想法是:视频里还有别的东西,但是不明显,很容易被忽视的东西。

车上人陆续下去,公交提示到终点站,春和才意识到自己坐过站了。

这条路是环线,起始站和终点站在同一个地方,就在精神病院附近,春和又坐回了原点。

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打算换一辆重新出发。

她没有想到的是,会再次看见朱朱。

公交站就是一个简陋的广场,离人潮汹涌的街道只有一线之隔,春和坐在新的公交车上,透过车窗玻璃往街道上看的时候,朱朱的车就在路对面停着。

隔了大概四五分钟,车开走了,开进了不远处的精神病院里。

春和勾着头去看了一眼,是医院没错。

她再次去了医院。

春和看了一下表,她走的时候大概是十二点十分左右,公交大概走了四十分钟,现在还差三分钟十三点。

朱朱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又去了一趟精神病院。

杜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