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有一眼…

可是那一眼,注定了要一辈子印在香宝的脑海里。

她失去了她的女儿。

“夫人,太子殿下来了。”喜乐进来,禀道。

香宝点点头。

“娘。”司香走进门来,俨然已是一个翩翩美少年。

那一声娘,刺痛了香宝,痛得她面色发白。

“娘,你不要司香了么?”在榻边坐下,司香拉着她的手,委委屈屈地道。

香宝暗自懊悔,忙反手握住他的手,“对不起。”

“夫人,喝药了。”喜乐又进来,这一回,她端了药进来。

香宝横了她一眼,她明知她不想喝药。

“娘,喝药了。”司香接过药碗,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凉,送到她唇边。

香宝能说什么,只能喝药了,对着一个喊她娘的孩子,她难不成还能耍脾气。

“娘,战场上有消失回来,父王的大军压境,齐兵溃不成军,父王就要凯旋归来了。”司香兴奋地说着好消息。

“嗯。”香宝轻应。

卫琴…也会回来吧。

司香十分乖巧,一直挑着些好听的逗香宝笑,从头至尾,不敢提起那个未能见到面的薄命妹妹。

喝了药,香宝沉沉睡去。

大概是因为药的关系,连着几日,香宝都是昏昏沉沉地睡着。迷迷糊糊之中,有人轻轻抚过她的鬓发,眼神阴郁得可怕。

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香宝睁开眼睛,狭长的双眸,祸水的容颜,不是夫差又是谁?细细看了他许久,香宝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他挺直的鼻梁,女儿的鼻子跟他很像…

发觉香宝在看着他,夫差眼中的阴郁瞬间消失,他轻轻捉下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

“没有死,没有受伤,没有流血,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掉,我完完整整,毫发无伤的回来了。”他说。

“嗯。”她的眼眶有点热。

“卫琴也回来了。”他又说。

“谢谢。”

怔怔地坐在窗前,香宝看着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夫差凯旋,卫琴没有死…真好。

可是她的女儿…

香宝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还能看到那一日她那软软的小小的身子躺在她怀里,她的身子还是那样的温暖…

她身陷境,她让女儿活生生闷死在腹中…无一人相救。如果不是史连,怕是连她自己,都没命了。

“夫人,外面还在下雪,你刚刚小产,你的身子受不住这寒凉的…”一旁,有侍女劝道,却被喜乐拉住。

这在馆娃宫里,是一种禁忌。

香宝转身看着她,很认真的告诉她,“不是小产,我的女儿,只是死了。”

那个侍女呆住,喜乐红了眼睛。

香宝回头看向窗外,有晶莹的雪花从窗外飘了进来,香宝伸手接过一枚,低头看着那片晶莹慢慢从她的掌中融化,消失…

那样短暂的生命。

眼前微微一暗,香宝抬头,看向那个站在窗外的红袍男子,是卫琴。他正冲着她笑,她送给他的平安结用一根麻绳系着,正挂在脖子上。

这馆娃宫,他倒是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当了左司马,怎么还是这样随便。”弯了弯唇,香宝戏谑道,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糟。

卫琴也咧嘴笑了起来。

“这是佩在剑上的,怎么挂在脖子上了。”指了指他脖子上的平安结,香宝道。

“系在剑上不方便。”卫琴道。

香宝伸手,“给我。”

“你已经送给我了。”卫琴抬起右手护住平安结,一脸介备地道。

香宝失笑,只是用那麻绳真是难看,“给我。”言下之意要把那根难看的麻绳换掉。

“虽然打战回来了,平安结我还是要的,说不准哪天我就突然被人一刀砍死了。”卫琴会错了意,仍是不松手,急急地道。

“别乱说。”听他说得不祥,香宝哭笑不得,斥道,心里隐隐有些不安,随即有些挫败地叹气,“我只是想给你换根绳子,那个太难看了。”

卫琴微微一愣,有些红了脸,忙一把扯下了那个平安结,放在香宝手里,随即一脸兴致勃勃地看着她怎么换线。

香宝也不理会他,只是低头从一旁的桌上拿了几根丝线,细细地缠绕在一起,密密地编成一根,然后将线穿在平安结上,还给卫琴。

卫琴正等着,伸手便接过放在怀里。

听他刚刚说得那样不祥,又见他只是将平安结收进怀里,香宝哪里肯罢休,皱眉道,“戴上。”

卫琴一愣,有些迟疑。

“怎么了?不要算了。”香宝故意道。

卫琴却是当了真,忙急急地拿出那平安结,将线的一端咬在口中,另一端绕过脖子,刚要打结,手却突然一滑,那平安结一下子掉了下去。

卫琴忙低头弯腰去寻,香宝心里有些疑惑,忙站起身快步走出房间,走到窗边。

站在原地,香宝怔怔地看着卫琴蹲在雪地上寻找平安结,右手拨弄着积雪,左手的袖管却是空空如也,一阵风拂过,那袖管竟是随风扬起…

香宝咬了咬唇走上前。看到香宝的脚,卫琴愣了一下,抬头看她,随即缓缓站起身。

“怎么回事?”香宝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在战场被偷袭了。”卫琴笑嘻嘻地道,抬起右手摸了摸脑袋,“以前只有我偷袭别人,现在被别人偷袭,真是报应不爽。”

香宝冷着脸。见她如此表情,卫琴稍稍低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

可是卫琴…被砍的,是你的手臂啊!

“呵呵,本来那一刀是向着我的脸招呼过来的,可是我想啊,万一毁了容你认不出我可怎么呀,就忍不住抬手挡了一下,结果废了条手…”半晌,他抬头看她,又笑眯眯地道,仿佛在讲一件与他无关的笑话一般,但却见香宝始终都是面无表情,声音不由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又低下了头。

香宝没有看他,只是蹲下身在雪地里找那掉落的平安结。

低着头,香宝拨弄着地上厚厚的一层积雪,眼中却忍不住有温热的液体落下,打在雪上,融化了那雪,变成一个个小小的洞,仿佛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对不起…”卫琴弯腰,在她耳边低低地道。

咬牙,香宝猛地抬起头,“为什么总对我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被砍断手的人是你,不是我!”香宝气得大吼。

卫琴单膝着地,看着香宝,用仅有的右手轻轻拭了拭香宝的脸颊,“对不起让你担心,对不起越女害得你…”

香宝愣愣地看着他,他都知道了…

原来他是在内疚孩子的死,内疚越女对她所做的事。

呵呵,好傻,与你无关的,就算你在场,越女也不见得会救我。勾践下令要孩子死,越女又岂会手软?

卫琴伸手,轻轻替她拂去了散落在额前的发丝,“姐姐…”

他说,姐姐。

他喊她,姐姐。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喊她,第一次承认她是他的姐姐。

香宝怔怔地看着他。

“姐姐,你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他看着她,轻轻开口,“我从来未曾像现在这般幸庆,幸庆我是你的亲人。”

香宝低头,抵着他日渐宽厚的肩膀,泪水止不住的滑落。他知道她想生孩子,是因为她想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他明明是那样排斥着这样的血缘关系,他明明…

如今,却是承认了这姐弟关系。

他的心里,又该有多苦?

她真是自私到了极点。

手掌触到了那雪地上的平安结,香宝拾起,抬头细细地替他重新挂在脖子上…风中,那不时扬起的火红袖管,分外的刺眼。

那只手臂,连同手臂上那个可以证明他身份的纹身,一同消失不见。

卫琴从未跟她讲过那一场战争,那一场让他失去了一条手臂的战争,但是香宝知道,那一定是无比的惨烈。

只是…那个红衣的男子,终是活着回来了。

她的弟弟,活着回到了她的身边。

下午的时候,有宫人过来传话,说今晚夫差在大殿设宴犒赏三军,庆贺凯旋,众妃需一并出席。

香宝点头,应诺。

“夫人,昨天夜里,温医师死了。”喜乐替香宝挽好头发,又仔细端详了一番,道。

“温医师?”看着镜中面色苍白似鬼的自己,香宝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那妇人有没有好好安葬她的女儿。

“嗯,就是那个本来该替夫人你接生的医师,听说昨天夜里被人杀死在家中,死的时候他手里还紧紧攥着珠宝,连口中都塞着许多钱币,死相十分可怖…”喜乐一脸怕怕地道。

香宝回过神来,皱眉,“口中塞着钱?”

“嗯。”喜乐点头,一脸的戚戚焉。

那晚医师那么凑巧地出宫,定是收了谁的好处,只是若真是那幕后的主谋杀人灭口,也不会把钱塞进他的嘴巴里那么怪异…

香宝心里微微一紧,忽然想起了甘大娘的死。

“我看到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在房间里数钱。”那一日卫琴的话犹在耳边。

“然后我听说你被卖掉了。”…卫琴皱眉的模样。

“所以,你烧了留君醉,烧死了甘大娘?”她叹气的声音…

“嗯。”卫琴低低地应声。

“夫人?夫人…”喜乐的声音唤醒了出神的香宝。

香宝回过神来,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那个医师的死,与卫琴有关吗?

喜乐拿了梳妆盒来,细细地在她脸上描画着,香宝闭了眼,任她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夫人,你真的很漂亮呀。”半晌,喜乐惊叹。

香宝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铜镜之中那个华衣美服的女人,柳眉轻描,眼若含星,唇上一抹朱红,娇艳欲滴。

年纪的增长让她褪去了少女时的娇憨和清丽,却凭添了一丝妩媚。微微勾唇,便是妩媚至极,十足一个绝代妖姬。

不得不承认,喜乐的妆画得很好,此时镜中那个一笑可倾城的女子,与半刻之前那个面容苍白似鬼,满眼哀戚的黄脸婆,判若两人。

这才是祸水该有的模样。既然伍子胥他老人家如此看重她这祸水,她又怎么能够令他失望呢。更何况今晚,想看她笑话的大有人在,在他们眼中看到的,不是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的痛楚,而是一个想母凭子贵的可笑女人的失败。

她,又怎么能够让他们如愿呢。

纵然眼中的泪水已经快要将自己淹没,她也会笑着出席,完成他们心目中红颜祸水的完美形象。

“夫人,你的身体…真的没问题吗?”迟疑了一下,喜乐担忧道。

站起身略略活动了一下筋骨,香宝笑,“这身子骨是差了点,不过也是我自己糟蹋的,活该。”

喜乐咬了咬唇,没有再出声。

华丽的马车已经在馆娃宫外候着,香宝在喜乐的搀扶下,在马车里坐好,抑制住胃里的翻江倒海,香宝伸手,轻轻摁住平坦的腹部。

“夫人,没事吧?”喜乐忧心忡忡。

香宝摇头。

下了马车,站在大殿外,香宝挺了挺脊梁,深深吸了口气,在喜乐的搀扶下缓缓走进大殿。刚刚还很热闹的大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众人都看着这个传说中住在馆娃宫中的女人。

被人围观的感觉一点都不好,香宝突然想起那一日站在留君醉的高台上待价而沽的模样。在那些或不屑,或愤恨,或嫉妒,或钦羡,或惊艳的目光中,香宝目不斜视,缓缓走入大殿。

一袭白色的狐皮斗篷,白色的斗蓬之上有着点点腥红,如血一般的红。夫差高高坐在首位,仍是一身嚣张的明黄,他抿唇看着她缓缓走进大殿。

大殿之内,四角之上,皆放着青铜环梁方炉,炉火烧得很旺,大殿之内青烟袅袅,全无一丝寒凉,竟如蓬莱仙境一般。

狭长的双眸微微眯起,夫差看着她,眼眸如深潭一般黑得看不见底。

香宝安静落坐。

“来人,赐酒。”夫差举起手中的酒鼎,大声道。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站起身,道贺。

香宝转身,看到了右位首座的伍子胥,他阴沉着脸,面色不佳的模样,想来是她又伤风败俗了,还是…他气恼没有看到她郁郁寡欢,一蹶不振…甚至是香消玉陨?

不是说祸害遗千年么。

香宝举起手中的酒盏,隔着几个人,遥遥地冲他露齿而笑。

伍子胥的脸色愈发的难看了,在他眼中,在这种丧子之痛中还能笑得出来的女人,该是更符合他心目中的祸水形象了吧。香宝低头啜饮,冷眼旁观着众妃眼中喷火的嫉妒,看了一会,却发现少了一个人,郑旦她…没有出席?

见香宝喝洒,喜乐担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