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紫阳君在白府住了已有半月之久,住的还是白四小姐的院子。”

啥?这消息可比三千斤禁药震撼人心多了,李怀麟惊了,三公九卿也惊了。嘘声顿停,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落在了江玄瑾身上。

一向清心寡欲的紫阳君,竟然会住进姑娘的院子?假的吧?

“厉大人所言不假”顶着众人炙热的目光,江玄瑾平静地开口:“但事出有因。”

所言不假…所言不假…也就是说,他当真住进姑娘的院子了?龙椅上的皇帝瞪大了眼,旁边众人也瞠目结舌,仿佛眼睁睁地看着泰山塌在了他们眼前。

太不可思议了!

半晌,李怀麟才抖着声音问了一句:“事出何因?”

江玄瑾道:“白家四小姐被人冤枉,用家法打得奄奄一息,差点没命。臣既然想娶她,又如何能置之不理?本只是打算请来医女照看她一二,谁曾想白府里竟发生了更不得了的事情,让微臣不得不留下来,以保住白四小姐性命。”

“哦?”李怀麟坐直了身子,“可是前些日子传的白家主母毒害白四小姐一事?”

“正是。”江玄瑾抬头,“敢问陛下,若宁贵妃命在旦夕,又有人蛰伏暗处欲害之,陛下会如何?”

宁贵妃是最得李怀麟喜爱的妃嫔,听他这样一说,李怀麟立马道:“朕定是要守着她,抓出恶人,严惩不贷!”

江玄瑾点头:“微臣亦然。”

好个微臣亦然!厉奉行冷笑:“那君上是承认自己待白四小姐,如同陛下待贵妃一般亲厚偏袒了?”

看他一眼,江玄瑾问:“是又如何?”

“好!”厉奉行点头,“那孟恒远就并未撒谎。君上的确是偏袒白四小姐,便想了法子污蔑他,以替白四小姐出气。”

李怀麟终于觉得厉奉行不太对劲了,皱眉问:“厉大人也要告紫阳君?”

厉奉行一愣:“微臣只是…”

“话都帮孟恒远说到这个份上了,厉大人还想撇干净?”江玄瑾轻笑,“厉大人偏帮孟恒远之心,在场各位都已经看得清楚,没必要再遮掩。”

一个丞相长史,竟然帮着一介草民与紫阳君对着干?三公九卿看着,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骑虎难下。厉奉行一咬牙,干脆也跪了下来:“微臣只是觉得不公正,一介草民说的话,各位大人包括陛下都不会信,大家都更信紫阳君。这何尝不是一种偏袒?为求公正,微臣愿意替这草民说两句话。”

话说得漂亮极了,李怀麟听得点头:“厉爱卿言之有理。”

江玄瑾问:“大人还有什么想说的?”

厉奉行道:“君上既然都承认了,下官自然没什么好说。”

轻笑一声,江玄瑾道:“原来本君承认偏袒自己未来的夫人,便等于承认陷害了孟恒远?厉大人避重就轻的本事不错,可也不能胡编乱造。”

说着,又朝上头的皇帝一拱手:“白四小姐已经到了殿外,还请陛下召见。”

传说中的白四小姐来了!李怀麟眼眸一亮,连忙道:“快宣她进来!”

黄门太监领命而去,不消片刻,就有抹单薄的影子被人搀扶着进了前堂。

重新跨进这熟悉的地方,李怀玉心里很是感概,看着前头的百官和座上的帝王,她恍然间觉得自己依旧是那个穿着一身宫装、傲首挺胸上朝来的丹阳长公主。

然而,走到御前,她清醒过来。深吸一口气便缓缓跪了下去。

“白氏珠玑,拜见陛下。”

龙椅上头传来了声音,比之前沉稳了不少:“白姑娘免礼,念你无罪又尚在病中,朕允你坐下说话。”

“谢主隆恩。”她笑着叩首。

有椅子搬来,黄门太监扶着她坐下,李怀玉身子紧绷,脸上却是一片平和。

江玄瑾侧头看她一眼,有点意外。

原以为她头一次进宫,怎么也会失礼,不曾想这往日里无法无天的人,到御前竟然这般乖顺规矩?

“白四小姐可有状要告?”李怀麟问。

李怀玉点头:“臣女要告白家主母,用禁药谋害人命。”

“可有证据?”

旁边的徐偃拱手道:“陛下,此案认证物证俱在,只是牵扯太多,一直无法定案。”

李怀麟听得皱眉:“既然认证物证俱在,为何无法定案?北魏律法第一条就是杀人偿命不是吗?”

徐偃点头,旁边的柳廷尉却突然开口说了一句:“白孟氏所毒之人并未身亡,再加上白御史…判偿命就有些过了。”

“不判偿命,别的也判不得?”李怀麟横眉,略微一思忖。朝着下头就道,“先朝有例,杀人未遂者,关押牢狱二十年,念在白御史为官多年,功劳荫其妻女,便减两年,关押白孟氏十八年,期满即释。”

“各位爱卿觉得可妥?”

竟然直接就定罪了!

厉奉行连连皱眉,又叹了口气。这事只能怨白孟氏自己做的不够利索,他压了这么久已经很难得,御前救不了就怪不得他了。

李怀玉听着,却是微微勾唇,眼里泛起了亮光。

处事果断,刚正不阿,怀麟办起案子来可比那些个瞻前顾后的官员好多了!谁说他没有铁血手腕的?这不就是个好苗头吗?

“此案若结,那孟恒远的罪便可以定了。”江玄瑾道,“白孟氏所用禁药,就是在孟记仓库里存有的‘一点血’。结案为证,孟恒远私贩禁药,证据充足。”

闻言。孟恒远慌忙看向厉奉行。

厉奉行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君上可有直接证据,证明白孟氏所用禁药是孟恒远给的?”

江玄瑾微顿。

厉奉行又道:“光凭白孟氏所用毒药,就生拉硬扯说孟恒远买卖禁药,君上不觉得有迁怒之嫌吗?”

再看一眼坐着的白珠玑,他笑:“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这话说出来,江玄瑾尚且还没来得及反应,椅子上坐着的人就“啪”地一声拍了扶手站起来。

“白孟氏自己在京都衙门招供,说药是她爹给的,这还不算直接证据,那什么才算?大人开口之前,有没有把此案卷宗认真看过?”

厉奉行一愣。

李怀玉横眉看着他,学着他方才咄咄逼人的模样一字一句给他还回去:“谁光凭那一点毒药就说孟恒远买卖禁药了?大人是不知道从孟记的仓库里搜出了三千斤的禁药的事?他们家的仓库,被人放了三千斤的东西还说不知道,谁信?”

“这桩案子分明是证据确凿,大人到底是收了什么好处,才会罔顾事实,一力袒护不法商贾?”

方才还柔弱得很的姑娘,一开口就像是变了个人,一长串话说得不歇气,字字句句都占理,直把厉奉行说得脸色铁青。

“你…”他不敢置信地道。“你一个臣女,怎么敢当众指责本官?”

“不是大人说的吗?”李怀玉皮笑肉不笑,用他刚刚的语气道:

“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第37章 摘下月亮送给你

这话的确是厉奉行方才说的,没错,在场的人都听见了,说的是紫阳君,为的是白四小姐这个红颜。

可是,现在白四小姐拍椅而起,又冲冠又一怒的,为的是谁啊?

三公九卿包括龙椅上帝王都是一愣,接着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看向下头站着的江玄瑾。

江红颜负手而立,一身青珀色绣银纹锦服拢身,身姿萧然,如青山玉竹。微微侧过脸来,墨瞳里蒙着湖光山色间的一场春雨,顾盼动人。

他薄唇轻启,感动地朝前头护着他的李怀玉道:

“闭嘴!”

气势汹汹的怀玉被他吼得一哆嗦,皱眉回头:“你怎么又凶我?”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他是“红颜”,还想让他不凶?江玄瑾冷笑,一把将她按回椅子里,声音从牙齿里挤出来:“老实呆着!”

李怀玉很不服气,小声道:“我是帮你说话呀。你听听那人嘴里都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加上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看着就让人想揍他!”

“那也不用你来。”

往前站了半步,他侧身将她连人带话一起挡在身后,朝厉奉行道:“四小姐快人快语,见谅。”

“快人快语?”厉奉行皱眉道,“她这是以下犯上!区区臣女,身无功名,竟敢如此质疑本官!”

这话虽然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但也是事实,白四小姐方才言行冲撞,的确可以算是以下犯上。

李怀麟有点担忧,他觉得这位四小姐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甚至可以说是一针见血。然而她输在了身份上头,以下犯上的罪名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若厉奉行非要计较的话,恐怕有些麻烦。

厉奉行许是也想到了这一点,眼里划过一道狠戾之色,端好架子就想发难。

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出来,江玄瑾先开口了。

抬眼看向厉奉行,他目光平静地问:“丞相长史之位,年俸几何?

厉奉行一顿,不明所以地回答:“年俸千石。”

“那领地封君呢?”

“…君上飨紫阳一方供奉,年俸万石。”

听了他的回答,江玄瑾满意地点头,转而问前面站着的徐偃:“若无俸臣女质疑千石之官,是为‘以下犯上’,那千石之官质疑万石之君,该称之为何?”

三公九卿一向以年俸分官阶大小,年俸千石的官员,在没有功名的人面前的确是高高在上。然而与年俸万石的紫阳君比,便是如同尘星之于皓月,差了不知道多少级别。

真要说“以下犯上”,厉奉行可比白四小姐厉害多了。

意识到这一点,厉奉行心头一颤,脸上厉色顿失。眼瞧着徐偃要开口答,连忙道:“是下官之失!今日众人都是为求公正,相互赐教,如何能说成以下犯上呢?”

改口的速度之快,让人目瞪口呆。

李怀麟皱了眉,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厉大人一口一个公正,却没拿出半点可以证明孟恒远清白的证据。光凭臆测污蔑紫阳君,是何道理?”

厉奉行一慌,连忙朝上头行礼:“陛下明鉴,臣只是觉得此事有蹊跷。”

“又是你觉得?”李怀麟猛地伸手往龙椅上一拍,横眉问,“证据呢?”

“咚”地一声响,震得朝堂上的人都低了头。厉奉行更是直接跪了下去,叩首道:“陛下息怒!”

“都还拿朕当小孩子,随意三言两语就想糊弄?”李怀麟当真是怒了,“若是证据不足的案子也就罢了,此案铁证如山,你却还要在这里胡搅蛮缠。是真当朕辩不了是非,分不清黑白?!”

厉奉行大惊,连忙俯首不敢再言。旁边众臣出列,纷纷拱手:“陛下息怒。”

息怒?李怀麟冷笑:“若现在执政的还是长公主,你们敢像现在糊弄朕一般去糊弄她吗?”

此话一出,旁边柳廷尉皱眉低喝:“陛下!”

“你们还知道朕是陛下?”腾地起身,李怀麟道,“朕这个陛下,在你们眼里根本还是个好拿捏的黄毛小儿!”

谁也没料到皇帝会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江玄瑾皱紧了眉,抬步上前就想呵斥他。学了那么久的帝王之仪,如何能在朝堂上失态至此?

然而,他刚跨出去一步,袖子就被人抓住了。

“别骂他。”李怀玉低着头垂着眼,将他往后拽了拽,“陛下又没有说错。”

厉奉行之所以有这么大胆子敢保孟恒远,就是欺幼主涉世不深,换成丹阳长公主在上头,他定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因为说了也不会有用。

江玄瑾脸色不太好看:“劝诫君主,是人臣应尽之职。”

他那能叫“劝诫”?怀玉撇嘴,想都不用想,她的手一松,这人定然上前去用《太祖帝训》和《帝王策》把怀麟骂个狗血淋头。

“你让他把话说完吧。”她小声道,“未必是坏事。”

江玄瑾皱眉,看一眼旁边被吓得浑身发抖的厉奉行和孟恒远,想了想,当真站着没动了。

他不拦,旁人便没有敢拦的。李怀麟怒火高涨,瞪眼看着孟恒远就道:“区区草民也敢在朕的面前撒谎!三千斤禁药!三千斤!你若是不知道,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你孟记的仓库?!”

再扭头看向厉奉行:“堂堂丞相长史,竟颠倒黑白偏帮商贾!舌灿莲花又如何,你真当朕不知道你揣的是什么心?!”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方才还口若悬河的厉奉行,眼下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了,连连叩首,叩得“砰砰”作响。孟恒远双腿打颤,瘫软在地上头都抬不起来。

“徐偃!”李怀麟喊了一声。

旁边的人立马出列拱手:“陛下有何吩咐?”

“结案,定罪,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李怀麟道,“谁若有异议,便带上证据来同朕说!”

心口一震,徐偃郑重应下:“是!”

朝堂里鸦雀无声。三公九卿皆低头垂目,不敢妄动。

李怀麟重新坐回龙椅上,袍子一抖,上头绣着的五爪金龙熠熠生光。再抬头,尚且稚嫩的眉眼里露出了不容置喙的霸气。

怀玉看得笑了,眼里满是欣慰。

这才是她李家的男儿啊!

拖拖拉拉了十几天的案子,终于在今日有了结果,李怀玉被江玄瑾带出宫去的时候,还跟在他后头兴奋地拍手。

“咱们的陛下真的好有气势啊!你瞧见没?那么瘦弱的身板,发起怒来像是比房梁还高,压得人喘不过气呢!”

“不过生气归生气。他还是清楚地抓着了案子的关键,很聪明啊!”

“虽然年纪还小,但有这般的魄力和睿智,将来必定会成流芳百世的一代明君!”

叽叽喳喳,字句都不离皇帝。

江玄瑾停下步子,侧头看她:“有那么好?”

怀玉嘴角的笑意止都止不住:“是啊!你不觉得吗?”

“…”没回答,他抬步就继续往前走。

李怀玉丝毫没有察觉到不对,上了马车依旧沉浸在见到弟弟的开心里,双手托腮,眼里柔光潋滟。

能再见怀麟一次真好,还能从他嘴里听见一声“皇姐”更好。虽然不是在喊她,但她也觉得高兴,仿佛回到很多年前,怀麟刚学会说话的时候。

“皇姐。”一岁的小怀麟吃力地喊。

抱着他的孝帝垮了脸,佯装不高兴地问:“为什么不喊父皇,只喊你皇姐?”

小怀麟咬着手指,茫然地看了看孝帝,又朝她喊了一声:“皇姐!”

六岁的小怀玉乐得直跳,叉腰朝父皇炫耀:“谁让您平时没空抱他?皇弟是儿臣抱着长大的,肯定先叫儿臣!”

“不行,你得教他叫父皇!”孝帝哼声道。“他的父皇可是九五之尊!九五之尊大还是皇姐大?”

“皇姐!”小怀麟毫不犹豫地回答。

“…”朝堂上威震八方的孝帝,被个一岁的娃儿说得气愤又委屈,脸都皱了起来。

小怀玉哈哈大笑,举起怀麟转了个圈儿,奶声奶气地道:“皇姐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等你长大,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你!”

怀麟自然是不明白什么是好东西的,但被举得高高的,他也咯咯地跟着笑。笑声传出去老远,染得整个飞云宫一片暖色。

忆及这些,怀玉忍不住笑出了声。

马车骤然一停。

身子前倾。差点没坐稳,怀玉回神,茫然地问:“到了?”

江玄瑾没理她,面无表情地下了车道:“我还有事,你先回去。”

帘子一摔,甩来一阵风,吹得她鬓发微动。

李怀玉眨眨眼,不明所以地掀开帘子喊住他:“我哪儿惹着你啦?”

江玄瑾头也没回:“没有。”

“没有你耍什么脾气?”哭笑不得地跳车追上去,她伸手拉住他的袍子,“天都要黑了,你能有什么事?”

气息冰冷,江玄瑾道:“放手。”

这还在大街上,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又说这没用的。”翻了个白眼,李怀玉将他的袍子抓得更紧,“你这个人脾气古怪,有话总不会直说,要靠我猜。可我也有猜不到的时候呀,你憋着会憋坏的!”

“真憋坏了,心疼的还不是我?”

最后这句话,说得带了笑。

江玄瑾却是笑不出来,回头满眼寒霜地看着她:“我脾气便是如此,你若不喜欢,那便退了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