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说出来,岂不是出卖了人?”柳云烈脸色很难看,“但你拿这东西来,我突然觉得不太对劲了。”

岂止是不对劲,他分明就是被人当了枪使!江玄瑾连连摇头:“妄你断案无数,竟会出这等差错!”

“我…”柳云烈心虚了些,声音都小了不少,“谁知道竟会这样…”

江玄瑾问:“孙擎呢?开口了吗?”

柳云烈摇头:“刑都用过了,他不肯说。”

江玄瑾起身就往大牢走。

孙擎曾是武将,带的那一群人也都是昔日平陵君麾下之兵,目的很清楚,就是想为平陵君报仇。

但光凭他一个太厩尉,是不可能完成那些安排精密、时机准确的行动的。他的背后还有人。那个人权力不小,能救他,所以孙擎不肯开口。

江玄瑾进去看见他,只敲着栅栏说了一句:“你的罪定下来了,齐丞相亲自过的印,秋后处斩。”

角落里坐着的人一惊,锁链声大响。

“你说什么?”

“你以下犯上,谋害人命,难道不该处斩?”看他这反应,江玄瑾心里有了数,却是继续挖坑,“本君倒也想放你一马,但齐丞相说,若不杀鸡儆猴,必会乱了朝野风气。”

说完,转身就要走,像只是来告知他一声的。

“君上留步!”孙擎慌了,扒拉着栅栏道,“我只是奉命行事,实则罪不至死!”

原想着流放也行,他半路安排好人,落草为寇也能过了余生,但齐翰怎么能兔死狗烹、卸磨杀驴?

本就只是合作的关系,他对齐翰从没有效忠之意,眼下齐翰既然不保他,那就不能怪他不守承诺了。

江玄瑾回过头来,问:“奉谁之命?”

“齐翰齐丞相。”他答得毫不犹豫,“易泱是他的外孙女婿,劫棺椁那日,就是他提前安排好,告诉我该如何动手的。刺杀你也是他的意思!”

还真是齐翰?江玄瑾脸色沉下来,伸手拢了拢袖袍。

“君上,你若答应饶我一命,我还有更多的东西可以给你。”孙擎道,“那些东西足以替你翻案、成你所愿,而我只要活命!”

重新回到栅栏前,江玄瑾道:“你若愿意指证齐翰,本君就能保你性命。但你若想出这大牢。就得看你给的东西分量如何了。”

孙擎问:“长公主写给司马旭的信,分量如何?”

心口一震,江玄瑾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们都不知道吧?”孙擎自信地笑道,“长公主曾经给司马旭写过一封求和的信,就在司马旭死前不久。那信要是拿出来,她杀人的嫌疑可就小了很多。”

牢房里光线阴暗,江玄瑾沉默地站着,一张脸都埋在了阴影里:“那封信为何会在你手里?”

“也是齐翰让我去偷的,他带我一同去吊唁,让我把信找出来销毁。我多留了个心眼,把信留下了。”孙擎道,“你要是救我一命,我就把信给你,并且帮你指证他。”

“你先说信在何处。”江玄瑾道,“本君查验真伪之后,定护你性命。”

“那还能有假?”孙擎嘟囔,看他一眼,知道紫阳君向来重诺,便还是先说了:“东西在我夫人身上。你去找她就是。”

两封一模一样的信,若不是放在一处,还真看不出差别。

江玄瑾眼神冰冷,拿起桌上陆景行给的那封信。

单独看的时候没什么问题,但比起孙擎的那一封,信封看起来新了不少,墨迹也清晰许多,显然是后写的。

轻轻捻了捻纸张,是民间的宣纸,与宫里用的纸也有些差别。

信的内容一样,只有些许几个字的不同,他可以认为陆景行没有恶意,只是为了帮丹阳翻案。

但,后头的这封信,到底是哪里来的?他最善辩字迹,这不可能是有人模仿丹阳的字迹,只能是她自己写的。

可她为什么要多写一封?完全没有理由啊。

怔忪间,耳边响起了柳云烈说的话——以她的心计和城府,哪怕是死了都还可能留了后手。

这难不成。是丹阳留的后手?

正想着呢,主楼的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立马将信塞回了自己的袖袋,回头一看才发现是白珠玑端着宵夜进来了。

“你也不敲个门?”他微恼。

怀玉一手端着一碗醪糟小汤圆,往他面前放了一碗,然后双手抱着自己的,边吃边道,“你看我手哪儿有空?只能用脚推门了。”

香甜的气味充斥在鼻息间,江玄瑾也懒得跟她计较了,捏着汤匙优雅地享用。

面前这人永远没把“食不语”的家规放心上,叽叽喳喳地道:“今儿橘子树抽新枝了,明年说不定能结果子。你二哥好像跟二嫂吵架了,可算是吵了!二嫂回了娘家,二哥好像没放在心上。这醪糟好吃吧?我特意让青丝去买的一家老招牌。”

要是以前,他肯定就不高兴了,谁吃饭这么多话?

可眼下,桌上灯笼透出来的光暖盈盈的,面前这人说得眉飞色舞,汤水溅到脸上也不管。非得告诉他她这一整天的见闻。

江玄瑾觉得心里很踏实,这是一种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踏实之感。

忍不住就伸手捏着自己的衣袖,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汤水。

怀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看得一愣,接着就满眼星星地道:“你可算不嫌弃我脏了!”

以前都是拿她衣袖擦的来着!

江玄瑾放了勺子淡声道:“衣裳总归要换。”

这解释多余,怀玉直接当做没听见,乐呵呵地抱着碗喝了几口,然后眼神灼灼地盯着他吃。

比起她的狼吞虎咽,江玄瑾简直是画里走出来的端庄优雅,一勺六颗小汤圆,一个不多,一个也不少,含进嘴里半点汤水也不溅。

怀玉看得咽了咽唾沫。

察觉到她的目光,江玄瑾以为她没吃够,舀了一勺就递到她面前。

“我比较想吃你。”张口咬住他的勺子,怀玉痞笑。

江玄瑾瞪她一眼,像是想斥她,但勺子没放下,他不能说话,只能企图用眼神让她收敛。

李怀玉哪里是看眼神就能收敛的人?想起江家家规。她乐了,吞了汤圆咬着勺子不松,含含糊糊地调戏他:“我说你秀色可餐,你想哪儿去了?”

“耳朵都泛红了,紫阳君真是好生轻浮~”

他怒,松手就要放开勺子,怀玉眼疾手快,连忙把他手并着勺子一起抓住,嘴里松开笑道:“想跑?我偏要看你捏着它说话!”

还有什么事是比看江玄瑾违背家规还更有趣的?李怀玉对这事儿简直是乐此不疲,就看爱他这又恼又没什么办法的模样。

江玄瑾瞪了她许久,发现收效甚微,手又挣不开,干脆站起了身子。

怀玉亦跟着他起身,见他在往耳室的书案边走,忍不住问:“你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不能说话还不能写字了?江玄瑾气闷,左手抄起桌上毛笔,端端正正地写下两个字——无耻!

“哇,你左手竟也能写字?”怀玉赞叹地道,“还写得不错!”

江玄瑾咬牙。继续落笔:松开!

“你唤我一声亲亲娘子,我便松。”怀玉咧嘴,笑得臭不要脸。

额角青筋跳了跳,他态度坚定地摇头。

“不说呀?那写也成。”怀玉大方地说着,还给他抽了一张新的宣纸。

笔尖微顿,江玄瑾落下一点,又停住,眼神一动,脸上便染了天边晚霞。

“快写呀!”怀玉撒娇催他,“我手都捏酸了!”

哪有这样的人?分明是她自己要来为难他,倒还嫌手酸?

江玄瑾轻哼一声,闭眼而书,落笔就将写好的东西往她怀里一塞,掰开了她的手。

“哈哈哈——”

看着那宣纸上端端正正的“亲亲娘子”四字,李怀玉笑得这叫一个前俯后仰惊天动地,抱着纸就往外跑,一边跑还一边喊:“青丝,快!找人去给我裱起来!”

“白珠玑!”终于松了勺子,江玄瑾低喝出声。

然而那人跑得极快,转眼就没了影子。

江玄瑾僵硬地在原地站了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

桌上笔墨乱散,看起来有些杂乱,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收,再一捏那宣纸,突然就愣了愣。

有点熟悉。

想起袖子里的信,他下意识地拿出来,把信纸展开摩挲,与桌上那纸对照一番。

色泽、软度和手感,都一模一样。

脸色微变,江玄瑾盯着那封陆景行给的信看了一会儿,走到窗边,将它放在鼻尖闻了闻。

第54章 两封信

初闻有山寺林间清幽之调,再闻便是佛前冉冉供香之气,这厚重缭绕的梵香味儿,是大兴四年东晋百花君送给他的见面礼,整个北魏只墨居里独有。

墨色的瞳孔微微一缩,江玄瑾拧眉,把另一封孙擎给的信也拿出来轻嗅。

没有,才拿进来不久的信笺,正常情况下都不会被房里的香气渗得那么透。

除非信纸是一直放在这房里的。

手指慢慢僵在了信笺上,江玄瑾垂眸,认真而缓慢地打量面前这两封信,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又被他笃定地否了。

不可能,丹阳已经死了,这是她的笔迹,只能是在她生前写的。

要是有人刻意模仿,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这香气要怎么解释?

一向清醒的脑子,眼下竟然有些混沌,他摇了摇头,狠狠地捏了捏眉心。

门外响起了欢快的脚步声。

江玄瑾回神,将两封信往袖子里一塞,转身抬眸。

“咦,你跑去那边干什么?”她进门,笑盈盈地过来拉他,一拉又皱眉,“手怎么这么凉?”

柔软的手指钻进他的指间,将他紧紧扣住,面前这人心情甚好,拇指摩挲着他,眉眼弯弯地道:“等你的墨宝裱好,我要挂在这屋子里,看以后哪家的小姐还敢上门来!”

说着,还拉着他的手朝隔断处的房梁比划:“就挂在这儿!”

江玄瑾慢慢收紧了手。反握着她,没有答话。

“怎么?”察觉到了有点不对,怀玉朝他眨眨眼,“你该不会真生气了?”

“没有。”

“那是怎么了?脸色也有些难看。”不放心地探了探他的额,怀玉嘀咕,“可别再生病了,伤才刚好,咱们墨居都快变成药堂了。”

闭眼沉默片刻,再抬头的时候,江玄瑾就恢复了常态,低声道:“你送我一幅字可好?”

“啊?”怀玉愣了愣。连忙挣扎,“不是说了我不会写字吗?”

“我教你。”固执地拉着她往书桌的方向走,江玄瑾道,“写几个简单的便可。”

除了“一”,别的随便什么字都算不得简单。

李怀玉连连摇头,半楼半抱着他,撒娇道:“你字好看,写来送我倒是无碍,但我又不会写,写了也是贻笑大方。再说了,这上头就一个挂字画的地方,我再送你,你往哪儿放?”

江玄瑾皱眉:“你不愿?”

“不是不愿,是…哎呀!”嘴角一抽,怀玉抓着他的手就耍起赖来,“我好困啊,你瞧瞧这都什么时辰了。”

月上梢头,放在往日,早就该就寝了。

面前这人微微抿着唇,看起来有些不悦。

怀玉没脾气地柔声哄他:“别生气呀,虽说你生气也动人,但还是笑起来更好看。睡觉好不好?有什么事咱都留着明儿说。”

脖子被她搂着。脸离她很近,稍微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她那带着宠溺的杏眼。

江玄瑾垂眸,伸手扶着她的腰,沉默良久才低声道:“睡吧。”

“我替你宽衣!”暗自庆幸又糊弄了过去,怀玉笑眯眯地就朝他的衣襟伸出了魔爪。

第二天一早。

江玄瑾上朝去了,怀玉闲着没事干,便让青丝找了块素帕来,歪歪扭扭地往上头绣字。

“嗷!”

青丝在旁边站着,听着这声音已经见怪不怪,只冷静地吐了个数字:“五。”

第五次扎到手了,怀玉气愤不已,抓着那帕子往地上一扔:“这玩意儿果然不适合我!”

小时候宫里哪个嬷嬷敢让她学刺绣女工,她都是要拿着针把人追出三条宫道的!谁敢让她拿这劳什子的绣花针?

可…想想昨晚江玄瑾那不高兴的表情,她咬咬牙,还是弯腰把帕子捡了回来。

青丝的眼神复杂极了:“您可以送别的东西。”

别人是刺绣,这位殿下压根是在刺肉。

“他不是想要字吗?”怀玉气哼哼地道,“我写不得,总是绣得。”

难看归难看,但她多绣两层,总是能将字的笔画看清楚的吧?

乱七八糟地戳了几下,怀玉将帕子拎起来看了看,尚算满意地点头,然后就接着绣。

“马上就要到八月中的宫宴了。”青丝低声道,“今年您依旧可以在宫里赏月。”

想起这事,怀玉眼眸微亮:“正好,明山宫里的东西也该毁掉了,一直放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岔子。”

“您去拿?”青丝皱眉,表情很是不赞同。

“只有我能随紫阳君进宫啊,旁人谁还能做这事?”怀玉轻笑,“没了长公主,陆景行进不得宫,韩霄他们更是连去明山宫的路都不认识。”

昔日能坐个满桌的“长公主党”,如今已经零落得不成样子。她自己能做的事,就不必再打扰他们了吧。

看一眼旁边青丝的神色,怀玉安抚道:“你不用太紧张,明山宫是冷宫,平日里压根没人去,我就算去把地挖穿了,也不会有人察觉的。”

她都这么说了,青丝也不再劝,只垂了眼安静地站去一边。

有两封信的佐证,又有孙擎的供词,江玄瑾直接与柳云烈一起去了丞相府,想与齐翰当面对质。

然而,丞相府的管家竟然说:“不巧,老爷前日就接了皇令,去东郡巡查了,恐还得几日方归。”

什么时候去的?柳云烈茫然,江玄瑾也皱眉,他们都没有收到风声,这两日朝上没看见人,还以为齐翰正值休假,谁知竟是出京了!

“怎么办?”柳云烈问。

还能怎么办?江玄瑾转身就走。

质问不了,只能等齐翰回京。证据都齐全了。也不怕多等些时候。

回廷尉府的时候经过几家新开的店铺,鞭炮声响彻整条街,围观者甚众。

江玄瑾看了一眼,略微好奇:“同时三家一起开张?”

柳云烈见怪不怪:“陆记的铺面一向如此,相互壮个声势,百姓们也乐得看热闹。”

陆记?江玄瑾眯眼:“陆景行?”

“除了他还有谁?”柳云烈负手摇头,“他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原以为没了长公主撑腰,能打压他两分,谁知道这人狡诈得很,自舍几处铺面避开官府刁难。又重开在了这里。”

再让他经营两年,这半个京都怕是都要落在他手里了。

鞭炮燃起的烟火弥漫了半条街,江玄瑾冷眼看着,就见那扎着红绸的牌匾下头,陆景行着一身软银雪丝袍,摇着扇子从店里出来,朝门外的人笑着说了什么,那些个拍着手看热闹的百姓一听,欢呼一声就往店里走。

“您还想看?”柳云烈收回了目光,“快些回廷尉府吧,还有事没做完。”

“你先回去。”

柳云烈一怔。还没来得及问个为什么,面前这人就已经朝陆景行走了过去。

眼神微动,柳云烈没转身离开,看着他与陆景行说了两句话便进了店铺,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今日新店开张,陆景行心情正好,见面前这人一脸严肃,眯着凤眼就笑:“怎么?在下又是何处得罪了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