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能攒够给立春娶媳妇的银子,旁的事还是再说了罢。
萧逸听得她的轻笑,回身看去,只看见在沉沉暮色里,他的满春姑娘立在门旁,遥遥地望着他。
算得上是笑靥如花,却有些莫名清浅的愁绪。
这小妞,也不知道究竟在心里想了多少的事情。
他在心里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萧大爷,再来唷!”花满春不忘笑嘻嘻地在他身后招着手大声喊,那带笑的嗓音轻柔悦耳,穿过重重暮色,越过阵阵清风,飘散在萧逸耳旁。
这调皮的姑娘!
他不禁失笑。
却没再回头去。
他没能瞧见花满春的脸上露出了莫名的惆怅。
“哎呀呀,还没走得远,你却舍不得了?”
蓦地,香气袭人,盛装的宁姑娘呵呵娇笑着走近前来,伸手挽住她单薄的肩。
她的怀中抱了那通体雪白的猫儿,一双碧绿的眼也随着主人的目光直勾勾地望了过来,剔透的眼珠儿里映了她的倒影,模糊而晦暗。
“哪里有?”花满春笑嘻嘻地伸手抱过猫儿,不顾它喵呜挣扎,将滚烫的脸埋进猫儿雪白的绒毛中,低声回答。
宁姑娘扑哧一声笑起来,笑盈盈地伸过那柔若无骨的纤纤素手来轻抚一把她微红的面颊,笑着打趣道:“小花儿动了心不是?莫要骗我这老江湖。”
花满春将额头抵着猫儿的前额,与它对望着,不做声。
“不过就是个九王爷么,又不是那朝堂上坐着的小皇帝,怕什么?”宁姑娘倚着门低笑,“就凭我家小花儿的相貌与才智,难道不是手到擒来?”
她说得极轻松,仿佛她花满春是个国色天香、人人见了无不倾倒的美人,那语气,是骄傲的,又带了些鼓舞,花满春听在耳里,伸手扯扯猫儿的长须,却又嘿嘿干笑着,低声道:“萧大爷真话假话谁能分得清?”
这是赌气的话,宁姑娘听出来了,她头一回见到花满春犯傻,心里笑得打跌,不由得伸手去抚摸她发烫的脸颊,娇笑道:“谁敢骗我家小花儿,莫非是不想活了?”
花满春听着她说笑,眨眨眼,忽然之间心绪就松懈开来,长叹一口气,抬头笑道:“罢了罢了,赌一回罢。”
小葵
畅春酒肆门庭闹,车马人来如流水。
这一日来了个算是不速之客的不速之客,当街对着酒肆两扇薄木板门扑通一声跪下,惊得立在门前揽客的宁姑娘提着裙裾小碎步跑过去,顾不得人来人往,连忙将她扶起来。
好好的一个姑娘家,长得是貌美如花、清雅脱俗,怎的就脑袋痴了,当街跪她的大门?
宁姑娘扶起她,正要心疼地劝几句,忽地街心那辆马车旁转出个人来,一照面,她就认出了是谁来。
是前几日昏倒在她店里的九王爷的手下护卫。
好像是叫做江烈。
她这一分神,这美姑娘又扑通一声跪下去,这回却开口说话了:“九王府管家小葵,来向素秋师傅赔罪。”
素秋师傅?她怎会知道素秋在此?宁姑娘心里一惊,也不管她什么赔罪不赔罪,忙伸手去扶她:“姑娘,咱们有话进屋里去好好说。”
门前跪个大美人,谁不来看热闹?街坊邻居早就各自从店铺子里探出了脑袋瞧过来,街心的路人也有停下来指指点点。
宁姑娘心里暗叫不好,实在是她伸手去扶这美姑娘,这大美人却是身藏功夫,她使尽力气也没能将她扶起来。
江烈匆匆朝马车挥了挥手遣了车夫离去,急奔来时险些笑倒在地。
素来都知道葵管家行事莽撞,这一回可真是让他开了眼界。
“葵管家,你这不是拦了宁大老板娘的生意么?”他瓮声瓮气地笑,却是有些道理,小葵听了也不言语,站起身来又歉道:“请这位老板娘请出素秋师傅,葵管家奉命来当面道歉。”
她脸上神情未变,一直是冷然如霜,宁姑娘满腔热情无处使,一时竟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忙朝立在一旁好奇打量着小葵的暮雨使了个眼色。
快,去把满春叫出来。
暮雨会意,闪身进了屋去。
说话间功夫,花满春手上还端着茶盘,就被暮雨拉扯着走了出来。
只因上一回那赵家公子之事,她便不再穿那鲜亮的衣衫,而是照旧穿了立春的旧衣,稍褪了色又花色奇诡,在她身上越发显得不伦不类,再兼之她头上戴了顶伙计的小帽,手里端了茶盘,更像是个打杂的少年,小葵这一眼看过去,平日里漠然的脸上倏地闪过一丝诧异。
“咦?这不是葵管家么?”花满春愕然地望着小葵,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
莫不是王府又有什么大事?
“葵……”她心里犹豫了一下,端起笑脸来正要开口问,小葵却倏地转过身来又要向她跪下。
说时迟那时快,宁姑娘有了准备,与暮雨一左一右架住了她。
花满春啼笑皆非,愣在当场。
这究竟是演的哪一出?
不仅她有些傻眼,左右店铺的人也愣住了。
“啊呀,难得江护卫有空带了妹子来我们这里听曲儿,来来来,快屋里请!”宁姑娘反应极快,连忙娇笑着强搀着小葵进屋去,江烈一怔,见小葵被拉进了屋内,便也跟了进去。
都说世事繁杂,其实只不过字词的偏差,闹出一幕幕琐碎纠葛。
事由极简单,是萧逸黑着脸命令葵管家来当面解释先前传话一事,花满春早就抛到了脑后去,此刻旧事重提,倒是有些惊讶。
他居然还放在了心上。
“对不住了,素秋师傅,那日我随口乱说一气,不曾想你竟真往心里去了。”小葵面上闪过一丝不耐,果真像是被强迫了前来解释前因的。
“葵管家,其实你是不愿来吧?”花满春忽地笑了,她这不算猜测,她是极为确定,眼前这俏姑娘要不是听了自家王爷的话,定然是不会来这一趟,更不必提当街下跪这种事。
只是,说明缘由或是致歉哪里又需要当街跪下?这莫非也是出自他的命令?
她有些恼了,叫一个薄脸皮的大姑娘家跑来勾栏院门口,不顾人来人往就跪下,也过了些罢?这萧大爷真是倨傲得很啊!
花满春的心事都写在了脸上,恼火的、猜测的,都落到了小葵眼里,她渐渐地就和缓了神色。
“素秋师傅,你莫要瞎猜,我师兄没叫我来给你下跪。”这神情默然、性子古怪的美丽姑娘又抛下个惊雷。
啊,莫非是她自己……
花满春险些惊得跳起来,这葵管家单从相貌来看,真是貌美如花倾国倾城,不曾想竟是个脑子有些不大对劲的可怜姑娘,真是难为她还能在王府那群尖酸刻薄的丫鬟堆里……
她还未惊讶完,蓦地又抬头:“咦?师兄?”
宁姑娘与暮雨早就接着去招揽客人,江烈却一直坐在一侧猛喝茶水,此时难得有了他表现的大好机会,赶紧憨笑着凑近前来给花满春解释道:“满春姑娘,你还不知道吧,其实葵管家是我们王爷的师妹。”
“王爷与葵管家打小就在一起玩耍,自然是感情极好。”
江烈多说了一句累赘的话,引得两个俏姑娘都拿眼狠狠瞪了他一回。
师兄?师妹?好得很,素来师兄妹之间的佳话就是很多,怎么的,这葵管家今天来是来单挑的?
她无所谓地眨眨眼,却又听得小葵寒声说道:“素秋师傅,你又瞎猜了是么?师兄是师兄,我是我,毫不相干。”
花满春愕然,她猜错了?这葵管家好本事,竟能看穿人心底在想的事,着实厉害!
她在桌下偷偷竖了竖大拇指,讪笑道:“哪里哪里,我哪里敢乱想你们师兄妹之间的事。”
江烈得了机会,又凑上来卖弄:“其实是葵管家心里不爽快,偏要给王爷寻些麻烦,因此……”
因此她花满春便做了炮灰?花满春啼笑皆非。
“葵管家怎的会不爽快?”她好奇问道,萧大爷那样的脾性,想来还真是极难伺候。
小葵垂下头去不言语,江烈嘴快接口:“还不是因为七王府的郦城……唉哟!”话未说完,小葵在桌下狠狠踩了他一脚,疼得他叫出声来。
这一声叫得惨烈,花满春忍不住扑哧一声笑,隐隐明白了些中间纠葛。
七王府的郦城,小葵略带了红云的脸,江烈挤眉弄眼的神情,还能有什么事情?定是那萧大爷狠心拆散鸳鸯,才引得这葵管家心里愤然,寻了他麻烦。
她这样一想,倒是对小葵亲近了些,摆摆手笑:“好啦好啦,不妨事了,葵管家也不必在心里惦记此事,我心里有数就好。”
她笑吟吟地望着小葵,没错过她眼里一闪而过的释然。
花满春是爽快人,小葵更是直脾气,她仍旧是神色极冷淡地立起来,走到花满春身侧颔首道:“我已经来过了,跪过了,以前的事就此揭过。”
说完,从容不迫地往门外走去。
满口的江湖腔,哪里像是王府的管家?花满春讶然,月余前初见之时她只觉这葵管家容貌倾城、冷淡一如冰美人,却不知竟是这般古怪的女子,着实有趣。
江烈见她走了,也赶紧放了茶碗向花满春一拱手:“满春姑娘,下回见,我先告辞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她刚赶到门前想要问一下她惦记着的萧大爷的近况,忽地眼前一花,小葵去而复返,若有似无地撞了她一下,清冷的嗓音在她耳旁响起:“师兄让我转告素秋师傅,他近日内忙,若是有空,会来见你。”
末了,又补了一句:“这次我没说假话,你放心听着便是。”
清冷淡漠的声音犹在耳旁,那高挑的身影却已遥遥地走到了街心,与江烈高壮的身影一同远远地去了。
“小花儿,可是情哥哥遣人专程来送口信?”宁姑娘在她身后掩口娇笑着,不忘打趣她,被她一眼瞪回去,倚着门轻笑出声。
“若是担心,去王府里瞧瞧么,带着胤安侯爷一同去,看谁敢拦着你。”暮雨也在一旁笑着。
两人都是好意,她却忽地心绪淡下来,摸了摸微醺的脸颊,笑嘻嘻地摆了摆手往回走:“唉唉,还是自家好,要什么有什么,美人满眼皆是,美酒堆积满窖。”
萧大爷么,摆在最后面。
她可是最最洒脱的花师傅!
花满春口里说着不惦记萧逸,偶尔空下来,却时常想起那一日他在她耳畔低声说:“春儿,我不做那样的王爷,你跟着我回去好么?”
你跟我回去好么?这一句不知算不算的上是半个承诺?
那般的温柔深沉,想来真是要她的吧?
午夜梦醒时,她脑中蓦地闪过当时萧逸带笑的神情,她转头看时,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里不掺一丝虚假,闇黑如潭的眸子对住她慌张的眼,不让她避开。
可是她还是躲开了去。
心虚么?还是不确定?她说不清道不明,只是不愿就这样说好,就跟着他去了。
窗外秋风起,一丝丝自窗缝中漏进来,渗进些凉意,她将薄被裹紧了,却是辗转反侧总也无法入睡。
隔壁屋里的人睡得沉了,她依稀能听见厨子老赵的鼾声,与小周呓语的嘟囔声,是听得惯了的声音,他们该是毫无烦恼的人,闭眼就能昏睡,不像她,最近总是会在夜半无声之时猛地惊醒,大多记不得做过什么梦,却是心里极其的慌乱。
唯有一次,是看清了梦中人的影子,那轮廓,那面容,像极了立春。
拥卧
秋夜凉如水,有虫儿在草间唧唧地低声鸣唱,万籁俱寂之中,花满春又一次自梦中惊醒。
涔涔冷汗湿透背后衣衫,梦虽醒,余悸犹存。
梦里那人,一身湖水色衣衫,清秀的脸庞带了莫测的笑,他立在绚烂的花丛间遥遥地向她招手,她听见风里传来隐约而惆怅的吟唱:江畔木兰舟,汝于月下愁,咿呀,君往何处走?
歌不成歌,曲又非曲,只依稀听得见那歌声里的无边落寞。
她在梦里莫名的惊慌失措,捉起裙角就向那处花丛奔跑,顾不得那露水打湿鞋袜,顾不得荆棘划破她柔嫩的肌肤,只是急匆匆地往那边跑。
她很急,心如擂鼓,薄汗微沁,那片花丛却犹如在够不到的远处,近在眼前,远在不知何处。
她仿佛一直在原地奔跑,踉踉跄跄间抬头,那人模糊的笑脸却一直在前方。
他还在笑着,忽地露出了欢愉的神情,低声唤道:“呀,满春!”
这声音渐渐地近了,容貌也在迷蒙里逐渐清晰,都是极熟悉。
那是立春!
她大叫一声奔过去,花丛就在眼前,那一刻立春的脸忽地转成青面獠牙万般凶恶,口吐火舌飞扑过来……
“立春!”她在恐惧中大叫一声,猛地坐起。
四下里静谧依旧,隔了薄薄的窗户纸,隐隐有月光透进来,将床前微微照亮。
哪里有什么花丛,哪里又有什么青面獠牙的的魔怪,这安静的所在是她的卧房,一桌一椅一几一床,都是眼熟之物,却还是没能消弭她心中的不安。
立春。
花满春脸色一变,霍地掀开被子跳下床,穿上绣鞋就往门外跑。
已是深夜,迎春客栈的院子里极其安静,只听得见草间的虫唱与微风拂过树梢带起的轻响。
月色溶溶,有淡淡的光亮斜斜倒映入回廊中,照着花满春纤细的身影拐入小院子的另一角。
那里是立春的卧房,笼罩在桦树巨大的黑影中,只从枝叶的缝隙间透出点月华来映上门窗。
风移影动,在安静的月夜里,暗影与风声,月色与疏影,有一种说不出的惊惶。
“叩叩!”门板轻轻响,是花满春立到门前屈指叩门。
“立春,立春你睡了么?”她低声问。
客栈的大厨伙计们都睡了,她只能小声些。
屋内毫无动静,不知道是立春睡得太熟还是如何,她又稍重地叩门:“立春?立春你睡了么?”
问完,她蓦地失笑,这么大半夜,谁还不睡?
无人应门,也无人出声。她狐疑地将耳贴上门板去细听,屋内无声无息,连呼吸之声都听不见。
莫非是睡得太死?
她狐疑地又叩了叩门板,初秋的夜已是极凉,冷风自地下卷起,贴着她只穿了中衣的身子过,她蓦地窜起满身的鸡皮疙瘩。
真凉。
屋内还是无人应声。花满春试着伸手去推门,还不怎么用力,吱呀一声,门居然开了。
门未上锁,屋内亦无人,她闻见清浅的香气,像是立春身上常带着的气息,宁神香。
一室宁神香的气息,虽是极淡,她却闻出来了。
立春时常点这香,说是睡前点一支,梦里也有美人相伴,她犹记得当时还笑骂了他一回。
而现在,这香气淡薄,若有似无,像是早早就熄了。
她环顾四周,床上无人,被褥齐整,毫无动过的痕迹,立春哪里去了?
花满春心中莫名的惊惶不安,午夜梦魅,立春不在房内,周围寂静得可怕。
这不是头一回了,立春时常夜不归巢,第二日却又能精神抖擞地出现,她不是没怀疑过,夜宿香闺么?还是与往日一般,溜出去做梁上君子?
若是夜宿香闺,那她只愿那家小姐能彻底收了立春的心,让他安定下来;若是溜出门去妙手空空,她就要担心他被捉住,性命堪忧。
无论是哪一个,都是她管不了的。
“死立春,明天莫要被我捉到!哼!”她叉腰低声骂了一句,深吸一口气,直觉那宁神香的香气袅袅地钻入她的鼻中,清浅淡雅,让她渐渐镇定下来。
低叹一声,悠悠在屋内回响,她已是走出了卧房,将门依旧掩了,转身离去。
此时,长廊尽头的月华里现出个淡淡的人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