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几分钟后,他们遇到了第二个关卡。同样的小桥、同样的碉堡、同样的探照灯。只是这一次,河里还停着艘小船,船头一盏白灯,两个士兵正坐在船舱里,举着酒瓶,吃着饭食。

  

  三人都吃了一惊,原想依样画葫芦混过去,这下不成了。如果在这里掉头,只怕动静更大更引人注意。三人沉默片刻,只能看着船一点点行驶至桥下,行驶到士兵们的正对面。果然,一个士兵站了起来:“什么人?”他用的是汉语。

  

  丁珩的浆缓缓停住,船身也为之一滞。他微抬起头,语气恭敬,还带着几分热络,完全像换了个人:“长官,我们是敏亚村的,刚从长水村探亲回来。路封了,就走了水路。”敏亚村就是离镇上最近的村落,长水村是布玛那个村子。这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说辞。路已经封了几天,他们只能说是滞留在封锁圈内,现在家中有人急病,想要赶回家。

  

  “敏亚村啊?不可以,现在路封了,你们回长水吧。”那士兵答道,另一个士兵也放下酒瓶站起来。

  

  “长官,通融一下啦!七十多岁的老母亲病了,赶着回去看最后一眼。求你们啦。”丁珩学着他们说话的语调,语气有些难过。慕善在舱中看着他,心提到嗓子眼。陈北尧握住她的手,在黑暗里紧盯着对面的士兵。

  

  “……那你们过来,我们检查检查。”

  

  慕善闻言,把准备好的一把泰铢递给丁珩。这个钱不能多,也不能太少。

  

  小船缓缓靠近兵船,一个士兵跳过来,探头往舱里看了一眼。丁珩笑道:“这是我哥哥妹妹。”陈北尧和慕善立刻起身,恭敬道:“长官好。”小船狭窄,他们这一半直起身子,显得特别拥挤。那士兵不耐烦的摆手:“坐下。”他抬头,正好在那一艘船灯光下,看清丁珩的脸,微微一愣——丁珩容貌出众,有点出乎他的预料。

  

  丁珩当然察觉出他神色异常,忙掏出钱塞到他手里。他掂了掂厚度又看了一眼,转头对另一个士兵道:“我们中国有句老话,‘百善孝为先’。放他们走吧。”

  

  那士兵没说什么,一弯腰进了船舱。先前那士兵道:“你们等等,我跟少尉说一声。”

  

  船舱中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两千?行,放。只要不是两男一女就可以。对了,都长得漂亮,上头说的。老子今天刚接到通缉令,明天军部就会派出搜捕队了。”

  

  两名士兵明显一愣,而陈北尧三人这才知道船舱里还躺了个他们的上司。丁珩的反应也是极快,抬手就箍住身旁那士兵的脖子,另一只手将他持枪的手臂一绞,他吃痛低呼,枪落入丁珩手里。然而对方毕竟是训练有素的野战兵,枪一脱手,单手一拐,手肘击向丁珩胸口!

  

  一记重击,丁珩躲闪不及,闷哼一声,身子几晃,却没倒,抬手就是一枪“砰”的打穿那士兵的头。对面船头上士兵见状大怒,抬枪就射!丁珩也同时举枪,但被身前士兵遮挡牵制,这一枪,就比对方慢了半瞬!船中那名少尉低骂了句,黑影一闪,黑黢黢的枪口也对准了这边。

  

  “砰、砰、砰、砰!”四声枪响。三具身体缓缓滑倒。

  

  丁珩忍着剧痛,一把抱住怀中的娇躯;慕善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尖叫出声;陈北尧一下子从后面扑上来,手劲奇大,把慕善从丁珩手里夺回来。丁珩没有防备,手中一空,这才反应过来,抬手捂住慕善中枪的腹部,压住正缓缓流逝的鲜血。

  

  “快走!”陈北尧目光全在慕善身上,声音阴冷狠厉。丁珩静了几秒,抬手把慕善冰凉的手重重一握,这才松开,冲到船尾,拿起船桨拼命的划。

  

  对面船上,那名少尉趴在船舱口,另一个士兵仰面倒在船头。两发子弹都正中眉心,正是陈北尧的手枪射出的。然而陈北尧动作再快再准,也不能阻止已经射出的子弹!当那士兵向丁珩射击时,慕善看得明明白白,抓起船桨就朝士兵丢过去——射向丁珩的子弹打在船上,可少尉见状却调转枪头,一枪正中慕善的腹部!

  

  一切发生得极快,他们干掉三个人逃脱,枪声已经惊动了远方的营地,从河岸边到肉眼不可及的远处,高高的岗哨楼,灯光次第亮起,仿佛全部河边的动静吸引,大军蓄势待发,顷刻即至要把他们活捉。现在耽误一秒都是危险,陈北尧和丁珩只能轮换着拼命划船,希望在最后这段水道,逃脱敌人的追捕。这一段河水湍急,谁能知道是他们杀了士兵顺流而下?他们逃脱的几率极大!

  

  只是他们没想到,这次的代价,竟然是慕善。

  

  黎明前夕,夜色最为幽深寂静。

  

  前方,水道即将没入大河,隐隐可见河岸边,城市安静沉睡的轮廓。背后,并没有追兵的声响传来。

  

  他们幸运的成功了。

  

  陈北尧抱着慕善坐在船头。因为鸦片的原因,她已经睡着了。他给她包扎好伤口,鲜血淌满她的整个腰腹,也淌满他的双手。他看着怀中苍白黯淡的脸,有些出神。他知道她活的几率很大,知道她现在只是昏迷了只是睡着了。可他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只觉得那寒意仿佛也侵入自己,令一颗心仿佛被冰雪覆盖,麻木得没有一点知觉。

  

  丁珩半躺在船尾,隔着空空的船篷,望着对面的两人。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伤口大概又崩裂了,鸦片的效用大概过了,他的意识也有些模糊。现在随便来个人就能把他杀死。可如此□的逃亡之夜后,他也不想动了。他只是看着他们。月光仿佛要赶在太阳出现前,绽放最后的余晖,在头顶亮得吓人。暗黑平静的水面,波光如碎玉。天光水色间,他觉得这艘船就像一个漂浮的梦。而陈北尧抱着慕善长久孤坐的身影,就是这个梦里唯一的亮光。他的脸清寒如雪,她的脸也白得吓人。他们坐在那里,是一对至死不渝的恋人,在他们的世界里,痴痴凝望,天荒地老。

  

  而他只能坐着这里,看着自己的杀父仇人,抱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不能动,竟然也不想动。模模糊糊间,他拿着枪站了起来,又嘭的摔倒在船上。他抬起头,看到陈北尧看了过来。他连滚带爬到了陈北尧面前,举起手里的枪。陈北也尧抬起枪,居高临下对准他的额头。

  

  不知过了多久,陈北尧的手缓缓放下来,不再看他一眼,只是将脸温柔的贴近慕善,仿佛已经睡着了。而丁珩手中的枪一松,掉在地上。他往船舱里一瘫,疲惫的闭上了双眼。

  

43、代价

  曼谷,莲花国家大厦酒店,高层总统套间。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天空苍白阴冷。陈北尧躺在宽大舒适的床上,拿着手机。电话那头的李诚声音干练沉稳:“老板,嫂子怎么样?”

  

  陈北尧看一眼内间的门,淡道:“医生刚做完手术,她还没醒。”他说这话时,隔了一条过道、金碧辉煌的客厅里,一名中年医生和他的助手们,正坐在沙发上,大气也不敢出。几名黑衣保镖拿着枪,站在他们身后。他们稍有异动,哪怕只是低头喝了口水,立刻有一柄枪对准他们的后脑。

  

  电话那头的李诚道:“嫂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老板,那是泰国国家医学院最好的医生,无论如何不能杀。”

  

  “我有分寸。”

  

  “……其他事情,我全安排好了。那我现在上来?下一步要怎么做?”

  

  陈北尧的眸色很安静:“你半小时后上来。”

  

  挂了电话,陈北尧抓起床边的拐杖,深吸一口气站起来。他靠着墙,慢慢走到里间。这是整个套房最深处的房间,只开了盏橘黄色的地灯,朦胧而柔和。

  

  慕善就静静躺在床上。薄薄的被子一直盖到她脖子下方。陈北尧走到床边躺椅坐下,隔着半米的距离看着她。

  

  她的头发她的脸,还有她的身体,已被女佣擦得干干净净,房间里再无血腥味,只有淡淡的草木皂的清香。她的眼睛闭得很紧,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鹅蛋脸越发显得白。

  

  陈北尧看了一会儿,手插进口袋,摸到那粒子弹。子弹头秃秃的,触手仿佛还有她身体的余温,他发现自己的手指竟然比子弹还要冰凉。

  

  他扶着床边,缓缓离开躺椅,将她的被子掀开一角,自己慢慢躺下。他一只手臂横在她的头部上方,摩擦着她的长发,轻握她那一侧的肩膀,将她环住,另一只手却不可以像往日那样环住她的腰,只能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极凉,令他微微蹙眉。他没穿袜子,脚掌轻勾,将她的赤足包在当中。

  

  她被子下的身体,除了受伤的腹部,不着寸缕,像一块光滑的玉。可他生怕牵动她的伤口,碰都不敢碰,只能这样头挨着头,手牵着手,足贴着足。

  

  就这么一动不动躺着有十几分钟,他才小心翼翼的退开,为她盖好被子,缓缓站起来。

  

  他撑着拐杖往门口走了几步,又觉得刚才哪里有点不对。回头一看,原来被子还是有点凌乱,她的一只足差不多都露在被子外。他走过去,微提起被子想给她盖好,低头却看到浑圆如玉珠的小脚趾上,一点血痕。

  

  大概是女佣擦漏的,又或许是从他身上蹭到的。陈北尧蹙眉,从旁边拿起湿毛巾,微弯下腰,仔仔细细将那一点血迹擦拭干净。手中玉足光滑柔软,一如记忆中的粉嫩可爱。

  

  他看了一会儿,把湿毛巾一丢,慢慢蹲下,一寸寸含在嘴里亲。然后他仔细把这边被子盖好,手又探进被子里,摸到她另一只足,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这才缓缓站起来。

  

  他走到门口,带上了门,上了几层反锁,又设了密码。确认安全无误后,他把门钥匙放进裤兜,这才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连续的运动令他喘了几口气,他拿过水喝了几口,闭目沉思。

  

  过了一会儿,李诚敲门走了进来。

  

  这次陈北尧等人遇险,实在出乎意料。李诚那天在封锁线外等了几个小时,眼见没有消息,就知道出了问题。他也试图雇佣当地士兵,强行突破封锁线。但雇佣军的消息匪夷所思——首领暴毙,蕈成为新的首领,投靠了君穆凌将军。现在整个北部,都是君穆凌将军的地盘。

  

  混战中死了很多人,雇佣军也不敢接这样的任务。而李诚要靠自己带来的几十个人,从重兵防卫的金三角找到两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通过泰国高官向君穆凌将军施压,君穆凌的回答是一定提供帮助,可他收到雇佣兵的内部消息,却是君穆凌对陈北尧和丁珩发出了搜捕令。瞎子都知道,君穆凌吞并首领的地盘绝不是一时起意。可陈北尧却恰好在这之前,从首领手里套走一百亿,君穆凌得到的根本是个空壳,他怎么会放过陈北尧?

  

  就在李诚拿着那份刚刚发出的搜捕令,感到绝望之时,却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陈北尧竟然抢在大搜捕开始之前,逃了出来。若是再晚上一两天,只怕苍蝇都飞不出金三角。

  

  李诚还记得昨天中午赶到小镇,找到陈北尧的情形。那是一间普通民居,一家三口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陈北尧举着枪,抱着慕善,浑身是血坐在客厅地盘上。看到李诚,他只说了一句话:”救她.”就闭上双眼。李诚吓得心头猛跳,试了试陈北尧还有微弱呼吸,这才稍微放心。后来他才知道,陈北尧拖着伤体,整整三十多个小时没睡,才会一头栽倒。

  

  而当他们终于回到安全的曼谷时,君穆凌显然也收到消息,他给陈北尧的口信同时送到。

  

  “亚泽在他们手上。”李诚道,“要我们把首领的钱全吐出来,他们才放人。我核算过,首领欠地下钱庄的几十亿,已经成了无头债。他之前的身家是四十六亿美元。”

  

  “四十六亿换周亚泽?”陈北尧缓缓重复,又问,“你怎么看?”

  

  “我听老板的。”

  

  “任何人都有价格。”陈北尧看他一眼,平静道,“除了慕善和你们。”

  

  李诚闻言一时竟没说话。

  

  陈北尧又道:“不过,用钱不是最好的方法。”

  

  李诚点点头。他跟了陈北尧几年,尽管不如周亚泽跟他亲近,但也算肝胆相照。只是陈北尧今天波澜不惊说出这样的话,四十六亿巨资也不能与他和周亚泽相比,实在出乎李诚的预料。

  

  即使一向沉稳内敛的他,也难免心头波动。平静片刻,才重新冷静思考。他觉得陈北尧说得对,吃掉的钱吐出来,今后整个东南亚都会以为霖市陈氏是软骨头。

  

  可他们当然不是。

  

  李诚笑道:“原来我还不理解,你来泰国时,为什么让我去趟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