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醋了没?我要醋。”

于是我们的窦阿蔻又跑了一趟。几趟跑下来,她都快出汗了。

这一回徐离忍消停了,他找不出啥茬来了,于是两人安安稳稳地蹲在房间里煮饺子吃。

窦阿蔻端了一个锅,放在暖炉上,捧着碗乐呵呵地等饺子熟。

徐离忍不可置信地看她:“你还吃得下?”

“啊。”窦阿蔻摸了摸肚子,“我还能吃得下一碗呢。”

“难怪你这么胖。”

徐离忍不是第一次说窦阿蔻胖了,从前叫她胖窦芽菜的时候也是。

窦阿蔻咽下嘴里的饺子,有些在意,她从来没有被人在这方面说过,从前先生说她胖,也不过轻轻环一环她的腰,掂掂她的重量,不仅没有嫌她胖,还令窦阿蔻有种先生的眉眼在笑的错觉,如今被人说胖,她有些郁闷。

“我真的很胖吗?”

“嗯。”徐离忍肯定地点头。其实窦阿蔻不胖,只是有些婴儿一般的肥,可徐离忍素来爱窈窕柔弱的女子,爱看她们如同流纨素一般的细腰,所以就觉得窦阿蔻长得有些偏了。

“喔。”窦阿蔻闷闷地点头,本想停下筷子不吃了,后来想想,还是先吃完这一顿,以后再说吧。

鸟归林

正月初一开始,陆陆续续有亲朋好友上窦府来拜年。

窦进财显得很兴奋,每回都要拖着窦阿蔻作陪,顺便给她评点随父辈前来拜访的青年才俊们。窦进财交游广泛,青年才俊们走了一拨又来一拨,窦阿蔻头昏眼花,只剩一口气苟延残喘。

初五的时候,窦家交好的几门亲戚朋友来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便是泛泛之交登门拜访了。

今天来的是江南厉家。江南厉家是武林世家,在江湖中的地位仅次于西烈堡,因为与窦家仅是买卖上的交情,所以只派了庶出的三公子厉三登门。

来者都是客,窦进财与厉三寒暄着,将他迎进厅堂。窦阿蔻一看到厉三就想躲,奈何窦进财没发话,也只得乖乖在那儿陪坐。

厉三落座后,打量了一下窦家厅堂,赞叹道:“不愧是皇商世家,真气派,真豪华,我看皇宫也不过如此吧。”

窦进财笑呵呵:“厉三公子,这话可不敢当,要是传出去,我窦某的脑袋可不保了。你是江湖人士,不知朝廷厉害,窦某今日就当没听见这话。”

“是,是。我失言了。”厉三摸着鼻子,四处转了一圈,看见厅堂角落一盏琉璃灯,眼睛亮了:“那灯可真不错,光华璀璨的。”

“若厉三公子喜欢,我便送一盏新的与厉三公子如何?”

“那敢情好。先谢过窦老爷。”

其实那琉璃灯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厉三厚着脸皮要这么一件东西,可见眼皮子是真浅。

窦进财有些看不起他,心里琢磨怎么送客。这时忽听厉三又说:“呵呵,窦老爷,令千金阿蔻小姐,说起来还是我的同门师妹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滴溜溜在窦阿蔻身上打转,窦阿蔻很不舒服,厉三看她的眼光令她觉得仿佛那眼神是穿透了衣裳,盯着她的身体看一般,太淫|邪了。

“小师妹,听说你前几日及笄,哎呀,倒是到嫁人的年纪了。不知心里可有意中人?要是没有,不妨考虑在清墉城里选一个如意郎君,你们皇商世家,自然只有江湖中武林世家能般配得起。”

又要是江湖中的武林世家,又要是清墉城的同门师兄,算起来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只有顾怀璧和厉三两个人。显然厉三不可能给顾怀璧来说亲,那么言下之意就很明显了。

窦阿蔻再笨也知道厉三这是打主意打到她身上了,可是上一次看到他,他不是还对那舞绸带的殷姑娘有意吗。

窦阿蔻很生气,又不好发作,她从小到大都被傅九辛保护得很好,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事情,现在又不知道怎么反驳,只能暗自生闷气。

于是傅九辛一进厅堂,看到的就是窦阿蔻鼓起的双颊,像是两团白胖的小馒头。

窦进财心里也不爽快,他还没不靠谱到把女儿许给这种人的程度,于是喝着茶,寻思怎么把话堵回去,傅九辛的到来刚好让他找到了一个契机:“厉三公子,阿蔻年纪还小,我还想让她在我身边多留几年。再者说了,就算找夫婿,我这个爹还说不得准呢,还得给九辛过过眼,九辛觉得不错,那才有谱。”

傅九辛抬了抬眼,窦进财话说完,他心里就明白了,他朝厉三看去一眼,后者还在盯着窦阿蔻看。

厉三的如意算盘打得很美妙,窦阿蔻出身皇商世家,虽然没权但有钱,如果娶了窦阿蔻,他在厉家不仅能扬眉吐气,日后行事遇到花钱处也要方便许多,毕竟钱能解决许多事情。至于殷姑娘么,哼,窦阿蔻这么笨,纳个妾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他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想象里,就没有注意到傅九辛正冷冷看着他,直到发觉傅九辛不知何时挡在了窦阿蔻前面,才讪讪收回视线。

窦阿蔻一看到先生,像一只小奶狗见了主人,就差没抱着先生大腿摇尾巴了。她躲到傅九辛背后,立刻有了底气,气也不生了,胆子也放大了,捏着傅九辛的衣角小声嚷嚷:“先生,揍他。”

傅九辛没有搭理窦阿蔻的胡言乱语,他拿着琉璃灯朝厉三走去——他刚才出去就是照了窦进财的吩咐去库房拿琉璃灯的。

他用火折子点燃灯芯,拿给厉三看:“这琉璃灯是塞北巧匠所制,方才未点燃时,从外观看是鱼戏莲叶图;点燃以后则变为喜鹊登梅,三公子可满意?”

其他人都在听傅九辛的话,跟着他看着转动的琉璃灯,谁都没看到灯罩下面,傅九辛反掌捏住厉三手腕上的命门,他右手转着琉璃灯,灯油晃动,溢出油盏,一滴滴带着尚在燃烧的小火苗坠在厉三手背上。

厉三脸色发青,却又挣脱不得,开口大叫未免太失面子,正是苦不堪言的时候,有一个声音朗朗自门外传来:“窦老爷,晚辈给您来拜晚年了!”

“哦呀!是师兄!”窦阿蔻欢欣地跳下椅子,往门外跑去。

厉三在清墉城的时候看顾怀璧很不顺眼,但此刻他很感激顾怀璧的及时出现,因为傅九辛终于松开了手,跟在窦阿蔻后头,出去迎接顾怀璧。

窦进财高兴起来,他很喜欢顾怀璧这个后生,于是使唤下人煮茶准备点心,带着顾怀璧一同往后院梅林走,说是要大家一起赏梅烹茶。

厉三也是客,厚此薄彼不能做得太明显,窦进财也只得叫上了他,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后院走。

窦阿蔻觑准了傅九辛的位置,一下子溜到他身边,仰着头看他:“先生,我要跟你一道走。”

先生正在发怒。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辛苦养大的一只白白胖胖的肥羊,他自己还舍不得动一下,却被一个贼薅了一把羊毛一样……唔,大约这比喻不大恰当,但总之先生很生气,如果不是在窦家厅堂,他一定要卸下厉三一只胳膊来。

窦阿蔻跟着傅九辛混了这么多年,还是能摸透先生三分脾气的,她知道先生现在在动怒,于是不敢讲话,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傅九辛一低头,看到窦阿蔻正紧紧尾随在他身边,她也不好好走路,两手握在身后,踮着脚尖,踩着石板路上不规则的花纹蹦蹦跳跳着前进,耳朵上那两个红色绒球也在一晃一晃地跳跃。

先生一下子就发不出火了,他在心里叹气,摸了摸窦阿蔻的脑袋,不说话了。

一行人到了梅林,深冬季节,梅花开得正盛,一朵一朵嫣红鹅黄自皑皑白雪中探出头来,顾怀璧和厉三都赞叹连连。

窦进财很自豪,他喝了一口茶,深觉此等赏梅雅事无丝竹相伴很遗憾,家里正好又有一个现成的琴师,于是徐离忍就又被叫上场了。

徐离忍奏梅花三弄,一曲罢了,窦阿蔻一愣一愣的,她惊叹:“徐离真厉害。”

厉三本来没注意这个琴师,听窦阿蔻一说,瞥了一眼,原来是徐离忍啊。

他也很讨厌徐离忍。在清墉城时,徐离忍没少摆脸色给他看,一个市场上买回来的下|贱货,偏偏装得自己特清高。再者他刚才被傅九辛暗里整治,憋了一口气没地儿出,于是想拿徐离忍出气。

他说:“窦老爷,我想问你要这个琴师,不知窦老爷肯否割爱一让?”

窦进财压根没想那么多,一个琴师而已,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只兔子一只狗,不假思索道:“行啊。厉三公子要是看着喜欢,你就带走——”

“不行!”

窦进财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气鼓鼓跳起来,大喊着不行,怒道:“阿蔻你做什么?”

“爹,徐离不行!”

“你倒说说是为什么啊?”

窦阿蔻顿时涨红了脸,她脑子里咚咚锵地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出了一个理由:“他……他是我师父买回来的,师父没说送人,爹就不能送。”

窦进财“哦”了一声,想想也对,于是对厉三说:“对不住了厉三公子,小女既然这样说了,要不徐离忍就算了吧。若是厉三公子想要琴师,窦某再送一个就是了。”

厉三哼了一声,不予作答。

窦阿蔻呼了一口气,拍着胸脯坐下来,还朝徐离忍笑了笑。

顾怀璧眼风在徐离忍和窦阿蔻之间一扫,悄悄勾上傅九辛的肩:“傅兄,这小妮子真的动春心了呦。你就这样看着她把徐离忍带回来?在你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

这不像傅九辛的作风啊。

傅九辛淡淡道:“无妨。”

窦进财逼窦阿蔻相亲逼得紧,与其看着窦阿蔻嫁入别家,还不如先由着徐离忍拖住她,至少在眼皮底下的事,他管得住。

远处梅树上一只鸟正啁啾着在枝头跳跃,傅九辛阖上茶盖,遥遥地注视着那只鸟。

顾怀璧顺着傅九辛的视线看过去,那只跳得正欢的鸟突然像是被什么打中似的,来不及鸣叫一声,自梅花枝头栽下,噗通一声栽进了雪堆里。

先生笑了笑:“鸟总是要归林的。”

小兔灯

“先生!哦呀!先生!”

窦阿蔻的声音隔着一个花圃就传了过来。

傅九辛眉头一动,笔下一个字的一捺撇出去很远,他正皱着眉头看那张纸,窦阿蔻跑了进来:“先生!给我十贯钱好不好?”

傅九辛眼也不抬,揉皱了纸张,重新铺开一张宣纸挥毫:“你要钱做什么?”

“先生,今日元宵,我要去街上买花灯和糖葫芦。”

“你过年的压岁钱呢?还有每月的月钱,你爹瞒着我偷偷塞给你的那些零钱,都花光了么?”

窦阿蔻来的时候就想好了说辞,但这时候还是很心虚,支吾道:“先生,那些钱……我想存起来当嫁妆嘛。”

傅九辛闻言徐徐看了她一眼。

窦阿蔻连忙低下头,其实她的那些钱,都拿去给徐离忍买补品和衣服了,她一直记得徐离忍上一次发病时痛苦的样子,虽然他不肯说究竟患了何种病,但多吃点补品总没错的;还有天气那么冷,他穿得却还那么少,于是窦阿蔻就去街上药铺子里买了些上好山参,再去成衣店里买了新做的缎子面棉袄,她也不知道怎么的,没买什么东西,可钱一下子就剩没多少了。

窦阿蔻心里暗暗希望先生没有看穿她。

傅九辛盯了她好一会儿,搁下笔淡道:“十贯钱够了?”

“够了够了!”窦阿蔻欢欣雀跃,“足够买一盏大大的老虎灯了!”

傅九辛准备掏钱,顺带问了句:“有人陪你上街么?”

窦阿蔻扁嘴:“本来想让徐离陪我去的,可是他不肯……先生,先生你陪我去好不好?”

傅九辛掏钱的手一停,捞出一贯钱来:“我不去了。钱给你。”

“先、先生……这里只有一贯钱……说好是十贯钱的。”窦阿蔻忐忑不安。

“就这么一贯钱。”

窦阿蔻委屈地“喔”了一声,拿过钱来,她想,没有老虎灯,但一贯钱买个小兔子灯也够了。

眼看着窦阿蔻消失在门口,傅九辛将笔一搁,这字是怎么也写不下去了。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叫来了一个丫头:“跟着小姐出门,别让她出事,别让她吃多了。”

这边窦阿蔻刚出门,窦府就迎来了一个客人。

窦进财哈哈大笑地迎出去:“老兄,你可算是来了。这都正月十五了才来拜年,你也可真拖。”

来人是窦进财交好的一个同僚,也是皇商,不过是主营宫中嫔妾妃子们的胭脂水粉,姓水。

两个老头子寒暄了一番,落座详谈。

窦进财知道水老爷素来爱丝竹之声,于是让徐离忍奏琴陪客。

水老爷此番来意很简单,向窦阿蔻提亲。当然不是为他自己提,而是为他的大公子提这门亲事。

“老兄,我带了些我家嫣霞阁特制的胭脂水粉来送给阿蔻,她小时候看着那么一点儿一个小人,转眼就可以涂胭脂水粉出嫁了。”

窦进财也很感慨,对于这门亲事,窦进财是很满意的,两家是同僚,门当又户对,儿女又恰好适龄,结为亲家真是水到渠成天经地义,他很想当即答应下来,不过还是推了推:“老兄,这样,等阿蔻回来我问问她的意思,女儿家嘛,容易害羞,过个几天,我再给你回复。你——”

平空中突然“铮”的一声,打断了他还没有说完的话,他们闻声看去,是徐离忍的古琴断了一根弦,他琴艺好,弦虽断了,余音却还带着轻微的颤音袅袅绕梁。

断弦是不祥之意,窦进财当即就发怒了:“徐——!”

“慢着。”水老爷打断他,惊艳地看着抬起脸来的徐离忍,那张比女子还要妖娆貌美上几分的脸,此刻带着一分孤傲一分不屑一分狂妄,让人忍不住想驯服这只美丽的野兽。

水老爷痴迷地看着徐离忍:“老兄,你这个琴师,让给我怎么样?”

窦进财满口答应:“好啊。”

上一次没肯把徐离忍送给厉三,一是因为他本来就不喜欢厉三这个人,二是因为窦阿蔻也不肯。现在多年交情的好友问自己开口要,窦进财当然愿意送,就当做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一个琴师罢了,就算是酒肉散人买的又怎么样,到时候再赔他一个琴师,或者给双倍价钱好了。

水老爷正痴迷地盯着徐离忍看,一听窦进财这么爽快,兴奋得眉飞色舞。

徐离忍冷眼看水老爷,他很清楚老头子心里面龌龊的念头,他冲水老爷勾起唇角,抛去一个笑容,果然见老头子更加神魂颠倒,形貌十分不堪。

于是这一天下午,徐离忍两手空空,跟着水老爷走出了窦府。

窦阿蔻在街上用一贯钱买了一串糖葫芦和一个小兔灯,在街角一边吃糖葫芦一边听小贩们闲聊。

她旁边一个小贩是卖胭脂水粉的,与卖小玩意儿的小贩先是聊了聊生意,然后聊到了皇商水家。

小贩说,那位水老爷啊,听说有龙阳之癖呢,有人亲眼看见水家后门抬出过死人,都是俊秀的年轻男人,有一些运气好没死的,也都被玩残了,躺床上十天半个月都下不来。

旁人就啧啧叹息,说这都是有钱人家才有的癖好,又有人为水老爷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妾感到惋惜等等。

窦阿蔻大窘。她在清墉城里的时候,经常和唐寻真在一起,唐寻真有时也会灌输一些这种在傅九辛看来绝对“不良”的信息给她,所以窦阿蔻知道龙阳之癖是个什么。

她只是没想到,原来水伯伯也是这种人。

窦阿蔻在街角啃完最后一个糖葫芦,高兴地回了家,她打算把这个听来的小道消息说给徐离忍听,两个人一起笑一笑。

她找遍了整个窦府,没有看到徐离忍,窦阿蔻有些急了,徐离忍除了窦府,还能去哪呢。

窦进财正要去找窦阿蔻说说水老爷提亲的事,问问她的意思,顶头就看见了气咻咻急冲冲撞过来的窦阿蔻,他皱眉:“阿蔻你站住,你先生教你的仪容呢!”

窦阿蔻差点儿揪住窦进财的胡子:“爹!看见徐离没?”

“徐离忍?噢,今天你水伯伯来我们家做客,他家里正少一个琴师,我就把徐离送他了。”

平地滚起一道惊雷,窦阿蔻吃惊地瞪大眼睛:“送人?送水伯伯了?”

窦进财有些纳闷女儿这么大的反应:“是啊,不就是一个琴师嘛,你师父问起来的话,我再买一个给他好了——”

窦阿蔻踩着窦进财最后一个字跳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嚷嚷:“爹你这个恶人!”

她一边哭喊,一边跑走了。

窦进财愣在原地,半天回不了神。

窦阿蔻急得原地打转,她想起街角小贩说的那些话,又想到徐离那张漂亮的脸,越想越害怕,想来想去,只能先去找先生了。

傅九辛听到窦阿蔻的声音时,按了按额头。他平静地抬起头看窦阿蔻:“又怎么了?”

一抬头,却看到了窦阿蔻眼里潋滟的波光,将落未落,楚楚可怜。

傅九辛心里一惊,手掌下意识地紧握:“谁欺负你了?”

“徐离……徐离他被水伯伯带走了……”窦阿蔻呜呜地哭着,“先生你带我去找徐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