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阿蔻正在兴奋中,压根没有注意周遭人的反应,拖着傅九辛一路狂奔,很快就到了窦家那个小院子门口。

俗话说近乡情怯,果然不假。窦阿蔻一只脚都跨进门槛了,临了又硬生生刹住,抬手抿了抿头发,抓着傅九辛的手紧了紧,才怯生生冲里头嚷:“爹,姨娘,我们回来了!”

三姨娘的反应十分剧烈。她吃惊地看着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小俩口,结巴了半天,忽然哎呀了一下,双手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你俩干啥去了?!”

倒是随后闻声出来的窦进财很镇定:“嚷什么,孩子回来就好,赶紧进屋弄干净,晚上做几个好吃的,大家坐下来,这才是一家团聚。”

几个姨娘幡然回神,烧水的烧水、煮饭的煮饭,各司其职四散开去。

窦进财冷冷看了杵在门口的女儿女婿一眼,不咸不淡道:“还不进来?”而后率先抬脚就跨进了门槛。

窦阿蔻嘿嘿一笑,连忙跟上。这意味着窦进财已经看穿他俩干啥去了,心里虽有气,但还是原谅了。

既然窦老爷都难得糊涂地装作不知道他们瞒着他去干了些啥,那么小夫妻就更不会蠢到主动提起,三个人心照不宣其乐融融的,坐下来一家亲。

洗澡水烧好了,热气腾腾的一大桶搬到了屋内,小俩口被各自分开各自去洗澡,窦阿蔻把自己浸到水里去,顿时觉得裹在自己身上的那层泥壳咔吧一下裂开了一条缝。

她把自己搓巴搓巴,直把那桶水洗成了黄河水,又换了一桶才洗干净。热乎乎的水把身体煨热,熨帖得十分舒服。

窦阿蔻摸着自己的肚子,那里还平坦得没有一点凸起,可却有一个小生命在悄悄地孕育着,这天地间的生命流转生生不息,以一种令人敬畏的方式带给窦阿蔻这一恩赐。

窦阿蔻猛地想起那天晚上她肚子的痛和亵裤上那点点落红,虽说她后来几天没有什么异常,人也精神得很,但她还是坐不住了,一下子从浴桶中站出来,匆匆忙忙套了干净衣裳,松松挽了一个髻,就往外面冲。

没想到她将将迈进花厅,便见到了一屋子的人严阵以待,那架势倒像是三堂会审。她一出现在门口,几个人的脸上不约而同地现出了紧张的神色。

傅九辛一个箭步上前,紧张地扶住她:“阿蔻,你怎么样?”他踟蹰了一下,好像有些犹豫,俯到她耳边轻声问:“还流血吗?”

窦阿蔻脸一红,摇了摇头。

傅九辛显然松了口气,可扶着窦阿蔻的手丝毫不肯放松。

窦阿蔻动容地侧头看了他一眼,这个男人显然只是草草洗了一把,发根还带着潮湿的水汽,眼下阴影浓重,一张英俊的脸有些苍白,越发衬得他斜飞入鬓的眉如鸦翅一般。

三姨娘也紧走了几步,把窦阿蔻引到屋里坐着的一个陌生人前,一边絮叨:“阿蔻,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说九辛这孩子怎么才洗了那么点儿时间就冲出去请大夫。你放心,九辛请来的是回春堂的圣手,龙凤镇都出了名的。你赶紧让他看。”

这陌生人就是那回春堂的圣手大夫,慈眉善目的胡子一大把,正笑眯眯看着窦阿蔻。他身后跟着一个提了药箱的药童,看到这正主孕妇来了,严肃正经地排开了长龙般架势,明晃晃的银针、陶瓷火罐、艾炙筒艾叶一字儿在窦阿蔻面前排开。

傅九辛愣住了,这是要干嘛?他面色发黑神情严肃,攥住窦阿蔻手腕的手指一下子收拢,牢牢将那一小截细细的骨肉捏在手心。

老大夫瞥了自己毫无眼力见儿的徒弟一眼,伸指要把窦阿蔻的脉,他盯着傅九辛碍事的手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终于忍不住重重咳了两声。

“啊?哦?”傅九辛呆呆地松开了手,他自从得知窦阿蔻有孕,又被窦阿蔻的落红吓了一跳后,那智力就是飞流直下三千尺,一路往痴呆的方向轰隆隆地疯狂奔腾。逃命时还没怎么发觉,这会儿那呆傻劲就暴露了。

老大夫照例问了问病灶症状,又凝神把了会儿脉,任凭在座众人的各种眼神能把自己戳出个暴雨梨花针般的满身洞来,他自岿然不动,一张脸端得平平淡淡,什么油盐酱醋都瞧不出。

半晌,他面容一松,乐呵呵地捋了捋胡子:“没事儿,一大一小都好着呢。早些时候流了点儿血,是因为被人撞了一下,又加之神思焦虑气血奔腾所致,得亏小丫头身体底子好,胎算是稳住了,我再开几副安胎药,平素留意着些,没什么事儿的。”

傅九辛绷得笔挺的身体一点点松下来,一脸郑重地听着老大夫叮嘱这叮嘱那,那殷勤恳切的小眼神,差点儿让老大夫扛不住。

窦阿蔻痛苦地扭过头,不忍看这个精明的窦家账房彻底堕落成了一个二傻,可扭过去的脸上,却到底露出了一个甜蜜的笑。

入夜了。窦阿蔻被几个姨娘团团围着灌输了一麻袋的孕妇须知,才被放回去和傅九辛重聚。

傅九辛早又彻底重新洗了一回澡,躺在傅九辛身边,鼻端传来他身上沐浴后的淡淡清香和水气,肚子里的孩子安稳地成长着,窗外一脉清凌凌的月光透过窗棂水银一般泄进来,这一切的一切都让窦阿蔻觉得美好的不真实。

窦阿蔻回想过去这短短几天几夜的生死历险,几次以为会命丧黄泉,几次以为路终人尽,可在这个宁静的夜里,她所珍视的所有东西都安好地躺在她的手心,这真是一种幸福。

傅九辛怀揣着一颗二傻的心也很澎湃——尽管他面无表情。就在昨天的这个时候,他还在痛恨自己没办法保护好窦阿蔻母子,可上天还是眷顾他们的,峰回路转有惊无险,失而复得的感觉令他更为珍惜窦阿蔻。

两人各怀心思,劫后余生的感恩让他们对彼此的感情更为深沉,那个夜里,两人居然谁都没有困意,耳鬓厮磨肢体交缠,好像怎么也亲不够。这种亲昵单纯的不带着任何一丝情欲,却更显深刻。

窦阿蔻抱着傅九辛的胳膊,想了想,轻声道:“先生,我其实还是挺遗憾的,没有找到楚蚀剑。”

她把那间密室里的角角落落都翻了个遍,翻出给了丁紫苏的那本医书和不少武功秘籍,可怎么也没找着楚蚀。房中倒是有武器架,可上面陈列的都是一些普通的刀枪,也不像有楚蚀的迹象。

难道楚蚀其实并不在毫辉城遗迹里?或者是楚蚀已经随着被炸毁烧毁的毫辉城永远地埋入了地下?不管是哪种结果,窦阿蔻都觉得有些缺憾。

傅九辛倒不在意:“有没有楚蚀不要紧。你知道我在意的是……”他没有出声,但窦阿蔻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心里一乐,也就冲淡了对楚蚀的念头。

那些血与泪、恐惧与绝望的记忆已经成为了过去,被封存起来。草长莺飞,小夫妻的春天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又是周一了……一到周一就厌世…

又一村

所有轰轰烈烈的大事件,结束的时候总不会那么悄无声息。尽管尘埃落尽大局已定,但总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后事要交代。

第一个上门的人是唐寻真和顾怀璧。唐寻真的殷殷呼唤自七里之外颤抖着波音就传过来了:“阿——蔻——蔻——”带着无限回音。

窦阿蔻闻声而出,热泪盈眶:“师姐!”

两人一会合,立刻陷入了激动的汪洋大海中,握着对方的手又跳又叫,各自指手画脚地说着各自的事儿。

唐寻真说阿蔻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窦阿蔻说师姐那下面还有一个密室!唐寻真说阿蔻孩子还好吗?窦阿蔻说师姐我找到那本医书了!

两人鸡同鸭讲地对话了半个时辰,于是等她们口干舌燥地结束,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谈的时候,她们陡然发现已经是相对无言,没什么话要说了。

被撂在一旁一直默默无言的两个男人此刻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存在价值。

顾怀璧撇去茶上浮沫,对上傅九辛的眼睛,将他们所不知道的一切娓娓道来。

据顾怀璧所说,他和唐寻真一起把当时在地底被迷药迷倒的那些江湖人救出来后,立刻又重返地宫,想帮助窦阿蔻找傅九辛,可才刚刚到了地宫入口,便看到熊熊的烈火一路顺着地下溢出来的石脂蔓延,地砖被火焰炙烤得滚烫,几乎无法下脚。这也就罢了,更因为地下本就封闭不流通,这火一着出来,那里头既酷热又窒息,整条甬道四处蹿着一人高的火苗,根本没办法进去救人。

唐寻真听到这里还心有余悸,嚷着:“阿蔻,我那时以为……以为你和傅先生怕是逃不过了,那么大的火,那下面又机关重重——你不知道我多担心你!”

窦阿蔻有些赧然。唐寻真替她担心着的那几天,她和傅九辛在那密室里,吃好喝好,除了担心肚子里的孩子,倒也没别的什么。

顾怀璧安抚似的拍了拍唐寻真的手,看着傅九辛道:“傅兄,你和阿蔻果然是福大命大之人,在那等情况下,还能毫发无损逃出生天。只可惜我武林各派云集毫辉城,投下去那么多人力物力,最后却是这么个结果……”

顾怀璧想到这儿就脑壳疼。本来说好的楚蚀剑,说好的武功秘籍,一样的影子都没看到,倒是这几个月的探秘地宫,各派都折损了不少人手,他几乎都能看到那些掌门老头令人嫌弃的脸了。

窦阿蔻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师兄,在青铜门外头的那些石室里,那么多珠宝,一箱箱的金银玛瑙,可不都给你们搬上去了么,怎么还嫌不够呀!”

窦阿蔻很生气。那些东西,本来就该是先生的,就算先生和她都不看重,可毕竟是他们的东西。白白把这些东西送给武林各派,已算是他们的宽容了;就算是不给,于情于理也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所以顾怀璧这话,在她听来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顾怀璧一哽。他那个乖顺娇憨的小师妹此刻活生生一副老母鸡护崽的彪悍样,而那个被她护着的男人在她身后一脸淡然。顾怀璧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女大不由娘的悲凉。

“嗐,那行……那我继续说了啊。”顾怀璧立刻转移话题,“我再说说徐离忍。我和寻真救人上去的时候,已经没看到他们了。听寻真说,他是随身带了侍卫军和御辇过来的?我们一个都没见着。我猜他们大概是走了,那会儿肯定护驾为重,走了也不足为奇。后来几天,我们虽然觉得你们是凶多吉少,可也没有放弃寻找。那火烧了快一夜,灭得差不多的时候,霹小雳带着磅礴堂的弟子又下去炸开了一个入口,我们搜了几条路,都没有找到你们。后来又实在没法子,在地面上等了几天。今天是听龙凤镇里的几个师弟说起,形似你们的两个人昨夜入了镇,所以我和寻真一大早就找过来了。”

窦阿蔻感动得眼泪汪汪,握着唐寻真的手一叠声喊师姐。

傅先生分毫不动,只挑重点问:“徐离忍可真走了?”

“是。”顾怀璧点头,“我们在毫辉城遗迹上找了你们这么些天,也没见他们回来过,那定然是回紫微清都去了。”

傅九辛再无话,看不出在想什么。

当夜,窦阿蔻热情洋溢地留唐寻真他们吃晚饭。本想再留唐寻真过一宿的,窦阿蔻自觉尚有许多体己话要和她说,只可惜顾怀璧说此次寻宝后事众多,要料理各派伤员、财宝分配——窦阿蔻把它叫做分赃,还要回西烈堡处理杂七杂八的事宜等,说得窦阿蔻只能依依不舍的放人。

顾怀璧和唐寻真这一走,好像卷了卷衣袖,把那些江湖上的喧嚣和纷争都一并带了去,他们是窦阿蔻牵涉到江湖的见证,当窦阿蔻目送他俩的背影消失在龙凤镇郊外,她知道那些跌宕起伏的辉煌终于过去,她和傅九辛像是两棵捱过了暴雨惊雷的树,终于迎来了和煦的春日阳光。

她和傅九辛就算是在龙凤镇上隐居下来了,外人看来,这一家不过是与镇上千千万万住户没有差别的最普通的一家子。只是目前这一家子,日子过得略有那么一些拮据。

窦家被抄,窦家尽数家产全部充公,徐离忍的国库满了不少,可窦家就有些举步维艰了。傅九辛心思谨慎,做窦家账房的那会儿,曾特造了一个假身份,去银楼替这不存在的人存了不少银票,以防将来有变。

他的谨慎在窦家落难时救了一家人。刚来龙凤镇的时候,窦进财就是靠着这笔银子置下了这个院子,可坐吃山空立地吃陷,要养活这么一大家子,这笔银子眼看着越来越少了。

当夜窦进财就召了一大家子议事。老爷子思来想去,拍大腿做了决定:开绣楼。把这院子空置的一间屋子腾出来当绣坊,几个姨娘先缝些绣品拿去变卖,薄利多销,等名头打出去了,再筹谋扩大的事情。

窦进财当初不过乡下一介侍弄一片桃树林子的农夫,白手起家直干到给皇宫供应花木种植的皇商,这期间诸多辛酸自不必说。此时年过半百又重头再来,他只觉得胸臆间充满了热血激腾,好像又回到了当初踌躇满志的少年时。

窦阿蔻看着自家老爹胸脯拍得山响,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觉得有些担忧,私下里拉着傅九辛问:“先生,你看爹那主意成么?龙凤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有几家经营了有些年头的老字号,我们这新来的,拼得过他们吗?”

傅九辛到底比她看得远些:“你要信你爹的经商之才。再者我们家还风光的时候,几个姨娘什么世面没见过,宫中赏的料子绸缎、花样绣法,她们都知道。可这镇里世代吃老本的绣坊就未必知道了……退一万步说,不是还有我吗?”

傅九辛那么一大通话,窦阿蔻听进去的也只有最后一句。她的先生无所不能,于管家账房一事上又是专能,于是转头就把这事儿忘在脑后,毕竟她现在的重要任务,是养孩子。

毫辉城那些事儿仿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窦阿蔻坚定认为他们能逃出生天是因为傅九辛的娘亲在天之灵保佑,于是坚持要去她的坟头拜祭。

傅九辛自然答应。两人准备了一篮子的冷食,还有蜡烛元宝之类的,踏着山上郁郁青草去祭拜。正是傍晚时分,七八月的天气刚下过一场雨,山间清爽,凉风怡人,窦阿蔻对当下的生活心满意足,觉得那些草叶上将落未落的露珠都很好看。

傅母的坟自从傅九辛来了龙凤镇后便有了打理,不再是从前那荒烟蔓草的样子,窦阿蔻要跪下来磕头,被傅九辛一把拦了,脱了衣服折了几折垫在地上,这才扶着窦阿蔻跪下来,一手还是拢着她的身子。

窦阿蔻在行叩拜礼,傅九辛两手虚虚搭在她肩上,眼神落在不远处的石碑上。那座石碑立在傅母坟前也有十五个年头了,当年傅母下葬之时,傅九辛年少,无力厚葬,全靠周围邻居凑钱办了一具薄棺,只这座墓碑却是傅母生前就备下的,倒不用费心。

傅九辛以前从来没有怀疑过,如今看到这碑,他倒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的娘亲生前不给自己备棺椁,却备了一座石碑?

他凝视着那墓碑许久,忽然放开窦阿蔻,神色凝重地走近墓前。窦阿蔻正在念念有词地祷告,看见傅九辛有异样,顿时也站起来不解地跟在他身后。

傅九辛在那石碑边缘摸索了一番,窦阿蔻眼尖,瞧见石碑后有一个小小凸起的角,傅九辛显然也发现了,他顺着角往下摸,沉声道:“里面封了东西。”

窦阿蔻还在四处找可以用的工具,傅九辛已一把抽出了她的佩刀,轻轻沿着角蔓延下去的脉络敲打,金属与石拖磨而过的声音令人牙酸,几下敲打后,石碑不敌金刀锋利,裂了一条缝,石屑片片剥落,露出了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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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蚀现

看着那露出来的东西,窦阿蔻都已经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傅九辛纵然性情冷淡,但也微微地露出了一些惊讶之色。

石碑背后,被敲开来的石壳里,有一个人为制造的浅浅的凹痕,凹痕里裹着一柄剑。剑鞘表面覆盖着一层灰色的石粉,若不仔细看,几乎是与石碑融为一体的。而傅九辛看到的那个凸出的角,其实是剑柄的手把。

傅九辛手上用力,将那柄剑自凹槽里摘出,扑簌簌又落下一些粉尘。他拂去剑鞘上灰蒙蒙的石粉,剑鞘本身的颜色与花纹一点点凸显出来。

这是一柄十分古朴的剑。古铜色的剑鞘上刻着繁复的藏蓝色花纹,除此之外,一丝多余的装饰都无。然而一眼看去,不觉寒酸,反而有种厚重苍凉之感。

傅九辛推剑出鞘,只听清凌凌锵啷一声,笔直一线冷冽的寒光随之出鞘,光华璀璨,夺目令人不敢直视,直至整柄剑出鞘,尚隐隐有龙吟之声。

窦阿蔻连忙错开眼睛,傅九辛往旁边挪了几步,挪进树荫下,日光照不到的地方,那剑身反射出的光芒才渐渐黯淡下去,露出了它原本面目。

那是一柄二尺多长的剑,剑刃极薄,一丝缺口也无,剑身呈现出一片暗影沉沉的青灰色,有一种冷兵器的肃杀。

傅九辛一手握剑,独立花荫下。他的气质与这剑相得益彰,他周身分明处于热烈明媚繁花缤纷的夏日,窦阿蔻却恍然感觉到了一刹那间冬雪纷飞,冷冽彻骨。

她眨了眨眼,靠近几步,直觉地不敢接近那柄仿佛饮饱了鲜血的剑,只说:“先生,这大概就是楚蚀了吧?”

傅九辛反手一送,将剑归鞘,那剑上所带的慑人的气也随之渐渐消弭,窦阿蔻这才敢靠近,凑到傅九辛旁边去仔细看那剑。

剑鞘上除了花纹,并没有什么别的明显标志。窦阿蔻瞄了几眼,眼尖地看到了刀柄上,有几个黑漆描金的古篆文,她说:“先生,看那个。”

傅九辛拿近了仔细看了两眼,笃定道:“是楚蚀。”

两人一下子沉默下来,各自感慨良多。他们当初冲着楚蚀而去,在地宫里九死一生,绝地重生,可就是遍寻不着楚蚀。而今在这夏日暮色蛙鸣中,却不经意地找着了。

只能说世事弄人。这把剑,原来没有随着流沙葬入毫辉城地底,而是被傅九辛的娘带了出来,在生前藏进了一块石碑中。

若不是傅九辛眼尖,恐怕这楚蚀便要这样千百年地沉默地湮没在石中。

窦阿蔻靠近傅九辛,轻声道:“先生,阿娘的意思,其实是希望你不要再当那个什么少主,过一个普通正常人的生活,才会把这剑藏起来的吧。”

这个可敬的女人前半生为司幽国国母,后半生突遭大难,国破家亡,带着幼子颠簸流离,这样巨大的落差被她以一种更巨大更伟大的母爱扛了过来,替自己的儿子制造出了一方虽窘迫但平静的天地,不让他小小年纪就背负这过于沉重的使命。然而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命运线的走向草灰蛇线伏笔千里,十年后,傅九辛还是被卷进了这一场未尽的硝烟战争中。

只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窦阿蔻在心里默念,尘埃落定,他们也终归回归最初,平淡是真。

傅九辛似乎也有所动容,静静抚摩着朴实无华的剑鞘,缅怀的面容有一丝极淡的柔软和哀恸。

窦阿蔻乖巧地立在他身边,此刻晚风清凉,天边一线霞云翻卷着最后一道金边,夕阳在他们所处的山坳中洒下一片金芒,整片沉雄壮阔的大地在这余晖中沐浴沉睡,十分壮观。

窦阿蔻她知道此时无言沉默即是最好的陪伴,于是便不出声,默默地看着眼前这景色发呆。四周十分静谧,除了风折草叶声,便是细碎的虫鸣,此刻安谧宁和,也正因如此,傅九辛那一句突兀冒出来的话更令人胆寒,他说:“出来吧。”

谁?让谁出来?窦阿蔻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在她一点都没发觉到的情况下,居然有人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他们。

窦阿蔻张皇四顾,四周只有风穿树叶的沙沙声,但她心有所虑,每一个摇曳的树影看上去都像是林中藏匿着的人。

树林一阵窸窣,一个人分开繁枝走了出来。他面上带着银质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窦阿蔻只觉得这人的眼睛和身形都十分眼熟,似乎就是她认识的某个人,可这会儿真要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那人却好似十分熟悉窦阿蔻一般,面具后的眼睛弯成了两弯月牙:“嘿,汤团子。”

窦阿蔻一惊,醍醐灌顶,失声道:“苏洛阳?”

对面的苏洛阳笑着点了点头,又转向傅九辛:“少主——”他刚叫了两个字,大概自己也觉得这称谓不妥,于是苦恼地停了下来,斟酌了半晌,爽朗一笑,叫道:“傅先生。”

傅九辛注视着他的面具半晌,眼中痛惜之色一闪而过,旋即又恢复平静,点头示意。

“是这样的,蝉蜕有一个不情之请。若先生答应,是再好不过了,若先生不答应,那也是情理之中。”苏洛阳的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松,但是窦阿蔻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傅九辛道:“说。”

“希望先生去见陈伯最后一眼。”

窦阿蔻浑身一震,她想起不对劲的地方了!当时她和傅九辛在那地下迷宫入口,苏洛阳率先钻出,等他们要出去的时候,陈伯放了那一场大火。最后一眼,窦阿蔻只看见熊熊烈火中的苏洛阳和陈伯,那么苏洛阳现在脸上的面具……一定是他在那场大火中逃生,但被烧毁了脸。窦阿蔻心一颤,只觉得替苏洛阳不值,又听苏洛阳提出这样的要求,心情一时复杂。

她对陈伯的感情很矛盾。既有些恨他怕他,又觉得他一个垂垂老人,这样坚持着要复国,最后索性一把大火毁去一切,实在有些可怜可悲。

可现在听苏洛阳所说,这个老人好似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从前做过再多的错事也好,毕竟是一个长辈,做晚辈的,总不该绝情至此。

她这样想着,就看了一眼傅九辛。傅九辛的想法显然与她相同,立刻点头:“前面带路。”

苏洛阳也不含糊,立刻拔脚走人。他带着窦阿蔻和傅九辛往山的另一边下去,一面走,一面说着当日发生的事。

陈伯当时那一场火,放得实在是没有留一丝余地,仿佛就是冲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去的。纵使苏洛阳别号蝉蜕,极擅逃匿与偷袭,在那样的情况下,也不免勉强。况且他终是不忍看到陈伯活生生被烧死在火场,又搀了一个他,行动上缓慢了许多,最后虽然命是保住了,但全身被火烧伤了多处。

窦阿蔻听得一惊一乍的,她原以为她和傅九辛已经是九死一生了,没想到苏洛阳更是惊险,她有些犹豫,想看看苏洛阳面具下的脸,被苏洛阳笑着拒绝,说是怕吓着她。

窦阿蔻心里惋惜,苏洛阳从前的样子还在她脑海中,那是一个十分俊秀干净的少年,而今被大火毁去容颜,就像是眼看着一样美好的事物被活生生毁去,真是十分难受。

苏洛阳倒好像不大在意,又接着说起刚才被打断的话。他毕竟年轻,虽然被火烧伤,但修养一段日子,也就好了;而陈伯本就年纪大了,在火场中死里逃生后,伤口久久无法愈合,不多久后又发起了高烧,拖了好几天,请了大夫来看,个个都摇头,说是药石罔及,准备后事吧。

“他现在也就剩最后一口气了,可还念着复兴司幽国的事,先生就当行善积德,当着他的面许了他,也让他走得安心些。”

窦阿蔻和傅九辛都不做声。这种对家国的执念不是他们所能理解,然而过犹不及过刚易折,凡事太过执着,便易成心魔。

他们走了不多时,窦阿蔻举目四眺,见这方向是往毫辉城遗迹而去。三人都练过武,虽然窦阿蔻因为有了孩子,被傅九辛勒令不准用内力轻功,但比起一般人来说,脚程还是快了很多。

日头已落在山后,只留下一点黯淡晕黄还残留在天空,而他们也再次来到了毫辉城。

暮色下的毫辉城遗迹,仿佛经历了一场劫难,塔身已折了小半,断壁残垣立在惨淡余晖之下,投下一片一片崎岖阴影。各武林门派早已离开,遗迹上却还有他们随手抛弃的物资。若说之前未经挖掘的毫辉城只让窦阿蔻感觉到了厚重的苍凉古朴,那么现在这样的毫辉城,是真真切切被人弃置的残迹了。

苏洛阳带着他们在前面转了个弯,消失在一片碎裂的砖石中,窦阿蔻跟着转了个弯,才看到一栋破破烂烂的民居立在眼前。

“他……在这里?”窦阿蔻惊道。

“嗯。说是死也要死在故国,我没办法,只能带他回来。”苏洛阳一边说,一边绕过民居荒凉的庭院,走进了内室。

窦阿蔻远远便闻到草药味,经过灶房时,还看到那炉上海煎熬着一壶药。她盯着那药炉发了一会儿呆,再回头的时候,陈伯就猛然撞进了她的视线。

窦阿蔻深吸一口气,不自觉倒退了一步。此刻呈现在她眼前的陈伯,形容枯槁,一双干枯青紫的手臂无力垂在被褥两侧,像是被吸干了血液,他瘦得不成样子,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突出两块高高的颧骨,从前鹰隼一般的眼神早已不见,只剩下了缠绵床榻奄奄一息的恹恹。

从前那样精神矍铄的老头,一病下来,竟然便再也起不来了。

他似是感到有人进来了,吃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麻木地一一扫过窦阿蔻和苏洛阳,在停留到傅九辛的时候,猛地瞳孔一缩,精光暴闪,死死盯着傅九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