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阿蔻还在想,生孩子也就这么回事嘛,一点儿都不痛,下一瞬,一阵撕裂血肉的剧痛猛地从下|体传来,她痛得猝不及防,牙关一下子咬紧,深深陷进布巾柔软的布料里。

紧接着,她发现起先这一阵痛其实根本不算什么,更剧烈的痛楚如同波浪一般,一波一波朝她袭来,连一点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很快窦阿蔻就没有精力想别的了,她紧紧咬着布巾,喉咙里滚出一阵一阵的呻吟与嘶吼,耳边只有稳婆镇定的声音:“用力!”

她满头是汗,眼前一片模糊,眨了眨眼,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泪水流了满脸,稳婆还在催促她用力,可窦阿蔻觉得自己已经使出了全部的力气,剧烈而浓重的疲惫令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嘴里的布巾显得既累赘又多余,她听到稳婆惊喜地叫:“头出来了,再加把力!”

窦阿蔻把心一横,用舌头推掉口中布巾,用力吸了几口气,憋足了劲继续使力,随着一下一下的发力,没有了布巾阻碍的痛叫一声声自她口中发出。

当窦阿蔻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传出来时,傅九辛几乎是从椅子上惊跳而起,他想也不想地往里头冲,窦进财还来不及拉住他,他便一头和帘子里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是三姨娘,端了一脸盆的血水正准备出来倒,不妨被傅九辛一撞,顿时满满一盆脏水全数泼洒到了傅九辛身上。

傅九辛一怔,看着自己白衣上那触目惊心的血,浑身一震,像是腊月里兜头一盆冰水,从头冷到了脚。就那么迟疑的一瞬间,他被三姨娘一掌推了出去:“九辛!你出去,听话!阿蔻没事的!”

这当儿窦进财也从后头赶了过来,一把勒住傅九辛,喝道:“别去捣乱!里头是女人家的事!你赶紧去换身衣裳吧!”

傅九辛怔怔地点了点头,他身上那一盆血水甚至还是温热的,那么多血,从窦阿蔻体内涌出的血……傅九辛呆呆地走了几步,忽然听到里头窦阿蔻又是一声尖叫,这回她似乎咬着牙关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含含糊糊的听不清楚,傅九辛却听得很清晰,那是“先生”,窦阿蔻在痛苦挣扎中叫着先生。

傅九辛立刻转身,冲了几步,看到面色如铁警告地看着他的窦进财和忙碌地进进出出的姨娘们,又一下子停了下来。里头窦阿蔻还在声嘶力竭地叫,傅九辛面色苍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生孩子的人是他。

他挫败地在窦进财旁边坐下,突然抓住窦进财:“别让阿蔻生了,我们不生了!”

这话刚好被掀帘子出来的稳婆听到,立时唾道:“呸!不吉利的话少说!孩子大半个都出来了,你说不生就不生啊?”

像是要应征她的话似的,话音刚落,里头一声嘹亮的啼哭冲破冬日里阴霾的阴云,迎来了这天里的第一缕暖阳。

窦阿蔻刚才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腰身再也挺不住,跌到厚实的褥子里,她全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分不清是血是泪还是汗。三姨娘在一边给刚出生的孩子剪脐带擦血迹,麻利地包裹在襁褓里,而后把孩子凑到窦阿蔻眼前:“阿蔻,快看,孩子出来了,是个小九辛。”

窦阿蔻只来得及扫过一眼,才将将看清婴儿皱巴巴湿漉漉的脸,便再也撑不住,昏睡过去。

傅九辛从门外冲进来,只看到了窦阿蔻苍白汗湿的睡颜,他倾身把窦阿蔻搂进怀里,于两人发丝交缠处,悄悄落下了一滴泪。

他们谁都不知道,在窦家院子里鸡飞狗跳的时候,窦家院子外,四个太医便装守在门口,每人身上都备了吊命的千年老山参,和他们主上务必保证窦阿蔻母子平安的圣谕。

窦阿蔻在黑甜一觉中,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在清墉城的那个腊八节,傅九辛下山去收账,她自睡梦中忽然惊醒,跑到山门处一看,远远地看见傅九辛自千层梯下一阶阶走来。当时的她是逃去了舞象台,可梦里的她却站在黑暗中,看着傅九辛一步步朝她走近,刹那间春光明媚,草长莺飞。今年的腊八节,她生下了两人的孩子,她的生命,终是合成了一个完整如意的圆。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姑娘们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这三天假期是我过得最累的一个清明……嗷嗷嗷。为了赔罪,奉上7000多字,咳咳,你们就当做我一下子更了两章吧……

最后,正文已完结。还有两章番外~

春日游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向阳的山坡上,桃花瓣落了一地。繁茂的桃林间,有阵阵喧哗笑声传出。

窦阿蔻和唐寻真在桃树下席地而坐,看着远处两个孩子嬉闹。

唐寻真在窦阿蔻生下孩子没多久,便在西烈堡和顾怀璧成了亲。一言堂大小姐与西烈堡少堡主的婚礼,想当然的声势浩大,几乎武林每个门派都派了人出席这一场盛宴,贺礼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送进西烈堡,堆满了整个屋子。

“可惜你不得见,不然那么热闹的场合,你肯定高兴。”唐寻真说起自己那场婚礼,还有些眉飞色舞。

“我那会儿在坐月子呢,先生看我看得紧,门也轻易出不得,我磨了他很久,他也不肯放我去参加你的婚礼。”窦阿蔻提起这个还有些生气。

她生下孩子以后坐月子的那段时间,几乎是被傅九辛全程管着。傅先生在窦阿蔻生孩子时担惊受怕得狠了,听三姨娘说女人坐月子很重要,坐得不好说不定得落下病根,于是更紧张了。窦阿蔻实在闲得无聊,拿了本话本子来看,都被傅九辛夺了去,说月子里孕妇最好别读书,太费眼睛。窦阿蔻无语,只能听傅九辛一脸严肃地给她读那话本子里的故事,好端端一个男才女貌的香艳小说,愣是被他读成了一则正统的史论。

窦阿蔻想起那段往事,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又道:“可我虽然人不能出门,但也听说了,听说光师姐你的嫁妆就排了整整十里地,真是十里红妆了。”

唐寻真摆了摆手:“甭提了。再盛大又怎么样,婚后不就那样子呗。小顾子这人啊……”

也不是说不爱她,只是比起傅九辛对窦阿蔻的用情至深,顾怀璧的爱就显得有些浅薄了,起码,他是决计做不到在深夜里因为自己妻子的一句话连夜赶十几里去摘荔枝。

窦阿蔻看出唐寻真的怅然,摇了摇她的手:“师姐,其实师兄人很好的,他就是有些大大咧咧,有些小事情想不到,你也多担待些。再说,你们不是还有孩子了么。”

“是啊,孩子都生出来了。”唐寻真也叹,她在翌年的春日里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叫顾翩若,取翩若惊鸿之意,只是这女娃儿性子野得很,上树揭瓦招猫逗狗无所不做,三天两头将西烈堡折腾得鸡犬不宁,才五岁大的孩子,光逃出西烈堡就有两次,简直一刻都不安生,非要分分秒秒都盯着才不会出事。

窦阿蔻的儿子比顾翩若大一岁,叫傅清举,长了一张酷肖他爹的脸,却是和顾翩若截然相反的两个性子。顾翩若好动,他则好静,六七岁的男孩子本该是猫狗都嫌的年纪,他却沉静平和,靠着一本书能耗过一下午,安静得窦阿蔻有时候都忘了她儿子的存在。

本来这一场春日游,傅清举的小脑瓜里盘算得好好的,他要枕在娘亲的腿上把昨天没看完的志怪小说看完——不知那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又会存在着哪些神仙。可他没想到的是,一个顾翩若的出现,打乱了他全部的计划。

傅清举皱了皱鼻子,他不喜欢顾翩若。他躲在哪里她都能找到,他躲在树下看书,她就在树上用小石子砸他;他给娘亲摘桃花,她就把那些娇嫩的桃花全部揉烂。反正她就是要和他对着干,有她在的地方,就不得安宁。

傅清举想至此,又回头看了看窦阿蔻,他娘正和唐姨聊得正欢,看样子是顾不上他这边了。

“唉。”傅清举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在山坡上坐下,决定当做顾翩若不存在。

顾翩若把一张脏兮兮的脸凑到他面前,不停地问:“清举你叹什么气?你为什么叹气?你叹气做什么?我娘说小孩子不能叹气……”

两个小孩子这边正闹着,那边大人们也正热烈地说着什么。唐寻真说得有些口干,饮下了一杯清茶,忽然想起自家那无风都起浪的女儿居然悄无声息了好一段时间,不由得心里一慌,仓皇四顾。

这一看之下,她立刻吓了一跳,大声叫道:“顾翩若你做什么!”

窦阿蔻闻声看去,正见到惊悚的一幕。只见顾翩若在傅清举身后一推,傅清举就滚下了山坡。

这一惊非同小可,唐寻真和窦阿蔻几乎同时踮足腾空,转瞬便落在了那边。

窦阿蔻疾步追下山坡,恰好看到傅清举的滚势收住了。这山坡上沙土松软,坡度也并不陡,而是很平缓,所以傅清举滚下去,也没有伤到哪里。

小小的男孩子咕噜一下从地上站起来,眨巴了几下大眼睛,也没有哭,只是把自己摔脏的衣服掸了掸,而后看向窦阿蔻,一本正经地说:“娘,爹爹说你怀着娃儿,不能用轻功乱跑的。”

随后赶来的唐寻真恰好听见了这句话,噗的一下忍不住笑出声来:“阿蔻,你家小公子活脱脱就是另一个傅先生啊!”

窦阿蔻被自家儿子堵得说不出话来,又见傅清举转向顾翩若,严肃道:“顾翩若,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以后断不可再犯。”

他小小的年纪,说话却是大人一般的老成,窦阿蔻把傅清举拉到自己身边,仔仔细细查探了一番才放下心来,她给他摘掉头上的草叶,摸摸傅清举的小脸蛋。有时候,窦阿蔻几乎以为傅清举是小一号的傅九辛,她能从这个小男孩身上,窥到一丝傅九辛成长的痕迹。

顾翩若刚缠着傅清举,偏偏傅清举压根不理她,她一怒之下,一失手就把他推了下去,当即就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死定了,她都做好了跳下去和傅清举“殉情”的准备,现在哪里还敢说什么,躲在唐寻真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表情严肃的傅清举,讷讷点头:“我、我再也不敢了……”

傅清举偏着小脑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眼睛一亮,挣脱了窦阿蔻的怀抱,兴奋地朝某个方向扑去,嘴里嚷着:“爹!”

能让他如此兴奋的也只有那个他崇敬若神明的父亲了。窦阿蔻转身望去,漫山遍野的灼灼桃林中,徐徐走来一个男人。那男人唇角带笑,接过扑向他的傅清举,牵着儿子的手,缓缓朝她走来。

窦阿蔻觉得这春日的阳光怎么这么灿烂,她都有些晕眩了,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逆着光慢慢走近。

唐寻真一看傅九辛来了,知趣地抱起顾翩若,笑着道:“傅先生,我可把你家阿蔻看得好好的,你来了我就把她还你,我得先走了,顾怀璧还在等我回去。来,翩若,和傅叔叔说再见。”

顾翩若难得地乖巧,对着傅九辛奶声奶气地说了声叔叔再见,又专注地看着傅清举,只可惜后者压根没往她这边看。

唐寻真告辞了,窦阿蔻和傅九辛一左一右牵着傅清举往回走,夕阳将三人的身影拉得斜长。

窦阿蔻问:“先生,绣坊的事做完了?”

“嗯,完了,这几天可以好好陪陪你和清举了。”

窦家的绣坊在窦进财和傅九辛的操持下,显然已经颇有规模,招了许多女工与小厮,姨娘们也不用亲自动手缝制绣品了。时值春日,绣坊里新进了一批做春衣的料子和宫里新出的牡丹花样,傅九辛忙着安排底下人把这一批绣品赶制出来,一忙就忙了好几日,今日终于把手头的事情做完,腾出时间来陪窦阿蔻了。

窦阿蔻肚子里怀着他和傅九辛的第二个孩子,挺着腰身,走得有些吃力缓慢,傅九辛心疼,道:“阿蔻,这个生完我们不生了。”他想起上一回窦阿蔻生傅清举的光景,纵然已相隔了六年有余,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冷汗涔涔。

窦阿蔻倒显得淡定多了,这是女人生命中必经的一个阶段,经历过了,也就没什么好怕了。

他们慢吞吞走回去,窦进财和姨娘们早准备还了饭菜等他们回来,三姨娘把一碗酸梅汤端到窦阿蔻面前,笑道:“喏,阿蔻,你的酸梅汤。怀清举的时候,你就爱吃荔枝;这回却又喜欢喝酸梅汤,人都说酸儿辣女,依我看,你肚子里又是一个儿子。”

她说着,又转头去问傅清举:“清举,你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啊?”

傅清举正安安静静地吃着自己的饭,闻言问道:“我可以选吗?”

三姨娘一时语塞:“这倒不能……”

于是傅清举就不说话了,举箸继续吃饭。

三姨娘汗淋淋,她觉得这娃儿比起小时候的傅九辛来说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窦阿蔻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正是炎炎夏日。傅九辛算是有过一次等待经验的了,这会儿总算是没有像上回那般惊慌失措,他假装很淡定,在院子里踱着步,看血水一盆盆地往外运,等到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出来的时候,院子里那棵梅花树被他剥了个斑驳支离。

许是生产过一回了,窦阿蔻这次感觉比生傅清举的时候要容易多了,但也只来得及瞟一眼,便眼前一黑,睡了再说。

她醒来的时候,赫然看到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正正襟危坐在她床前,一式一样的那张脸,不过小的尚显稚嫩,大的已是英挺。

傅清举再怎么早熟也到底是孩子,看到窦阿蔻醒了,立刻扑上去喊:“娘!”

傅九辛把傅清举拎过来:“别压着你娘。”而后抱过一个襁褓,“阿蔻,我们的孩子,是个女儿。”

“是个妹妹。”傅清举跟着强调,一脸严肃地点头。

窦阿蔻身子虚软,没有力气伸手去抱,只能戳一戳女儿的脸颊,再看看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笑出了一湾的春光:“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倒数第二章番外~还有最后一章徐离忍的番外,姑娘们想看的可以看看~不想看的可以跳过= =

这里,傅先生携妻窦阿蔻、儿傅清举、女傅??(还没取名字)感谢诸位的支持~~笔者从开始写第一篇到现在,已过去了两年有余,期间尝试不同风格,有极冷极扑之文,也有特意恶搞堕落小白文,写文一百七十万字有余,至今默默无闻老透明一枚,但每次开坑,看到文下一路追随的熟悉面孔,或者新出现的马甲,总是十分感激。笔者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人,若不是有你们支持,想必坚持不到如今。正装鞠躬,感谢!

不出意外,今晚更新徐离忍番外,然后正式完结~

蔻婕妤

端州刺史于前几日进献上了一方墨,说是用毫辉城下石脂所制,燃烧石脂,其烟甚浓,所沾帷幕皆黑,以石脂烟煤制墨,黑光如漆,松墨不及,墨质轻软,几滴清水下去,便能研磨出一方浓酽。端州刺史奏折上说,采得石脂百斤,统共才制得了这么一方墨,下面不敢擅用,快马加急送上了紫微清都。

登基六年有余的煌朝新帝皇拿到这方墨后久久不言,吩咐近侍周来康妥善保存好。

“是。”周来康恭敬地低头应道,看了看窗外夜色,已经深更了,他犹豫了一番,小心翼翼试探:“皇上,夜深了,今夜不知皇上想去哪位娘娘宫里?”

徐离忍按了按眉头,搁下手中笔,看了一眼周来康。

这一眼看得周来康冷汗涔涔,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这位新任的帝皇做太子时便十分不得宠,体弱多病甚至活不过三十岁,诸位重臣皆不看好他。然而六年前,他一举得帝位,弑父杀兄,连身上的残毒也被那来自江湖百草经丁家的皇后给解了。

而后他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将昔日反对他的旧臣官僚一夜之间杀伐殆尽,这些重臣之间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说是朝中一个大患。先帝在时,曾发狠要清除过,然而终究没有成功。

在徐离忍上位第三个月的惊蛰夜里,这些重臣无一例外,全部惨死家中,合家上下无一活口,血流成河,整个紫微清都似乎都飘着血腥味。杀人手法干净利落,没人知道是谁做的,只有一些不怕死的私底下议论,说这可能是徐离忍指派的,徐离忍的那位皇后,可不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湖中人么。

至此,徐离忍的皇位算是坐稳当了。可他心思多疑,性情阴冷,喜怒无常,纵然已侍奉徐离忍六年有余,周来康自认仍猜不透上位者的心思。

周来康忐忑不安地静等良久,半日才听到徐离忍冷冷的一声:“去蔻婕妤那儿吧。”

周来康“哎”了一声,开始安排銮驾事宜。蔻婕妤是三月前大选时新晋的妃嫔,本名姓刘,据说大选那日,徐离忍盯着她看了很久,赐号蔻,直接封为婕妤。

短短三月,蔻婕妤风头正盛,直逼皇后。徐离忍几乎夜夜留宿她的凝翠宫,一时间三千宠爱集一身,夜夜承恩,雨露润泽。

凝翠宫里早得了这个消息,早早地就做好了准备。蔻婕妤带着宫人候在门口,听见御驾到来的声音,立刻嗲声道:“臣妾恭迎圣上。”

“起来吧。”徐离忍紧走两步,亲自伸手把她扶起,打量她两眼,责怪道:“更深露重,怎么不去房里等着。”

蔻婕妤小嘴一嘟,眉头一蹙,娇声道:“谁让你来那么迟!”

这话毫无尊卑之分,亦无循礼,按理是大不敬之罪。然而蔻婕妤知道,徐离忍不仅不会降罪,反而十分受用这一套。

果然,徐离忍眉眼都舒展开来,亲昵地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子,却没说什么。

蔻婕妤在某些方面十分聪明。不过短短三个月,她已经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摸准了徐离忍的心思,徐离忍爱她做出娇憨的样子,爱她有时候笨呆呆的模样,爱她用孩子一般纯真稚善的声音说话,那么她就按着徐离忍的喜好来,她在镜子前不断练习一言一行,她努力把声音柔成娇嗲的腔调,她有时候故意犯一些迷糊,果不其然,往往此时,徐离忍对她的宠爱便更要加上三分——尽管蔻婕妤清楚地知道,他看向她的充满爱意的目光,其实不是看她,而是透过这一张脸,满怀惆怅地看向虚无的一个焦点,那里一定是他求而不得的另一个女人。

蔻婕妤不止一次对着镜子照自己这张脸。这张脸给她带来了万千的宠爱,偶尔却也让她恐惧令她妒忌。有时候她会忍不住地想,如果不是这一张与那个不知名女人相似的脸,她最后的结局,是不是也就同后宫其他嫔妃一般,守在深深宫院的那一角被分割的天空下,永无止境地等着渺茫的宠幸。她有些恨,好似自己如今所享的所有荣宠,不过是那个女人施舍的。

“阿蔻。”走在前方的帝王忽然唤她,蔻婕妤立刻回过神,堆起一脸娇憨的笑来:“皇上,我在这呢。”

可是我不叫阿蔻,我的名字,是刘芳华。

刘芳华不过有一瞬的失神,很快便打点起全部精神,撒着娇地逗徐离忍高兴,徐离忍也由着她闹,过了一会儿两人都累了,刘芳华倚在徐离忍怀里,娇嗔道:“皇上,今天臣妾去御花园玩儿,被丽昭仪笑话了,她仗着自己的爹是端州的刺史,而家父却是一个县令,就嘲笑臣妾小门小户,没有大家子气!皇上,您可要给臣妾做主啊!”

她盘算着,父亲是县令,但若有了徐离忍提拔,青云直上易如反掌——她既然心甘情愿当了别人的影子,总要利用自己这张脸谋一些什么。

徐离忍心里一惊,不由暗里冷笑几声。人说恃宠而骄,果然不错,不过是被他宠幸了三个月,竟把主意打到他的政事上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低下头正要推开刘芳华,却不防看到刘芳华微微低着的侧脸。她这样一低头的时候,和阿蔻简直有五分的相像,这张与窦阿蔻的眉眼重叠起来的脸一下子撞入他眼里,徐离忍一个怔愣,只觉得心口一抽一抽的痛,竟半天说不出话来。

刘芳华等了半天,没等到徐离忍的回应,细细一想,不由惊起一身冷汗,莫非是自己太过自信,得寸进尺,捋了徐离忍的逆鳞?

她慌忙起身,正要跪下谢罪,忽然听到徐离忍淡淡的一声:“好。阿蔻,朕明日便宣旨,将你父亲晋为凉州刺史。”顿了顿,他又说道:“你的位份也该晋一晋了,你且等到下月中秋,朕提你为昭仪。”

刘芳华简直欣喜若狂,眼角眉梢是藏也藏不住的得意,她连忙跪下谢恩,却没看到徐离忍那张积了些阴霾的脸。

八月初,徐离忍动身去围场狩猎,临走之前,将后宫诸事交予皇后丁紫苏统领。他这一去便去了七日,回来后处理了一些折子,便已是夜深。

他阖上最后一本奏折,吩咐周来康:“摆驾凝翠宫。”

周来康略一迟疑,小心地提醒徐离忍:“皇上,您已经三月不曾踏入中宫了,按祖制,您与皇后娘娘,每月必得有两次同房……”他话还没有说完,便听上头清凌凌一声茶盖阖上的碰撞声,立时噤声不敢再说。

“周来康,你这是管起朕的家事了呵。”徐离忍冷笑。

周来康骇得腿一软,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圣上息怒!”

他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徐离忍也没叫他起来,这样骇人的沉默持续了很久,持续到周来康几乎以为要命丧今夜,才听到徐离忍说:“先去凝翠宫,朕看完了蔻婕妤,自会去中宫。”

周来康应了声是,巍巍颤颤站起来去安排御驾,一摸身上,已是汗湿重衣。

御驾到了凝翠宫外头,徐离忍直到走近宫里头,都不见有人迎接,正想着是不是窦婕妤又闹小性子了,忽然里头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个小太监,一下子跪倒在徐离忍前面:“皇上!我家主子没了!”

周来康唬了一跳,一脚踹了过去:“做什么一惊一乍!惊了圣驾你有几条命来赔!”

那小太监被周来康踹倒在地,满脸都是恐慌,只是不住地念:“我家主子没了!”

徐离忍眼皮跳了几跳,一种心慌的感觉猝然袭来,他怒道:“把他弄起来!好好说话!”

周来康也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回头吩咐侍卫拿了一盆冷水,哗啦一下全数浇在小太监头上,又亲自上去掐小太监的人中,他下手极重,那小太监一下子痛得狠了,呜哩哇啦乱叫起来,一下子看到徐离忍就在自己跟前,顿时头脑清醒起来,颤抖着爬起来跪下。

“你家主子呢?”徐离忍问。

“我家主子……没了!”小太监磕头如捣蒜,“皇上,您去围场的第二天,皇后娘娘带人过来,说主子以下犯上恃宠而骄违反祖制,便命人将主子拖去冷宫,赏了笞杖,将主子去衣受杖,主子身子弱,扛不过去,当夜便起了高烧,皇后娘娘派人守在凝翠宫门口,不准小的们去请太医。主子拖了好几日,昨夜……昨夜终于熬不住去了!皇后娘娘派人来收了主子,说尸体在宫中太晦气……”

这小太监并没有说完,因为他看到了面前气得发抖的徐离忍。这个年轻帝皇漂亮的脸上满是阴鸷,戾气冲天,一脚将小太监踹翻在地:“把这护主不力的狗东西拖出去,杖毙!摆驾中宫!”

丁紫苏对着镜子,将最后一根百鸟朝凤金丝簪戴好,又在镜子前左右转了转脸,细细端详,才满意地扶着婢女的手站起来。

她的贴身宫女不明白:“娘娘,这都夜深了,该是休息了,您为何还要梳妆打扮?”

丁紫苏冷冷一笑:“夜深了?哼,这才刚刚开始。”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中宫外头一阵匆忙而骚动的脚步声,周康来尖细的声音在唱喏:“皇上驾——”

他那个“到”字还没有出口,徐离忍已大踏步走了进来,中宫那扇门被他用力推开,哐啷一阵乱动。

“皇——”丁紫苏迎上去,将将走了一步,被徐离忍一巴掌扇倒在地。这耳光如此用力,以至于丁紫苏被掀翻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她的脸迅速地肿起来,五道手指粗的浮痕清晰可见,她的侍女被这情景吓得躲在角落不敢动,她只能自己爬起来。

她神色淡定从容,甚至还抬手扶了扶自己的发簪:“敢问臣妾何罪之有?竟令皇上龙颜大怒。”

徐离忍一时居然说不出话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丁紫苏,反问:“你居然还有脸问我?”

丁紫苏今夜像是已经豁出去了:“皇上,若是蔻婕妤刘氏之事,臣妾没有做错。刘氏平素恃宠而骄,常常冲撞宫中几位昭仪贵妃,以下犯上,十分无礼。臣妾乃六宫之主,有权有责替皇上教训这等不守宫规之人。臣妾不过小惩大诫,所做之事、所施之刑,条条皆依祖制,不曾僭越。若皇上因此而罚臣妾,臣妾亦无话可说。”

徐离忍发现自己竟无可反驳。刘芳华在这三个月出尽了风头,她又不会做人,不懂得敛锋芒,平时说话做事不免嚣张跋扈了些,明里暗里树敌无数,此番被整,后宫之中人人拍手称快。丁紫苏是皇后,依祖制,皇后可向皇上进谏,替皇上责罚嫔妃。丁紫苏所做,竟半点挑不出错,简直滴水不漏。

徐离忍忽然笑起来,苍凉而疯狂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像狂风一般撕裂宁静,他边笑边退后,看到丁紫苏惊悚的表情时笑得更为癫狂,直笑得他声音嘶哑,咳嗽起来,才不得不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