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4 遥远而沉默的你

乔初意迷迷糊糊,好像睡了很久,又好像没有得到一刻安宁。

白炽灯投下刺眼的光线,黑暗与光亮交叉,她浑浑噩噩地睁开过两次眼睛,只觉眼前人影幢幢,什么都看不清楚,嘈杂的人声稀里糊涂地灌进耳朵,混着她听不懂的医学术语,乔初意的脑袋更疼了,渐渐又沉入梦境。

很长很长的梦,真假难辨,乔初意梦见她和薄昭浔一起去天长山写生,原本晴空万里,转眼间变成电闪雷鸣,而他们冒雨下山,却突然遇险,电光石火间她死死地拉住几乎要掉下山去的薄昭浔,最后却被他决然地甩开手。

薄昭浔!

她猛地睁开眼睛。

模糊的视线慢慢变得清晰,先是看见雪白的天花板,紧接着闻到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

外面的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玻璃窗,一晃一晃地落到病床边,须臾,乔初意的意识完全清醒过来,眯着眼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口很渴,想喝水。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乔初意侧过头,发现病床边的矮柜上刚好放着一杯水,她吭哧吭哧地往床边挪了挪,费了半天劲才伸长右手臂,终于摸到纸杯的边缘。

“小乔!”病房的门被推开,颜湘湘刚把保温瓶放到一边,一抬头看见乔初意瞪着黑黝黝的眼珠,立刻尖叫一声,朝她病床扑过去,因为用力过猛掀起一阵风,顺带打翻了她的救命水。

眼见甘霖化为乌有,乔初意直挺挺地躺着,半点力气也没有了。

“小乔,”颜湘湘的眼圈红红的,带着哭腔,“你怎么才醒啊?我们都快急死了,刚下完雪就去爬山,你是不是脑子坏了!”

乔初意干咳两声,下巴微扬,对上颜湘湘水汪汪的眼睛,有些疑惑:“你是谁?”

颜湘湘的诸多抱怨顿时卡在喉咙里,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乔初意:“小乔?”

“小乔又是谁?”乔初意纤长的睫毛闪啊闪,表情更疑惑。

“午饭来了,酸辣土豆丝,开胃。”盛析人未到声先至,两手拎着打包的饭盒,用膝盖顶开半掩的门。

六神无主的颜湘湘仿佛等到大救星,死死地掐住盛析的胳膊:“小乔她好像失忆了。”

“不是吧,洒那么大一盆狗血?!”盛析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凑到病床前和乔初意大眼瞪小眼,一副唏嘘的样子,“据说脑震荡这种事,运气差点的能让人一觉回到公元前,我看这话不假。咱们小乔现在成了什么都不懂的元谋人了,不过不用怕,只要人没事儿,咱们作为死党的,先教她学会直立行走也无妨。”接着又一本正经地伸出手,说得有板有眼,“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小乔同学,我是你哥盛析,来,叫声哥哥。”

乔初意冷冷地呵呵一声,一把揪住盛析的耳朵:“盛析析,你是谁哥?偷偷管我借二百块钱买烟花哄女孩儿开心,还嘱咐我不能告诉盛伯伯的人请回答。”

“错了错了。”盛析捂着耳朵,妥协来得很痛快,又委屈地说,“我看你这记忆力可是好得很啊。”

乔初意松开手,大概是躺得久了,头还晕着,左臂又疼得厉害,她有气无力地抬抬尚能自由活动的右手:“湘湘快给我倒杯水喝。”

颜湘湘这才明白乔初意刚才是在恶作剧,气鼓鼓地给她兑了杯温水,想了想,又取了根吸管放进去,端到乔初意的嘴边。

乔初意一口气喝光了整杯水,似久旱逢雨,喝得着急,呛得直咳嗽,颜湘湘拍拍她的背,嗔怪道:“急什么,又没人和你抢。”

“湘湘美人儿,我终于活过来了,我爸呢?”乔初意长舒一口气。

颜湘湘给她整理了一下被子:“乔叔昨天守了你一整夜,今天早上才被我劝回家休息,小乔,乔叔最近火气很旺,你姑姑前天过来,说想接你去清淮看病,被你爸骂走了。”

“我姑姑来了?”乔初意惊讶,“我上次见姑姑还是十年前。”

“前天来的,好像在离这不远的地方参加什么画展,顺便来看看你,没想到你摔成这个样子。小乔啊,你姑姑特别漂亮,和你一点也不像!”颜湘湘兴致昂扬起来,又想起前几天在病房外见到的那个女人,高挑纤瘦气质出尘,长发如黑缎,那么冷的天也只穿着羊毛呢及膝裙,外面罩着件烟青色大衣。

“不过被乔叔狠狠地骂了一顿,就走了。”

乔初意哦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在床单上摩挲着,听到这个消息她并不感到意外,从记事起,姑姑就是家里不能提起的禁忌。

她的漂亮姑姑乔叶,年轻的时候是个相当叛逆的姑娘。

乔家几代人都扎根在灯溪镇,多年前,乔家父母是药农,以采摘中药维持生计,家中清贫,可和早早让孩子辍学帮衬家里的邻里不同,但他们还是咬牙供一双儿女读书。乔叶自小就爱涂涂画画,天赋过人极有灵气,乔初意的爸爸乔知生课余会做些零工,供妹妹学画。

其实最初让乔叶学画,不过是让她的生活有点消遣,乔家二老最大的愿望还是女儿能够念完大学,回家来做一份稳定的工作,结婚生子,平淡顺遂地过一生。

可乔叶偏不,学画画学得心也野了,非要跑去清淮说要当画家。

乔家二老恨铁不成钢,瞒着乔知生坐长途车去清淮找她,盼望能劝动倔强的小女儿,没想到因司机疲劳驾驶,途中遇到车祸。

那场特大车祸在当时轰动一时,全车乘客无一幸免。

乔知生怒极,不顾乔叶百般哀求,坚持要和她断绝兄妹关系。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乔知生也拒绝和妹妹有来往。

所以乔初意鲜少见到姑姑。

“我的伤,很严重吗?”乔初意看着被厚厚裹住的左臂,疼痛难忍,完全使不上力气。

颜湘湘搬个圆凳坐过来,眼眶更红了:“大部分是擦伤,不要紧,轻微脑震荡现在看起来也没什么后遗症,就是你左胳膊伤得严重,做了复位手术,具体恢复情况还要看以后。”

听到胳膊能保住,乔初意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小乔,有一样我最佩服你。”颜湘湘瞥她,语气充满钦佩。

乔初意脱口而出:“长得美?”

“心态好。”

比自己想象中的答案差了千里,乔初意扁了扁嘴,没兴趣再继续这个话题。

盛析打开袋子,摆好碗筷,舀出一碗小米粥,粥很浓稠,香味在房间里弥漫,他用汤匙搅拌着热粥让它尽快降到适宜的温度,汤勺碰在碗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安慰颜湘湘:“小乔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很快康复的。”

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乔初意总算熬到获准回家。自从她受伤以后,乔爸虽然对她照顾周到,但始终冷着脸没什么好脸色。

乔初意知道自己理亏,仗着胆大偷偷地去爬山不说,还偏要走爸爸三令五申不让她走的小路,如果不是被人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也难怪他会生气。

“爸,我都成了杨过大侠,这么可怜了,你还生气啊。”乔初意歪倒在沙发上,从零食柜里翻出一包薯片,左手不方便,只能右手拿着包装袋,用牙齿将包装撕开,结果没掌握好力度,薯片撒得到处都是。

乔爸正在厨房里准备煮鱼汤,听了乔初意的话,冷哼一声,刀在菜板上剁得哐哐响。乔初意听得心惊胆战,赶紧倒了满嘴薯片压压惊,嘎吱嘎吱地嚼着薯片又不甘心地替自己辩解:“爸,我在山上那会儿还背了一整首诗,可有出息了。”

本来黑着脸的乔爸终于无奈地摇摇头,忍俊不禁。

各种鱼汤骨头汤轮换着成为餐桌上的必不可少,虽然乔爸手艺好,但半个月下来,乔初意也喝得直皱眉头,有时偷偷和八角兔一起分享。

自从乔初意受伤后,八角兔活得可滋润了,每每吃饭,小肉团似的拱在乔初意脚边,守着自己满满当当的小狗碗,伸出粉红色小舌头嗒嗒地舔着美味。

一切生活仿佛又重新展开,除了她的左臂一直恢复得不太理想。

新学期开始,乔初意不能骑车,又不想让乔爸天天接送她,住校乔爸更不放心,于是苏佳河和盛析每天轮流载她去上学。

这两个死党骑车吊儿郎当,一个赛一个不稳当,哪里有坑走哪里。被坑了几次后,乔初意忍不住说:“啧啧啧,连骑自行车这么不用靠智商的事情你们都比不上薄昭浔。”

苏佳河顺着话问她:“小乔,老大走了之后简直音信全无,你和老大关系那么好,这段时间他有没有联系过你?”

乔初意想起薄昭浔冷峻的眉眼、淡漠的语气,心里泛起酸涩,笑了笑:“薄昭浔现在发光发热去了,哪还能想起我这个小鱼小虾的朋友。”

“也是。”苏佳河对小鱼小虾的话深表赞同。

乔初意愤愤地掐了他一把,苏佳河手一抖,差点把她摔下去。

日子在说说闹闹间不急不慢地过去,灯溪中学仍如往昔,薄昭浔也渐渐没人提起,只有荣誉陈列室里刻着他名字的游泳大赛奖杯证明他曾停留过。

乔初意也没有太多时间去多愁善感。

她去医院复查过两次,手臂的伤不太乐观,从某一天开始,她发现原本整天眉开眼笑的爸爸不对劲。

客厅的灯常常彻夜亮着,乔爸似乎苍老了很多,眼底青黑满面倦色,他不抽烟,最近却常常衬着漫漫长夜点上两支香烟,放在桌上,安静低看着烟从猩红一点慢慢化作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