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将女子彻底激怒,那双脱落了一半指甲油的双手迎面扑来。我想过会儿林大人也不用发短信找我们了,只要找到小卖部,就能见到这个狼籍的灾难现场,省得花那一毛钱的通信费。

我轻轻往旁边一闪,躲过了那双手。说实话我比较害怕别人揪我头发,上次帮简尔一块儿打架的时候,头发被揪得疼了好几天,总觉得天灵盖都要被拔下来了。幸好年龄待查的女子远没有到我的海拔,抓着我的及肩卷发怕是难了些。

可我还是错估了战略形势。那女子一声望天狂吼,跟动画片里的野狼一样,一吼就放出了信号,把埋伏在这附近的老公或者儿子身份的彪形大汉给招来了。

我分不清楚眼前这位男子的身份,是因为他的头发也是黑白相间。因为女子的年纪待定,我一下子不知道这是夫妻相还是基因遗传造成。头发全黑是帅、头发全白是酷,半黑半白那就磕碜了些。我一直以为少年白头是一件可悲的事情。但是现实总是冲击我的陈腐观念。世界上没有最可悲,只有更可悲的事情。眼前这位少年白头还是个秃瓢儿加癞结疤,这让我有跑过去把林思聪的虎头帽摘了,送给这位壮士的冲动。

女子看着我的表情有异,趁我一个不注意,力拔山河地飞速扇了我一个巴掌。虽然我学文科,也大概记得作用力和加速度成正比的物理公式,这一掌挥得如此又狠又快,把我扇退了好几米。地上被可乐撒得黏糊得厉害,我这踉跄的一退,又没掌握好平衡,生生地摔了一大跤。后脑勺“砰”地落地,眼黑了好久才回过神。

回过神,眼睛能聚焦了后,却看见那位彪形大汉一步一步朝我走来,我心想这个年代果然已经不讲究规矩了。二对一、男打女不说,还趁人之危,给人喘口气的机会也不给,太堕落太不文明了。不过感叹之余,我也要感谢我们家族的光荣传统以及从小的教育方式,让我对战斗有着比常人更豁达更平稳的心态,即便心里有那么丝慌乱,也是隐藏得很好,照我姥姥的说话就是“脑袋落地多个疤”,没什么大不了。

其实,事后我想想,我能如此不慌乱的原因也只是因为我内心里想,我只要奋力一吼,也会如同这位血盆大嘴的悍妇一样,能把林大人招来。人有后备方案的时候,就不会绝望。

林大人果然在这个危难时刻到来了。我坐在地上,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在地上打了好几次滑也没起身。林大人清清淡淡地瞄了我一眼,微微蹙眉,就转开了视线。唉,我不求他将我横空抱起,好歹也要可以帮忙过来扶我一把。我以为找到了同盟者,同盟者却弃我而去,这真是一件悲催的事情。瞬间我连起身的动力都没有了,只好完全倚在柱子上,仰望着林大人。

林大人转过身,一脸平静地跟后面颤颤惊惊地通风报信成功的儿子说:聪聪记住,打架是不对的。暴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话没说完,他迅速一转身,一拳挥到了彪汉的下颚。彪汉跟我一样也是始料未及,鉴于他的底盘比较厚重,平衡感比我好些,晃了几晃后,终是没有和我一同躺下。

影院的保安从天而降,及时扶住了一脸嗜血样的彪汉。毕竟保安是影院的人,林大人跟这边的店长也有些交情,保安暗地里帮我们将彪形大汉和一旁更为激动的血盆大口女子拉到一边,调查情况的同时,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去了。

我望向林大人,星眸剑眉,仪表堂堂,羊绒大衣里还穿着今天商谈用的正装。工作中明明是一个知进知退,深谙各种为人处世的商人,私下读各类佛禅之法,早已没了多少喜怒哀乐,更别提大喜大悲。平时说话四平八稳,波澜不惊,却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大打出手,毫不顾忌形象。

我记得我们高中那会儿,男同学为女同学打架,虽然女同学都是一副痛心疾首、反对暴力的和平使者的表情,但内心里还是有些臭美和感动的。时光荏苒,我心依旧。看到林大人为我挥拳的瞬间,我清楚地听到自己的砰然心跳。这么纯粹的心动如此熟悉,回过头回忆却如同隔世年华。那一天满池的莲花、漫天的晚霞,那个少年腼腆挠头的瞬间。

我想,可能在这一瞬间,我喜欢上了眼前这位柔和、儒雅、圆滑、阳刚、恣肆的男人。

如同万水千山中,在浮华尘世里看到了第一株竹叶生芽,看到了第一朵桃花开放,之后便是满树葱郁,灼灼其华。

我前面那32场失败的暗恋,除开受到王轩逸的伤害外,中间那30场暗恋消遁得无影无踪,皮毛都伤不了,自以为无师自通,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本事,直到第32场暗恋林大人失败后出了场身体上的意外。没想到身体的意外尸骨未寒,精神又随之妥协。我记得以前看过一本自称集科学、娱乐、探索为一体的书,上面说到女人一旦献出自己的肉体,尤其是自己的初夜,情感上会不自觉地会向该男子倾斜,学术上叫“性意识的忠贞”。我当时看完这本书后,一度认为作者乃是采花大盗兼自恋幻想狂,现在想来,这本书确实是有科学价值在的。只不过我这“意识的忠贞”姗姗来迟或者先天性发育缓慢,并没有让我第一时间感受到,但终究还是露出了尖尖角。

我想它发育不良是有理由的。从小到大我对帅哥的单身原则执行得比军规还严格。这种原则出自我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婚姻的完全认同与追求。如同我的父母,即便是媒妁之言,婚后也要举案齐眉、相濡以沫。而原则誓言这类的东西大概存在着,就是为了让人去打破的。现在我好不容易在我韶华未逝时开出了一朵桃花骨头,却终是个注定遭人唾弃、我所不齿的烂姻缘。

林大人从容地蹲下来,垫起我的下巴往旁边歪了歪,看着我的一侧脸有些生气:挺好的一张脸被打歪了,一个人逞什么强?

我不确定我的脸是不是真的被打歪了,我猜测这很有可能是林大人生硬地把我的脸掰向他导致的角度问题。本来在挨了一巴掌后脑袋就有些糊涂,刚才又有些不同寻常的发现,思维更加混乱,胆子也大了些,平时不敢顶嘴的我也犟着说:你以为我愿意一个人逞强吗?一个单身北漂族孤苦伶仃,换个灯泡修个马桶都自己来,不逞强就没法生活。生活着生活着,逞强就变成了一个习惯。这个习惯很可怕,那又有什么办法?等我坚持不下去,我就回老家,接受我妈的安排,相亲结婚生子,一了百了……

我说这个的时候本来是愤恨的情绪,但说到后来,我自己也感觉到自己的可怜之处,到最后竟差点弹出几滴热泪来。那女人的一巴掌打得我耳鸣阵阵,也没打得我落泪,倒是林大人刚才那一声埋怨责怪让我委屈极了。我大抵明白,那中间的30场恋爱为什么我能毫发无伤,只不过因为我未曾真正期待。人有了期待,便学会了计较,一有了计较,就有了失望,一有了失望,就得了伤痛。而能让你受伤的,永远是那些住在你心房里的人。那30个男人不曾掌握打开房门的密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比较人生中的两次心动,我想打开心房真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就跟一个复杂的密码锁一样,错了一步,哪怕一小步,都无法正确开启。

我很少在外人前面表露出一些消极情绪出来,但今天情况确实特殊,我委屈地控诉时,竟有些期待林大人能将我揽入他的怀抱,揉着我的头发跟我说“以后不要逞强了,以后有我”之类符合所有言情小说男子怜香惜玉的情景。林大人却是将眼睛眯了眯,看好戏地说:你前一阵子不是说你和你的初恋相逢,都见了父母,快要结婚了吗?

我大概知道为什么我考上的是临西学院,而林大人和周林林都是能考上北大清华的天子骄子了。因为他们两个人的记性都很好。记忆力果然是个很重要的东西,不仅仅只体现在四六级考试中。而我的长项是遗忘。当初我看韩国悲情电影《我脑海中的橡皮擦》时,生怕自己会和剧中女猪脚一样,得上阿兹海默氏症,将人事过往忘得一干二净。但后来我知道,只有名人才能得上各种名称比病情更诡异的病,老天是不稀罕让我们这些平民小辈得的,我就释然了。

我因为头痛得厉害,无法跟平时一样信手拈来一个故事来圆谎,只好任由林大人一脸满足的邪笑。

林大人看了看我脏兮兮的衣服,说道:我看灾难片也别看了,你整个人长得就是一副灾难。我们去楼下买套衣服吧。不然都以为我家庭暴力了。买完衣服去趟医院看看你的脸。边说他边将我扶起,扶起的同时,他还转头朝林思聪笑了笑。

事后我想,我这个意外全要拜林大人没有全心全意助人为乐的精神,在关键时刻开小差所赐。我在起身的瞬间,平衡感跌到这辈子的谷底,我朝天一仰,手却牢牢地拽在林大人的手里,林大人本能地用力一拉,我又朝前前扑去,脚下是一片湿滑,我一个趔趄,最后跟表演杂技般,悬空正面朝向另一侧的柱子落去。这真是诸事不宜的一天啊。脑袋瓜子落柱子的瞬间我想:小说里都是白衣胜雪的侠义之士英雄救美后,英雄春光灿烂,美女波光流转,两人飞过郁郁黄花,青青翠竹,背景便是琴弦撩拨,泉水叮叮的唯美画面。到我这里,话本怎么就变成英雄落井下石,谋杀美女了呢?

我眼前再度一黑,却再也不像原来那么好运,立刻能清明回来了。

回忆

睁开眼,看见白花花的天花板、白花花的灯还有白花花的墙。这一切还真是熟悉。

一些往事总是被刺激着让我回忆起,那些久违了不知不觉在时间中沉淀了的东西彷佛被搅拌棒一搅,一些早以为故往的小事,还有不经意的瞬间都浮出水面,如同被开水滚泡的新茶姿态优雅地升腾起来。

上一次打架是是因为简尔。那时候简尔和王轩逸刚成为男女朋友,我对王轩逸还没有动心,一切如同蓝天白云般那么美好、清新,就像是那些画面亮丽、纯粹柔和的校园青春电影。

那时,我和简尔去逛街。临西这么小的城市其实没有什么好逛的,所谓逛街,就如同少林寺和尚下山一样,只是表示我们从大片林子里出来放放风。简尔因为得着了王轩逸这样的临西百年不遇的美男子,心情好得跟林学院整天叽叽喳喳的麻雀一样。而我作为红娘,也受到简尔的一级待遇,迅速成为她闺蜜中的闺蜜,死党中的死党,连牵手接吻之类的细节都和我仔细分享。我毕竟年长她两岁,听这些的时候,即便眼红心跳又偷偷嫉妒向往,也要装一副知性又理性的态度,既要祝福他们,也要指导下一步走向。我很担心万一他们出去开房,简尔也会让我帮她规划,开房后还得向我全程报道。那时我看的小说都很正统,描述到接吻已是极限,讲到上床便是朦胧得不能再朦胧,大概说一句亵衣落地之类便让读者自行想象了。我虽有高中生理卫生课的理论武装,但要让理论联系实际,知性理性完美结合也难为了些。所幸简尔没有跟我咨询,也没有跟我报道,到目前为止,他们上没上床,也是个未解之谜了。

临西因大面积的植被面积空气永远都很新鲜湿润。我和简尔走在一条安静的乡间石子小路上,旁边的小树丫一头青绿,单行马路两侧还开了些紫色小花。因为场面过分温暖和纯情,我甚至以为,在这小石子路上,不来一段美丽的邂逅,真是辜负了上天的安排。

老天确实是安排了一场邂逅。我们邂逅了她们,她们拦截了我们。我们跟她们不期而遇,她们守株待兔了我们。这太像韩剧里才能看见的大姐大率领一众高丽本色女子为难女主角的场景。

我以为我们临西林学院民风淳朴,即便附近为学生情侣准备的日租房生意如火如荼,我也坚信这最多说明我们学院是淳朴又热情的学校,万没想到还有聚众打架斗殴的事情发生的。但我当时有些小兴奋,心想我碰不上韩剧里的痴心帅哥,至少有英勇保护女主角、讨人欢喜的女三号角色了。

简尔有点慌张,哆嗦着问她们有何贵干。

我在心里想,她们要是说一句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马路钱也太破坏我的想象力了。

她们果然不负我望,骄傲张狂的那位领头大姐说了句:离开王轩逸,不然让你的下场如同这树枝。

这位领头大姐大概也是一个武侠迷,自以为将树枝一手折端的样子很有震慑力。而我想,她要是发功将这树拦腰截断,才能达到书里描述的猖狂效果,不禁有些失望。

简尔冰冷的手紧紧握着我的,又哆嗦地说:王轩逸知道这个事情后,不会放过你们的。

我深深佩服简尔,居然关键时刻应景地说出言情小说常用语top10,将她自己塑造成一个为爱奋不顾身又坚贞不屈的形象。但是说句实话,这种威胁跟“下辈子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一样不保险,要是说话底气再不足些,反而叫人嘲笑。

领头大姐果然鼻息一哼,上来就甩了简尔一巴掌,说:胆子还挺大,也不看看是威胁谁。

我作为一个护花使者,立刻甩回领头大姐一巴掌。而且我个子比她高些,居高临下的拍掌力道容易大,大得我手都有些发麻。

我最后悔的是那年我留了一头及腰的长发,将弱点完全暴露在敌人面前。后面的三个女生一看大姐被欺负,立刻毫无章法地扑上来抓我的头发。本来很有气势的开场立刻演变成一场妇女群众之间的斗殴。我因为从小初高中都要检查指甲,养成了不留指甲的好习惯。而对方可能小时候没有养成这么好的卫生习惯,或者进了临西学院之后将好习惯忘得一干二净了,指甲长得跟准备练九阴白骨爪一样,一抓一个准。

我毕竟出身于军人之家,战斗力与生俱来地强。虽然我的头发被拽得生疼,我的手脚却还是灵活,我踢飞了两个女生后,另一个女生不知从何学来的古怪招式,从远处助跑而来,挂到我身上,跟我来了个熊抱。我一时看不清前面状况,那位大姐大立刻抓向我的脖子。

大概刚才我的动作比较凶猛,她们忘记了今天打架的最终目的,所有人都面向了我,徒留简尔一个人在旁边哭喊着: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我的脖子火辣辣地疼,推开眼前这位熊抱的女生,将大姐大的手臂往她背后一转,大姐大跪膝在地。旁边被踢飞的两个人一个过来解救大姐大,一个跑过去揍分贝太高、分散斗殴注意力的简尔。简尔立刻发出惨烈的叫声,让我一时失神,我被踢倒在地。

就在此时,我忽然想到,我的包里还有一把水果刀,还是今天在临西小商品市场清仓甩货的时候花5块钱买的。锋不锋利不好说,但至少吓一吓人还是不在话下的。

我迅速起来抓着大姐大的头,将明晃晃的刀架在她脸上。众人的打斗声、简尔的哭喊声戛然而止,整个世界清静了。

其实我拿着刀的手一直在发抖。人要不是被逼到份上,绝对不会拿出杀伤性武器。今天5块钱的水果刀最终将一场赤手空拳的战斗升级到械斗,真是让我意想不到。

这拨女生大概看见我脸上渗出的血丝还有脖子上的一刀抓痕,最主要是我手上握的刀太惊心动魄,不甘心又无奈地撤退了。

我看着她们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双腿忽然失力,跌坐在地上,手还不自觉地微微颤抖。旁边的简尔头发凌乱,彷佛爱国电影里那些被日本鬼子蹂躏了的黄花大闺女一样嘤嘤哭泣。

我猜想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于是拾掇了一下,又将简尔拉起来,奔向附近的医院。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内伤,也不确定简尔有没有,还是检查一下会放心一些。

到了医院后,简尔第一时间给王轩逸打电话,因为手抖得厉害,她把手机设成了免提,那边的声音刚一接通,简尔就泣不成声,半天顺不成一句话。

王轩逸本来还耐心地问,但我怕再有耐心的人听电话里哭半天不出声也会崩溃,只好在旁边有气无力地说:那个,简尔被人打了,你过来一下。

王轩逸顿了顿,说:你是张耀华?你被打了吗?

我想王轩逸真是个理智又热情的人,这个时候还有工夫搭理女朋友的朋友,我捏着电话说:恩,都被打了。你到中医院来,顺便带些钱。

那边就一个“好”字,电话就随即挂断了。

临西果然很小,没过十分钟,王轩逸就出现在我们眼前。看到我们两人狼狈地坐在医院的静候室里,什么也没问,立刻跑去挂号。

有了帮手后,我们很快就看上了医生。伤不重,医生建议住院输两天液,帮助恢复。我有些犹豫,想着医生容易夸大事实,自从医院黑幕曝光后,我总觉得医生的话可以打折听,大概只要输半天液我们就没问题了,关键是我银行卡里只有三四百块钱,而这个打架的事情是死也不能让我父母知道的,不然受的伤估计比现在还要重。

王轩逸真是个疼惜女朋友的好男人,医生说两天,他硬跟医生说,住个一星期,来个全身检查再慢慢调养。估计这样才能显示他对此事的高度重视。

我想我好歹也比简尔多受了好多拳,她要是住个一星期,我按比例不是得住一个月,我立刻拒绝,说我伤得不重,恢复能力也强,吃点药就过去了。

没想到王轩逸不由分说地说:你住你们的,钱我来负责。

既然这样,我就由着他了。毕竟我是为了他的女朋友受的伤,我受之无愧。

将我们安顿到病床上之后,王轩逸忽然中了邪一样回过神来对着简尔发脾气:不会打架就跑啊,跑不动至少给我打电话啊,打完了之后才知道告诉我,我就这点用处?

他这么怒气冲冲地发着火的时候,眼神还不自觉地飘向我。我心想他心底肯定在埋怨我,没有及时跟他通风报信,让他的女朋友受伤,又不好直接说话,采取了这么迂回的方式。于是我轻轻摸了摸伤口说:你该高兴才对,这么多人为了你打架,真神气。

王轩逸被我这么念叨一句,拉了一张马脸,转身给我们买水去了。当时我感叹幸亏我不是他的女朋友,不然我得被教训个半天。

但王轩逸的话对简尔来说是甘之若饴。所以说恋爱中的女人比较贱,被骂了还乐不颠地跟我说他男朋友很男人。我心里想着我们挨打的时候你那男人连块肉也没献上,要说有男人味还不如我这位护花使者来得血性。我当然没有把这番话说给简尔听,只是笑着说:王轩逸跟电视里演的一模一样,看着吧,明天你喊几声痛,他肯定会跟那位深情的尔康那样:你哪里痛哪里痛,我真希望自己能替你痛。说完我还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一下尔康的一张一合的大鼻孔,惹得简尔笑得花枝乱颤。

也不知道简尔是不是被打坏了脑子,还是说热恋中的人一般都容易没脑子,第二天王轩逸拿着一罐营养品过来,还没等王轩逸说什么,简尔就在那边喊疼。

王轩逸望向我,又望了望简尔,跟简尔说:你看别人受的伤比你重那么多,也没叫,你一点皮外伤就忍不了,受不了疼以后就别打架。

他这么一说,让我意外又后悔,今天晚上我怕又要做知心姐姐宽慰人家了。而且这话很容易让我引起误会,说得我皮糙肉厚,这么经打,还鼓励我以后继续参与打架一样。

王轩逸说完这话,大概觉得这话说得有失逻辑,又补充说:我的意思是,别的东西都能想办法弥补或者分担,唯独疼痛这类的事情要自己扛,别人只能在旁边看,丝毫没有办法的。所以为了爱你们的人,你们也要爱惜自己。

说这个的时候,王轩逸的眼神飘渺又真实,幽怨地一声叹息后,他拿出口服液,插好吸管,给我们每人一支。

我抖了抖鸡皮疙瘩,觉得今天我这个电灯泡做得太过夺目,我深深希望自己变成这屋里的一个静物比如床柜子盐水瓶什么的,而不像现在和他女朋友共享一盒口服液,还共享此类麻人的情话,耽误了人家的拥抱或深吻顺利进行。

于是在此之后,每天王轩逸来看简尔,我都假装深睡,侧卧对向阳台,看着白花花的墙,白花花的灯,还有白花花的天花板。王轩逸在医院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只好每天跟睡神一样,有时候真的睡过去了,有时候却是灵台清明。然而我装睡神的时候,我再也没听到那些动人的甜言蜜语,偶尔会听见王轩逸轻轻叹息,轻手轻脚地将稀粥搁在小桌上,叮嘱简尔给我留一份。我只好宽慰自己,大概我睡熟的时候,他们才会说点情话。因为简尔说,我睡死过去会发出轻鼾,在这些轻鼾的保证下,大概容易让他们放下些心防。白天睡得多了,晚上我会很清醒。无聊得厉害,我就会将保温桶里的粥喝个干净,然后偷偷在保温桶下面写一句“谢谢,粥很好喝,要是有皮蛋瘦肉粥就更好了^_^”

喝了好几天的皮蛋瘦肉粥后,我们就出院了。

要不是血盆女子那一巴掌,我的记忆快要将这段大一往事格式化了。

医院

过了六七年,我又被了扇了巴掌,又住进了,这充分说明,历史是可以重复的。

灯光下,林大人坐在病房的一角看报纸,林思聪头枕在林大人的膝盖上。两人看着一份报纸,林大人看财经版,林思聪看娱乐版。白色的灯光洒了满满一屋,将林大人的面容棱角揉平了不少,在窗外夜色的映衬下,显得柔和又从容。丘比特大概是个调皮的少年,8年前他一走神,忘了帮我把爱神之箭射向彼时单身的他,没能让我见着这样的月华如水、蓝颜如玉,青春朦胧地动一动芳心。等丘比特长到了叛逆期,又让我这颗年迈孤寂的心中意了8年后的他,仍是一副红颜祸水的模样。可惜这样的中意因为他的一纸婚姻变得丑陋又卑微,我注定是要走向暗无天日,独自发酵直到酿出酒香也无人问津的不归路。

没有在对的时间遇上他,真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外面过道里传来张靓颖“这该死的爱”的手机铃声,听这歇斯底里的音调,此曲大概又是描述爱得死去活来、无法自拔,拔了又拔,将拔未拔,随时准备要去殉情自杀的一首歌,真是警醒得很。我想在“动心”升级成疯狂的爱情之前,我要扼杀并埋葬它,让它该死到底。

林大人忽然抬头看我,漆黑的眼睛还有不确定的味道。刚好我也盯着他出神,我们两人四目相对,久久没有移开,好像在酒吧里玩比赛谁能盯对方眼神更久的无聊游戏。林大人的眼神黑得清澈,如玄色的绸缎,在这暖色中妖艳地展开,既单纯又性感,既像吹着口哨的无邪少年,又像拉着大提琴的深沉男人,我顽强地负隅抵抗了会儿,终究缴械投降,将目光顺势掠过林大人,投向他身后厚厚的夜幕。

林大人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的凳子上。

我因为刚才瞪眼比赛败阵下来,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来掩饰这样的尴尬,我看着盐水瓶问道:我怎么在这里?

林大人的声音很平和:妖子,是脑瘤。

我本来还在假装自己一副很傻很天真的表情,但后半句话虽然只有寥寥几字,却说得惊天地泣鬼神,足够让我错愕地转过头看着林大人:什么?

林大人重复了一声:CT扫出来,你有脑瘤。

就跟电视图像突然失去信号一样只剩满屏的雪花点和刺耳的杂音,我脑子一片空白。空白好久之后,才意识到现在脑子能空白这么久,果然是有脑瘤的征兆了。我悲从中来,想到自己曾认定会有一个又帅气又多金又腹黑又深情的完美男人拯救我这株大龄女青年,可是我发生了一夜情,处女终结者却有家室;我替好友打架,好友的男朋友却没有因此将视线转移到我身上;我患上了脑瘤,死之前不曾有个欧巴背着我漫步海滩看夕阳。别说一起去看流星雨,活了27岁,连颗流星也没见过,倒是曾有过半夜误将楼上扔下未完全熄灭的烟头当做流星许过愿的经历。事实证明,言情作品看多了,脑子容易出现以上这些精神问题,现实中,我的一生中没有爱情片,更没有偶像剧,连湖南卫视山寨偶像剧的命都没有,最后只能是一出毫无情节波折、生命因脑瘤画上句号的超现实主义风格的纪录片。

纪录片超现实的风格体现在宣布这个脑瘤消息的不是别人,正是由女主角暗恋的有妇之夫泰然处之地说出来的。这部纪录片虽然没有狗血的言情成分,但是有这样的反转剧情作为点睛之笔和令人哗然的结局,不失为一部优秀的影视作品。现在所有东西要讲究个创新,各个电影节上电影放映滥了,纪录片终于开始广受青睐和好评。我想我要是在弥留之际将我的一生拍成个记录片,因了这个结局,也许在什么多伦多电影节上大放异彩也说不定。现在英镑也值钱,我把这笔奖金给我那老来得子最终也逃不开白发人送黑发人悲惨命运的双亲,算是尽了孝。

我觉得在有生之年尚有这么一件有抱负有理想有意义的事情待我去做,死就升华成了重于泰山的大义,于是我很是镇定地问林大人:林子松,你坦白告诉我,我这是不是晚期?

林大人很是失望地说:你没有什么想交待的?

我诚实地道:这得取决于我活多久,够不够我做那件有意义的事情。

林大人又有些欣喜地说:什么有意义的事情?

我又诚实地道:赚钱。

林大人的表情大多数时候是面瘫的,很少大笑,很少恼怒,从来不说脏字,连口头禅也没有,以上林大人失望和欣喜这些丰富的表情,只是从他微微皱眉和舒眉中推断出来。但是林大人在听到我这句“赚钱”之后,他终于有了些人生该有而且大家轻易就能看出来,而不用费脑解读的面目来。他一脸嫌恶地说:你脑子里长的不是瘤,是狗头金啊狗头金。

我挥舞着没有挂盐水的手,生气地说:死之前还不给我爸妈攒点钱啊。又不是你得了瘤,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林大人看到我的反应后,静如死水地跟我说:脑瘤的事情骗你的,有瘤也被你这底气压死了。

我盯着林大人三十秒,在这三十秒内我想了扎针投毒剥皮抽筋剔肉去骨等无数种杀人的方法,最后我忍无可忍,气吞山河地朝着过道喊:护士,我盐水瓶里没水啦——

林思聪捂着耳朵跑过来,爬上床,踮着脚按了按我床架边上的铃,又乖乖地爬下床,跟我说:妖子阿姨,晚上我陪你好不好?

我的气总算顺了一些。我实在是没想到一个33岁的成年人还有精力跟病床上的人开这么大的玩笑,真不怕被雷劈。还好小家伙足够成熟,没有像他父亲一样幼稚。

林思聪大概还有些愧疚之意,我向他表示感谢的时候还有些扭捏:妖子阿姨,以后等我长大了,我就保护你,肯定不会再让别人打你了。

我感动地说:你要是觉得对不起我,再大个10来岁,等你初步具有民事责任和行事能力的时候,就可以以身相许报恩了。

我说这个的时候,纯粹只是以开玩笑的心情说而已。但是说完之后他们两个集体抖了抖,林思聪的眼神里又露出了刚才鄙视完他爸的眼神,还夹杂了一丝绝望。

本来是可以指责林大人的大好机会,却因我一句猥琐的话,将这个大好机会白白废掉,现在这个冷场的局面,让我不得不再找一个话题继续:既然都动手了,为什么轻易放过那个人渣?

林大人说:刚才只有两种解决办法。一种是不还手,然后报警。警方解决办法是私下协调解决,要求对方赔付你医药费;第二种解决办法是你还手,然后对方报警,警方裁定办法仍是私下协调解决。当然协调之前,你也可以走法律渠道慢慢解决,但没几个月下不来结果。我替你想了想,还是先一拳打回来比较划算。

我觉得他说得很是专业,又鉴于最后一句总结得很符合我的逻辑,所以赞许钦佩地看着他,想着我们如此心有灵犀,不做情人实在可惜。

没想到我这想法还未开成一个花骨朵,林大人给自己倒了杯水,接着说:医生说没大碍,等挂完这盐水,我们就出院吧。

记得当初我和简尔在医院的时候,王轩逸一脸紧张,看到我们的伤势后,坚定且无理地延长了住院时间。要不是那个中医院是一个人民机构,而收购一个人民机构花费的时间差不多可以重新建一个私人医院,也许他当时跟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很狗血地来一句:本少爷将这个医院买下来了。因为我相信,按照中天集团贵公子的实力,这种事情确实是随便一挥手的事情。

看到如此淡定地林大人,我很不甘心地争取到:你难道不让我多住几天观察观察吗?让医生多开几盒脑白金也行啊。

林大人继续淡定地说:吃了脑白金,脑残得更厉害。

回忆

盐水挂到凌晨一点,我脸上的肿消了个大概,估计再休息一天,就可以照旧上班了。对于这个结果,我非常扼腕叹息。住院吊盐水这种事最好发生在周一,然后顺便让医生开一个三到四天的病假条,这样恢复上班后再上一两天班又是双休日了。可惜事实却是,住院发生在周末,而且还在老板的眼皮子底下,让医生发慈悲开病假条的机会等于零。这场斗殴发生得也忒不懂事了些。

回家的路上,林思聪已经睡着了觉。林大人将他横放在后座上,并让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我想了想,小孩子放在后座上不太安全,又将林思聪抱在怀里,钻进副驾驶的位置。小孩沉是沉了些,但总放心些。我有了些困意,但是想到生平第一次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而平时这个位置也许是林夫人的专座,而抱着林思聪的也应该是林夫人,有些鸠占鹊巢的讽刺,心里又清醒了些。

林大人关好车门,看了看我,欠过身来将我的安全带扣上。他的头从我眼下钻过,鼻子尖闻到若有若无的古龙香水,这不禁让我回忆到宾馆的那个晚上,依稀记得也是这个味道,两人的距离也是如此贴近。然而此刻即便没有怀里的林思聪,我也不敢伸手抱住怀里的他,他更无心抱住同侧的我。本来我想感叹一下时过境迁,后来又想到当初的林大人也是无心抱我,人家一成不变地站在原地,只是因为我的心乱了,就像唯心主义说的那样,风吹旗摇的时候,不是风动、不是旗动、而是心动了。

林大人边扣安全带边说:其实你刚才可以直接坐在后座上,这么折腾着抱出来,又钻到前面,你也不嫌累。

我一下子愣住了。莫非我真是被撞得脑残了?怎么就非要坐到前面来了呢?还是说我潜意识里对副驾驶这个位置有着独特的想法,非要坐上一坐呢?

林大人看我不回答,笑了笑,和气地说:要是孩子太沉了,手酸了麻了受不住就说一声。我也开快些。

安全带插入卡槽后发出“哒”的一声,林大人又正襟危坐专心地看着后视镜倒车了。

我看着玻璃窗外的夜色。因着那些未曾融化的白雪,今夜特别亮堂,趁得月色也是灿烂。北京的空气污染重,星星出现的几率和日环食差不多。即便万里无云,抬头也只能看见一片苍穹,没有了星星的碎钻光芒做点缀,让今晚如此耀眼的月亮成了一个孤独的女皇。车里放的是陈慧娴婉转优雅的《千千阙歌》歌声淡如菊,摩挲着流年,揉搓过世事:来日纵是千千阙歌 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是千千晚星 亮过今晚月亮 都比不起这宵美丽 都洗不清今晚我所思 因不知哪天再共你唱。

林大人笑着问我:想什么呢?想“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转过头来看林大人:月亮怎么代表得了我的心?阴晴圆缺,变幻不定,我可是磐石无转移,蒲草韧如丝,即使妾有意,郎心如铁,我也是要变成太阳将郎心溶化成水的人。

林大人风驰电掣地开着车,保持高速的同时,还有时间转过身来盯着我:没看出来你这么执着啊。

我哈哈地干笑:我就是这么随便一说。我也得找着个郎心让我来溶化是吧?

我确实是随便一说,我其实很想让自己和月亮一样地多变,这样喜欢上一个有妇之夫也许就不会有太多的困扰。

林大人干净的手指在方向盘上习惯性地敲鼓点,听了我的话顿了顿,不做声地将车拐了弯,驶进了我的小区。

这医院离我家也太近了点……

我出了车门,礼貌性地送走林大人。转过身,却看见小区健身跑道上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晃动,定睛一瞧,却是王轩逸。

王轩逸走得极慢,一点也不像跑步的样子,他要是再拍个双掌,就跟早晨六七点钟起床参加晨练的老太太一样。我觉得王轩逸的运动方法在年轻人中实在太过少见,尤其是这大半夜的冷天,他穿一身白衣像游魂一样飘荡着,要不是我们全家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还有我为了找出无神论的依据,阅历无数个恐怖片的教案基础,怕也是要被吓得健步如飞地冲到楼里去的。

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声招呼,后来想想也许人家挑这个时候散步,可能跟古人练功一样,选在特地的时候出来从天地宇宙空间、日月星辰及万物之中采气养生。于是我将头一转,迅速地迈进了楼道。

周日在床上浑浑噩噩度过。我想起以前看的一份报道里说,如果你觉得日子过得快,说明你是快乐的。因为人有了充实感,便会产生快乐的情绪。我想我这一天过得真是快乐,一睁眼都已经是晚上七点,真是白驹过隙,好大的缝隙啊。

起床收拾一下,寻摸着要不要吃点东西,林林就打来电话,听到我有气无力懒洋洋的一声“喂”,林林就劈头大骂:你说你以前是腐女也就算了,怎么彻底沦落成宅女了?不怕发霉了吗?

我刚想问她有何贵干,她又滔滔不绝上了:我代表月亮拯救你来了。今天姑奶奶我生日,我们到你家打麻将吧。

我想问为什么她的生日要到我家来打麻将,而且到我家打麻将也摆脱不了我宅女的身份,哪有拯救的意思?这逻辑整理清楚后,忽然想到前一阵子她刚过了生日,我还花了小半个月工资给她买了套塑身内衣,现在信用卡里的最低还款额还有它的贡献呢,所以大声地说:你丫几个生日啊?投了几回胎啊?

林林在那边严肃地说:今年三个生日。一个阳历,两个阴历。今年有闰十月啊。老天对我太客气了,礼物就免了,打麻将的时候送点财就好。寿星最大啊。

我问:你老公儿子呢?结了婚怎么也不老实点?

林林说:他们两个都去美帝国了。

我继续说:你不怕方予可在美国遇上个金发女郎,回来后把你休了?

林林说:所以我不是把方磊派过去了做间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