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帐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在分别又败给了处罗和蒋敬业之后,乌维迫不得已又一次带着大家迁移。每一次,队伍都比从前短一些。

便是谢玉璋,都损失了一些人口。这是战争中根本无法避免的情况。

被蒋敬业追着打,王帐中开始有了不同的声音,有人提议向处罗可汗投向归附。

谢玉璋知道之后,在夜里哭泣。

乌维惊醒,问她怎么了。

“我害怕。”谢玉璋道,“俟利弗以前说处罗是他最大的敌人。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已经无法弥合,决不能让处罗翻身成为胜利者,否则,一定会杀光阿史那氏的男人,灭绝这英雄的血统。”

父汗说过这样的话吗?

在谢玉璋的抽泣声中,乌维想起了父汗高大的身形、英武的模样,恍惚了。

也许吧,也许说过吧。

谢玉璋伏在他肩头哭泣:“而且他一定会把我抢走,让我成为他的女人。乌维,我不要,我们中原女人是要从一而终的。你是我唯一的男人,我不想有其他的男人。”

乌维似乎能想象到那画面,被父汗压制了许多年的处罗对他挥起屠刀,又将谢玉璋扛在肩头,在她的哭泣尖叫中,踏着血与火,踏着族人的尸体胜利归去。

那个向处罗投降的提议最终被否决了。

草原此时是一片混乱。

没了汗国王帐的压制,处罗的铁骑踏出了天山,四处征伐,不断的扩大地盘。尤其针对汗国王帐和分裂出来的三王。

乌维和屠耆堂的仇恨也越积越深,无法化解,每遇见也是刀兵血火。

蒋敬业最可怕,他谁都打,只要是草原人,都打。所有人只要看到中原人的旗帜便都知道要迎来一场恶战。但分裂的汗国,混乱的草原,没有谁能扛住大穆八万精锐王师。

蒋敬业尤其是追着乌维打。乌维不论怎么迁移躲避,他总是能追上来。

众人都觉得这是因为乌维依然顶着漠北可汗这名头的缘故,没有人怀疑过王帐会有人给蒋敬业通风报信。

赵公主?那怎么可能呢。

她是赵国的公主啊,大穆灭亡了赵国,与她有亡国破家之恨。她跟蒋敬业该是仇人。

“告诉蒋大人,请再给我些时间,”谢玉璋对密使说,“我会尽力游说王帐向大穆投诚归附。”

密使道:“大人请殿下务必保重自己。”

谢玉璋道:“好,多谢他。”

蒋敬业与谢玉璋商议,是否由他开口向王帐索要赵公主。

这提议被谢玉璋拒绝了。

谢玉璋有她自己想做的事,她不想如前世一般,被当作货物或者战利品押送回云京去。

“这一辈子,”她对林斐说,“我要自己堂堂正正地走回去,我要骑着马踏入云京的城门,昂着头走进宫城。”

谢玉璋游说乌维向蒋敬业投降,归附中原。

但这对乌维来说,和向处罗或者屠耆堂投降一样不能接受。

因为阿史那俟利弗曾经对他的儿子们说过:中原是我们的粮仓和库房。没有粮食了,我们去中原抢。没有棉衣了,我们去中原抢。没有女人了,我们去中原抢。中原人只配做我们草原人的奴隶。

这一次,他是真的说过。

但蒋敬业和谢玉璋里应外合,他追着乌维打,将乌维打得如惶惶丧家之犬,又有处罗可汗像饿狼一样也死死咬着乌维,隐隐如谢玉璋所说,要将阿史那部族置于死地的模样。乌维的心防终于全线溃败,两害相权之后,他决定向蒋敬业讨饶。

他喝得酩酊大醉来到谢玉璋的帐子里,谢玉璋扶他躺下,给他水喝。

乌维从不对女人使用暴力,喝醉了顶多是哭,大部分时候都乖乖睡觉。他喝醉的时候,谢玉璋也不怕他。

她挥手让女奴和侍女们都下去,不让她们看到乌维酒后哭泣的模样,维护他作为可汗的尊严——虽然她帐子里的侍女们都对这个事早就心知肚明。

她们都退回小帐去了,外帐里也只留下了林斐。

“宝华,宝华!”乌维果然哭了,“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你啊……”

谢玉璋有时候对他也是真没办法,只好哄着:“我在这里呢。”又喂他喝了几口水。

她起身再去倒水的时候,乌维哭泣:“我没有办法,蒋敬业太狠了,我只有把你送出去……”

谢玉璋的身形冻住。

白皙娇嫩的手放下银壶,长长的凤眸转过去凝视床上哭泣的男人。

谢玉璋走过去坐在床边,轻轻抚着乌维的胸口:“把我送给谁?”

乌维哭泣:“送给将敬业……我也不想……我真的不想……”

“他喜欢女人,宝华,他一定会喜欢你。”男人哭泣说,“你这么美丽,一定能让他心软,放过我们。”

谢玉璋的手移到了他的喉咙,轻轻地说:“乌维,不要做这样的事,把自己的女人送给别的男人,是所有男人的耻辱。乌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我,你不会这么做。”

可乌维哭泣:“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对不起……”

谢玉璋沉默许久,轻声道:“那好吧。”

她的手轻轻地抚着男人的喉咙,令酒醉的男人感到恶心,胃里的食物翻疼,向上涌了出来。

“呕……”乌维想要翻身呕吐。

但是他没能翻成身。

谢玉璋抓起了填满云朵花的枕头,用力按在了他的口鼻上!

……

生活在逍遥侯府的那些年,我在佛前念经,并没有放空脑子。

正相反,当我反复吟诵着每一句经文的时候,过去的人生便一幕幕在我眼前回放。

所以那些年,我一直在思考,为何自己的人生会变成这样。

慢慢地,便看透了。

在那样的大势下,每一个人对每一件事的抉择,其实都有动机,都有苦衷,都有无奈和疼痛。

所以我……其实不恨。

正如我知道,哭泣着告诉我要把我送给将蒋敬业的你,也有你的恐惧和无力一样。所以我这几年,致力于改变你我的收场。

奈何,我一个小小女子,身单力薄。蒋敬业比前世尚少了两万雄兵,依然还是把你逼到了这个份上。

我不恨你病急乱投医,竟将求生存的期望寄托在我一个小女子身上。

但我恨的是,我已经如此努力,事情竟还要重演。

唯这一点,我绝不接受!

今生的我,当然要回云京去,那里才是我的故乡。

可我,决不这样狼狈地回去!

当我踏入云京城门的时候,将是我将摆脱赵公主身份的时刻,我不再是宝华公主,我就是我——谢玉璋。

呕吐物充满了食管、口腔和鼻腔,乌维拼力挣扎!

他虽然醉了,依然有女人无法抗衡的力气。谢玉璋骑到了他身上,也几乎要按不住他!

乌维的手抓到了谢玉璋的头发,抓散了她的发髻。身体挣扎着,要将谢玉璋掀下去!

便在这时,林斐担心谢玉璋一个人照料乌维费劲,掀开了内帐的帘子。

眼前的情景,令她瞳孔骤缩!

但林斐不作二想,在看清内帐情形的一瞬间,便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捉住乌维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按住他!

两个人,四只手。

四只看起来柔弱纤细的手,皮肤柔腻,毫无瑕疵。

这四只手合力,终于捂杀了谢玉璋的丈夫,漠北可汗阿史那乌维!

谢玉璋和林斐松开手,四目无声对视。

☆、第 92 章

谢宝珠以为,她和邶荣侯李卫风的交集于十四娘的事情之后便该结束了。她没想到李卫风居然大剌剌地跑到她家里来了。

“借个灶。”李卫风说, “到附近打猎, 也没什么好猎物,就几只野鸡。正想着找个村子借个灶台炖了, 哎哟,看见老邱了!一问, 老邱说来看你们。我这才想起来,离谢家村不远了啊,真是巧啊!那就别去别处了,就来找你吧。”

一个人若是提起一件事的时候,描述了过多繁琐无用的细节, 不用怀疑,他在心虚。

邱八八面无表情。

他的车子都快到谢家村了, 他现任东主突然带着人从树林里窜出来,宛然一副埋伏了许久的模样,还大言不惭地说“老邱啊, 怎么这么巧”。

谢宝珠不动声色, 收拾石桌上的书, 道:“八伯帮我招呼侯爷吧, 我到后面去, 不打扰侯爷了。”

“哎,哎!”李卫风垫上两步,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能说“你别走我想跟你说说话主要是想听听你说话你声音特别特别好听”吧?

看着谢宝树收拾书, 他只能无话找话:“怎么在自己家里还戴这劳什子啊?”指谢宝珠的斗笠。

谢宝珠道:“屋里闷,外面舒服些。但我不禁晒,在外面都得戴。”

李卫风又问:“在家里不用遮着脸挺好的。”多好看!

谢宝珠道:“郑大哥说,在村里他保证我的安全,不会有人唐突我。所以不戴了。”

“……”李卫风问,“郑大哥是哪个?”

谢宝珠道:“就是驻守村子的郑校尉。”

李卫风:“……”这是监守自盗!就算还没盗成,也绝逼有一颗要盗的心!

李卫风实在找不到话跟谢宝珠说,眼看她抱着书要去后院,情急之下,从她手上拿了一本书:“哎,看的什么书啊?”

谢宝珠双手都抱着书,无力阻止,眼睁睁看他一边说着,一边翻开了那书册。

邱八八捂脸。

“哎,你这个戳子刻得不错。”李卫风赞道,“跟我家那个很像。我家那个刻的是古字,你这个也是古字吧?哎,这俩字我认识哎,邶?荣?哎,这个字我也认识哎,是府。最后一个不认识了。”

院子里安静了片刻。

李卫风兴高采烈:“真巧!你家的书上也扣着邶荣府的戳子,我的府邸就叫邶荣侯府……”

说着说着停下来,终于觉出来不对了。

连亲兵们都捂脸了。

家里灯笼、器物和车子上,都有“邶荣侯府”的标记,而书房里的书上都扣的是“邶荣府藏”的印章。

邱管家给刻了不少闲章放在书房里,虽然平时把玩这些印章的其实是邱管家自己。但侯爷看了很是赞了几句,觉得这些物件大大小小地摆在那里,让他的书房看起来很文雅,好像真有人看书似的。

他在书房里给大家伙讲排兵布阵的时候,还把那些印章都从盒子里抠出来摆在舆图上充当“我军”和“敌军”。

一物多用!

不问自取是为偷。虽然会还回去,到底还是没经过真正主人的允许。

虽然谢宝珠其实不在乎这点书钱——一个都知道要预先在别苑里存粮的人,又怎么会想不到在别处存放银钱以备不时之需呢。那些银钱细软,分了好几个地方藏匿在云京城几处不起眼民宅里,只取回了一点点放在身边花销。谢宝珠的手里,是有钱的,她只是不愿意露富而已。

所以寿王才叹陈记的点心“有钱”也买不到。是因为手里真的有钱。

但再有钱,这行为也是不对的。便是谢宝珠,都有点脸上发烧。

“便是你家的书。”她不大自在地说,“八伯会偶尔借几本出来给我看,我看完便还回去。从没有污损过。若有,我照价赔你。”

“赔什么赔,跟我客气什么!”赃物失主邶荣侯脸上笑开了花,“原来你喜欢看书呀!老邱啊,下次来多带几本书过来啊,别小气!”

邱八八捂脸叹气。

很快就到了“下次”,邱八八来的时候一脸木然,身后跟了八个亲兵——箱子太沉,得两个亲兵才抬得动一只,足足运来了四大箱书。

寿王问:“那个家伙怎么没来?”

邱八八道:“他太久没回府,府里主母闹起来,他岳父过来找他一起吃饭,他出不来。”

寿王“呵”了一声。

寿王跟邱八八也一起吃饭。

“蠢材。哪有这么干的?”寿王道,“应该每次只送一本书过来,约好了下次何时来取,下次取的时候再送一本过来。那书里再夹一朵干花,或者一片叶子,再配首诗。”

邱八八道:“是啊,当年您不就这么打动了咱们王妃的嘛。”

提起死于兵乱的王妃,寿王眼泪又流下来了:“都是我的错,不该心疼她寂寞,放她回云京。”

“都过去了,过去了。”邱八八安慰他,“先琢磨眼前的事吧。我担心得睡不着觉啊,我这东家……唉,你怎么一点不怕啊?”

“怕什么啊?”寿王擦干眼泪,啃着鸡腿说,“我什么都没了,只有大虎和这一条命,他要敢欺负大虎,我就跟他拼了这条命呗。”

过了些日子,李卫风又来了,还给谢宝珠带了个消息:“那个老郑啊,听说他调走了。新来的这个姓牛,以前是我的人,很放心。你要有什么事,就找他就行了,我跟他打过招呼了。”

怨不得郑校尉突然不见了,新来的牛校尉又对自家特别客气关照。

谢宝珠蹙眉。

“哎,看你慢得。我来帮你弄啊。”李卫风说着,从田垄上站起来——他原本是蹲着跟谢宝珠说话的,伸手去接谢宝珠的锄头。

谢宝珠躲开了:“不用,家里并不缺这口粮食,我摆弄着玩的。田园之趣而已。”

“我就说嘛。”李卫风哈哈大笑,“照你这样种地,一家子早就喝西北风了。”

阳光好,空气好,美人婀娜。

李卫风感觉说不出来的轻松开心,都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自入了云京,总有那许多操不完的心,扯不完的淡。

正开心着,邱八八来请他:“侯爷,兔子炖好了。”

李卫风每次过来找的理由也是万年不改——借灶。

李卫风于是喊谢宝珠:“吃饭啦。”

谢宝珠还没说话,丘八八道:“大娘肠胃不好,要少食多餐,她一日五餐,下一餐还不到时候。”

“我刚用过饭。”谢宝珠客客气气地道,“侯爷请吧。”

邱八八也恭恭敬敬地道:“侯爷请。”

李卫风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管家是真没眼色,怏怏地去了。

二丫蹲在田垄上嘎嘎嘎地笑。

“大娘,他可真逗。”她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土道,“大娘,他喜欢你吧,会不会来提亲啊?”

谢宝珠微微一笑,杵着锄头,擦了擦汗,告诉二丫:“他的新妇是丞相家的孙女,他还有一个女儿。”

二丫目瞪口呆:“啥?”

谢宝珠继续道:“他还有座外宅,外宅里有十个皇帝御赐的美人。”

二丫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她险些爆了,一锄头砸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坑!

“那他想干啥!我看他笑呵呵的,还以为他是个单身汉!他是想怎么着!啊!这不是欺负人嘛!”

二丫是从隔壁村雇来的。

自从来到谢宝珠身边,她长了太多的见识了,在她心里,谢宝珠是神仙般的人物。

那个姓李的是个侯爷,侯爷不知道是多大的官,但肯定是个大官。二丫本来很高兴,想谢宝珠这种病弱的身子,在她们村里根本嫁不出去,这姓李的侯爷看着是很喜欢大娘的,他们当官的有钱,不需要新妇粗壮能干活,大约是不嫌弃大娘身子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