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归附的消息也传了两个多月了,谢家村的人也从守村兵丁那里听说了。更听说前赵和亲的宝华公主居中斡旋,促成了五部归附,将要立功归来。

“你什么都知道。”李卫风龇牙一乐,道,“她现在已经在你家里了。”

一路上,他跟在谢宝珠身边,叨叨:“陛下封她作了公主,赐了公主府、食邑和田庄。”

“她现在好着呢。你不用担心她。”

“哎,我瞅你今天气色也不错,这么冷的天就不要下地了。”

“咦,你现在下地是搞什么?难道现在能种东西?”

谢宝珠跨进自己院门,便看到敞开的正堂大门里,一个年轻女郎坐在客位上。

那女郎也听见声响,见她进来,亦站起了身,走上几步,迈出了正房的门槛,站在屋檐下看她。

谢宝珠上前几步,摘下了遮阳的斗笠放在院中的石桌上。于阳光中眯起眼细看那女郎。

两个女郎隔着院子对望。

从前谢宝珠长期卧床,她又不喜欢吵闹,生平最喜欢的消遣便是读书。

她读书又和安乐公主不一样,安乐是为了走一条与谢玉璋不一样的路在皇帝面前求宠,她是硬读诗词经史。谢宝珠却是什么书都看,历史、游记、话本子……她足不出户,却知道很多地方的风土人情。史书读多了,眼界便不一样,再看那些只知道吃吃喝喝,玩乐打扮的堂姐妹们,自然而然地便不大看得上。

于是在姐妹们的心目中,便觉得她孤傲。

在谢宝珠的心目中,谢玉璋始终都还是那个被养得天真、娇贵,不知世事的妹妹。她也曾经想过,那样的妹妹,如何在漠北撑得下去?

可现在谢宝珠在阳光里凝视眼前这女郎,却发现她决不是自己那个小堂妹。

她眉间坚定,眸蕴清光,身姿挺拔如修俊青竹。她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郎。

那个天真的妹妹……已经成长成这样了吗?

那这成长的过程,必然充满了疼痛。

“回来了?”谢宝珠问。

谢玉璋凝视着这个比记忆中健康得多的姐姐,答:“回来了。”

谢宝珠上前两步,伸出手。谢玉璋也上前两步,握住的谢宝珠的手。

谢宝珠道:“去我房里说话。”

两姐妹拖着手去了后院。

李卫风却不能跟去后院,怏怏地伸着脖子探看。

寿王很不满:“今天没去打猎吗?”

李卫风:“?”

寿王道:“离午饭还有时辰呢,带你的人去看看能抓点什么回来不。”

李卫风:“哈?”

寿王道:“什么都行,兔子、山鸡,都行。”

谢宝珠带着谢玉璋去了自己的房中,叫二丫给房中茶炉添炭。她带着谢玉璋在窗下坐下,细细打量她,点点头道:“你很好。”

谢玉璋道:“姐姐也好。”

二人想起当年最后一面,两人的心愿——我们,都好好的。

两人的手便在桌上用力互相握住。

“珠珠,我已经知道你立了功,封了公主。过去的苦已经过去了,我不多问了。”谢宝珠道,“我只问你,你和天子是怎么回事?”

谢玉璋惊讶:“姐姐如何知道?”

谢宝珠道:“因我生得像你,邶荣侯第一次见我,便将我送到了皇帝面前。”

谢玉璋愣了。

她原以为这辈子因为种种变化,李固与谢宝珠只是错开,没有机会彼此遇到而已。她万没想到原来谢宝珠竟和李固竟然已经见过了。

见她惊疑不定,谢宝珠继续道:“但皇帝没有留下我。”

谢玉璋忍不住问:“为何?”

“因为皇帝觉得我和你并不像。”谢宝珠道,“珠珠,皇帝对你有情,对吧?”

谢玉璋承认:“我与他少时相识,的确曾互有过好感。”

好感吗?皇帝对珠珠明明远不止好感。

谢宝珠点头,道:“珠珠,我想劝你的是,不要入后宫。”

她道:“你与他若互相喜欢,便在宫外来往便是。不要有孕,不要生皇子,不要入宫。这是最安全的。”

谢玉璋倒抽一口凉气,她这姐姐,可还是云英未嫁之身呢,竟这样大胆。

她笑道:“姐姐,你可吓到我了。”

但谢宝珠看她眼中笑意,知道她才没有被吓到。这是远嫁去漠北,又风光回来的人,怎么会被轻易吓到。

谢宝珠也笑了:“这有什么,从前姑母们与驸马不谐的,谁个不养两三面首,逍遥快乐。”

谢玉璋道:“你在讲的可是天子啊。”

“就因为他是天子,在外面才最好。”谢宝珠道,“你有公主头衔立命,有漠北功勋傍身,这些在外面,足够你风光生活,安全养老了。但是,你若是入后宫,这些通通都没用了。”

“今上无后,二妃有子,未来,不管是后位之争,还是太子之争,咱们这位陛下的后宫,注定安宁不了。你纵封了公主,也是谢氏女,没有家族可以依靠。若只将命运系于帝王宠爱,珠珠,你生于宫闱,长于宫闱,当更明白。”谢宝珠肃然道。

谢玉璋也不再说笑。她是万料不到这位堂姐甫一见面便开门见山,直指要害。

☆、第 113 章

林斐赞谢宝珠胸有丘壑,当真没错。

谢玉璋也肃然道:“我亦如是想。所以, 已经和天子讲清楚了, 我不入宫。”

谢玉璋头脑清醒,令谢宝珠大感欣慰, 她感慨道:“珠珠,我再不认识你了, 你仿佛换了个芯子,换了个人似的。”

若说换了个人,谢玉璋想,也可以算是换了个人吧。

谢玉璋既然自己有计较,谢宝珠就放下心来。她这堂妹能给自己挣来这样的功劳, 可见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她只提醒她:“不要生皇子。只要不生,便和二妃没有冲突。男人的宠爱, 脑子清醒的人不会在意。”

谢玉璋道:“姐姐不用担心,我和陛下就根本不会有那来往。我在草原八年,再不想以色侍人。”

谢宝珠亦点头, 道:“我们谢氏女, 勿自伤, 勿自弃, 勿自辱。能站着活一天, 便站着活一天。”

“等到没法再继续的那一天,该怎么做?是玉碎还是瓦全?听从你自己的。”她伸手去拢了拢谢玉璋的额头,告诉她,“没人有资格要求旁人必须活成什么样。每个人不辜负自己便可以了。

谢玉璋道:“我知。但姐姐不知, 我若不愿,他绝不会强迫。他便是这样的人。姐姐担心的,不会发生。”

谢宝珠想了想,若有所悟:“的确,我不想与邶荣侯为妾,那位陛下也没有强迫我。”

谢玉璋惊诧。

谢宝珠便把第二次见皇帝的事也告诉了谢玉璋。

谢玉璋料不到今生竟是这样的发展,脑中再次生出那种混乱感。

“他说,他答应过别人会让你过得好?”她问。

谢宝珠点头,道:“这还是承了你的情。”

谢玉璋呆了一会儿。

当年许多事情不及细思,也没有计划,都是随手做,随口说。后来草原八年劳心劳力,和亲前的事便抛到脑后去了,全副精力应对眼前。

没想到当年随意埋的种子,竟真的开了花,结出了这样好的果。

谢玉璋道:“当年我去和姐姐道别,出来后正好便碰到他,我担忧你身体,便对他说希望你好……没想到他竟记住了,真好。”

她嘴上说着“真好”,却并没有拿到公主封号时那种当初的投资一本万利收回来的喜悦。

不知怎地,莫名地有种涩涩的感觉。

看谢宝珠凝目看她,目光中似有话说,她甩开这种感觉,骂道:“李七这厮,真是可恨呐!”

李卫风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喊了声:“捉到了没有?”

亲兵们钻出林子,拎着两只野鸡:“有了有了。”

寿王自称家贫,招待不起不自备食材的客人。

李卫风无奈,只得出来看看能弄点什么。这会儿有了两只野鸡,觉得可以交代了,让亲兵拎着,屁颠屁颠地又回谢家村去了。

当然寿王不可能让他同谢宝珠一个桌上吃饭。前院后院各开了一桌。

谢玉璋问:“李七可是一直缠着你?”

谢宝珠却道:“倒没有,自那之后,我也好久没见他了。”

谢玉璋十分担忧。因为李卫风与李固关系非常之亲密,她不觉得自己有能力让李固在这件事上去呵斥李卫风。

谢宝珠却道:“不用担心。他只是傻子,不是恶人。”

李卫风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回事,一直打喷嚏。他揉揉鼻子,转回头问:“那她就真的不嫁人了?”

自上一次之后,他便没再来过谢家村。但看守谢家村的校尉是他的人,他其实一直都知道谢宝珠的消息。他原担心她会嫁了。她却每日里悠哉地过日子,每日里都去把地翻过一遍,又或是在田垄间散步,绕着村子走,渐渐地,竟能越走越远了。

身子这般弱!的确也嫁不了人。

“不嫁。你别打她主意。”寿王咬着鸡翅膀警告他。

李卫风喜滋滋:“不嫁挺好,挺好。”

待要离开时,族人们又围聚相送。

有人道:“宝华,你又是公主了。血脉同枝,富贵勿相忘。”

谢玉璋牵着马缰,道:“族中姐妹、侄女,给她们寻个好出路,勿要与人为妾。我来给她们置办嫁妆。”

族人们或羞惭低头,或凄凉难过。

连年纪最大的四叔公也落泪:“我拦了,拦不住。”

谢玉璋并不苛责他们。实际上,她望着这些人的面孔,想到的他们前世受株连死去的模样。

“我知。到这一步,非大家所愿。”谢玉璋道,“只现在有我,钱货的事都不是大事,以后年节四时,我都会叫人往这边送东西来。叫大家不至于太苦。”

族人呜咽一片。

谢玉璋却道:“只一件事,大家必得明白。”

她道:“今上乃是仁君,故我谢氏族人今日还能有屋有食,安身活命。此是君恩,务要记于心中。但更不可忘,仁君亦有雷霆之时。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大家现在居于谢家村,至多两代人。两代以后,李氏江山稳固,我谢氏族人迟早也可以如旁人一般自在生活。”

“只眼下,大家本分生活,勿有怨念,勿生妄念。”

四叔公落泪:“宝华说的是正理。”

谢玉璋道:“四叔公,我现在的封号是永宁了。”

四叔公擦泪:“是,是,是永宁。”

谢玉璋上马,道:“有困难之事,来永宁公主府寻我。”

她顿了顿,又道:“有不安之事,亦来寻我,勿要给逍遥侯府添麻烦。”

回城的路上,谢玉璋一张脸没有笑容。

李卫风凑过去问:“永宁这是怎么了?”姐妹相见不该高兴才是么。

谢玉璋难过道:“康乐姐姐身体那么弱,我想接她到我府里去与我一起,她只不愿。”

她说着,便掉眼泪:“康乐姐姐这是自娘胎带出来的弱症,原还有个相士说她活不过二十五的。”

李卫风吓一大跳,忙问:“那她今年多大了?”

谢玉璋道:“她今年再过生辰便二十六了。”

李卫风长长松了一口气,道:“你吓死我了。”

谢玉璋道:“可她身体真的很差。七哥,我姐姐她是受不得气,经不得吓的。”

她说着又掉眼泪。

李卫风头痛:“唉,你别哭了。她好好地待在谢家村,那里外人也进不去,怎么有人气她吓她。”

谢玉璋却泪眼婆娑地看了他一眼。

李卫风一呆,终于反应过来。

“你是说我?”他问,“是她说我什么了吗?”

谢玉璋摇头,道:“姐姐只说,邶荣侯不是恶人,叫我别担心。”

“就是!”李卫风精神一振,大声道,“你看看你姐姐多么的明白,她都知道我不是恶人。你担心什么!”

谢玉璋却含泪指控道:“你还说你不恶?你见到她便把她送到宫里去了。”

这段黑历史终究还是藏不住。

李卫风头皮发麻,道:“我、我那时候跟她又不熟。”

谢玉璋质问:“不熟便强抢民女了?”

李卫风无奈,道:“我有什么办法,十一为你都魔怔了,我突然看到你姐姐,长得那样像。我有什么办法。”

谢玉璋怔了怔,很快拉回心神,道:“我也不相信七哥是恶人的。”

她问:“七哥是喜欢我姐姐的吧?”

李卫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成了“七哥”了。

但无论从李固这边走,还是从谢宝珠这边走,谢玉璋喊他一声“七哥”,他还真愿意应。

被谢玉璋这么一问,李卫风脸上有点烧,“咳”了一声说:“是吧。”

谢玉璋问:“是真心的吗?”

李卫风道:“当然。”

谢玉璋松了口气,道:“七哥若真心喜欢我姐姐,我就放心了。”

她道:“喜欢一个人,原就该是保护她、顺着她。七哥和陛下那样好,近朱者赤,定然也是顶天立地的真男儿,跟陛下一样,决不会强迫柔弱女郎的。”

看别人被拍时,心里嗤笑,知道这是马屁。

等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没人觉得是马屁。只觉得说得好,说得对,你真是懂我。

李卫风急道:“我怎会强迫她!自她说了不愿,我都憋了多久没敢来了!”

急切中倒见真情。

谢玉璋心中暗叹。却也只能继续道:“我就知道七哥不是那样的人,我们果然没有看错七哥。”

既用了“们”,自然里面包含了谢宝珠。李卫风心头一酸,欣慰道:“你姐姐可聪明的,她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放心好了。”

待骑了一段,忽又反应过来,问:“你刚才说十一怎么着?”

李卫风是知情人,更是皇帝身边红人。谢玉璋便告诉他:“陛下答应了我不让我入后宫。”

李卫风咋舌:“他真答应了?”

“当然。”谢玉璋道,“陛下是经天纬地的真男儿,如何会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