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凝看着空空的位置,心里也变得空落落的。

人人都称魏潜为“拼命五郎”不是没有缘由的,他自打进了监察司之后就极少沐休,甚至有时候会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来办公务,因此对于他升官如此迅速,衙门里的人大都没有什么意见,毕竟在他没有管理这监察四处之前,四处可是一盘散沙,里头的人也都没有什么实力。

这次魏潜摊上了司言灵案,倒是有不少人同情他。旁观者清,大家都知道监察四处没几个顶用的人手,所有人都知道魏潜一个人东奔西跑的亲自去查案,可谓史上最凄凉的监察佐令了。

这些事情,崔凝自是不知,只是魏潜几乎每天都早早便到了,不管人在不在屋里,她的桌案上总是会有一盒热乎乎的吃食,这会儿看魏潜不在,桌上也是空空如也,心里冒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想起那天晚上风雪交加,他身上烫的厉害,似乎是受了风寒,崔凝决定下职之后去看看他。

这么想着,崔凝便飞快的写了帖子,交给青禄,让她送到魏府。

刚刚做完这一切,便有个差役到她跟前,躬身道,“崔大人,那位陈小郎君想求见您。”

七品芝麻官放在地方上还能算盘菜,可是搁在偌大的长安城,一砖头能拍死一大片,真是算不上什么,但是为表尊重和客气,一般下级或是同僚之间大都会称呼一声“大人”。

崔凝想到陈元,叹息道,“带我过去吧。”

差役躬身道了声是,便走在一侧领路。

外面雪光刺眼。但是并没有出太阳,官衙道路上的雪早被杂役清扫干净,连一点残留都没有,走在上面一点都不滑,不过陈元住的屋子稍微偏了点,就没有人管了。然而,正因无人破坏。院中的雪一片整洁。厚厚的如棉如云,院子里几株红梅拥挤在一起开的正盛,每根枝条都繁花覆盖。乍一看上去,好似一簇火红的珊瑚。

陈元就站在距离红梅不远处的廊下,一身牙白色暗纹袄,皮肤如霜似雪。银发宛若月光,若不是面上覆着一条黑纱带。崔凝都怀疑他是从雪中幻化而来的妖精。

“阿凝。”陈元看见她,声音雀跃,一下子便有了生机和活力。

“你怎么在这里站着,也不怕着凉。”崔凝知道陈元的遭遇。心里不免对他有些怜悯。

陈元腼腆的笑笑,“我不怕,我听五叔说。像我这样的人活不长久,他不在了。我也不想压抑自己。”

“不在了?他应该没有被治罪啊?”崔凝心想难不成自己漏下了什么?

“不是不是。”陈元面上掩饰不住的落寞悲戚,语气却十分平淡,“他离开长安了,不要我了。”

崔凝愕然,心里堵得要命,却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安慰他。她知道,对于陈五来说,陈元可能是他人生的负累,他并不是什么不世之材,可是凭着他的能力,怕是也能够过得相当不错,若非因为陈元,他不会被家族牺牲,藏头藏尾的日子一过就是这么多年,然而对于陈元来说,陈五却是他唯一的亲人和依靠。

陈元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陈五是他唯一能够亲近的人。

这种背弃,即便崔凝没有尝过,也深知它定然如冬日里那些冰刺一般从心里长出来,冰冷锐利,能刺得人千疮百孔。

“那…那你以后怎么办?”沉默了很久,崔凝才听见自己这样说。

“他在西市还有宅子和铺子,地契都留给我了。”陈元笑着指了指桌上用茶壶压着的几张纸,“我以后并不用愁生计。”

这么贵重的东西,他却只这样随手一压,随便撒上点水可能都会毁了,可见半点不看重这些身外之物,甚至崔凝能隐隐感觉到他故作轻松的笑容背后已被伤的鲜血淋漓。

崔凝只能尽力安慰,“我还在长安呢,日后没事的时候我去找你玩,咱们是朋友。”

这话说的,她自己都觉得心虚,扪心自问,她心里对陈元是怜悯占多一点。

陈元对此却似乎深信不疑,很高兴的点点头,“我等你便是为的说此事。我以后都会在城西的悬空寺,你若是有空,或者去上香,一定要来找我。”

崔凝讶异道,“你要出家?”

“不是,五叔把我寄养在那里。”陈元顿了一下,“若是与佛有缘,悬空寺肯收我,我也愿意出家的。”

崔凝这回是真不知道该怎样说了,她想劝他不要出家,可是不出家,他的模样定然会饱尝这世道的不公平。

陈元这这些年也都一直活在这种不公平里,崔凝不想他最后落得和司言灵一样的下场,沉默了须臾,她道,“你有慧眼,定能比旁人看的更清楚,若是你觉得这样好便去做罢。”

“嗯,谢谢。”陈元道。

一声真挚的“谢谢”,让崔凝颇为动容,也很是自惭形秽。她想到自己可能是陈元第一个交到的朋友,这样一个纯真之人付出全心全意的友情,而她却平淡以对,还曾经误以为司言灵罪魁祸首而对他颇有偏见…

想到这个,崔凝道,“反正我今日没有什么事,便告假带你出去玩吧?”

“真的?”陈元欣喜的不知怎么好,他还以为只有等自己长大之后才有机会看看外面的世界。

崔凝见他这么高兴,也跟着高兴起来,立即就去同易君如说了一声。

不过她现在和易君如平级,他哪有全力准她的假?不过易君如有心卖她一个好,便悄悄同她说,在监察司做官的最大好处就是自由,倘若平日没大事,只要过来点个卯就可以去办自己的事了,不过一旦露陷可能会被罚。

崔凝惊讶的说不出话,合着她以前都太乖了?竟然完全不知道这种事!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谁让她成日跟着魏潜后面混呢。

崔凝听着东窗事发要被罚,心里有点担心,易君如拍着胸脯说,若是碰上急事,他会帮忙顶着,崔凝这才千恩万谢的偷偷带着陈元去了东市。

第149章 回帖

第149章

陈元以前也曾路过东市,这回却是第一次逛街,他身上披着斗篷,大大的帽兜把脸都遮去大半。

崔凝见他买个糕点都兴奋的脸颊绯红,便带着他把路旁所有的摊位都光顾一遍,她如今也是颇算颇有家资了,大馆子吃不了几顿,路边摊岂能束手束脚?

只不过陈元身体不大好,才走了一条街便已体力不支,崔凝便找了一个普通茶馆,要了雅间与他坐在一处休息。

待小二上过茶点,陈元便脱掉斗篷,好奇的观望屋内摆设,感叹道,“原来外头还有这种地方,真是新奇,我们想坐多久就能坐多久?”

“一两个时辰倒是可以,坐久了,店家回来赶人的。”崔凝倒了热茶塞到他手里。

陈元透过窗子缝隙看外面的街道,鼻尖和脸颊被冷风吹的微红,一双灰眸透出罕见的灵动与生机。

崔凝怕他又受风寒,过去把窗子关上,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你不是说我有血光之灾?”

她指了指下巴上已经愈合的疤痕,“喏,这么点就能称之为血光之灾?吓唬人呢。”

“从来血光之中都有不定数,我只能算出来有大灾笼罩于你身周,却不能算出你会受多大伤害。”陈元双手捧着茶盏,掌心的暖流传递到周身,使得他慢慢从过度兴奋中平静下来,“譬如这次被灾祸波及的任何人都来找我,我看出的都是一个结果,可是你们受的伤却不同。人一念之间能改变很多事,我算不透。”

其实陈元看出崔凝有血光灾祸之后便很认真的算过,她并没有什么大碍。否则他也不会就随口提一句就算了。

“你说这世上是否有方外之地?”崔凝忽然问道。

“我不知。”陈元摸摸手边的胡椅扶手,“我连眼前的事物都没有见识过,怎能妄谈方外?”

“那我们不说这些悬乎的事情,好好玩一圈。”崔凝掏了帕子递给他,“擦擦汗吧,等会我们出去雇顶轿子在东市走走。”

陈元知道自己体力不好,怕是再走一条街。半条小命都没有了。便很顺从的听了崔凝的安排。

“你不晓得,我第一次来长安的时候误入了五哥开的酒楼,一顿就吃掉两千贯!这些钱够我们下馆子吃好几年呢。”之前崔凝太不清楚物价。所以只觉得贵,直到后来慢慢直到两千贯的价值,才忍不住咋舌——这根本不是在做生意,分明是抢钱!

怪不得每一次进乐天居的时候都看不着什么人影。

陈元现在跟当初的崔凝差不多。对金钱没有什么直观的感受,只是听说一顿饭钱够在别处吃好几年。便问道,“这么贵,人家进了一次下次就不会进了吧?”

崔凝道,“可不是!不过我后来知道。他们有个什么食客牌,食客都是经过朋友之间相互介绍进酒楼吃饭,得了食客牌。吃饭比在外面还便宜。”

因为魏潜经常宿在店里,起初总有些目的不纯的人进来骚扰他。有些不要脸的连个酒菜都不点,酒楼每天人满为患,可一个月算下来居然盈利不多,于是魏潜才与另外两人商量定下了这个规矩,反正他们只是开着玩,又不指望靠这个发财。

崔凝想说话的时候,那是绝对不会冷场,大半个时辰絮絮叨叨与陈元说了很多有趣的事情。

午时,二人就便在茶楼里用了点饭便雇了轿子继续转悠。

快到傍晚的时候,崔凝把陈元送回监察司。

青禄拿了魏府的回帖。

那回帖居然不是魏潜,而是他的四嫂!

问题是,她根本不认识魏四夫人啊!

“这个…五哥不住在酒楼?”崔凝只在街上买了一点小玩意、吃食之类的东西,打算拿这个去探病,私底下的来往,魏潜不会在意这些,但去拜见他的嫂子可就不能如此失礼了。

“奴婢先跑了一躺酒楼,听说人不在,又到了魏府。”青禄被请进去喝了会茶,便有小厮给了她回帖来,她心想不会有什么问题,就直接拿回来了,“不是魏佐令的帖子?”

“是魏四嫂。”崔凝道。

青禄不安道,“奴婢有错。”

就算早发现是魏四夫人的帖子,别说青禄一个婢女了,就算是崔凝也不可能拒收,只是若不是她粗心大意,便可早些准备好礼品。

“回头再找你算账!现在快快回府,请母亲帮我备礼。”崔凝拿着帖子大步往马厩赶。

风风火火的回家一趟,挑了些能拿出手的东西,又飞快冲了个澡,换一身衣裳,坐上马车时都已经快要夕阳西下了。

凌氏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崔凝一直唤魏潜“五哥”,那和魏四郎的夫人算是平辈,平日交际也很寻常,不过凌氏很清楚,根本不是什么魏四郎的妻子想见崔凝,肯定是那魏夫人!

可帖子是崔凝主动下的,人家回都回了,还能不去?

因此凌氏虽然对魏夫人的做法颇有微词,到底还是认认真真准备了礼物。

本来陈元是要和崔凝一起去魏府向魏潜辞别,不巧因为是魏四夫人回的贴,崔凝又赶着准备礼品,他便直接歇下了,打算明早魏潜上职再辞行。

到了魏府。

崔凝直接被领去内院,到了二门便见一个双十年华的妇人领着几个侍婢迎了上来,“是崔家小妹吧?”

魏四夫人生的一张银盘脸,柳眉凤眼,笑起来面上有两个梨涡,长相不算顶好看,但属于耐看型,且气质温和,很容易令人生出好感。

因此崔凝虽不认识她,却也没有感觉到拘谨,面上带着得体的笑给她施礼,“见过魏四嫂。”

魏四夫人听得这个称呼,笑的越发开心,连忙上前虚扶起她,“既然唤我一声魏四嫂,可别这样客气了,倒显得生份。”

本来就不熟啊?

崔凝腹诽归腹诽,但并不讨厌她的话。

崔凝本就与她不认识,一时没有什么话题聊,便直接问道,“五哥今日未曾上职,我有些担心便过来看看,为何…”

“下午五郎不在,恰巧帖子送到婆母那里,便吩咐我帮着回给你。”魏四夫人笑道,“希望你不要见怪。”

第150章 答案

魏四夫人出身琅琊王氏的旁支,父亲如今在户部供职,她幼稚家中清贫,因此并不像一般大家闺秀那样十指不沾阳春水,为人处世很接地气,又在清贵的魏氏耳濡目染了几年,自成了一种别人学不来的气派。

“怎么会,这么晚来叨扰,也应是我抱歉才对。”崔凝头一回见别家的长辈,心里难免紧张,可是又一想既然来都来了,索性大大方方的吧,“我理应去拜见长辈,只是不知魏夫人可有空。”

王氏笑道,“家里没有女孩儿,咱们妯娌几个平日里要操持家务又要四处应酬,平日陪她老人家说话的时间不多,婆母整日羡慕人家里的贴心小棉袄呢,若是见了你,一准高兴。”

崔凝听她这么说,也想起来曾经听崔净说过,魏夫人因为没有女儿,很是稀罕女孩儿,待媳妇都视如己出。

王氏领着她去了正房。

门口的侍女见了二人,笑盈盈的施礼,而后进去通报。

魏夫人自从让王氏回崔凝的帖子就开始拾掇起来,早早便收拾停当翘首以待了,此时听闻人来了,便立即让人进来,崔凝也不过就是在外头站一站脚的功夫便进了屋。

屋里烧了火炉,暖烘烘的,却不见魏夫人,只有几个侍女迎过来。一名侍女接过崔凝解下的披风,另外一个看上去颇为体面的侍女则直接领着她们去了里屋。

待进屋,崔凝才见着摆在窗边的胡床上坐着个身着墨兰衣裙的妇人,她面容是自然的白皙,没有傅米分上妆,淡淡笑着的时候眼角也有细细的鱼尾纹。然而即便如此也仍旧美丽,若是年轻的时候,说是个绝色美人也不为过。

从面上看,魏夫人最多四十出头的年纪,可是崔凝却知道她真实年龄差不多快五十了。

崔凝上前施礼,“见过魏夫人。”

崔凝在观察魏夫人的时候,魏夫人也在不动声色的观察她。见她目光端正。打量的人的时候不避避闪闪,也不猛盯着人看,心中就愈发喜欢。当下竟是起身过来扶起她,“早就听说崔家二娘子是个美人儿,今日一见才知晓所言不虚。”

魏夫人的目光很温和,瞧上去是个十分温柔的人。崔凝放松了许多,笑道。“夫人才是美人呢,且看上去半点不像是有五哥这么大儿子的人,方才我一进来差点不敢行礼。”

“这丫头莫不是来之前吃了蜜吧,看这小嘴甜的。”这般恭维魏夫人的人很多。可她就听着崔凝的话开心,当下便从手上取了个镯子送给她做见面礼,“瞧着你嫩稍稍的模样就喜欢。这个拿去玩。”

说着便直接把镯子套到了崔凝挽上,魏夫人看见她手上的胖墩墩的兔子手链。满脸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崔凝好歹也是在崔氏混了几年,一看那通体白如凝脂、细腻油润的镯子便知价值不菲,“这镯子太贵重,我不能收。”

“长者赐不可辞。”魏夫人轻轻按住她的手,“好的东西,总要寻着合适它的人才能体现它的价值。再说五郎自小就爱摆弄这些玉石,每年总能寻到些好的。”

魏夫人拉着她坐下,命侍女上茶点。

王氏在一旁陪着说话。

魏夫人想的也周到,她只是想私底下见一见崔凝,不好叫上一大家子的人过来围着人一个小姑娘看,所以便让几房晚饭都在自己屋子里吃,也不必过来请安,就连魏祭酒也都被撵去书房了。

崔凝见她们待人和气,就放宽了心,说话不再那么拘谨,时不时说几句应景的有趣话儿逗的魏夫人和王氏大笑连连。

那边魏潜听说崔凝来了,便早早坐在厅里等着,心里七上八下,想起那晚的窘态,一贯不起大波澜的心绪简直像是海面上刮起飓风,那叫一个惊涛骇浪。

他心情跌宕起伏,大半个时辰简直像过了半辈子似的,云喜见自家主子脖子都等长了,便让侍女过去问问情况。

魏夫人听到侍女禀告才猛然发觉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本想留着她吃晚饭,但心想还是儿子的事儿比较重要,这才依依不舍的放崔凝走。

魏潜的住处是在前院,也不像那些风雅之人还专门给院子取个合乎心意的名字,这院子原本叫观山居,一直没改过。

云喜老远便瞧见崔凝的身影,立刻蹦跶过来,欢喜溢于言表,“二娘子可算来了,咱们郎君伸长脖子都等的望眼欲穿了!”

“咦,好久不见呀云喜,你还没有被五哥打发出去?”崔凝笑问道。

云喜一下子笑不出来了,苦着脸道,“没打发出去,可小的失宠了,郎君如今去哪儿情愿一个人也不让小的跟着伺候。”

“二娘子,能不能帮小的美言几句?”云喜小声问道。

“得了,我还指望你给我美言几句呢。”崔凝明显能感觉到魏潜那天离开的时候情绪不对,虽则他只是一天没有上职,但她总觉得似乎是跟那天的事情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