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是你么?

昏沉之间,眼睑好像有千斤之重,张嫣努力睁开,想要看清楚来人。阿母,可是你在黄泉之下依然不安心女儿,这才魂魄来入梦,探望阿嫣?

深红的袍地色在眼底渐渐成形,大簇小簇的暗金色玫瑰花在其上铺陈,凝成一抹炫目的光辉,目光微微向上移动,见了一张已然显得衰老但仍不失威端荣的容颜,一双凤眸微挑,凌厉而又威严——过了好一会儿,张嫣才反应认出来,不是入梦的慈母鲁元,却是长乐宫中的吕太后,“是阿婆啊。”

一种极端微妙的心情浮上心头。也不知道是淡淡的失望,还是一种终于兵刃相见的解脱之感。

张嫣不动声色的从她破旧的榻上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终究手足无力,跌了回去,唇角微微扯起微笑,“阿婆,是我现在在做梦,还是,你终于肯过来见我?”眸光迷离,声音低柔徘徊。

“哼。”吕后哂笑一声,转头和身边的侍候人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便仿佛有嘈杂的底色从地室中退了出去,而吕后却回过头来,已经见了斑驳皱纹的容颜在手中提着的青竹宫灯的照耀下,一眉一目逐渐清晰起来,被跳跃的蜜烛光芒染上了黄色的柔和光芒,映衬的法令纹深刻,凤眸微微一挑,露出十足讽刺,“瞧瞧,才多久不见,张皇后便成了如此狼狈模样。”

张嫣气苦,只觉得喉咙间一阵痒意袭来,左手掩口,咳的惊天动地,右手却在被衾之下不动声色的握紧了匕首。手柄冰凉的温度贴在心口,微微打了一个哆嗦,从脑袋的燥热中维持一点清明,杏眸一眨也不眨,凝视着吕后,“阿婆,你真的就这么讨厌我么?”声音轻盈,仿如梦境。

她只觉得十分委屈,眸中水意泛上,渐渐染成眼前一片模糊,“我知道,我做的是有不够好的地方,私下服用芜子汤药,是任性自我了些,但终归也没有什么坏心思,只是怜惜好好,想着容一些空余出来,多多照顾她一点…”

“算了,张嫣。”吕后的声音扬的不高,但听在耳中,却有一种切金断玉的决绝和不再掩藏喷薄而出的恨意,“事到如今,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难道你还不明白么?你做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什么意思?”

吕后向着张嫣的方向走近几步,打量着榻上面色憔悴病骨支离的张嫣,情绪微微复杂,一种难以掩饰的快意从心底浮上来,唇边就露出了一种猫捉老鼠的残忍笑意,“你都已经落到这个地步,我们之间,彼此再装长慈幼孝,又有什么意思?”

“张嫣,你们父女是否将我当做傻子,打量着我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不知道,当初生下你的女人究竟是谁?”

原来如此!

张嫣顿时觉得一颗心落入冰窟之中,又是寒冷又是豁然开朗,原来…竟是如此!

一时之间,张嫣心念电转,许多思绪浮上来,又在一刹被压下去,只一个念头盘桓在心头,徘徊不去,渐成执着之势,急急支起半边身子问道,“我阿娘知道这事么?”

吕后怔了片刻,方默然道,“她…应是不知道的。”

所谓秘密,一旦起了一丝疑心,再深入挖掘下去,也就再也成不了秘密。和当年赵王宫中的那场秘事相关的人,赵姬,张嫣,刘盈,赵元,吕后先后得知实情,唯有那个处在风暴中心的温柔的元公主,却是所有人都珍惜的存在,不忍她知道实情。直到陈疴将秘密终结,都是认为,张嫣是自己最最嫡亲的女儿。

“那就好。”张嫣舒了一口气,精疲力竭的躺回去,面上出现心灰意冷的了然,“原来,阿婆竟是早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未央宫之下,这间小小的地室为青石所建,桌榻简陋,天光幽暗,石壁攀生暗苔,粗犷生凉。不过是一个再不知名不过的地方,却因为这个冬日的午后而变的极度传奇起来——大汉帝国最尊贵的两个女子此时便在这间地室之中。她们一个是自先帝龙驭上宾之后独居长乐宫,诞育今上的皇太后,另一个是信平侯张敖长女,以今上外甥的身份嫁进未央宫,椒房独宠母仪天下的皇后;一个一身华服,依旧高高在上为主,另一个已然天翻地覆,披着单薄素衣为阶下囚;一个胜券在握,包含着多年被欺骗的刻骨仇恨,另一个却高热不已,病骨支离,几乎无法维持最后的神智清醒。

这一对婆媳,都是自我性格十分强烈的人。从前祖孙情分尚和睦的时候,自然一切皆好;自从张嫣与刘盈在北地圆房,先后回到长安,矛盾便不停的产生,日益严重,本来尚有鲁元作为最好的调节人物,在鲁元去世之后,便缺了一道润滑剂,彼此激烈碰撞,最后,竟落得这么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吕后念及亡女,心中一恸,一刹那间几乎不能自持。念及自己查到的真相,一种被欺骗羞辱的感觉就再度泛上来,她本是极善隐忍的人,心中越是怒极,面上笑的就越畅快,只一双眸子像是浸在冰水中,泛出泠泠的光,轻轻道,“你是否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么?”

张嫣闭目淡淡道,“这重要么?”

吕后笑的十分奇异,“于你也许不重要,但于我,于满华,却是极重要的。”

“你出生的时候在赵国,张敖也的确瞒的足够好,本来我的确是不知道的。但怪就怪你阿翁实在是太贪了,他又想要做元公主的夫婿,又想要做皇后的父亲——”

这世间哪里有这样的好事,竟能都让那个负心男人给占全了?

吕后思及从前。

她曾经意图撮合自己的儿子和张嫣,为此下了那么大的功夫,甚至不惜给皇帝下了春药,然后将他们关在一处宫殿中整整一个夜晚。皇帝明明身体情欲贲发,却依旧无法做到顺水推舟,要了张嫣的身体。这样的刘盈,却在之后的短短半年内彻底的改变心意,追逐着张嫣的踪迹到北地去,而且,在先后历经一场大难之后回来,竟是一片夫妻琴瑟相和的样子。此情此景,其中颇有蹊跷,自己怎么可能就轻轻放过,派了心腹细细查访其中细密,最终发现,自己一贯疼爱的张嫣身世,竟然似有疑窦。

“…当年赵国的往事,你那个父亲做了一番手脚,后来,皇帝又再清理了一遍,我本以为是没有指望翻出真相了,但终究苍天有眼,看不得你们父女的阴谋得逞,竟让我找到了赵家的最后一人。”

张嫣浑身一震,抬头问道,“你将赵元怎么了?”

“瞧瞧。”

吕后望着她,眸光轻蔑,怒极反笑,口中出言语如刀剑凌体,“满华养你,还不如养条狗呢。养条狗也知道摇尾乞怜,感念主人恩德,怎么像你,忘恩负义。明明是被满华养大的,却偏偏惦记着那一家姓赵的。”

“阿婆。”张嫣喝道。

垂下一双颤抖的眸子,忍耐道,“人都是有感情的——”

“阿娘她待我,掏心掏肺,是再也不能更好了。我从小受她养,唤她阿娘,从来没有一刻生过半分背离思想。纵然…纵然后来猜到了一些事情,但我心里却一直是始终当她做亲娘的,从无半点犹豫。可有些事情,若是我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又怎么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与赵氏并无感情,但赵氏终究予我以血脉,我可以不亲他近他,甚至不认他,但我至少希望保住他生命平安。”

“巧言令色。”吕后勃然怒喝,“你就是说一千,道一万,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你对不住我的满华。”

张嫣想要再说些什么,终究颓然,靠着榻凄然一笑。

她和吕后,仿佛永远是飞鸟与鱼,观念想不到一处去。从前尚没有冲突的时候还好,如今图穷匕见,便成为陌路,背道而驰。所谓夏虫不可以语冰,正如吕后之前所言,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只心灰意冷,闭目道,“阿婆如此不谅解,又打算如何处置阿嫣呢?”

是如淮阴侯韩信那般不见天日处死,还是如戚懿人彘那般惨烈,又或者,像是隐王如意,一杯鸩酒结束了年轻的一生,躺在宣室殿兄长的卧榻之上,临死尚不能闭目。但对于吕后而言,却已然是很和平的方式了?

我不服。

她昏昏沉沉的想着。

匕首在胸前,已然被高热的身体染成同温,左手握住刀鞘,慢慢无声。

记忆力长乐宫的朝阳,是极鲜艳明媚的红色。她还是少女的时侯,在长乐宫朱红静谧的长廊上奔跑,阿婆笑吟吟的瞧着,扯过帕子擦去她额头的汗珠,“早晚天气凉,小心着凉。”

“知道的。”彼时的自己脆生生的答道,“到春天了,阿婆手足有些干燥,不如涂些杏花膏吧。”

“哎呀,阿婆的小阿嫣,最乖了。”

“就终生禁闭于此,如何?”吕后居高临下,看着惨淡的张嫣,眉眼中有一种蔑视和病态的张狂,“你不过是一个卑贱姬妾的女儿,又有什么资格生下带吕氏血统的皇子?”声音冰冷。

张嫣吞下了喉中血泪,抬起头来,一双明媚的杏眸闪着熠熠光辉,耀眼如天上星辰,心底的极度恨意反而忽略了身体的不适,扬声道,“太后,你儿子姓刘,不姓吕。”

“——你总是想着要吕家尊荣,你有没有想过,刘盈才是你儿子。他也会哭会笑有喜有忧,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任你摆布的傀儡娃娃,或者是为你传承吕氏尊荣的种马,在你心里头,吕氏就比你儿子更重要么?”

我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来回于两个时空之间,才为自己争取到那么一点点的小幸福。如果仅仅是因为这样可笑的理由,便要我将一切都放弃从头来过,我不服气——

张嫣睁着大大的眼睛,凝视着吕后。

阿婆,你若不能放过我,我又何必记得你的好?

握着匕首的手腕劲用的十分的大,微微颤抖。

它为哑女私下所赠,未必被吕后所知。

说起来,自己虽因着高烧而手足无力,但吕后亦已经年老体衰,若是出其不意,未必不能反败为胜。

“你知道什么?”吕后压制住心中恼怒,冷笑道,“我是他亲娘,我还会害他么?”

“我自然知道。”

张嫣仰起精致下颔,伶仃的身体在逆境之中愈发挺的笔直,笑的极为美艳薄凉,“离开沛县已经二十多年了,刘盈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现在的你可能够一口报出来?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你可知晓?”

望着面前这个她曾经并不理解,但亦深爱的女子,张嫣心中复杂之极,一滴泪水从睁大的明眸中坠落,“他一直很努力,但他最深重的无奈,总是来自于他的母亲你。因为你,千百年之后,他无法全名;因为你,他一辈子背负良心的债;你明明知道…”

“明明知道,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母亲你,一个是他的妻子我。却偏偏因为这样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从他的身边带走了我。你可曾想过,他最爱的女人是我,却因为这样可笑的理由,将我从他身边带走。当他日复道倾颓的真相被揭露,你要他如何面对一个亲手杀了自己妻子的母亲?”

吕后狂怒之极,一把上前掐住她的脖子。

蒲扇一样的手上青筋累累显露,显见得,她是用了十足力气,真的置了杀了张嫣的心思。张嫣呼吸困难,右手握紧了怀中的匕首,生命被逼到了最逼仄的境地,翻生出极致的恨意。她既想要致自己于死地。也就对自己没有什么,只要她手上的匕首这样顺势一搠——

生命的甜美与自由的诱惑在血管里疯狂的叫嚣,这一瞬间,她的心却仿佛忽然从其中抽离,生出一种空茫的情绪来。

真的能够得回曾经的自由么?

在她最爱的那个男人心里,究竟是母亲重要些,还是自己重要些?今天之前,她从不去思虑这样看起来无谓的问题。却在这一刹那迟疑了。

想来,刘盈固然没有办法面对一个杀了妻子的母亲,但若自己今日伤了吕后一星半点,哪怕是出于自卫,他又会如何呢?

自己是刘盈的妻子,吕后却是刘盈的亲生母亲。她固然自信,刘盈深爱自己,但是若自己真的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伤了他的母亲,他又如何能面对这样的自己?是否还能毫无芥蒂的相亲相爱,没有防备的吻他的眼睛。他年之后,难道她对刘芷说,“阿娘曾经,用一把匕首劫持过的你的大母…”

而无论是如何走到这个地步,在最初的时候,吕后终究是曾经无私的疼爱过自己的。

天大地大,恍惚间,她已经是回不去了。

一时之间,张嫣心若死灰。手中的匕首哐当一声,软软的跌落在被衾之中,似已无求生之心。

第257章 生死

如果让她在这个时候穿越回去,回到汉九年冬日的长乐宫,她来到大汉时空的最初,重新将这场人生所有的道路再用自己的双脚重走一遍,张嫣问自己,一切会不会有一条不同的出路?

她想,也许,她还是会做出和今生一样的选择吧。

站在命运的岔路口,回望自己璀璨的半生,有过极致的欢喜;也有过痛苦的彷徨;有些事情,当时做下了,事后想起来,会有些后悔;有些事情,一个瞬间转身,已然回不到从前。但至少在当下,都是依从了心底的声音做出的选择。

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额头的高热渐渐的降下来。到底她年纪尚轻,有着不错的身体底子,虽然几乎没有服用什么汤药,渐渐的还是熬过了这场风寒。

寂静昏暗的石室中,张嫣捧了蜜烛坐在石榻上,微微眯着眼睛,回忆数日前午后的激烈冲撞,仿佛回到高热时头脑昏沉如醺酒的状态,惶然无法分辨,究竟那记忆里恍惚的景象,是虚幻梦境反映出来的想象,还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若那是真实的,以当时自己与吕后剑拔弩张的冲突局面,心狠手辣如吕后,既确实起了杀心,又如何会在后来放过自己的性命?

可是,若说是虚幻吧,喉间却尚残存着隐隐的不适,一张口说话,就如火灼烧的疼痛,声音嘶哑,听着几乎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也许,张嫣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真实发生过的吧?

那样激烈而濒临危局的情感,因被逼到极处而爆发出来的苦怨,一旦发生过之后,就不会水过无痕的消逝。纵然身体因为高热的病痛而忘记了当时情景,心情却依旧留下了痕迹,不能发散,难以释怀。

“踏、踏、踏…”石室外的台阶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响。

张嫣匆匆将复杂心情丢到了一旁,抬头笑道,“阿雅,你又过来了。”

哑女拎着漆木提梁食盒推门进来,看见了张嫣,大大的眼睛透出欢喜的色泽。

自当日一梦之后,怀中的那把带鞘匕首就不见了踪迹,但常日里来往石室送食水用具的哑女却没有遭到查阅,甚至根本没有被更换,依旧每日下来为自己送东西,只是摆出来的食水一天比一天精致起来。张嫣愈发迷惑不解,无法猜透吕后的用意,但哑女毕竟不能听说言语,一些浅显的东西尚可以通过手势交流获得,再深入一些的消息,她便一片茫然了。张嫣尝试了数次,索性放弃,用哑女的帕子将手边的橘子抱起来,随手打了一个结。

哑女瞧着那个结打的十分漂亮,便作色欢喜起来,一双眸子晶亮晶亮的。张嫣一笑,将橘子递给她,“给你吧。”

哑女嗯嗯两声,将橘子从左手换到右手,提起食盒,走到石室门口,又不放心的回头望了张嫣一眼。

张嫣露出安抚笑意。

哑女便安心了,自顾自登上石阶,啪啦啪啦的脚步声越传越远,哗啦一声,便没有了动静。

张嫣望着重被关上的石室之门,黑暗之中,杏眸露出慎重思虑。

石室黑压压的,躺在榻上,望着它低矮的顶部,就像是森森巨石临空,下一刻就要压下来一样,十分压抑。低下头,双足索链粗大,呈锃黑色泽,拖出去一尺左右,用一个硕大的铜锁锁起,坚固的仿佛嘲笑着自己所有对自由的痴心妄想。

这间石室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黑盒,她被困在其中,看守似乎松散,实则精细,这么些日子下来,除了日常送食水下来的哑女,只两次见过丁酩,并且一次见过吕后,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绝,想要凭借自己逃出去,几乎是难如登天。

黯淡天光从南墙中射进来,渐渐完全的隐下去。身后石壁上的计数正字,张嫣在第三个字上,写下了第三划的一横。

石室之中不知岁月,但终究深在地底之下,若没有通风设计,人困在下头,早就闷死了。张嫣寻了数日,才终究在石室之中看到了一个隐秘气孔,觑着光线变化,判断一日的始终。自从当日从哑女手上得到了那把匕首,便在石壁上记日,风寒病重的时候昏迷了数日,醒来之后,手中匕首不见了,便转用尖石块续记,不知不觉,已经数到了第十三日。

在这儿困上十三日,终究还有希望。但若是困上无数个十三日,又当如何呢?

除了当日高烧的一刹那间,她曾经萌生过死志之外,张嫣从未放弃过求生的渴望。

情况无论多么糟糕,只要心中还怀有希望,就有可能出现转机。但若是连自己都放弃了,那便真的没有办法了。

而她还有丈夫,还有需要自己照顾的女儿,她不能就在这里放弃,放弃回到他们的身边去。

但是…

若我真的没有办法回去——

张嫣黯然,曾经深爱过的心灵不会变化,我总要留下一些印记,若有一日,持已和好好能够找到自己,尚有遗迹可以凭吊瞻仰,思念亲人。

上天可以为我证明,我爱他们。

石门声音扎扎,以一种刻意压低的喑哑的声音从外头被推开来。

张嫣不以为意,只以为是哑女重新回来,笑着回过头来,“你怎么又重新回来…?”迅速敛了脸上的笑意,看着面前身材高大身着深绿色低等内侍衣裳的中年宦者,“你是什么人?”声音戒备。

“回皇后娘娘。”来人急急的走进来,头用一种近似谦卑的状态微微低下,在室中阴暗的光色下,看不清容貌,只有一管声音,阴沉低哑,带着一丝急迫,“奴婢是来救你的,丁七子打算对娘娘不利,只怕稍后就要过来动手了,时间紧急。”取了身后的斧头,拉过张嫣脚下的锁链,“奴婢这就带了娘娘走,先躲避一二再说。”

“啪”的一声,斧头狠狠的砸下去,锁链为锋刃所击,火光四射,映亮张嫣的容颜,虽有几分憔悴,却清艳的过人,匆匆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奴婢名叫楼谓。”

楼谓匆匆答道,趴下身去看铁链,见适才刀斧抨击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缺口,不由面露喜色,愈发发狠了力气砸那链子,“只是太医署的一个小药童,平日里跟在吴太医身边,皇后娘娘大概是没有见过的。”

四五斧头下去,铜锁终于“砰”的一声断裂开来,放开了张嫣的双脚。张嫣喜形于色,那边,楼谓已经是一把丢开手中卷了锋刃的斧头,急急道,“没有时间细说了,娘娘还是先跟着奴婢走吧。”

张嫣点点头,匆匆跟着楼谓奔到门外。两个青衣宦者守在门外,已然是脑浆迸裂,伏在原地,早就不能活了,一条窄小石阶从岔路口处盘旋而上,通向出口被紧紧合上,不留一丝缝隙。纵然是上头的人即刻听到动静,开启出口,从石阶上奔下来,最短也要十数息的时间。

“奴婢进来的时候先解决了这两个贼子。”楼谓解释道,许是怕惊到了地上的宫人,声音压的极低,“皇后娘娘,如今丁七子的人在上头守着出口,若是从这儿出去,只怕是正好撞上。奴婢找娘娘下落的时候粗粗看过,这地道十分复杂,我们先往深处走一走,避过丁七子的人马,待大家接了吴太医的消息,过来寻娘娘时再出去,应当就可以安全无虑了。”

张嫣紧了紧身上的绵衣,颔首道,“也只好如此了。”毫不犹豫的转身,领着楼谓往另一条岔路走去。

未央宫下的地道不为人所知,常年不用,里面便积满了堆落的灰尘。暗夜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唯有行了一段路透出的气孔,尚透出一线淡光来,映衬浮尘飞舞。张嫣左手衣袖掩口,走在前面,呛咳出声,“你们是如何发现我的下落的?”

“地道声音传递幽远,娘娘声音小一点。”楼谓护在张嫣身后,小心的张望着来路动静,“…也是皇后娘娘洪福齐天,吴太医为丁七子诊病,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回往宣室殿禀报大家。奴婢留在殿中熬药,凑巧听丁七子和心腹惠芸谈话,拘着娘娘在此,丁七子也是十分不安,打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奴婢估摸着若真依了她的主意,只怕在大家赶到之前,娘娘便会出事。这才冒险避过增成殿人的看守,溜下来先救走娘娘。”

“…听起来竟是险到极处。”张嫣吁了一口气,回头瞧了楼谓一眼,美丽的杏核眼中,就露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和真挚的感激之情,许诺道,“若是这番,我…本宫能脱险境,定当厚恩致谢你与吴太医。”

楼谓随在身后的脚步不经意间顿了顿,随即抬起跟上,几乎没有留下一丝缝隙。在地道的暗色之下,嘴角微微诡异的翘了翘,声音却愈发柔和低沉,“这都是奴婢应当做的,不敢言功。”

“怎么可以这么说?”张嫣回头,坚持道,“你们救下了本宫的性命,这份大功,难道竟担不起县官和本宫的奖赏么?这样吧,太医令高况年老,年前就已经乞求致仕。只是县官怜惜其才能,没有允准。不若日后本宫向县官进言,命吴太医为太医令——”

“那奴婢可就代吴太医谢过皇后娘娘了。”楼谓惊喜的声音传来。

地道在未央宫之下盘旋屈伸,路况复杂,道路难行,初行的时候尚凭着一股心中的气力,待奔了一小段路,张嫣渐觉体力不支,速度慢下来。

“娘娘,怎么了?”楼谓从后头赶上来,见着她的模样,声音关怀焦灼。

“我实在没有力气了。”张嫣抬头,露出惨淡容颜,“这些日子,在石室里,饮食都不够好…”在楼谓靠近的时候,猛然握紧在最初跌倒的时候藏在手心的石头,“咚”的一声,狠狠的砸在楼谓额头上,一击即中,不敢浪费时间回头,骤然起身,用尽全身力气翻转方向,沿着来时路奔回去。

地道中的空气从身体两侧经过,形成呼呼的风声。这一生,她都不曾知道,她居然能够用这么快的速度奔跑。若是多年前的体育课上,八百米能有这样的成绩,也不至于多次盘桓在及格边缘,要求着老师才能算过。那时候,罗蜜笑谑她道,“若是身后有一只吃人的狮子在追赶,你就自然跑的快了。”

如今,她身后没有一只吃人的狮子,却有一个会伤人的恶人。

世界上真正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猛兽,而是人心。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逃命,希望赶回到增成殿——吕后至少没有要杀她的心思,但这个所谓来救她脱险的楼谓,却是来历不明,险恶远甚于增成殿的人。她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和一个壮年男子较抗,定无幸理,反而只有回到那间石室之外,唤人求助,才有一线可能逃出生机。

人总是在最深的危机里,激发出最大的潜能。

张嫣沿着地道奔跑,只觉左脚脚踝上隐隐作痛,却泛出一种酥麻之感,根本没有心力顾及。当日从复道上摔下来的脚伤并没有经过仔细医治,养了这些日子,本以为好的差不多了,此时急速奔跑起来,才知道从未真正恢复。地道中婉转曲折,却如记得方向一般,毫不迟疑的转弯,前行。疾奔的脚步声踏在地道之中,发出轻微明晰的回响。

张嫣心中暗暗焦急,——这样,不行。

她从来没有杀过人,石块砸在额头上的力道,究竟对壮年男子能够造成多大的伤害,她并不能肯定。而女子和男子的体力差距本就是客观存在,尤其自己多日困顿,早已力气不继,若是楼谓能起得身来,沿着声音追上来,赶上自己是迟早的事情。

她心中转过千万挑思绪,脚下步子却丝毫不乱。侧耳细听,身后远处传来男子粗重急速的脚步声。“咚,咚,咚。”却是楼谓追了上来。

前路尚有长长的一段,她心中焦急,脚步微乱,只听得“啪”的一声,趺跌在地道地上尘土之中,只觉的一阵钻心的疼痛,抚着受伤的左脚踝,咬唇发不出声音。

张嫣抬起头来,前方地道弯曲纵横,转角之处黝黑黝黑的,张着大口,仿佛欲择人而吞的怪兽。后有追兵,脚伤却发作,短时间内恢复不过来,已经是没有法子在楼谓赶到之前回到增成殿了。

地道的暗色之中,张嫣从尘土中爬起,绯唇咬成了一条血线,犹疑了一瞬,已然做下了决定,左右张望,轻声走了一小段路,寻了岔道中一个隐秘的光线死角,蜷缩在其中躲了起来。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方法,她不是不知道,但在现在的情况下,她根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咚,咚…”

张嫣后背用力,更深的靠入石壁之中。

男子的脚步声向着自己的方向传来,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迟缓,最后停了下来,似乎在猜测着张嫣走向了哪个方向。

过了一会儿,楼谓出声试探道,“皇后娘娘。”声音压的极低,却略带低沉,在低森的地道中听起来,十分阴沉。

“娘娘。”楼谓低声道,“奴婢真的是奉吴太医的命令来帮着你的。娘娘忘记了么?是奴婢砍断了你的锁链。若不是奴婢,娘娘还被困在那间石室之中,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