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似笑非笑的道:“朕早已把他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他有没有读过书,有没有本事考秀才,朕岂能不知道?”

叹了口气,朱元璋道:“罢了,这样也好,萧凡有了功名,朕再封他做官,想必那些迂腐的大臣们也说不得什么了,将来你要重用他,有了这个功名,你也可以在朝堂上理直气壮一些,省得那些满脑子只有出身门第的清高大臣们背后说你任人唯亲的闲话。朕曾说要萧凡考秀才,就是这个目的,为帝者,当须走一步看百步,你若想做一件什么事情,必须要预先做好铺垫,打好伏笔,很多事情不能一蹴而就,而要循序渐进,方能水到渠成,明白这个道理了吗?”

朱允炆松了口气,兴奋的点头道:“孙儿明白了,谢皇祖父教诲。”

朱元璋笑道:“萧凡这秀才功名来得不清不白,若将他定为院试案首,必会引起满朝文武的注视,你这事情办得太过张扬,很容易被人拆穿,所以萧凡名次不能太高,否则会引人诟病,——再说,解学士作的文章,你好意思把它安到萧凡头上,让萧凡做那风光无限的案首吗?你羞也不羞?”

朱允炆吐了吐舌头,嘿嘿一笑,俊脸却真的有些发红了。

朱元璋笑道:“罢了,朕原是淮右布衣,自己的学问本也上不得台面,以前草莽之时,朕求贤若渴,将读书人视为天人,总觉得他们见识不凡,立意高远,朕得读书人之助,方才取了这天下,如今坐稳了江山之后,回过头再看,其实读书人也未必多有本事,写得一手好字,作得一篇好文章难道就真能将这天下治理好了吗?呵呵,怕是不能吧?”

“读书是必须要读的,可不能完全拿书本上的东西去治天下,书本上的圣人之言,有时候可以拿来念一念,但很多言论却不能照着圣人的话去做,否则于江山社稷会有大害,孙儿,你可要记住了,靠一部论语治天下,这样的天下迟早要改名换姓。”

朱允炆楞了一下,细细体味朱元璋话中之意,不由浮上深思之色。

朱允炆告退的时候,朱元璋叫住了他,冷不丁道:“解缙这几日没有上朝,告了病假,他怎么了?”

朱允炆神色有些慌张道:“他…他也许真的病了吧…”

朱元璋淡然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了。”

看着朱允炆几乎跟逃跑似的,慌忙跑出了武英殿,朱元璋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目光满是宠溺,接着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这人一副斯文儒雅的模样,看不出还是个暴戾性子,文武张驰有度,非那些迂腐大臣可比,嗯,倒是可堪一用…”

第七十七章 天子下诏

江浦县衙三堂。

黄睿德被斩之后。曹毅升为知县,所以他便堂而皇之的住进衙门三堂,那是只有知县才能住的地方,如今的曹毅有这资格。

由于朱允炆被刺一案,衙门上下已被朱元璋株连一空,吏部又临时补派了一位新任县丞,其余如主簿,典史,捕头之类的小吏,则可由曹毅自行任命,再上报应天府衙门备案。

一想到朱元璋的雷霆霹雳手段,其株连蔓引范围之广,手段之残酷,曹毅便忍不住背后直冒冷汗。

那天真是老天保佑,幸好朱允炆遇刺之时他适逢其会,并且亲手杀了两名刺客,这才因护驾有功升了官,没有被株连,如果那天他没碰上这事的话…估计他现在的坟头已经开始长草了。

原本只是一颗被燕王弃掉的棋子,却阴差阳错之下,因救了燕王的对手而升了官。命运有时候喜欢开一些很低劣的黑色玩笑,满足它的恶趣味,却完全不管被开玩笑的人受不受得了。

燕王待他的凉薄,皇太孙待他的感激,萧凡待他的友情…

这些日子以来,诸多情绪交织心底,令他挣扎困扰,官儿升了,但曹毅对前途却愈发迷茫无措了。

萧凡坐在衙门三堂左侧的花厅里,正陪着曹毅喝酒。

喝酒不是他的强项,但朋友有心事,有烦恼,这酒不能不喝。

人这一辈子总有许多事情是自己不喜欢做,但却不得不做,而且是心甘情愿做的,——陪朋友喝酒就是其中的一件。

曹毅也不劝酒,拎着酒坛子大口大口的灌,他的脸已喝得通红,眼睛布满了血丝,看起来分外狰狞可怕。

萧凡的俊脸也喝得红如晚霞,两人沉默无言,花厅内气氛很是低迷。

“砰!”

曹毅恶狠狠的将酒坛往桌上一顿,大声道:“萧凡,我曹某戎马一生,为燕王,为大明杀敌无数,累立军功。你说,他…他为何如此待我?”

萧凡深深的看着满面痛苦的曹毅,良久,叹息道:“他没做错,你却错了。”

曹毅猛然抬头,一双通红的眼睛狠狠的盯着他,恶声道:“我错了?我哪里错了?”

萧凡叹道:“你错在身陷棋盘,却没有身为棋子的觉悟…”

曹毅指着自己的鼻子,嘶声尖笑,笑声分外刺耳:“棋子?我是棋子?哈哈,笑话!我乃燕王麾下勇将,燕王曾无数次当着诸将军的面夸耀我杀敌勇猛,乃他麾下不可多得之虎贲骁将,我会是棋子?我怎么可能是棋子?”

萧凡盯着狂笑中的曹毅,静静道:“你不愿相信也没办法,其实你自己心里早已有数,事实上,你确实成了他手中的棋子,而且还是被他放弃的棋子。”

曹毅的狂笑顿时止住,他像被人敲了一闷棍似的,嘎然无言。神色苦涩而颓靡。

“曹大哥,你醒醒吧,大人物之间的博弈,不会顾及咱们小人物的感受,在他们眼里,小人物为他们死,为他们忠,那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他们用得着你的时候,便温言嘉勉,让你对他们更加死心踏地,他们觉得应该牺牲你去换取更大的利益的时候,却会毫不犹豫的把你放弃,世间的一切人或物,对他们来说,皆是可以拿来交易的生意,他们只看生意划不划算,不会看你这件商品对他多有感情,多么忠心…”

曹毅低垂着头,默然无语,尽管不愿承认,但从燕王的表现来看,萧凡的话是对的。

“我该怎么办?”曹毅抬眼望向萧凡,目光痛苦中带着几分求助的味道,他需要朋友,需要帮助,萧凡就是他需要的人。

萧凡笑了,笑容如同阳光一般。照亮了曹毅心底的阴暗。

“大人物喜欢下棋,我们当然管不着,但是,我们却可以不必凑上去做任由他们摆布的棋子,他们下他们的,我们在旁边观棋便是,甚至可以为他们唱歌助兴,嘿嘿,会唱粤语歌吗?我教你唱粤语歌,很好听的…”

曹毅细细琢磨了一番萧凡的话,神色渐渐变得轻松,有些事情一旦想通了其实很简单,阳光照不到正面,转个身过去不就是了,何必一定要执着的钻那牛角尖呢?人既已负我,我何必还守着那点可笑的愚忠自怜自叹?

想到这里,曹毅豁然开朗,整个人焕发出一种解脱的神采,他拎起酒坛狠狠往嘴里灌了一口,然后使劲一擦嘴,哈哈大笑道:“好!好酒!这酒今日才喝出点味道来。哈哈…”

萧凡静静看着神色轻松的曹毅,他的嘴角也勾起一抹笑意。

朋友之义,贵在知心交命。一柄不情愿但却毫不犹豫射出的钢刀,一句淡淡的让他悟得大道的劝慰,然后再互相给一个勉励的微笑,朋友之义,就是这么简单。——这么简单的朋友之义,可叹这世间有几人能做到?

只是…世事本就是一个大棋盘,人人皆深陷其中,若欲做到置身事外,谈何容易?除非…自己掌握了足够的权力,权力大到下棋的游戏规则由自己制定,亲自做那下棋之人。这也许才是一种另类的超脱吧?

自己会有那一天吗?

曹毅心中阴霾尽去,萧凡却又陷入了沉思。

花厅里一扫阴冷低沉的气氛,渐渐变得祥和起来,不时传出一阵欢声笑语。

这时一名衙役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擦着汗颤声禀道:“县尊大人,有…有旨意。宣旨的天使和仪仗已至县衙门口…”

曹毅一楞,心中猛地缩了一下,这个时候来的什么旨意?难道太孙殿下被刺的事情,天子打算继续追究下去?

与萧凡对望一眼,发现他也是满头雾水。

两人神情俱皆一凝,看来想到一块去了。朱元璋这是不依不饶啊,不知这次又该谁倒霉了。

“大开县衙仪门,摆上香案,本官即刻迎旨。”曹毅整了整身上的官袍,沉声吩咐道。

衙役犹豫了一下,道:“大人,小的听说,圣旨不是下给您的…”

曹毅愕然道:“那是下给谁的?”

衙役指了指萧凡,陪笑道:“好象是下给萧公子的…”

曹毅惊愕的扭头望向萧凡,道:“萧老弟,天子怎会对你下旨?你最近没在京师招惹什么人吧?”

从以前的黄知县,再到当今太孙,对于萧凡的惹事能力,曹毅向来很有信心的。

萧凡也错愕不已,想了半晌,才期期道:“除了殴打翰林学士以外,我最近已经很老实了呀…”

曹毅满头黑线:“…”

县衙仪门大开,门外一队锦衣亲军身着光鲜的飞鱼服,手按腰侧绣春刀,在仪门外一字排开,神情肃穆,尽显皇家威仪。

锦衣亲军之首站着一名身着四品官袍的年轻官员,神色威严的单手高托着一卷黄绢圣旨,眼睛半阖,不言不动。

待萧凡和曹毅急匆匆走出仪门时,仪门外早已围了满满当当一大群看热闹的百姓,百姓们远远的站着。神情既兴奋又畏惧。

萧凡诚惶诚恐的朝那名托着圣旨的官员面前一拜,口中大声道:“草民萧凡,接旨——”

“哼!”一道弱不可闻的轻哼声传入萧凡耳中。

萧凡心中一动,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情不自禁抬头一看,萧凡不由又惊又喜:“哎呀,原来是解学士,草民对您可是仰慕已久…”

解缙脸上被萧凡揍过的伤还没好,仍旧有些青肿,红一块青一块的,听得萧凡这么一说,心里愈发又气又怒,这家伙什么意思?揍了我还对我仰慕已久,有你这么调侃人的吗?太过分了!

不过解缙却真是误会萧凡了,以解缙名扬数百年的才子名声,萧凡可真是如雷贯耳,他对解缙说仰慕,那可真是百分百的真心诚意,十足真金。

“你闭嘴!我乃天子宣旨钦差,你得听我说!”解缙气得脸色铁青,不知是被揍过后本就没复原的脸色,还是被萧凡气的。

“草民…失仪!草民惶恐!”

解缙怒哼了一声,眼睛很是愤怒的瞪着萧凡,若非顾及天使的身份,他真恨不得一脚狠狠踹死萧凡才解恨。

“咳咳,萧凡,准备接旨。”

“草民已准备好了。”

解缙徐徐展开手中的黄绢,神情也变得肃穆起来,清咳一声,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应天府治下江浦县洪武三十年丁丑科院试廪膳生员萧凡者,其性温良,其行勤勉,友孝恭和,敬慎居心,前献蜀地赈灾之策以报国,后立护驾太孙之功以拥君,观行知人,深慰朕心,着即赐同进士出身,御赐禁宫行走,并授东宫侍读,春坊伴驾太孙,望卿公忠体国,勿负圣恩,钦此!”

圣旨念完了,周围一片静悄悄,没人敢说话。

解缙缓缓将圣旨卷拢,眼皮耷拉下来,怨恚的瞪了伏地而跪的萧凡一眼,又低声哼了一声,然后便不言不语的沉默下来,既没让萧凡起身,也没让他谢恩。

萧凡等了好一会儿,见解缙没了声音,不由抬起头看向他。

解缙白眼一翻,道:“看什么看!我还没让你起来呢,给我老实跪着!”

说完解缙神情快意的仰头望天,一派悠闲之色,仿佛萧凡跪在身前令他感到很得意,有种阿Q式的大仇得报的精神胜利感。

萧凡伏地而跪,眉头一皱,他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宣旨的钦差可以说是极受皇帝信任的,朱元璋派谁来宣旨都很正常,但却偏偏派解缙宣旨,这就很不正常了,莫非…朱元璋早已知道他帮自己代考一事了?更深一层说,朱元璋也许早已知道他还揍了解缙一顿,据说解缙此人颇受朱元璋喜爱,今日派了解缙来宣旨,一来是为了抚慰解缙,这二来么,估计还有一层让自己给他赔礼道歉的意思,还有第三,是对萧凡暗含警告:你别以为你们那些代考啊,揍人之类的乱七八糟事情朕不知道,朕只是看在太孙面子上懒得追究而已,以后别拿朕当傻子…

还有圣旨上说的什么赈灾啊,护驾啊之类的话,萧凡还一直奇怪,为何以前朱元璋对这功劳不封不赏的,没有任何表示,合着就等着今天一块儿赏赐封官呢,这样萧凡由一名秀才变成了同进士出身,也就合情合理,有那两件功劳垫底,封赏看起来便不再那么突兀了。

圣意难测啊,一件简单的宣旨,里面包含了这么多的含义,自己是混官场那块料吗?

萧凡跪在地上出神的想了许多,直到他膝盖觉得有些痛了,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跪了很久,而那位宣旨的解大才子却也半天没有表示。

萧凡抬头望去,却见解缙仰着脑袋看天,仿佛已完全忘了他这个人存在似的,神情微微有些得意。

这家伙打击报复也太明显了吧?老让自己这么跪着也不是个事儿呀。

周围那么多围观百姓,解大才子这是存心让自己难堪呢。

读书人心胸真狭窄,不就是挨了一顿打么?

“哎,哎——解学士,解学士…”萧凡左右看了看,然后非常小声的唤道。

解缙终于收起了四十五度的纯洁表情,乜斜着眼睛,没好气道:“干嘛?”

萧凡朝他招了招手,悄声道:“你过来,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

解缙一皱眉,情不自禁的把耳朵凑到萧凡嘴边,道:“什么秘密?”

萧凡嘿嘿一笑,然后朝他哈了一口气,低声笑道:“闻出来了吗?”

解缙立马捏住鼻子,皱眉厌恶的道:“你喝了酒?”

萧凡很正经的一点头,然后道:“别说我没事先打招呼啊,我这人有个坏毛病,一喝酒就爱发酒疯,而且见谁不顺眼就揍谁,有时候揍得不过瘾还喜欢捅刀子…”

解缙面露惊骇之色,急忙往后一跳,非常敏捷的搭了个鹰爪功起手式,颤声道:“你…你别乱来啊,我乃宣旨天使,如今你也是朝廷命官了…”

萧凡露出了森森白牙,笑得像个变态:“解学士,我现在可以接旨谢恩了吗?”

“啊…好,好…”

“微臣萧凡,领旨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以下不算字数

今天更新了8000多字。

求那啥。。。

第七十八章 落花添恨

萧凡做官的消息。几乎在圣旨宣读完毕的瞬间,便传遍了整个江浦县。

整个江浦县沸腾了。

这年代做官可不是那么容易的,科举制度给立志做官的学子们设了一道又一道的障碍,首先要取得童生的资格,然后要参加县学府学院试考秀才,秀才的身份还很不够,它也只是士大夫阶级的最低层,只能说你有了功名而已,见了知县老爷不必下跪,若想再上层楼,则要参加乡试考举人,举子才能有做官的资格,然而举人也远远不够,若想更进一步,还要参加会试考进士,只有考上了进士,才算正式有了被朝廷分配当官的资格,而且在民间也有了极高的声望,被百姓所尊敬,民间所谓的“金榜题名”,这个“榜”就是指的进士榜。当然,进士头甲榜的状元,榜眼,探花等,那是参加殿试之后,由皇帝亲自钦点的。

看看,做官多么难,科考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但它的残酷性却不亚于真正的战场厮杀,无数学子寒窗苦读十年甚至二十年,结果到死也登不上那张文人趋之若骛的金榜。

但萧凡却偏偏当上官了,正月廿三考完秀才,今日便有当今天子亲自下旨,赐他为同进士出身,同时还赐禁宫行走,伴太孙殿下读书…

禁宫是什么地方?在百姓的心里,禁宫是天宫啊!那是传说中天子住的地方,天子一道旨意,这个农户家出生的小子竟然可以在天宫里大摇大摆的走,随时可以面见天子,奏疏国政。皇太孙是什么人?那是大明王朝未来的皇帝陛下,萧凡与未来的皇帝陛下一起读书,朝夕相处,这得攒下多么深厚的情分,将来太孙殿下登基为帝,萧凡作为天子潜邸时的长随之臣,以从龙之功而晋金殿。他的前途将会远大到什么地步?

萧凡恭敬的捧过圣旨,仍旧站在县衙的仪门前,仍旧一副淡淡的笑容,但围观的百姓们看他时却眼神已渐渐变化,变得恭敬,畏惧,尊崇…

自古以来,百姓对官员,是打自心眼里的敬畏,在他们眼里,官,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大人物,很多百姓从出生到死去,一辈子连县官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更别提这位萧大人可是伴驾太孙,将来必将极受重用,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大人物。

人才就是人才,本非池中之物,一旦时势得用,总会一飞冲天,陈家这洼小池塘。终究还是留不下这条金龙。

萧凡的身后,曹毅露出欣喜的神情,他是真心为萧凡感到高兴,萧凡做官可以说是在他的预料之中,从天子下旨命他考秀才,他就知道萧凡的仕途即将开始了。

萧凡神情很平淡,不见丝毫欢喜,有些事情早知道了结果,欣喜之情自然冲淡了许多。

众多百姓的敬畏目光下,萧凡斜眼看了看一旁的解缙,解缙一脸不高兴,仍旧对他投以仇恨的目光,看来他挨的那两顿痛揍已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见他这副模样,萧凡才猛然想起天子派他宣旨的目的,揍了人不能白揍,多少得跟人家道个歉吧,再说这也是朱元璋的意思,皇帝有命,臣子怎敢不从?

亲热的一勾解缙的肩膀,萧凡笑眯眯的道:“解学士大老远宣旨辛苦了,走,进衙门喝两杯去,以后大家同朝为官,还望解学士多多照顾…”

解缙被萧凡的动作弄得原地一个趔趄,顿时愈发大怒:“你这恶贼!我跟你有什么交情?凭什么跟你喝酒?不去!我要回京师覆命…”

萧凡仍旧笑道:“解学士真是性情中人,我很欣赏你,如果我是你的话,我肯定会喝这杯酒…”

解缙一挺胸,脖子一梗。怒道:“为什么?”

“为了不挨打。”

解缙一窒,凛然的气势顿时弱了几分,一张鼻青脸肿的俊脸一会儿发青,一会儿发白,瞧着萧凡的目光也多了几分畏惧,面对这样一位长相斯文,性格却如同棒老2的朝中同僚,解缙实在满腹委屈心酸,一股秀才遇到兵的抑郁感油然而生…

使劲跺了跺脚,解缙色厉内荏道:“你…你敢威胁我?我乃宣旨天使…”

“长翅膀的才叫天使,你连根羽毛都没有,连鸟人都算不上…”萧凡不由分说便拉了解缙往衙门里走去,就像青楼里逼良为娼的鸨子似的。

他打算待会儿诚心诚意跟解大才子道个歉,嗯,奉旨道歉。

解缙扒着县衙仪门的门框使劲挣扎,一身官袍被揪扯得凌乱不堪,边哭边喊道:“不!我不去!我死也不去,你肯定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继续揍我…”

“去吧去吧,解大人,下官敢保证,他绝不会揍你…”曹毅在一旁瞎起哄,然后将解缙扒着门框的手轻轻一掰…

“救命啊——”

解缙惊惧的呼救声渐渐远去。

随行的锦衣亲军面面相觑,他们实在不明白。一个简单的宣旨怎么搞成了一出闹剧,本想出面干预一下,可解缙是官儿,萧凡刚刚也当上了官儿,曹毅更是江浦的父母官儿…

最后锦衣亲军们下了一个很正确的结论:这必是他们官场上残酷的权力斗争,咱们这些当兵的就别掺和了。

解缙凄厉的声音远远从衙门里飘了出来:“…孟圣云:威武不能屈,…我只喝一杯啊,敢要我多喝,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解学士真是高风亮节,坚贞不屈,下官佩服。来,曹大哥,把你那大海碗摆出来,解学士只喝一杯,一定要让他这杯喝得尽兴…”

东宫侍读隶属春坊,官阶六品,无权无势,唯一的身份便是太孙的同学,跟太孙一起上课听讲,放学做作业…

但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无权六品官儿,举国上下的学子士子,不知有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也争不到,为什么?因为这个六品官儿的潜力是无穷大的。

太孙是未来的皇帝,大明王朝法定的皇位继承人,跟太孙做同学,朝夕相处之下,情谊愈深,将来太孙登基,作为他潜邸之时的老班底,还怕当不了大官,掌不了大权?

萧凡也很明白这一点,当上这个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他,有羡慕的,有巴结的,同时也有嫉妒的,怨恨的…

总而言之,既然一脚踏入了朝堂,就必须做好迎接一切的心理准备。

轻轻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出,萧凡心头一片宁静,望着简陋而温馨的山神庙,他的目光流露出几分不舍,华宅如殿,仆从如云的日子就在眼前,可他倍感珍惜的,还是这个小小的被荒废的山神庙。他在这里度过了人生的最低潮,以后或许高官厚禄,鲜衣怒马,然而在这里度过的日子,已成了他心中最为刻骨铭心的记忆,一辈子也抹不去。

“我得跟曹大哥打声招呼,帮我把这个小庙保留起来,以后得空了,咱们再回来住几天,忆苦思甜很重要啊…”萧凡喃喃自语。

萧画眉小脸亦写满了不舍,闻言使劲点了点头。

太虚在一旁不耐烦的哼哼:“你就是贱的!道爷可过够了这日子了。”

没什么家当可打点,三人本来都是穷哈哈儿,萧画眉在庙里收拾了半晌,才收了一个小小的包袱。

三人准备停当,坐上了朱允炆派来接他们的马车,一行往京师驶去。

这一年,是洪武三十年初春,萧凡正式踏入了朝堂。

江浦县陈四六府上。

萧凡的离去,给陈府众人带来的心理冲击是巨大的,但是对陈府的事业却没产生很大的影响。萧凡离开后,还是很尽心的给曹毅打了招呼,请曹毅平日里多多照顾陈家,有了知县老爷的帮助,陈家的事业如今愈发兴旺了。

陈家内院的闺阁内,一阵幽雅恬然的琴声,悠悠回荡在闺阁内外。

陈莺儿俏目半阖,一脸淡然的抚弄着一方古琴。琴前焚着一支细细的檀香,淡淡的烟雾在幽雅的琴声中摇曳生姿,翩翩起舞,随即飘散无形。

她仍旧是那副清冷的面容,不悲不喜,如悟大道般清澈,纯净,一如她素手下抚弄出来的琴音,高远淡泊,宁静自然,如同一朵孤山上的雪莲,在寒风皑雪中静静绽放,静静凋谢,除了她自己,没人能欣赏到她绝世的美丽。

抱琴蹦蹦跳跳的登上阁楼,她的小脸涨得很红,小小的胸脯急速的起伏,脸上写满了激动:“小姐,小姐,姑爷…啊,不对,萧凡,萧凡他…当官儿了!”

幽雅的琴声一顿,然后又继续悠悠响起。

“那又如何?”陈莺儿语气淡淡的,俏脸一如既往的冷淡。

“他…他考上了秀才,然后皇上亲自派了大官儿来传旨,赐他同进士出身,听说还封了他一个陪太孙读书的官儿…”抱琴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鸟儿,叽叽喳喳的不停道。

陈莺儿仍旧淡然的抚弄着琴弦,一脸平静道:“关我何事?”

抱琴小脸顿时黯淡下来,讷讷道:“小姐…”

琴声徒然一转,很突兀的变得急促狂躁起来,如大雨倾盆,如山崩海啸,势若惊雷阵阵,又仿如万马奔腾,素雅淡然的曲调顿时变得杀气冲天,如同千万柄锐利的钢刀,在战场上屠戮着生灵…

“当!”

素雅的古琴仿佛受不了这浑浊污秽的杀伐之气,脆弱的琴弦立时断掉,狂躁的琴声也即刻停下,阁楼又恢复了宁静,而那缕燃着的檀香,早已悄悄熄灭…

纤细的手指上,一滴殷红夺目的鲜血滴落在古琴上,红得那么刺眼,那么惊怖。

抱琴急道:“小姐,你…”

陈莺儿玉手轻抬,若无其事,声音一如平常般冷淡:“抱琴,收拾一下,我们去京师,告诉爹爹,我要亲自去京师打理会宾楼。”

抱琴小心翼翼的窃喜道:“小姐要去找…找萧凡么?”

陈莺儿冷笑:“找他?哼,他会来找我的,不,他会来求我的!”

负心之人,纵是位极人臣,仍然是负心之人,负心便得付出代价!

京师应天。

春坊讲读官黄子澄府上。

黄子澄,黄观,齐泰,还有兵部尚书茹瑺,四人齐聚黄府内堂。

黄子澄眉头紧蹙,沉声道:“诸公皆是朝中砥柱,近日天子因太孙殿下遇刺一案,大索朝堂,渐有恢复当年胡蓝案株连天下之势,朝堂六部九卿尽皆动荡,长此以往,朝中尚有何人能为陛下分忧?诸公,可有应对之法?”

黄观阴沉着脸,长长叹了口气,涩然道:“本官只是与江浦知县多来往了几次,陛下便免了我礼部侍郎之职,差点因此丢了性命,际遇如此,夫复何言?”

齐泰低垂着头,眼睛出神的盯着手里捧着的茶盏儿,却不知在想什么。

茹瑺身材微胖,一脸笑眯眯的模样,像个弥勒佛一般,显得有些油滑,对黄子澄的话仿佛根本没听到似的,一双小眼睛四下打量,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黄府内堂的布置上。

黄子澄将各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心中沉沉叹息。

“诸公,朝堂风雨飘摇,天子盛怒,不知还有多少人要被株连,为我大明江山社稷平安,还望诸公能与本官一起,向天子联名请奏,请天子暂息雷霆,化风雨为祥瑞,否则这样下去,难保不会出现胡蓝案时朝堂尽空,无人可用的窘境,诸公意下如何?”

黄观和齐泰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齐泰沉声道:“如此漫无目的的株连,确实会有很多人死于冤狱,下官不才,愿与黄大人联名上奏。”

茹瑺却笑着摇摇头,道:“黄大人可能把事情想得过于严重了,所谓天意难测,天子如此作为,自有天子的道理,我等身为臣子,猜不出天子的深意倒也罢了,却不可胡乱干预,免得坏了天子的打算,此举可非为臣之道,呵呵,黄大人之提请,本官倒是不敢苟同…”

三人闻言暗暗鄙视,这家伙是个官场老油子,谁都不得罪,什么事也不掺和,从洪武七年入国子监开始,一直到现在,当官当得如同泥鳅般滑不溜手,奇怪的是,那么多次朝堂清洗下来,别人死的死,罢的罢,惟独他却官运亨通,平步青云,不到四十岁便做上了兵部尚书,实在是老天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