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气得面色苍白,双眸却越发灼亮慑人,“大嫂这话我倒是听不懂了——为了广仁广瑜的伤,我们焦心似焚,连太医都请动了,连他都颇感棘手——这么实打实的伤势大家有目共睹,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演戏了?”

陈氏正要反驳,却听上首老夫人冷然道:“蔺婆子身上那块假山石你可看清楚了,她是你身边的老人,却想谋害你的儿子,你不觉得违反常理吗?”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凝在那一块血迹斑斑的假山石上,老夫人淡然道:“她是厨房的大掌勺,为人懒惰不爱生事,谁会对她下此毒手呢?”

她连问两个问题,正是众人心中所想,连一旁的沈熙都暗暗点头,沈源的目光也禁不住带了三分怀疑。

王氏闻言,恭谨的站起身来,也不要人搀扶,在正厅中央跪了下来。

“列祖列宗在上,沈门王氏在此立誓,此事绝非我所为,若有虚言,便罚我…”

她哽咽了一声,终究继续道:“罚我一身孤苦,夫离子散,冻饿而死,死后坠入无间地狱不得超生!”

她嗓音冰冷彻骨,所下重誓让所有人都心中一沉,她随即抬起头,虽然痛苦委屈到了极点,却仍是倔强而优雅,“母亲问了这两条,我不敢不答,但那蔺婆子虽然是我的陪房,但她去厨房也已经多年,与我这边往来不多——谁知她是被谁收买了,竟敢做这等背主之事!”

想起两个儿子当时的凶险,她双眼泛红,强忍着委屈看向沈源,“夫君,妾身无能,平时忙于家务又识人不明,连先头旧仆都管制约束不了,竟然害了我亲生的骨肉…这都是我的不是!”

她说到此处已是泪眼婆娑,低泣之声让人心生恻隐,“做母亲的谁不知道疼爱自己的孩子,别说是重伤了,就是他有一丝一毫的损伤,都是伤在儿身痛在母心,谁会舍得拿他们来演苦肉计?!”

一旁的沈源也已经眼眶微湿,他一撂长袍也跪了下来,陪在王氏身边扶住了她,“母亲,她的品行我素来信得过,此事颇为蹊跷,只怕并不单纯,贸然认定有罪,只会让有心人坐收渔翁之利!”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索性抬起头,目光停在老夫人身上,毫无畏惧的与她对视。

片刻沉寂之后,老夫人怒极而笑,“看来你是打定主意是要护着她了?”

“只凭一块石头和一具尸体,如何指证当家主母——儿子斗胆说一句,就是大理寺和刑部,也没有这么草率断案的!”

“你——!”

老夫人气极正要发作,却听外间有人跑来,踌躇着不敢进来。

“又出什么事了?!”

姚妈妈面色怪异,看一眼在场诸人,结巴着说道:“外院管事传来消息,说我们这送嫁的一名婢女,被人半道劫走了。”

“这点芝麻绿豆小事也要来禀报吗?”

老夫人怒视,姚妈妈却面露难色,嗫嚅道:“这婢女是嫁给蔺婆子家的,而劫人的…是广晟少爷!”

什么!是他!

姚妈妈继续道:“他带了一群京营的兵丁,扬言说…他饶不了真正的凶手,要替亲兄弟报仇,更要替自己讨个公道!”

所有人的目光,这一瞬又聚集到王氏身上,其中意味说不出的古怪。

第三十二章 京营

“这,这个孽障竟敢如此!”

沈源又气又急,恨不能把这混世魔王的庶子塞回娘胎里,却不料老夫人淡淡说了一句,“兔子急了都要咬人,更何况还是你儿子——这孩子素来烈性,这次也真是可怜见的。”

一旁陪坐着的沈熙突然笑了一声,嗓子沙哑仍有昨夜荒唐的余韵,“广晟这孩子倒是挺有气性,不象那些娘娘腔的文弱书生…只会哭哭啼啼。”

沈源冷哼了一声,好似没听到继母和兄长的话,冷然板着面孔道“一个大家公子,居然跟京营那群粗汉混在一起,这成何体统!”

沈熙不阴不阳的插了一句,“我们济宁侯府本就以军功封爵,投身行伍又有什么不对?”

沈源一时失言,顿时作声不得,老夫人苦笑一声,道;“老二你是圣上近臣,满身都是儒墨书香,可惜出身在我们这个军伍之家,真是委屈你了。”

她嗓音无奈中带着凄恻,“你父亲在天之灵听了这话,只怕要无地自容——连自己儿子都瞧不起武人,他这一生岂不是笑话一桩!”

王氏见势不好,长跪辩解道:“夫君心思烦乱,言不达义,却是从来没有轻贱武人的意思——只是我们府上也算簪璎世族,即使是要从戎也该遵循正途,京营之中良莠不齐,龙蛇混杂,广晟又是年少气盛,若是被带到邪路上,岂不是让满门清誉毁于一旦?”

“那你又待如何?”

老夫人皱眉问道,用如意柄敲了敲桌,追问道:“现在这孩子可是嚷着要个公道!”

“这只是误会一桩!”

王氏虽然跪着,目光却是幽邃而沉稳,丝毫不见慌乱之态,“本就是贱奴背主,却让广晟这孩子受了冤屈——误会解开了仍是一家人,儿媳愿意亲自向他赔个不是。”

“长幼尊卑有序,哪有嫡母向庶子赔礼的?”

沈源急怒反对,正要搀扶妻子起身,王氏却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眼圈微红道:“家和万事兴,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们父子和睦如初,妾身不介意这一星半点的委屈。”

“啧啧,你们要演回去演,这么一对恩爱夫妻真让人肉酸。”

沈熙阴阳怪气的讽刺一句,起身就走,“这里可没我什么事了——无端害得我午觉都没睡成!”

陈氏急急跟上,沈源夫妻也随之告退,只剩下老夫人一人面带严霜,冷冷的坐在原地。

“哼,一个个都翅膀硬了,夫唱妇随的!”

老夫人目光幽幽闪动,唇边笑意不减反增,“就看你们能闹出什么花样来!”

昏暗的厅堂里,她端坐在上首最中央那雕琢精美的太师椅中,眯着眼从敞开的大门中向外张望——

古朴篆字的瓦当、滴水檐下银红照影的窗纱、中庭葱郁浓秀的花木山石、以及垂花门外广阔的外院天地…她端详着这豪门府邸的每一方寸,目光甜蜜而贪婪———这个济宁侯府,终究要握在她和她亲生儿子的手上,他人都休想染指!

“轩儿,为娘一定会跟他们周旋到底,等你平安回来袭爵!”

喃喃低语回荡在宽阔厅堂间,老夫人想起远在交趾的爱子沈轩,手捻佛珠的动作更快了。

主子们的勾心斗角,小古她们全然不知,她和秦妈妈被关在杂物间,直到掌灯时分才被放出来,她又饿又累的走回自己院里,刚跨进门槛就被一道人影猛然扑在身上——

“小古,我差点就见不着你了!”

初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着倾诉自己的遭遇——

下午她就被两个婆子押送着去蔺婆子侄子家“成亲”,甚至连跟小古告别都来不及。本以为这一生就沦落到那个白痴手里,没曾想半道上被一群白甲兵士拦住马车,蔺婆子家被砸了个稀烂,所有人都被捆了手脚送回来!

“这不是挺好的吗?”

小古仍是呆呆的看着她,随即要求道:“我饿了,要吃面疙瘩汤。”

初蓝含泪而笑,捏了她的腮帮一下,转身去灶下操持。

小古凝望着她的身影,唇边露出一丝慧黠满意的微笑,随即一隐而没,陷入了沉思——

接下来,就要做正事了!

传说的京营三大营四十八卫,即使龙潭虎穴也要闯它一闯!

翌日起身后,才做了一阵活计,就有管事媳妇和婆子把两人和秦婆子唤去,不由分说的让她们换了崭新衣裳,收拾了简单的随身物件,就把人带上了一驾青帘黑轮的马车。

“这是要去哪里?”

初兰抱紧小包袱,颤声问道——昨天的经历已经让她成了惊弓之鸟。

“不要多问!”

姚妈妈没好气的呵斥道,身子被马车晃得险些一个踉跄。

她昨天接到广晟劫人的消息,一心想让他在长辈面前更显恶名——最好被宗谱除名更好,所以急匆匆进来报告,没曾想,这一记拍马拍到了马蹄子上,反而害得王氏陷入不利境地——想起她那冷然肃杀的眼波,姚妈妈更加害怕,心里烦乱一片。

马车跑得很快,但这一段路似乎很长,一路通过长街、出了城门,又往西又疾驰了大半个时辰,这才停了下来。

“到了,快给我下车!”

姚妈妈恶狠狠的拧了初兰一把,又推了秦妈妈和小古下车,匆匆对她们说道:“今后,你们便在这安心服侍广晟少爷吧!”

车夫人从后厢卸下数十箱物件:有锦缎、瓷器、兵器、被褥、酱菜等等、甚至还有满满一箱金银。

姚妈妈草草清点了几眼,转身就回了车上,急急喊道:“回府吧!”

还没等三人反应过来,那马车就带着滚滚烟尘离去,那慌张奔突的架势好似有恶鬼在背后追着一样。

小古三人这才开始打量周围环境,随即都吓了一跳——她们居然站在一座巨大的坊门跟前!

放眼望去,四周都是连绵的山峦和梯田,不远处黑鸦鸦一片好似是校场,插有赤玄二色旌旗——而眼前这道高大的坊门,居然是以椽木混合着石砖垒成的!

“你们是干什么的,竟敢私闯军营驻地!”

坊门前站着两列三十六名兵丁,清一色穿着制式鸳鸯胖袄,身披白色棉甲,他们原本懒洋洋靠在门洞角落晒着太阳,看清楚眼前三名乃是老少妇人之后,顿时虚声大气的吆喝着走近。

“官爷,请行个方便,禀报我家少爷一声。”

秦妈妈说得还算有条理,打头那人四十上下,嘴里喷着酒气,眼光放肆的打量着初兰的胸脯,问道:“这平宁坊里住着的是军官家眷,家家都是少爷小姐,你们到底是找谁?”

“我们少爷姓沈…二十岁上下的年纪…”

那人哈哈大笑道:“京营四十八卫,谁知道你找谁——他是什么官职?”

“这——!”

秦妈妈楞住了,她哪知道什么官衔任职的!

那人阴阴一笑,目光似狼似虎,铁钳般的手掌一把抓住初兰往里拖——

“连主家官职都说不出,可见你们是来蒙骗的奸细!”

他听着初兰尖叫,正要把手摸向她的胸口,不料身后一阵疾风,紧急一闪,竟是一柄巨大铁斧直劈而来!

“小古!”

初兰尖声叫着,好似看见了救星。

小古拿着劈柴的斧子,大开大阖的砍去,虽然毫无章法,却惊得那人一身冷汗,大叫道:“反了反了,有奸细来劫营啊!”

顿时四周喧腾哄闹,好似开了锅一般,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号声遥相传递,好似被无形的引线点燃!

“都给我住手!”

一声清喝,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

秦妈妈回身看去,顿时惊喜交加:“广晟少爷!”

第三十三章 搭头

广晟好似刚从校场回来,身上甲胄已去,军袍却还未换过,只是襟口敞开着毫不惧怕严寒,长发并未用头巾或是发冠,而是用朱红丝绦随意束住,更显出他额角如玉的肌肤和那晶莹的汗水——光从容貌来看,他比这里的三个女人都要胜出许多。

那几个人看见广晟,却好似看见妖怪一样,吓得脸色都变了,急急往后退了几步,结结巴巴的讪笑道:“原来是、是沈总旗您啊!”

广晟扫了他们一眼,直接走到小古跟前,把她那把斧子接了过来,掂了掂重量,笑着调侃道:“这就是你吃饭的家伙?不错嘛,比我们那长枪都有用,一扫就是一大片人头。”

那带头的一见广晟那张比美女还艳丽的容颜,顿时酒都吓醒了一半,强笑着上前见过,“沈总旗,这,这是您的家眷啊,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广晟昂起脸微微一笑,那笑意有七分漫不经心三分轻蔑,“三个女人就能让你们大喊劫营,你们是越混越混回去了!”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他的话,领头那人哭丧着脸说:“我们真不知道是小爷您的人,多有得罪…”

广晟笑容不变,眼中光芒却转为狠戾:“若是知道是我的人还敢动手动脚,你们就别想站着回去了!”

他信手敲了敲手里的斧子,发出铿锵之音,那几个人腿股一软,拼命摇头道:“借我们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啊。”

小古站在旁边一脸迷糊,心中却有些奇怪——

军中少妇人,这平宁坊里住的也不过是军官家眷,真正的军营重地可说是连只母蚊子也没有,这几个守门士卒荒了这么些年,母猪也看成貂禅,见到衣着简朴的初兰,信手揩点油也不足为奇,为何一听是广晟的家眷就吓成那样了?他虽然是个总旗官也算是平步青云,但京营之中品阶高的多了去了,既然不相隶属又为何惧他如虎?

此时平宁坊中已经隐约引起不安和骚动,有住得近的健妇和老人手拿钉耙长刀气势汹汹的跑来——这都是那醉酒士卒喊那嗓子惹出的祸。

广晟回身挥了挥手,扬声大喝道:“没事了,误会一场!”

“沈大哥你没事吧?”

遥遥传来着急的女音,一道窈窕的朱红身影出现在坊门后遥长的大街上。

只见来人是个垂髻少女,上身穿件箭袖对襟,朱红蜀锦短袄流光明灿,更衬得一张芙蓉脸庞易喜易嗔。

她脚下一双雪白羊皮长靴纤尘不染,在青石长板上飞奔而过,步履矫健轻快,说话之间已经飞奔到近前。

“是哪路奸细来闯营?”

她的脸上满是英姿勃发的兴奋,忽闪着双眸问道,一派少女的鲜活妩媚之美。

领头的士卒眼中闪过晦气和尴尬,偏又惹不起这位姑奶奶,只得跪地求饶道:“是小的眼拙,胡乱叫嚷起来,愿受军法处置。”

“军法什么的,且去找我爹领受吧,这我可管不着。”

那少女毫不在意的挥手,一双美目看向广晟,似笑非笑间眸光流转,晕出一道思慕的光晕,停了几瞬这才看向旁边的三个女人,见姿容打扮都是仆妇模样,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笑着问道:“沈大哥,这是你家里的下人吗?”

广晟点了点头,“我不过晚来一会,就闹出这么多事来,罢了,先回我住处吧。”

他把斧子交给小古,随手呼噜了一下她的乱发,皱眉道:“你这丫头,每次见到你都是一头稻草似的,每日都不曾梳妆打扮吗?”

不等她回答,便唤来那几个闯祸事的士卒,“罚你们把东西给我搬回家!”

说完不顾他们的苦瓜脸,转身朝着坊中住处而去,只留下冷然一句,“你们都跟上!”

小古一路跟着走进平宁坊,这才发现内中街巷纵横交错,占地颇广,简直可以称得上一个小镇。

从太祖朱元璋时,京营就设有三大营四十八个卫所,足足有二十万人,这些人围绕京畿,以不同兵种布成坚不可摧的防线。这么多人,士卒虽然大都出身军户,但中层以下的校尉军官等却来自五湖四海,所以在驻扎地附近,通常会建成这些坊居,让他们的家眷入住。

一路上,那个朱红箭袖的少女好似对她们挺有些兴趣,一边走着一边闲聊问话着,一来一去,倒是被素来精明的秦妈妈套出了她的身份——原本这位小姐的父亲,便是广晟的上司,镇抚黄震海大人。

镇抚专管军纪,本就威权甚重,营中两个百户暂且无人署理,也由他代管,即使是千户大人也要给他三分面子。

“沈大哥家中…父母高堂,一切可还好吗?”

黄小姐家中行二,她转过头浅笑盈盈问道,话中不无刺探之意。

“这…”

秦妈妈故意露出迟疑怪异之色,存心引得对方心怀疑窦,随即她叹了口气,语焉不详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么些年,广晟少爷也够难的了!”

黄二小姐心里咯噔一声,狐疑更盛——她早就隐约听闻,广晟出身公侯世家,只是家中纠葛复杂,逼得他容身不得,这才投身军伍。

她凝望着他端秀绝华的侧脸,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欢喜——惜的是他出身高贵却只得流落此地,欢喜的却是他既然脱离家族,这终身大事想必不会有人横加拦阻…她一时心思上涌,只是停住脚步,想得痴了。

不多时,广晟的住处便到了,这是一间三进的小院,虽然不大但胜在单门独户,门口有一个小厮正在打扫,见主家来了连忙帮着卸货搬运。

“爷您回来了吗?”

惊喜的嗓音宛如银铃天籁,从院中迎出的娉婷身影,却在见到这一大群人后,蓦然收住笑意,随即急急反应过来,朝着广晟蹲身福礼,“奴婢见过少爷,见过黄小姐。”

那是一个身着淡紫对襟布袄鹅黄撒裤的少女,丫鬟打扮,鬓间却插着一枝铜鎏银的花蕊流苏钗,虽然不值几个钱,映在发间闪闪烁烁倒是显得她秀发如云。

她并不算很美,手脚皮肤也有些粗糙,只是那一双水眸时时露出楚楚之态,让人好生怜惜。

黄二小姐仰着下巴瞥了她一眼,哼了一声朝着广晟道:“你家的丫鬟也太没规矩了些,毕竟是刚买来的,比不得家中用熟的。”

那丫鬟一听这话就泫然欲泣,珠泪含在眼眶中滚动,“是奴婢笨手笨脚,惹得黄小姐不高兴,求您饶我这一次,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说得好象我专程上门来欺负你似的!”

黄二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灯,眼风如刀的扫过她的脸,冷笑道:“你一个五吊钱买来的奴婢,跟街上猫狗似的,真要为难你,提就脚来就可以卖了——”

“够了。”

广晟淡淡一句让两人停止,随即吩咐小厮和那丫鬟去收拾两间侧房来给小古三人住下。

“这是新来的姐姐吧?”

那丫鬟正要见礼,广晟拉了小古就走,“你跟我来!”

两人进了正房,广晟关了门,竟是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模样,惊得所有人都呆住了。

“这、这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