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哭,也没有诉说,只是默默的抱着她,平缓自己的伤口,慢慢放空思绪。

良久,他才长叹一声,脸上略微有了表情,却仍然不愿放开她。

“逝者已逝,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小古提醒他,广晟低声道:“他的遗愿就是两个谜语暗示,我却猜不出来。”

“哦?”

小古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床上那块衣角,仔细看过之后也是皱眉,广晟道:“好几个人都看过,都是摸不着头脑,谁也不知道这画的是什么。”

第一幅图小古也不明白什么圆圈方块,但第二幅图的那七个略粗的长条,倒是让她有些似曾相似的感觉——

一端带圆头,略粗而纵横交错…她眼前顿时一亮,几乎要跳起来!

广晟也注意到她神色变化,“你看出什么来了?”

“这粗条,应该就是金陵城的地下水管!”

“啊?”

广晟倒是没想到是这个。

没错。就是这个——上次她被那个可恶的锦衣卫神秘高官扣押,金兰会的常六哥就是挖通了这些地下水管,让她从水管里生生挤过去的——那种黑暗、紧窒而脏臭的感觉,简直记忆犹新!

形状简直一模一样!

广晟也升起同样的记忆——那个狡诈的金兰会十二妹逃走的时候,就是从这些陶瓷水管里溜走的,事后为了修缮这些,工部还好一通埋怨。说好些都是前朝的遗留。修起来非常困难,为了去协调弥补此事,他还跑过一趟工部。看过实物呢!

“原来如此,我怎么没想到…!”

他失声喊道。

“我记得这水管因为制造精巧花费不低,也不是全城都铺设的,而是只有七条跟皇城、官衙相近的街道底下才有——金陵从前称作建康的时候。大致布局都没改变,因此前朝的那些陶瓷水管本朝也只是略加修缮。没有大改!”

他思绪宛如破闸之水,顿时灵感滔滔,指着粗管上头的四方形说,“那这就是整个金陵城了!”

既然四方形是京城。那第一幅图也解开一半了——那四方形里面刻满“人”字,更印证了这一点!

“第二幅是说金陵作为京城,下面铺设的七道陶瓷水道。而第一幅,上面是个圆圈。下面是个城市——这是什么意思呢!”

广晟思绪转得飞快——在城市上空的圆圈,不就是太阳吗?下面是京城…

此时此刻,他耳畔传来一声细微的喃喃:“是上日下京——是个’景‘字。”

他眼前一亮,却发觉那嗓音低哑有异,抬起头看时,却见小古面色发白,狠命咬着唇,神色变幻不定。

“对啊,就是个景色的景字!”

广晟大喜之下抱起她转了一圈,却发觉她神色恍惚,非常不对,于是诧异道:“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吗?”

伸手要摸她的额头,却被小古轻轻躲开了,她垂下脸,低声道:“是啊,刚刚用脑过度,有些累了…”

是一个景字,难道跟景语有什么关系?!

她心中惊疑不定,神色之间有些茫然。

广晟皱眉,焦急催促道:“你白天要忙着照顾如瑶,晚上又来我这,怎么能不累——你赶紧回去睡吧!”

小古应了一声,浑浑噩噩朝着窗户走,却被他喊住了,茫然回头,却看入他疲惫满布血丝,大大明灿的笑脸——

“你的贱籍我已经找到办法给你脱去,等这次事毕,就是我迎娶你之时!”

那一句回荡在耳边,甜蜜而掷地有声,却又引起她心头重重的隐忧愁思。

小古想起夜里那一幕,手中的针线无意识的停了下来。

广晟以前也说过要娶她,但她都是付之一笑——热恋时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这世上从来都不能十成十当真的。

但这次,他却这么郑重的说,找到办法给她脱籍了,之后不久就要迎娶她。

这样的郑重、坚决,这样的痴心…

她唇边微微带出一丝笑意来,却很快湮没不见。

这样的允诺,她怎么能接受,又怎么敢接受?

想起自己的身份,这步步惊心的任务和使命,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和凄然——时间地点和身份都不对,他的许诺,注定要被她辜负。

又想起昨夜解谜的过程,她心头悚然一惊——那些谜语都是谁出的,第二幅是陶瓷水道已经够让她吃惊,第一幅竟然是个“景”字?

景语的景!

唇边掠过这个字,她的心口猛然一缩,弥漫着不安的预感——广晟说的逝去长辈是什么人?这个景字,真的指的是景语吗?

这样说来,广晟每日在外忙碌,又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她思绪纷乱,直到碧荷叫她这才醒觉。

“小古你绣的这是什么啊?都是一团乱线。”

碧荷惊叫起来,随后看到上首的姑娘也是绣得一团乱,气馁道:“你们都恍恍惚惚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么好的料子和线都白白浪费了。”

如瑶低垂着头,总是蹙着眉,放下针线,突然道:“我想去后街的云阑庵给母亲上柱香。”

希望母亲能够保佑她得到一心人,婚姻顺遂,还有,祛除她身边不安分的人们,不要再来害她、欺她、辱她…

“姑娘怎么昨天没提啊,今天突然要用车轿…”

碧荷看到她黯然低沉的神情后,自动消音,乖乖去问了。

反正云阑庵不比上次那个郊外的灵谷寺,它只是个小小的庵堂,就在侯府的后街上,供奉的就是侯府还有隔壁襄阳侯这两个府上的女眷牌位,几乎等于家庙一样,从侧门转过去,只要一刻钟的时间。

第二百七十一章 离间

姑娘要去给前头夫人上上香也是应该——上次太夫人去的那什么寺,她就顾着给自己和亲儿子女儿问命数吉凶了,哪里会顾得上早逝的大儿媳!

苦命的张夫人,苦命的姑娘…碧荷心中想道,赶紧去找了管事,倒是出乎意料的顺利,很快就调来了车轿和人手。

太夫人只是略不悦的说了句“就她事多”,勉强同意了——马上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何必现在多管呢!

如瑶上了轿,心中却突然有些惴惴——之前清漪突然来告诉她:这庵堂里有做活的婆子知道小古与萧公子的秘密,要跟她说道说道。

她虽然立刻起了好奇心,但终究怕是什么人设下陷阱,因此没有预先定下,默默等了几天突然成行。

就算是这样,她身边也都簇拥围满了人——只是后街而已,又不是空旷偏远的郊外,那庵堂只有小小的两进,平日一个男的小厮也不准进来,根本不可能出什么万一。

她坐在轿中,左右簇拥的婆子丫鬟,不远处还有侯府护卫,让她略微安心——走了半途,不远处庵堂在望,突然街上涌出混乱而密集的人流,朝这一队人马狠狠的冲来!

无尽的尖叫声和哭号充斥耳边,如瑶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听轿外传来两声撕裂空气的爆响,她急忙揭开轿帘一看,却见地下躺着血淋淋几具尸体!

“杀人啊,官府杀人啦!”

“快跑啊!”

哭号叫声中,又连续传来那声响——如瑶看得真切,那是斜街屋顶上有人架起长弩在不断射击!

“东厂办案,抓捕叛党!闲杂人等都给我蹲在地下抱头!”

街上响起尖锐而响亮的高喊声。随即飞弩像雨一样射来,满街人群爆发出更大的惊叫声,有害怕蹲下的,更多人却是跑得飞快。

如瑶心头砰砰直跳,刚来得及喊一声“停轿”,却突然看见街道另一端,有人手持刀剑杀了过来。他们手中甚至有短枪朝着屋顶射去。屋顶长弩那边顿时有人惨叫着跌下。

“金兰会的逆党,你们被包围了,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放屁。老子就是死也要拉几个朝廷走狗来垫背!”

外面的喊叫声更叫粗暴凶横,人流越发朝四面跑去,下一刻,如瑶只听到轿夫一声惨叫。轿子都咚的一声摔下了。

她的头狠狠的磕在木框上,顿时人事不省。陷入了昏迷,最后的意识,似乎是小古在轿外一声清喝!

如瑶幽幽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一架精致舒适的绣床上。鼻端传来熏香的气味,隐约似乎有人在低声言语。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使出这么下作的手段!”

这似乎是小古的嗓音。

“你若早些时候肯把那盒子给我。如瑶姑娘也不必受这些苦。”

这男子的声音显得陌生,却又似乎听过一次。如瑶扇动睫绒想要睁开,却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一件小衣横躺在被中,几乎可以说是半裸的!

这一惊非同小可,如瑶吓得魂飞魄散,生怕自己被人玷污了,一时简直像碰死在床头,不再苟且偷生!

总算她还有一丝理智,要弄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她手脚还有些发软,摸索着抬起头,只见床帐撒下,模模糊糊能看到两个人影。

小古坐在床前的圆凳上,身形有些僵硬,似乎不能动弹,另一个男子站在床前,却似乎亲昵的凑在她耳边低声说笑——由于离得很近,如瑶也能听清他们的对话。

“是你急着去救金兰会那群人,这才丢下如瑶的轿子,让她落到乱党手中,衣服都被剥了险些贞操不保,要不是我救了她,她几乎是身无片缕了。”

这一句听完,如瑶耳边嗡嗡作响,简直要再次吓昏过去,她摸了摸身上的小衣,确定身上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这才确信自己有惊无险。

心头咀嚼着那人的话,惊险恐惧之后,涌起的却是对小古的埋怨,甚至是…恨意!

那样混乱的街上,她居然为了去救那些乱党,把她丢下不管——官家千金若是落到那群人手中,会是什么下场,光是想象就让她心寒!

“金兰会的人忙着逃命,还有跟官兵拼命,哪里会有闲心去掳走女人凌辱?只怕这又是你的精心布置吧?”

小古瞪着眼前平静而笑的景语,咬牙质问道:“你又要玩什么花样?”

“你这样倒打一耙,未免把我想得太坏了,我何曾会做这样的事?”

景语竟然一口否认,但他面对小古带笑的眼神,却显示他在明显的撒谎。

“倒是你,装作跟如瑶姑娘感情不错,若是她醒来,知道你本来就是跟这群乱党是一伙的,混到她身边只是为了那个盒子,她会怎么想?”

小古皱眉,怒视向他,正要反驳,却听景语突然加快语速,一气说完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若是她知道,袁二公子的心上人是你,娶她根本也是为了那只盒子和一半玉片钥匙,她又会怎么想?如果她知道,更早在她还是孩童的时候,张夫人那么疼爱她,如珠如宝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只是为了拿她作为缔结盟约的牺牲品,她又会怎么想?”

“你简直一派胡言!”

小古听到这突然感觉不妙,但她被制住力道,一时不能回头去看,却见景语站直了身子,抬眼看向她身后的床上,微微一笑——

“如瑶姑娘,你这下终于明白了吧?”

帐子沙沙轻响,金钩发出叮当清脆声音,似乎有人颤巍巍坐在床边,低声茫然问道:“你说我母亲对我好,是拿我来缔结盟约,这是什么意思?”

小古大喊:“你不可相信他——”却被景语一口打断,“你母亲所在的张家,是支持建文帝的死忠,为了扶持隐姓埋名的正统皇嗣,他们几家结成盟约,把你和另一位胡小姐许给了袁公子,你的玉片就是盟约的象征。”

他收敛了笑容,词锋一转肃然道:“你要知道,谋朝复辟可是要千万人头落地的勾当,你嫡母把这么危险可怕的事放在还是孩童的你身上,她可真是疼爱你啊!”

小古即使回头,也能听见一声沉响——大概是如瑶承受不住,从床上跌了下来。

第二百七十二章 秦晋

景语走了过去将如瑶搀起,继续舌灿莲花、言词如刀:“你的婚约,你的未婚夫,都是一场阴谋的产物,你那比亲娘还亲的嫡母,养你育你你就是为了这个秘密盟约,而你宛如姐妹相待的这位小古,就是要与你做’好姐妹‘一辈子的胡家小姐!”

“什么!”

景语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却让小古心急如焚,“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问小古,她是不是胡家的嫡长女,是不是身上有另一件信物,皇家的凤佩?”

如瑶蹒跚着脚步,眼睛里全是昏乱狂迷,一步一步的,艰难的走到小古跟前,低声问道:“你说,是不是?”

小古看到她近乎癫狂的神色,心中百味陈杂,皱眉解释道:“我是,可是这一切都是阴差阳错的结果,我也不知——”

只听啪的一声,如瑶掴了她的侧脸一记耳光,那样黑沉沉的目光死气迷离,瞳孔深处却冒出癫狂的白光来,“好,好,你们都瞒得我好苦!”

如瑶的力道不大,小古脸上连红痕都没留下,她的心头却好似被狠狠一记重击,又酸又痛,“如瑶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

随即,她哑然失声,再次被景语点中了穴道。

如瑶就那般幽幽的看着她,暗沉沉的目光宛如井底的水鬼一般,凄然悲怆,让人不敢正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信你说的一个字!”

小古想要解释却不能出声,下一刻,房门被狠狠打开了,碧荷带着一众人等冲了进来,尖声叫道:“小姐。我们来救你了!”

蓦然,她的嗓门卡住了——只见房内一灯如豆,自家小姐只穿一件小衣光着雪臂,软而无力的靠在一个青年男子身上,而那人,赫然正是客居侯府的薛先生!

晚饭时分,侯府内外却是鸦雀无声。街上的混乱似乎还未停歇。所有下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多说,而太夫人和大房二房的两对夫妻,却坐在她的上房面面相觑。

“外面一片喊杀声。据说是那个新成立的东厂在抓人,听说后街上血流成河了!”

沈熙慌慌张张的说道,他一提后街两字,太夫人冷笑着抓起茶盅就朝他丢过去。“你还敢提什么后街,我们侯府的脸面都丢尽了!”

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你生的好女儿,平日里就桀骜不驯,这次为了给她那贤良的嫡母上香,正好去了后街。据说被叛党掳走,剥得只剩一件肚兜,若不是薛先生经过救下。我们侯府的门楣简直要脏透了!”

沈熙被几人的目光逼视,自己也觉得女儿不省心。咕哝道:“她若是失节,就让她自尽好了,或者,削了头发去做姑子。”

王氏想起自己的外甥和妹妹,也是一阵羞恼,“大伯你教女无方也就罢了,可怜我妹妹和萧家的脸面也被她踩成什么样了?还有三个月要办婚事了,她赤身露体的被外男救了——这可真是一朵娇花啊,怎么三番四次出事都有她!”

沈熙脸上挂不住,赌气回嘴道:“我女儿名节坏了配不上你外甥,那就退亲吧。”

“退亲,你说得倒简单!”

王氏拔高的嗓门,却被太夫人一句压下了,“你们闹,继续闹吧,外面还在厮杀着呢!”

仿佛呼应她的话,外头街面上忽律律一阵马嘶,铁蹄答答震耳慑人,更远处似乎还有喊杀声,暗夜中听来格外惊心动魄。

王氏面色一变,突然惊叫道:“老爷还在朝房轮值呢。”

“他是皇上亲信,定然不会有事。”

太夫人木着脸,低声道:“只是这次据说是东厂查到了逆党的下落,立下大功一件——寄住在我们这的薛先生,正是东厂的大红人呢!”

王氏目光一闪——平日里沈源也提起这东厂,据说是要夺取锦衣卫职责和荣光的,是皇帝的亲信家奴,暗中掌握的权柄必定不小!

她顿时若有明悟,“母亲的意思是…?”

“我一个老不死的,摊上你们个个都有主意的很,哪能有什么意思呢?!”

太夫人照例尖酸的嘲讽了一句,这才慢悠悠道:“只是如瑶既然清白有失,薛先生若是不弃,就请他过来提亲吧。”

这是要拿如瑶来拉拢新崛起的薛语啊…王氏眼中闪过一道光芒——沈源虽然是皇帝亲信,但毕竟是轮班才能亲在帝侧,若是能拉拢皇帝身边的东厂太监,这才是真正的青云之路!

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她心中想着,已经是大半肯了,只是皱眉为难道:“可我妹妹和萧家那边…”

“萧家那边很想娶个名节有失的女人吗?”

太夫人冷笑一声,瞥了她一眼,“等外头平静下来,你亲自去解释说明。”

一旁的沈熙不甘寂寞的插了一嘴,“你们可是拿我闺女论斤论两的卖了啊!”

太夫人倒也果断,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你上次强买扬州瘦马那事,只怕还在京兆尹那边挂着呢,你若是有个好女婿,这事立刻就能了了。”

夜色已深,听着窗外马蹄声声,小古心急如焚却是一动不能动,她被景语平放在矮榻上,却仍然被制住穴道。

“你到底要做什么?!金兰会那边究竟怎么了!”

她勉强能发声,却是微弱宛如小猫。

景语微微一笑并不答话,他如今仍然在侯府客院之中,见迟迟未有人来兴师问罪,便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房门轻响,他亲自走去开门,小古躺在榻上抬头去看——竟然是清漪!

就在他们面对面的一瞬间,她看得真切:清漪竟然跟景语对了个眼色!

这两人显然有所勾结!

小古心头一凛,这才明白为何会这么巧,如瑶去后街上香正好撞上这场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