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泽沉默。

他的面上露出了些许悲伤,半响淡淡道:“当年母亲因皇太后的旨意嫁给父亲,父亲却并不喜欢,二人在人前演戏,在府中冷眼相对,我母亲郁郁而终,临死前万般叮嘱,令我须得娶个自己喜欢的。”

窦妙动容,原来他也有这等伤心事。

“京都姑娘那么多,你要找个喜欢的不难。”她知道自己的性子执拗,也不知宋泽为何会看上,她很不符合时下大家闺秀的标准。

宋泽道:“可我就是喜欢你。”

他眸中有几分温柔,浅浅笑着看她,没有半分遮掩。

这样的夜晚,有这样动听的情话。

窦妙的心一跳,他不蛮横,不嚣张的时候,也还是吸引人的,她的脸不由自主得红了起来,低头道:“我不能嫁你,我已经答应王韶之了,我跟他那么多年感情,还请你成全。”

哪怕不是深深的爱情,她还是愿意嫁给王韶之。

话说到这个地步,她还是不肯。

即便宋泽脸皮再厚,也免不得有几分伤怀,他不甘心就这么走了,突然一伸手把揽在她怀里。

她吓得差点叫出声。

可一想到万一惊动丫环,她们看见这一幕,她不嫁都得嫁了,当下只能闭上嘴。

他紧紧的抱着她,她身上有淡淡的女儿香,又软软的,叫他难以放开手。

水到渠成的事情,为何她非得不肯呢?

说要他成全,那谁又来成全他?

窦妙用力掐他的胳膊:“你放开我。”

本来谈得好好的,他又露出了真面目。

果然不嫁是对的。

宋泽吃痛,松开手,他冷着脸道:“我走了,咱们以后再见。”

好像一阵风似的,他就不见了。

窦妙呼出一口气,以后她睡觉得在窗子后,门后挂个铃铛,这样一来人,她就能知道,不过他说最后一次,应该不会来了罢?要是反悔,她得藏个匕首捅他一刀。

她睡下来。

岂料,往后的日子倒是太平,一直到她回京都,等到秋天,他都没有出现过。

而这时,提亲的人也多了,窦妙这时又庆幸上回有秦家的事情了,因出现过个秦三公子,张氏的眼光再也低不下来,觉得她以后的相公不能比这差,可事实上,哪有这么容易。

张氏忍不住就唉声叹气,见到窦妙,有回还说两句,但是一家发愁一家欢喜,窦慧的终身大事却定了下来。

说起这桩婚事,还是周老夫人牵线的,那胡家也算是名门,就是早几年前有些不济,但今年胡大老爷在湖南做出了很好的政绩,皇上大笔一挥,升他做了工部左侍郎,巡抚江西,真正的封疆大吏,那胡三公子也不错,颇有才华,要说有个缺点,就是年纪大一些,拖到二十三岁才成亲,但有个举人的功名,这也算不上不好了。

故而就是那么清高的赵氏,每日都忍不住的笑容满面。

张氏见到了,心里更得长刺。

两家定了日子,在明年三月二十八成亲。

是以从秋天开始,窦家就开始准备嫁妆了。

这是大事儿,都要商量,这日老夫人就说起良田,分上个两顷田给窦慧,那是窦家五分之一的田产,张氏听得眼红,酸溜溜道:“母亲对慧儿就是好。”

老夫人笑笑:“以后妙妙出嫁,也一样的。”

张氏吃了一惊。

这有点儿出乎她意料,毕竟窦妙这身份摆在那儿,向来嫡子与庶子又有区别,她其实觉得窦妙以后能得个一顷地都算够可以了,可老夫人居然说一样。

她大喜过望,笑得合不拢嘴,但想到窦妙的婚事,又有些失落,问老夫人道:“表姨这等本事,何时给妙妙也寻个好夫婿呢。”

老夫人笑道:“急什么,等慧儿嫁了人再说,妙妙这等出色,你还怕没有?”

这段时日,众人来提亲,只要张氏不肯,老夫人都没有意见,张氏忽然心想,老夫人什么时候开始对他们二房这般好了?虽然也不能说她不公平,可手心手背,总还是不同的。

她有些受宠若惊。

等到窦光涛回来,她笑眯眯道:“今儿母亲说了,妙妙嫁人,也有两顷地做陪嫁呢。”

“哦?这是好事儿啊,我就说母亲疼妙妙。”窦光涛也很高兴。

张氏闻到他身上有些酒味,奇怪道:“你今儿出去与人喝酒了?”

“是,回来的时候遇到休朗,就去喝了几杯。”窦光涛笑道,“一会儿我就不吃饭了。”

休朗是王韶应的字,张氏眉头皱了皱:“最近相公常与他喝酒呢,都说些什么?”

她怕王韶之借用亲哥哥来说服窦光涛。

毕竟窦光涛才是一家之主,万一他答应了,她就一个女子,也不能太过强硬。

窦光涛笑道:“也就寻常衙门的事宜。”

听起来没提这个,许是王家死心了,最近也不曾过来,张氏松了口气。

京都的天一入秋,渐渐就冷起来,很快便到了冬天。

皇后靠在床头,听见扫地的声音,沙沙的,轻轻的,她微微叹口气,觉得自己像是地上的落叶了,了无生气。

“娘娘,五皇子来看您了。”金嬷嬷笑道,“一早儿就等着,奴婢说娘娘睡着呢,如今是第二回来了。”

皇后也露出几分笑意。

五皇子穿着身玄色的袍子走过来,恭恭敬敬给皇后行了一礼,问道:“母后,您可舒服些了?”

他的脸上竟满是担忧。

皇后摸摸他浓密的头发:“母后一直好好的,怎会不舒服。”

“可是他们说…”五皇子咬着嘴唇,又不敢说了,“母后没什么儿就好。”

皇后眉头皱了皱,看向金嬷嬷。

金嬷嬷心里咯噔一声。

难道是有人在五皇子面前说了皇后娘娘身体不好?不然五皇子不会一来就这等忧愁的样子。

这些作死的,一会儿她非得去收拾不可。

皇后勉强提起些精神,与儿子说笑。

看母亲笑声不断,甚至还吃了不少东西,五皇子放心了。

他们都是胡说的,母亲好好的,怎么会死呢?

他满心高兴的去春晖阁听课了。

等到五皇子一走,金嬷嬷就发飙,吩咐人去查一查。

皇后叹口气:“总归瞒不住的,我的身体我还不知道吗,只可怜烨儿,他小小年纪要没了亲娘。”她拿起帕子抹眼睛,说不出的伤心,自己命苦,先是没了大儿子,如今她也活不长了。

只是,她的儿子,她必得保全住,还有他们周家,绝不能叫那狐狸精占了便宜!

那贱人当真以为皇上真心喜欢她呢?不过是占着几分姿色,他心里那人,谁也抢不走她的地位。

皇后面上浮现几分凄凉。

原先她深恶痛绝的,此番却只能靠着她了。

想起周老夫人说的,皇后叫金嬷嬷拿纸笔来,亲手写了一封信,叫她送到周家。

眼瞅着就要开春了啊。

027

就在此时传出一个消息,皇上宣了所有皇子回京过节,父子叙叙旧情,这事儿算不得奇怪。

燕国开国皇帝留下的规矩,这皇子一旦到了十三四岁,都是要封为亲王,住到藩地去的,故而除开太子,成年的皇子们几乎一辈子也与父亲见不了几面,但有些念亲情的皇帝,每隔数年都会团聚一次,也是常情。

只不过因为还未立太子,这些皇子们归来,多少使人带了些猜疑,也蒙上了层神秘的面纱。

老夫人这日就在与窦光辅说话。

“也不知皇上怎么想的,这节骨眼上,叫人担忧。”她自然已经做了决定,想让窦妙入宫,可看现在的苗头,有些摸不准,假使皇上立了别的皇子为太子,窦妙也就没有入宫的必要了。

窦光辅道:“再看看罢,反正选秀尚早,还有半年。”他顿一顿,有些犹豫的道,“母亲,这事儿,是不是跟弟弟说一下?”

毕竟窦妙是窦光涛的女儿,可他还一无所知呢。

老夫人叹口气,她对那庶子很是了解,人是老实本分的,就是不知道变通,假使告诉窦光涛,依他的性子,定不会答应,毕竟他很疼爱女儿,然而,如此好的机会,岂能不试一试?

“咱们窦家不必以前,妙妙若能争得光,祖宗也会高兴的。”老夫人缓缓道,“你莫插手,以后我自会同他说的。”

窦光辅便没有再提。

转眼就到新年了,依礼数,张氏虽为庶女,那也得回娘家拜个年,走个过场,只今年张老夫人唐氏亲自使人传话,说想看看两个外孙外孙女儿,因张氏心里痛恨这个母亲,很少带孩子回去,就是窦光涛,她也不愿他去。可这回唐氏很坚决,还说张怀云一家也会来,言辞间又是在拿捏她。

张氏没法子,只得屈从。

听说要去外祖母家,窦妙有些奇怪,多多少少受了张氏影响,她对那外祖母一点也不喜欢。

“怎么今年要去了?”她问。

张氏笑笑道:“总归是你外祖母,难道一辈子不见了?去去就回的。”

窦妙哦了一声。

她观张氏表情,直觉是有事儿,不过才过了年,年初三还在喜庆的日子呢,她也不跟张氏过不去,没有追问。

一家向老夫人告辞,坐了轿子前往张家。

张家比起窦家,又是不如了。

故而当年窦光涛便是庶子,张氏也是高攀了的。

后来张老爷子一死,只剩下一个儿子有些出息,在温州任知县,妻儿也都在温州,大儿子已经成婚,娶得是温州同知的女儿,至于张家二老爷,到现在都还没考上举人,在家中吃闲饭。

便是因这样,老夫人对张氏也高看不起来,这就是现实。

娘家不行,丈夫不行,腰杆就挺不直。

到得门口,几人下了轿子。

夫妇两个走在前面,窦余祐轻声与窦妙道:“今年上元节,我带你出去玩。”

那么早,还有好几日呢。

窦妙道:“我没什么,就怕爹跟娘不同意。”

上元节,京都家家户户都要挂花灯,几条街道灯火通明,没有那日更热闹的节日了,她刚刚来京都也看过,只又长了两岁,不知道父母同不同意。

“包在我身上。”窦余祐道,“大不了我偷偷带你去。”

他一张脸,什么都写在上面,这么急吼吼的,肯定是受人所托。

窦妙没有戳破他,只道:“你要是说服爹娘,我便去。”

窦余祐喜不自禁。

众人很快就到了上房,唐氏穿一身茄花紫团福的棉袄棉裙,头上带条褐色明珠抹额,面孔只是略微板着就有几分严苛,他们上前行礼,窦妙叫了声外祖母。

唐氏竟然拿了红包出来给她与窦余祐,微微笑道:“去年也没来,瞧瞧你们两个,长那么大了。”又看窦光涛,“姑爷还请坐。”

窦光涛却是先跟二老爷张固,张怀云的丈夫金扬见过了,方才谢一声,坐下来。

比起自己这个女儿,女婿实在是懂礼貌多了,不像张氏,浑似欠了她银子,拉着一张脸。

唐氏笑道:“世英,英明,静儿,你们还不来见见余祐跟妙妙呢。”

那三个都是张固的孩子,二男一女,最大的张世英今年十九了,女儿张静还小,十三岁。

窦妙也见过两回,算不得熟悉。

张静上下打量她一眼,忽地上前拉着她的手道:“表姐,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我刚才都不敢认呢。”一边说一边拿手捅了捅自己的大哥,“大哥,你看是不是?京都就没有这么漂亮的姑娘了。”

那张世英生得像他母亲刘氏,肤色微黑,浓眉大眼,长得也算不差,闻言淡淡笑了笑道:“表妹不一直这样吗,大惊小怪的。”

他早年见过窦妙,就觉得她生得美,只年纪还小,没长开来,比不得他身边的通房娇媚,他当时正沉醉在那温柔乡里,故而也没有把窦妙摆在心上,渐渐就忘掉了。

只没想到,此番再次见到,她美得更加惊人了,他忍不住就想,也不知娶了她,洞房夜会是何种滋味?

他一双眼睛在自己脸上游移,慢慢的往下挪。

窦妙只觉浑身有蚂蚁在爬,那油腻腻的目光叫她说不出的恶心,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退,半边身子躲在窦余祐的身后。

可在张世英的眼里,她娇羞的样子越发动人,他喉咙滚了滚,一口口水咽下去。

刘氏看在眼里,笑道:“静儿,妙妙可是咱们京都的大才女呢,她难得来,你正好向她请教请教。”

张静听了,忙道:“是啊,表姐,咱们去书房罢,我给你看看我写的字。”

对于姑娘家,窦妙还是不太排斥的,便同她往外走去。

张氏有些儿待不住,扪心自问,她是一点儿不想回张家,看见窦光涛与张固说话,她走到边上,问妹妹张怀云:“你最近过得可好?阿月跟阿琥呢,怎么没带来?”

张怀云有几分忧愁:“阿琥病了,阿月向来喜欢他,在照看他呢。”

张氏忙道:“那你得早些回去,阿琥还小呢,阿月才几岁,知道什么?”

“本也是很快走的。”张怀云看着姐姐,笑一笑,“今儿看到姐姐,姐夫,余祐妙妙都好,我也为姐姐高兴。”

不提别的,张氏是算过得不错,可自己妹妹就差远了,不由黯然。

张怀云安慰她:“上回那件事之后,相公对我一直不错。”

没打她了。

张氏松了口气,她转头看了一眼金扬,只见到他那脸,心里头却是一阵恶心,狗改不了□□,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还对妹妹动手!只可惜投鼠忌器,她一直都没有好的法子对付他。

她面色有几分阴沉。

耳边听得张固说起自己的儿子张世英:“世英明年必定能考上举人,连夫子都夸他的。”

她嘴角露出些不屑。

那张世英好色,十四五岁就知道睡身边的丫环了,偏偏刘氏疼爱他,也不管,还给他瞒着,后来唐氏知道也晚了,这男人一旦碰了女人便不可能罢手,索性就专门指定了两个通房服侍。

就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出息?且不说指不定还像那张固呢,一辈子不能中举。

窦光涛出于客气,也夸了张世英几句。

唐氏则问起窦妙来:“听说还没有定亲?”

张氏笑道:“也不急,等到家里大姑娘嫁出去了,再慢慢挑,不过来提亲的人却是多,光是年前就好些个。”

说到女儿,她忍不住有些得意。

唐氏眸色沉了沉,她有两个嫡女,两个庶女,四个女儿中,唯独张氏是最狡猾的,当年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勾搭上了窦光涛,入了窦家,如今夫唱妇随,也是一番好本事。

眼见她过得越来越好,听传言,那窦光涛好似又要升官,而她两个嫡女却还过得不如张氏,要说这心里,自然是不好过。

然而,今日她却是有目的的。

“世英也是还没挑到合意的姑娘,我瞧着妙妙与他站一起,胜似一对璧人呢。”唐氏看张氏,“都说亲上加亲,不失为一桩美事。”

她说得很是自然,一点儿不觉得不妥,可张氏听在耳朵里,整个人都呆住了。

说什么呢,竟然要把窦妙许给张世英?

她是疯了!

他也配?

张氏怒不可遏,差点儿就要骂出声来,可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这么发作,勉强压住火气,淡淡道:“母亲,您这话都叫我不知道怎么答了,虽说亲上加亲,可真正儿表妹嫁给表哥的可不多。再者,世英比咱们妙妙大了五岁,我瞧着是有点太大了,再说,像世英这样的孩子,怎么也得娶个嫡长女呀。”

明显是不肯,唐氏笑起来:“也是这么一说,瞧瞧你这么着急。”

一旁的刘氏,脸色已经不好看。

张氏是个庶女,也不知道得意什么?他们家一个嫡子娶窦妙,已经给了她面子了!

她冷笑一声:“这么大便算大了?我看姑爷不也比你大了五岁吗?”

张氏脸微微一热,她急着反驳,竟疏忽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