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赦用帕子捂住口鼻,微微往后坐了坐,“我晕血,你把这东西拿远些。”

陌生人:“…”

里间的钟宛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憋住了没笑出来。

陌生人只得再把血书收回了怀里,道:“我们大王久慕郁小王爷大名,多年前就曾想同小王爷结交,无奈南北路遥,不得如愿,如今大王今日日在水深火热之间煎熬,在最艰难的处境里,第一个想起了这里的朋友。”

郁赦垂眸掩去眼中讥讽,没说话。

陌生人道:“我们大王的处境,郁小王爷必然是清楚的,郁小王爷的困境,我们大王也听说了一二。我们大王愿意倾尽全力替郁小王爷完成您的宏愿,只盼着您在心愿达成后,还能记得远在草原的朋友,略施援手。”

郁赦淡淡一笑:“我有什么困境?”

陌生人迟疑片刻,道:“这…”

郁赦不刁难他,又问道,“你们大王想怎么帮我?”

陌生人忙讲之前许诺宣琼的话跟郁赦重复了一遍,郁赦听着不由得暗暗感叹。

钟宛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陌生人给郁赦画了好一副江山如画的蓝图,满怀信心道,“小王爷只要将五皇子殿下送上战场,我们大王就能让他再也回不来!如此…”

陌生人郑重的磕头,“小王爷得偿所愿,我们大王不敢奢求别的,只求小王爷掌权后,分出一点点兵力,助我们大王夺回他应有的东西。”

郁赦轻轻地摆弄着腰间玉佩,道,“得偿所愿…我有什么愿?”

陌生人无法,尽力不得罪郁赦:“有关小王爷的身世,我们大王也听说过一些传言…若那是真的,夺位之苦想来小王爷也是品尝过的,就更能体会我们大王如今的仓皇无奈了。”

郁赦面上依旧是淡淡的,“你们知道的到是多。”

“我们大王对中原很是倾慕,从以前就很爱听过往的商人们聊中原的故事,所以就…”陌生人抬眸扫了一眼,试探着道,“就知道了一些事,知道郁小王爷本该入玉蝶,本该承皇姓,本该…”

郁赦偏过头,“够了。”

陌生人怕触怒郁赦,忙转口道,“不提这个,是我们大王很替小王爷不甘,愿意替小王爷扫清障碍,小王爷…”

陌生人抬头,看着郁赦沉声问道:“您就没恨过他们吗?”

“这天下本就应该是您的,他们拿走了您的东西,反过来却要逼迫您到这境地,这是什么道理?”陌生人道,“我们在草原上也听过您和文曲星的美好又悲伤的歌谣,小王爷,若不是那些人心狠手辣,若不是您手中有足够的权力…您又怎么会同自己心爱的人分开这么多年呢?”

郁赦脸色微变。

陌生人趁势而起,“小王爷,只要您来日能继位,再没有什么人能挡住您和您心爱的人了。”

隔间的钟宛暗道不好。

郁赦别是也要被这北狄人蛊惑吧?

郁赦眯着眼,突然道,“皇上如今并没有出兵的打算,你们要如何应对?”

来人见郁赦有所意动,忙热切道,“怕来不及同小王爷联络上,我们不敢侵扰过甚!只等小王爷一个点头,我们马上会举兵压境,再向南走一百里!北疆上年壮的中原人不少已南迁,但总有老弱病残的,我们会将他们解决干净,若你们的皇帝还不动兵,我们可以再往南走三百里!一切但凭小王爷吩咐!”

郁赦道:“宣琼去北疆后呢?若他贪功冒进…”

陌生人道:“那我们会将活捉的中原人扮成我们的样子,命他们迎敌!待五皇子殿下向你们朝中汇报军情时,小王爷直接向你们的皇帝参奏五皇子殿下冒领军功!这在你们中原是重罪,五皇子殿下提前又不知那些人是中原人,他百口莫辩。”

郁赦又问,“那他要是畏缩不前呢?”

“那就更简单了,我们只需继续向南行军就是,一百里一百里的屠戮下来,全是五殿下畏敌不前的过失!我们可以再给小王爷提供一点儿‘罪证’,证明五殿下是得了我们的好处,所以才不正面迎敌。”陌生人对郁赦自信一笑,“通敌的罪有多重,小王爷就更清楚了。”

郁赦眸子一动,“死路活路,都堵死了…”

隔间,钟宛听出郁赦意动,急出了一身的汗。

陌生人压低声音,“小王爷什么也不用做,静候五皇子殿下被困死在北疆的消息就好。”

郁赦自言自语,“只要我让他随军去了北疆,我就能永远的解决了这个麻烦。”

陌生人道:“正是!”

郁赦静了许久,抬眸:“事成之后,北狄王只要一点兵?”

陌生人大喜,忙谦卑道,“正是!我们需要的只是您在心愿达成后的一点点回报罢了!给我们大王一点点兵力,我们会永远是您最忠诚的朋友。”

郁赦起身,慢慢踱步到窗口,轻声道:“有一点我还不放心,北狄王…为什么这么确定我会同他交手?”

陌生人眼中闪过一抹血色,发狠道:“因为我们大王说,心中怀有大恨的人,才是真的能做大事的人,小王爷这些年来尝遍世间苦楚,被至亲一个接一个背叛的滋味您是最清楚的,被迫和心爱之人分离,日日看着心爱之人受苦而毫无办法的无助,您也最明白。”

“小王爷数年来被身边亲人在心中插了一刀又一刀,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常人难以想象。”陌生人索性将话摊开了说,“小王爷的血统是没五皇子殿下纯粹,但我们大王说的好,身体里血液最肮脏的人,才越是能成大…咳…咳…”

郁赦一把取下墙上挂着的佩剑,转身一剑穿心,从陌生人背后将他捅了个对穿。

陌生人不可置信的低头看着从自己胸口捅出的刀刃,口吐鲜血,“小…小王爷…”

郁赦面无表情,将剑往前一寸寸的推进,低声重复,“将边境上的老弱妇孺留给你们残杀?”

“纵着你们南侵?”

“让你们逼迫我北疆子民迎战北伐大军?”

郁赦手腕一转,让剑在陌生人的胸口活活转了一圈,陌生人杀猪似的嚎叫了一声。

郁赦松开手,转过身撕开陌生人的袍子,将那封血书拿了出来,淡淡道:“我的血是脏,但我再脏再恶心,也不至于同异族苟且…”

郁赦厌恶的看了死透了的北狄人一眼,“你们算是什么东西。”

隔间里,钟宛脱力的坐在榻上,彻底放了心。

第66章

钟宛大病未愈, 心力不济, 心绪几个起伏后有点儿支持不住,他闭上眼稍稍休息了片刻, 再睁开眼就见郁赦已经走进隔间来了。

郁赦将血书放在一边, 见钟宛神情不对, 皱眉,“不舒服?”

“没有…”钟宛估计自己脸色不太好看, 自嘲一笑, “我自惊自怪…见笑了。”

“好歹也是在史太傅身边读过几年书的人。”郁赦表情平静,“纵然比不上你, 也不至于做出卖国的事来。”

钟宛垂眸, 低声道, “北疆的事…你预备如何应对?”

郁赦没回答,反问道:“北狄王到底想做什么,能猜到吗?”

钟宛肺腑有点疼,他怕让郁赦看出来, 没敢揉, 假做思索暗暗调整呼吸,片刻后道:“我猜他派人来寻你, 不单单是想多一重保障。”

郁赦微微皱眉,“你说。”

“你们两人都知道他的计划了, 之后无论谁去了北疆都会多加防备, 这计划再要实行起来没那么容易,如此一来…”钟宛看向郁赦, “有两种可能,一是你和宣琼都想通过北疆的战事借刀杀人,都想让对方随军出征,这样朝中两股势力彼此制衡,反倒是难以出兵,如此北狄王就有了足够的时间在北疆站稳脚跟,待他在我们边境上虏获了足够的粮草和俘虏,他就有了和自己兄长们一战的实力,到时候他拍拍屁股就走了,就依着朝中如今这个不主战的形势…八成不会在意他掠夺的那点东西,随他走了。”

郁赦静静听着,道,“第二种可能?”

“第二种可能,自然就是出兵了。”钟宛道,“可不太会是你们其中的一个了,很大可能,是在你和宣琼彼此明争暗斗许久后,发现两下僵持,然后退而求其次,将宣璟推了出去。”

“这样就更简单了,北狄王既养足了兵马,又能同你们之间的一个甚至是两个同时合作,齐心协力的除掉宣璟,这样北狄王手中又多了未来皇帝的一份承诺,想要攻回草原腹地,指日可待。”钟宛道,“新的北狄王很清楚我们朝中的动向,命脉拿捏的很稳,也很了解你们三个人之间宣璟的势力最薄弱,继位的可能最小,所以…”

钟宛眼中带了三分谐谑,“这份血书,他唯独没有送给宣璟,你信不信?”

郁赦闻言嘴角微微勾起,低声道,“宣璟若是知道自己被看人下菜碟了,估计要气炸…”

钟宛轻声笑了下,道:“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北狄王大概唯一没料到你根本不理会他,世子,来使已经被你斩了,第二条路已断,你准备如何?”

郁赦没接话。

钟宛并不催促,就安静的等着。

半晌,郁赦忍住心头恶心,皱眉,“我自请出征。”

钟宛愕然,不等他说话,郁赦道:“不然,我要如何让皇上名正言顺的认回我?”

“你…”钟宛斟酌着语气,“当真…愿意让皇帝认下你?”

郁赦道,“不愿意。”

“但已经没得选了。”

“无论是宣璟宣琼谁继位,他们都容不下我。”郁赦似是在说别人的事,语气轻松,“我想活命,就必须要夺权,怎么夺?用这个世子之位?”

钟宛吃力道,“我只是觉得…你心中恨皇帝,不想顺他的心意。”

“是不想,但也要分分轻重。”郁赦道,“肆意了这么多年,如今临时转舵没那么容易,总要做些违心的事,不然…”

郁赦看向钟宛,咽下下面的话。

不然,我们要如何活下去?

肉麻的酸话郁赦想听不想说,他继续道:“皇帝清楚宣璟的资质,从始至终就没想过要让他继位,他又不喜宣琼太依赖郁王,这些年他对郁王既倚重又防备,并不想在百年之后将政权交到郁王手上,所以…如今更偏重我一点,自然,同我资质无关,只是我恰巧成了如今最合适的人。”

钟宛沉默片刻,“被认回之后呢?你…真的要北征?”

“当然不。”郁赦摇头,“皇上身子不太好了…我不能出京。 ”

“那你…”钟宛一愣,他看向桌上那封血书,瞬间明白了,“待出征前,你再把这封血书送给皇帝…皇帝自然不肯再放你走了。”

郁赦淡淡一笑。

钟宛前后想了想,点头:“可行,宣琼并不知道北狄王也联络了你的事,怕是会反过来助皇帝认回你。”

郁赦深呼吸了下,“如此,万全。”

郁赦起身,“没时间耽搁,我去宫中请安…给皇上献出点认祖归宗的诚意来。”

钟宛知道郁赦并不甘愿,心里发苦,迟疑道,“要不…我同你去?”

钟宛突然觉得可行,起身道,“让我陪你去吧,这样你什么话都不用说,我来替你,我同皇上说你多年来心中一直将他当父亲,只是因为小人在中间作梗才让你们之间有了误会,我来,我求他,跪着求哭着求都行!反正他心里也有数,明白现在只是缺个人服软,我来我来…”

钟宛越想越觉得合适,“我去换身衣服…”

“别闹了。”郁赦失笑,“你去说?”

钟宛点头,“对啊,我又不要脸!”

“可我要。”郁赦皱眉,“我巴不得你根本不知道此事,还让你看着?当着你的面向他低头…这不可能。”

不等钟宛再争,郁赦又道:“且你以什么身份同他说?奴籍?前进士?还是…世子妃?”

钟宛呆了下,耳廓微微泛红,嘴角止不住的要往上挑,他尽力绷着脸,先顾着正事,“你信我,我说绝对比你要强很多,且这种事是我做惯了的,真的,就那边陲之地的九品小官我都能奉承的妥妥当当的,我…”

“你做惯了这种事。”郁赦淡淡道,“不是我能如此糟践你的理由。”

钟宛怔了下。

“你如今既已斩断前尘,改来到我家,就要遵循我家的规矩。”郁赦起身,“我不好耽误时间,不跟你缠了,你自己好好想想,该不该再拿应对宣瑞的那一套来应对我。”

郁赦说罢就走了,钟宛站在原地,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自己不是谋士吗?

受辱的事,不堪的事,令人不齿的事…本来不就该自己做吗?

“而且…”钟宛恍惚,“他这话说的,怎么跟我是改嫁来的似的…”

钟宛头一次揽烂摊子被拒绝,很不适应,呆呆的回到郁赦卧房里许久不上不下的。

久没让人疼过,钟宛反倒是不习惯,在房里走来走去,吃过晚膳后也没等到郁赦回来,他躺在郁赦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足足又等了半个时辰,外面传来脚步声,钟宛披上衣裳起身,果然是郁赦回来了。

郁赦看了钟宛一眼,不满道,“太医不是让你早睡?”

“睡了一觉醒了。”钟宛睁眼说瞎话,不安道,“如何了?”

郁赦脸色不是太好看,他喝了口茶,“没如何,我没明说,但他知道我的意思了,挺意外,不免…教训了我几句,我跪着听了。”

钟宛上下看了郁赦一眼,还是有点回不过神来,这…

过不了多久,郁赦就要变成皇子了?

郁赦转头看钟宛:“又想什么?”

“我…”钟宛顿了下,道,“想…你来日并不北征,北疆的事要如何处置。”

“没什么不好处置的,总归不会如北狄王的意就是了。”郁赦眼中闪过一抹厌恶之色,“为了夺权就引诱我们北伐去征讨他的子民,八成也是个疯子…”

钟宛忍不住,笑了下。

钟宛深深的看着郁赦,想着他方才的话,不由得出神。

初来京中时,林思同钟宛说,郁小王爷性情大变。

之后钟宛同郁赦不尴不尬的见了几次,几次骇然,不过数年,郁赦竟脱骨换胎,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但就是那会儿,钟宛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意中人,仍是移不开眸子。

被郁赦如何冷言冷语,钟宛也不会往心里去,只是有一点点伤怀。

他们分开实在太久了。

但变得再多,那依旧是他自年少时就心心念念的人。

再后来,知道了郁赦是如何被一步步折磨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时候,钟宛又觉的郁赦就是变得再不通人情也怪不得他,他是活生生被逼到这一步的。

但再过了一段日子,同他靠的越近,钟宛就越能感受到藏在他这幅成年骨肉里的郁子宥。

克己复礼的还是他 ,为仁由己的还是他。

任凭风霜摧残,八千里刀山火海趟过,即使让这坎坷命途磋磨的面目全非,少年心中自有絜矩。

不管是面对外族的诱惑,还是日日伴他身旁仍是完璧的自己,郁赦自有章程,不会做一点不规矩的事。

即便自己非常想,且想的都要怀上了。

说起来,郁赦到底为何到现在还不肯给自己破个处呢?自己这些年风里雨里来过得也不容易,到底要再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才能在和郁赦亲昵时,有那个资格和幸运,能动动舌头,顺便将手伸到他衣襟里呢?

上次自己一只手刚刚摸进去,就被郁赦恼怒的一把扯了出来,还被骂了放荡。

钟宛半酸不苦的笑了一下。

怀孕的事一传出去,江南江北传出来的话本,不知又会如何香艳,但那些执笔书生们,谁又能知道自己的处境呢?

外人只觉得自己过得光鲜亮丽,但侯门深深深几许的苦,只有真正尝过的才能懂。

郁赦见钟宛半晌不说话,表情先是悲怆又是愁苦,继而又多了几分淫|荡,不禁骇然,“你又在想什么?!”

钟宛自苦喃喃,“想你什么时候能日我…”

郁赦满目震惊。

生死关头,家国大义面前,这人…

“方才…”郁赦费力道,“皇上还真问过你。”

钟宛回神,讶然:“问我什么?”

郁赦磨牙,“宫中传言,你我深情感动了上苍,老天显灵,赐我一子,就在你…肚子里。”

第67章

想起这个来郁赦就气的牙痒痒, 方才捏着鼻子去给崇安帝请安, 崇安帝似早就料到了一般,着意早早的叫了两个内阁的老臣和几个宗亲过去了。

郁赦没再同往日一般神情冷淡的敷衍应对, 神情肃穆, 规规矩矩的给崇安帝磕头请安, 崇安帝有意敲打郁赦,没让他起身, 当着众人的面, 让郁赦在冰凉的石砖上跪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先问他近日在内阁听政的事, 实打实的教训了郁赦一番, 摆足了老子的威风后, 又缓和了语气,问了问郁赦最近累不累,辛不辛苦,这要是往日, 郁赦起身就走了, 但这次他没有。

郁赦脸上那表情虽说不上恭敬,但他跪的端正, 崇安帝问什么废话他都一一应答,没敷衍半分, 看的旁人一愣一愣, 不知郁赦怎么就突然转了性。

崇安帝始终不让郁赦起身,最后还是一个老宗亲看不下去, 开玩笑的闲话家常,说起了钟宛的事。

老宗亲含笑看了郁赦一眼,问道,“听说郁王府上出了个喜事?子宥还不起来,跟皇上说说?”

崇安帝不明所以,他身边的老太监忙上前,将内阁里传出来的新鲜事跟崇安帝低声说了一遍,崇安帝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摸不准钟宛这是什么路数,不由得看向郁赦,“归远…他要做什么?”

郁赦跪在地上气的肝疼,这才过了多久,已经传的有鼻子有眼,孩子是男是女居然都已经定了。

郁赦在心里将钟宛骂了一顿,冷声回道:“府上人糊涂,传错话了。”

崇安帝心头一动,笑道,“那是别人怀上了?你屋里的丫头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