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万事终要了结。”

无心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道:“术有正邪,道则一也。大师,多谢指点。”他站起身,深施一礼,道:“师父若迷途不能知返,那也说不得了。”

无心一走,宗真忽地一晃,睁开了眼。他看了看身前,长叹一声,道:“惠立师兄,原来你已练成了附身术。”

门开了,惠立走了进来。此时他脸上已有得意之色,道:“宗真师兄,冒犯了。不过附身术老衲也不会,是小徒果毅练成的。”

所谓附身术,便是附于他人身上。本来以宗真功力,果毅根本无法附着在他身上,但宗真重伤之下,功力散尽,竟也着了果毅的道了。

宗真道:“机心生于魔道,师兄,你忘了么?”

惠立眼中仍是一派得意之色,道:“宗真师兄,孰道孰魔,原本无人说得清。此人已知向善,岂非托此机心之福。”

宗真摇了摇头,道:“你骗了他,只怕终究是要弄巧成拙。”

惠立正色道:“若他执迷不悟,那正好一网打尽。除魔卫道,本不可妄论慈悲。师兄难道觉得我非青龙之敌么?”他说着,深深一躬,道:“师兄,多谢了,还请静养,以后之事,便由我金阁寺独力担当。”

宗真还要说什么,惠立已施施然走出门去。门外已有他的弟子在等候,惠立一出门,便对三弟子果智道:“果智,你辛苦一趟吧,宗真大师在此间也已帮不上忙了。”

听得惠立的声音,宗真心头更是一沉,心道:“惠立师兄果然入魔了!”

无心虽然说什么若鸣皋子迷途不能知返,那他也要“说不得了”,宗真却着实不信无心会与师父为敌。在山坡上,鸣皋子暗算自己时,结果被自己以破魔八剑反击。那次鸣皋子险些便要丧命,千钧一发之际逃出,难道真是鸣皋子本身所为么?

而张正言要自己杀了无心,还在张正言遭暗算之前……

他陷入了沉思,越想越是心惊。先前未能细细想来,如今重伤之余,打坐调理,这事的前因后果倒越发凸现。当初自己的师兄宗朗入了魔道,修习波罗夷,自己也制不住宗朗,而无心功底远不及宗朗,最终宗朗却败在无心手上,此事当时便让他觉得有些奇怪。现在想想,只怕内中别有隐情。

他心头猛地一亮,这些支离破碎的事情便如有一条无形的细线,一下串了起来。

原来如此!

如果事情真是如自己所想,那惠立已堕入对方的圈套了!想通了这个关节,他冒出一身冷汗,猛地站了起来,便想要唤惠立回来。哪知刚一站起,却觉得背心一震,周身骨节一阵乱响,动也不能再动。

是金阁寺的大手印!

他又惊又急。没想到在胜军寺中竟然还会遭了暗算。这一掌力量之沉雄,竟似不下于鸣皋子,中的又是先前旧伤,他只觉胸中一闷,强自支撑,才算没有倒下。

这时,门被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进来的,正是惠立的三弟子果智。

※※※

莎琳娜洗漱完毕,在房中静静坐着,等着无心来叫自己。只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到无心房前敲敲门,又听不到无心应声。她虽不如中原女子一般谨守礼教大防,但也不好闯到单身男子房中去。

正在等着,忽然听得马林氏的声音在楼下响了起来。马林氏说的是闽中官话,极是费解,莎琳娜也听不懂,不过“道爷”两字是懂的,心中一喜,暗道:“无心回来了!”整了整斗篷,坐得也更端正些。

门上被轻轻叩了两下,莎琳娜清清嗓子,道:“进来吧,没锁呢。”

八、风云寨

〔无心又是一怔,道:“给我的么?”他接了过来,见信封上什么也没写,颠了颠,方才一下撕开,抖出里面一张信笺,刚一触目,登时呆住了。〕

无心轻轻敲了敲门,道:“莎姑娘,我回来了。”心中却在暗暗叫苦,心道:“没想到在路上耽搁这么久,原来我的五遁术也没有想的那般高明。迟了一会,莎姑娘怪我吧?”

哪知一叩之下,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忖道:“不好了,莎姑娘在耍小性子么?”他拉了拉衣襟,又敲了敲门,道:“莎姑娘,真抱歉,我来晚了。”

他只想说几句讨好的话,可向来伶牙俐齿,张嘴就来,偏生在莎琳娜跟前便变得笨嘴拙舌,说也说不出,只是不停敲着门,这时马林氏拎着笤帚簸箕从过道里过来,一见无心,叫道:“哎呀道爷,你还没走啊。”

无心一见马林氏,连忙满面堆笑道:“是,是,内掌柜的,我马上就来结账。”

马林氏道:“嘿嘿,不急不急,不再住两天么?”住店都要交押柜,防人不结账走了,她倒是的确不着急。无心道:“不了不了。”他见莎琳娜不搭理自己,已是心急如焚,见马林氏还要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自己说话,更是着急。

马林氏道:“是么?那你下来吧,我把押柜还给你。”

无心恨不得早些将她打发了,忙道:“好的好的,多少银子?”现在宝钞已不值钱,仍然通行银子。他伸手便要去怀里摸银子,哪知马林氏道:“哟,道爷,你不是都已经给了么?”

无心一怔。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等好事,道:“是么?我都忘了。”心中不由窃喜,心道:“真是人要发财挡都挡不住,这婆子居然会记差了,赚了赚了。”正在偷笑,却见马林氏摸出一封信来,道:“对了,道爷,这儿还有你一封信。”

无心又是一怔,道:“给我的么?”他接了过来,见信封上什么也没写,颠了颠,方才一下撕开,抖出里面一张信笺,刚一触目,登时呆住了。

马林氏也不管他,推开了门进去,嘴里还道:“道爷,你是火居道士吧?令尊大人可真是年轻,模样好得来……”她还要再说,一回头,却听得门响,却是无心钻回自己房里了,忙拉开嗓门道:“道爷,账已经结了,快收拾东西啊。”

无心把纸塞进怀里,一拉开门,只见雁高翔仍然直挺挺躺在床上。他一个箭步冲到床前,解开了雁高翔的穴道。雁高翔翻身坐起,正待破口大骂,无心已深深一弯腰,道:“雁兄,雁道友,雁大爷,求求你告诉我,你都听到的吧?莎姑娘有没有出事?”

无心的声音有些发颤,嘴唇也在哆嗦。雁高翔甚是吃惊,将背后的葫芦整了整,活动了一下双手,喝道:“牛鼻子,男儿膝下有黄金,为了个女人这样,至于么?”无心其实也没有跪下,只是雁高翔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大大地看不起。

无心道:“雁兄,你要杀我,我也不怪你,莎姑娘有没有出事?他们有没有打她?”

雁高翔见他此时最担心的不是自己,倒是莎琳娜有没有吃苦,撇了撇嘴道:“无心,雁某好男儿,居然在你手上连输两阵,真是不值得。”

无心见他仍然不说,越发心急,道:“前两回不算,我们下回好好斗斗。”他吞了口唾沫,又道:“是不是你被我点了穴,就睡得死猪一样,什么都没听到?”

雁高翔怒道:“牛鼻子,不要来激我。我方才听得清楚,那个色目女子是跟他们走的,不曾动武。”

听得莎琳娜并不曾吃苦,无心如释重负,道:“谢天谢……”这“地”字还不曾出口,雁高翔忽地一指点向他前心膻中穴。无心一晚上没合过眼,雁高翔却已休息了大半日。他伤势虽重,却不是内伤,此时功力回来了五六成,无心分神之下,已然中招。

雁高翔一招得手,大为得意,喃喃道:“小牛鼻子,这回你可落在我手心里了。”说着,解下了背后的葫芦。无心见雁高翔解开葫芦,知道定是要拔出水火刀来,心头一寒,哪知雁高翔只将葫芦晃了晃,听里面还有酒,拔开塞住葫芦口的高粱秸,也不知想了想什么,呆了一阵子,忽然将葫芦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叹道:“小牛鼻子,你总算也救过我一命,雁某若这般杀了你,实是让天下英雄耻笑。”

无心道:“那你就放了我!”他虽然不肯求饶,但这话也与求饶无异了。但雁高翔只是沉吟了一下,道:“穴道两个时辰后会自行解除,你就再躺两个时辰吧。”

原来雁高翔暗算得手,自己也觉得有些羞愧。无心救了他一命,先前暗算失手,无心也没对他如何,实在不能杀了他。可是缚虎容易放虎难,若是解开无心穴道,现在自己功力未复,不是无心对手,岂不是又要落到这小牛鼻子手上?因此便想趁无心被封了穴道时自行离开。

无心见他要走,心中大急,叫道:“他奶奶的,小胡子,再住半天,又得五分银子,这个账你先给我结了再说!”对他来说,这五分银子也不算是太小的数目,不能白花这个冤枉钱。雁高翔也不理他,将酒葫芦重新背回身后,低低道:“牛鼻子,今番我不能杀你,但日后你落到我手上,可不会这般便宜你了。”说完,推开窗,看看外面没人,将身一纵,已轻轻跃下院子。此时他功力已回复了五六成,落下地来点尘不起,声息全无。

无心见他出去,再听不到声音,忽地在床上翻身起来,从怀里摸出那张信笺,放在左手掌心,右手在纸上虚画了一道符,低声道:“疾!”信笺应声火起,在他掌中一下燃尽。无心睁大了眼看着纸灰,无心脸上显出了一丝忧色。

莎琳娜被人带走,留下那张信笺,他还不敢相信,怀疑是雁高翔给自己下的套,但方才故意引雁高翔来点自己穴道,其实雁高翔一指之力已被他化去,实际是为了要他指力沾上这张信笺。若是雁高翔曾碰过信笺,纵然隐瞒,在自己方才用的离火辨之术下也无所遁其形。只是看来,莎琳娜被人带走,的确与雁高翔无关。

师父真的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么?他一阵茫然。当初还在龙虎山上,自己只是个垂髫小童,师父耳提面命,教自己道术武功,那时他对师父视若天人。后来虽然不知师父为何被伯父赶下山去,但他一直觉得,师父仍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学点左道邪术,只消不伤天害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此看到信笺,他仍然不敢相信那真是师父所留,可是此时已不得不信。

师父为何会变成如此?而他要自己随他前去,究竟是何打算?也许,这一切,只有面见师父才能说得清了。

湘西风云寨。他在心底默默地念着信笺上这几个字。即使湖广行省的左平章田元瀚一直想要自己的脑袋,现在也得再去一趟湘西。

※※※

风云寨位于湖广行省辰州路卢溪县境内。辰州路属县有四,除了沅陵是中等县,辰溪、卢溪、叙浦都是下等县。这四县都在沅江边上,卢溪位于武溪与沅江的交汇处,山高地僻,人烟稀少,便是整个辰州路,亦不过户八万三千二百二十三,口一十一万五千九百四十五而已,风云寨中有三百余人,也算个大寨子。

因为地处偏僻,寨主盘文豹每年只下山去两次卢溪县城,带些兽皮山货换点盐巴布匹回去。这一日,盘文豹带了寨中几个精壮汉子去卢溪县城换得了东西,正在归山途中。卢溪县城也很小,兽皮都换不出价钱,他们这些苗人汉化颇深,随了服装,平时与汉人无异,但汉人仍然视苗人为野人。其实这儿的汉人在天下四等人中是最末等的南人,可是一般是南人,汉人仍然时常要欺负苗人。盘文豹此番下山,带了几十张上等皮毛,却被皮货行的店主东说什么“虫吃鼠咬”,七扣八扣,换回的东西比上年更少。一路上,他看着身后那几匹载货的马,来时似乎载的东西比去时更少,越想越气,对走在身边的侄子盘秀山道:“阿山,明年我们还是上常德去,那儿该好些。今年就这点盐巴,都不够分的。”

常德路在沅江上游,州领武陵县,也就是六朝陶元亮所著《桃花源记》中所谓桃源的所在。也因为此文,常德所领二州中,便有一个桃源州。常德是上等州,武陵更是上等县,向称富庶,皮货在那儿能卖的价比卢溪要高得多了。只是山路崎岖,水路又湍急难行,十分不便。盘秀山还不曾回答,边上另一个侄子盘秀树叫道:“大伯,寨子里怎么有烟!”

山路九曲十八弯,俗称看山跑死马,看得到,走过去却得大半天。卢溪是武陵、雪峰二山之间,群山起伏,后世称为“八山一分田,半水半人烟”。风云寨是熟苗,还不算太偏僻,但因为是山中,炊烟平常是看不到的。盘文豹抬起头看了看,果然见一缕细烟袅袅升起,道:“咦,是啊。寨子里走了水么?”

所谓走水,也就是走火的讳语。盘秀山惊道:“大伯,我们快些走吧。”

他们心中惶急,加了一鞭,加快了步子。山寨失火,那可是要命的事,只是走了一程,却见那缕黑烟袅袅升起,细细长长,却不为山风吹散,直直的一根,大异寻常,不似失火,不禁诧异。

等赶到寨门口,却见寨门紧闭,并不见有着火的迹像,可是平时守卫的诸人也不见踪影。盘文豹心头火起,在门外叫了一阵,才有人开了寨门。这人满脸皱纹,头发也白了多半,竟然是寨中五十多岁的邓三公。

邓三公见是盘文豹,满面堆笑地道:“寨主,你回来了。”

盘文豹喝道:“寨中的汉子都被婆娘弄软了脚么?大白天了还不肯起来。”还想骂几句,忽见一边躺了几个人,定睛看时,竟是几具死尸。他大吃一惊,喝道:“出什么事了?”

邓三公脸上忽地显出一丝惧色,道:“寨主,噤声……”

盘秀山在一边忽道:“大伯,你看,人都在那儿呢。”他指了指一边,盘文豹看去,果然见寨中的人聚在北边一块空地上。他火冒三丈,也顾不得和邓三公答话,已急火火向前冲去。

苗人性子刚烈,族与族之间常因世仇械斗。看这情形,盘文豹首先想的便是别族趁着自己不在寨中,攻进来了。他冲到那些人跟前,喊到:“哪里来的毛贼……”哪知话未说完,却怔住了。

寨中的精壮汉子,除了死掉的几个,竟然都在乖乖地挖土。这块地是寨子里的菜地,此时已被挖得乱七八糟,挖出了一个大坑,那些种着的茄子葫芦也被踩得稀烂,可是寨中子弟却一个个都如木偶一般视而不见,只是一锹锹地挖着,动作大见僵硬,竟似梦游。

盘文豹心头一寒,心道:“这是蛊术么?”定睛看去,只见一边有十几个人,看衣着都是汉人,其中有两个人是坐着的。这两人都在四十上下,一个衣着华丽,另一个盘文豹却认得穿的是件道袍。

这时盘秀山和盘秀树两人也追了过来。盘秀树见此情景,倒吸一口凉气,道:“大伯,是汉人!”

盘文豹咬了咬牙,喝道:“喂,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到我们苗人的寨子里来?”

那华服之人本坐在椅子上看人挖土,听得盘文豹的叫声,扭过头,皱了皱眉,向那道士道:“阚道长,怎么还会有人?”

那道士扭过头看了看,道:“想必是刚回来的。田大人不必担心,只消踏入我这七反六神大阵,就出不去的。”

“那你将他收了吧。这几人看身坯倒也不弱,挖起来也是把好手。”

道士道:“遵命。”他在椅子上站了起来,左手向前一扬,手中已多了几张符纸。盘文豹心道:“原来他也是个法师。”

卢溪也有道观,他在换货时曾见过道士作法,无非是些喷火吐烟之类,好看倒是好看,实在没多大用。他的心略略放下了一些,伸手拔出腰刀,喝道:“法师,我们苗人也不是好欺负的,快将我族人放了,不然叫你一刀成两断!”

苗人向来耿直,这话也不是虚声恫吓。哪知那道士只是笑了笑,左手在身前一晃,在空中划了个圈,那三张符纸竟如贴在空中一般,在半空里一动不动。他右手连着点了几点,盘文豹也不知他要做些什么,腿稍稍一屈,人猛地向前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