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欢。吴应熊生平是最恨这些虚头花势的,而且刚刚吐得筋疲力尽,越是大鱼大肉就越视如砒霜的,更何况还有笙锣盈耳,头昏脑胀,简直是种酷刑。可这是格格的旨意,他除了苦笑点头,又能如何呢?

一段开场后,菜便上席了。冷盘八荤八素,有银鱼、鸽蛋、麻辣活兔、八珍烧鸡、冷片羊尾、丝窝、虎眼、果饼、松糕等,热菜却只一道,谓之"一了百当",这还是建宁出嫁前,琴、瑟、筝、笛四个合计着送她的礼物:一本大内食单。其中尤以这道"一了百当"做法最为独特:用牛、羊、猪肉各三斤剁烂,虾米半斤捣末;川椒、马芹、茴香、胡椒、杏仁、红豆各半两为细末;生姜十两切成丝;麦酱一斤半;腊糟一斤半;盐一斤;葱白一斤;芫荽二两切细,以上等香油炼热,然后一齐下锅炒熟,候冷装入青花瓮里封贮,随时食用,调成汤汁,味道十分鲜美,如一唱三叹,回味悠长。另外又有辽宫换舌羹一道,用玉板笋和白兔胎做成;酒是元宫名饮"醉流霞",甘醇浓艳,俱是民间不可得之物。

每上一道菜,建宁便命绿腰布到额驸碟中请他尝鲜,并且不住问"好吃吗?"吴应熊每吃一口,都要费尽极大的力气压抑住那种作呕的**,而那道"一了百当"更让他酸水上涌,如坐舟中。他侧视着坐在身畔的建宁,真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刁钻无礼而又虚伪无聊的女子,昨天才赐他发霉的菊花饼,今天又故意摆出满桌美味,令他可望而不可咽,这自然又是她捉弄自己的新把戏了。以折磨人为乐,大抵就是这位不学无术的格格的全部本领了吧?

通过老管家的转述,他已经知道建宁取走了镶宝小弓的事,也就是说,格格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也已经想起了当年畅音阁楼下的恶作剧,而且决定将这个游戏一直玩下去。骗他『射』乌鸦犯下杀头大罪,洞房之夜的毁灭之举,大闹额驸府,下令砍梅花,赐食菊花饼,直到今天的好戏开场……这漫无边际的折磨,她到底要玩到什么时候才会尽兴呢?这样的一位格格,竟成了自己的结发妻子,与自己共偕百年,纠缠至死——不,他已经死了,只要面对这位格格妻子,他的心就是死的,灵魂是沉睡的,就只有一具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躯壳供她役使、折磨、凌辱,直至彻底摧毁,就像她摧毁洞房一样。

建宁留意到了吴应熊隐忍不耐如坐针毡的神情,不由再次问:"你好像不喜欢,你不觉得他们唱得好吗?"

这话落在吴应熊耳中,自然又是讽刺,再也忍不住,回道:"禀格格,应熊身体不适,若无别事,恕我告退回房了。"说着也不等格格恩准,便站起身来。

建宁又委屈又失望,这么好的戏,怎么他也不喜欢呢?她怅惘地吩咐绿腰,"送额驸回房,好好服侍。"

绿腰立即乖巧地上前搀扶。吴应熊施礼告退,转身之际,却听到建宁充满寂寞的声音:"要是皇帝哥哥能来看我就好了,最好再带上远山和平湖。"他心里一惊,情不自禁抓紧了绿腰的手。

绿腰从此成了吴应熊的心腹。

她不明白额驸为什么会拜托她如此奇怪的一件事情:送信给佟贵人,且一定不可以让任何人尤其是建宁知道。然而吴应熊托付她的时候,神情如此郑重庄严,仿佛在交托自己的『性』命一样,这使得她不由得也产生了一种庄严感,郑重了颜『色』应承:"额驸放心。额驸交付的事,绿腰拼了『性』命也要做到。"

吴应熊请绿腰转交的,自然便是那封李定国将军给佟佳平湖的信。他也很奇怪叱咤风云的李将军为什么会送信给一位皇宫里的女人,但是那从此成为最便捷的一条消息通道,而吴应熊则与绿腰联手成为了宫里宫外的送信使。每当柳州有信来,通过明红颜之手转交吴应熊时,吴应熊就又交与绿腰,让她在随建宁进宫时悄悄递给平湖。

这期间,南方战局一日三变,李定国的军队日益强大,连战告捷,而远驻在安隆的永历帝对其颇有倚重之意,且于这年底亲自考选官员,整肃朝纲,南明王朝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吴应熊情不自禁地猜测这一切与那些信件会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然而除了李定国与平湖,没有人知道信的内容是什么,连红颜也不知道;而除了吴应熊与绿腰,也没有人知道那些信到底是用什么方式传递的,连明红颜也不知道。这使得吴应熊与绿腰在这传递中建立了一种越来越密切的关系,把他们的命运紧紧连系在一起,并瞒着建宁与阖府的人日益增长。

日子过得如履薄冰而又显山『露』水。

顺治十一年,建福花园的桃花再次开放的时候,平湖肚子里的胎儿已经确诊是龙子,而建宁进宫的次数也更加频繁了。当年长平公主讲的那些故事全都重新想起来了,什么魏忠贤请巫医进宫为张皇后"捻背"暗伤胎儿,客氏以进糕点为名毒死范慧妃的儿子令她失宠……建宁想起这些就觉得寒心。尤其阿笛告诉她,太医已经不止一次在平湖的茶饭里发现藏红花,这使得整个雨花阁疑云密布,如临大敌,建宁就更加放心不下了。

她已经知道,藏红花是一种能令人落胎的『药』,而且像这样的『药』还有很多,有些『药』『色』重气味浓的还易防范,可有些无『色』无嗅的就很难分辨,还有一些,像是麝香,搀在食物里能令人食欲大增,却也能令人落胎,简直防不胜防。建宁为此十分担心,甚至向顺治请求让平湖搬到额驸府里休养,直到临盆。

这请求当然不获允准,还被宫里的人取笑说:"十四格格已经嫁了人,还这么胡说八道的。哪有妃子出宫休养的道理呢?"

平湖也说,请格格不要再为我的事担忧吧,我会小心自己的,也会小心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他是我的全部希望。

这也许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宫里的哪个女人不是希望母凭子贵、一朝飞升呢。然而建宁总觉得,当平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气氛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严重,更盛大,仿佛一言九鼎,指点江山。她悄悄地在心里对平湖承应:我会尽力保护你和你的孩子的安全的,仙姑嘱托过我,我一定要为她、为你做到。

建宁来雨花阁探访平湖时,偶尔会遇到宁妃和远山小主,倒是慧敏自从杏仁『露』事件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尽管阿笛、阿瑟谁都没有说出去,连素玛向皇太后禀报佟贵人近况时也没提起过,可是敏感的宫墙还是知悉了这个秘密,并且借着风势将它传得尽人皆知。于是人们再次提起了皇长子牛钮的夭折,并将两件事含糊地说在一起,虽然没有人说破杏仁『露』就是导致平湖痉摩的直接原因,慧敏却也不好意思再登门了。

于是建宁把下一个嫌疑目标定在了宁妃身上,她想宁妃向来为人冷淡木讷,对谁都不苟言笑,生怕谁占了她的便宜似的,且与平湖素无交往,也并不见得有多么相投,如何平湖一怀了孩子,宁妃就忽然变得热情起来了呢?阿瑟和阿笛提防得这样严密,还有不明『药』物混进雨花阁来,渠道只有三种:一是访客寻机投毒,二是厨房被人收买,三是太医监守自盗。

太医是首先可以排除的,因为『药』物的事就是他揭出来的;厨房的事不便细察,却容易防备,建福花园自有灶台炊具,从此不取用宫里配饭就是了,贵人一应饮食,都是阿笛自己动手;再就是访客趁人不备投毒在锅里、饭中、甚至是任何平湖可能接触到的柜台案角了,这却是防不胜防的。阿瑟曾经忧心忡忡地对建宁说:"真希望皇上能下一道旨,传令任何妃子都不许来雨花阁探访主子,倒也清闲省心。"

是这句话提醒了建宁,终于想到一个杜绝宁妃踏进建福花园的方法,一个十分简单直捷、非常建宁格格式的方法——她无理取闹地挑着宁妃大吵了一架,砸了雨花阁两件瓷器,惊动了太后与皇上,获得了一道禁足令:为保证佟贵人安心待产,不许宁妃或建宁任何一个人,再到雨花阁来。

那天,阿笛和阿瑟送建宁出园子的时候,抹着眼泪说:"格格,委屈你了。"

建宁却不在乎地笑着:"这算什么?我又不是第一次跟人吵架,不过是个宁妃罢了,从前我连皇后也吵过呢。又能怎么样?她现在变成静妃了,我可还是格格。"

她是由衷地开心,因为自觉终于帮到了平湖,而且用的是这样玉石俱焚的方法,尤其让她觉得悲壮。她站在建福花园的门口回身向平湖挥手告别,笑容如早开的桃花般甜美。

平湖站在桃花树下,那么孤单、瘦削,落落寡合,完全看不出有孕的样子。初开的桃花在她的身后翩跹飞落,她在云蒸霞蔚中对着建宁慢慢地挥手,单薄飘逸得像一个影子多过像一个人。

建宁觉得心疼,她每次见到平湖,都会涌起一种保护她的冲动,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保护,她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用一道禁足令把自己和宁妃一起牺牲掉,已经是她可以想到、做到的最勇敢的方法。

禁足令下达后,雨花阁果然安静了好一段日子。远山仍然时时来访,但只是略坐片时便告辞,没有任何人怀疑到她身上,反都因为雨花阁近来的安静而益发确信投毒者必然在静妃与宁妃之间。

平湖待远山的态度始终都是淡淡的,远山也不介意,仍然隔三岔五地来,每次都带些小礼物,或是一瓶『插』花,或是几件绣品。平湖也不道谢,左手命阿笛收了,右手便叫阿瑟另取一件来赠还远山。远山也笑都眯眯地接受下来,拿回储秀宫去给众人看,不知就里的人便都以为她们两个的感情特别要好,或是远山在有意巴结,当然也有人认为远山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守株待兔——自从平湖有孕后,顺治临幸雨花阁的次数便频繁起来,探访平湖,自然很容易与皇上巧遇。

顺治对平湖的确是太宠爱了,常常下了朝便来此晚膳,直到第二天早朝才离去,有时连奏章都拿到雨花阁批奏。储秀宫里多怨艾,众秀女都说平湖已经怀了龙子升作贵人、眼瞅着就要晋妃封嫔了,却还霸着皇上不肯分泽,未免太贪,便都趁着给太后请安的时候说些平湖的坏话,说她惯会花妖狐媚,无事就在皇上面前非议其他的妃嫔和秀女,一心想做皇后,就连皇太后也不放在眼里。

大玉儿自然不信,然而因为心里始终抱有一丝芥蒂,便也时时找来素玛探问实情。素玛却说,皇上临幸雨花阁的时候,只是与贵人和和气气地坐着说话、下棋,其实极少亲热的;有时皇上来了兴致,贵人每每借口身子不便,反而劝皇上往别处去走走,实在推托不过才会摒退侍女,**片时。

大玉儿低头想了半晌,又问了些贵人饮食起居的闲话,便叫素玛去了,却翻了一夜的医书。次日一早,便召了傅胤祖来,问他:"可有一种『药』能让女孩子提前发育,在三四年里长大六七岁?"

傅胤祖讶道:"传说中是有过这么一种『药』方,不过不是内服,而是洗浴。就是将十几种草『药』或煎或煮或生泡,拌在一起煨成汤『药』用来洗澡,不过用量控制得十分严格,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更换几种成分,且要天长日久地坚持,洗上一年,等于别人两年,可以加速成长。可是对身体极有妨碍,是一种拔苗助长的促生方式,有百弊而无一利,所以极少有人使用,『药』方也就渐渐失传了。"

"失传了?只怕未必。"大玉儿若有深意地笑着,又问,"傅先生所谓的有百弊而无一利,指的是什么?"

傅胤祖正『色』道:"中『药』的根本在于治病救人,延年益寿,是人与自然的微妙和谐,讲究的是君臣相济、寒燥相佐。而这种促生汤却破坏了正常的成长,是与自然规律相悖的行事方法,难免种下恶果。拔苗助长,使麦苗看上去高大,却会很快枯萎死掉;汤『药』助生,也是表面上使人加速成长,却破坏了根基,所有偷来的时间都会加倍奉还,用『药』者恐非长寿之人。太后深知医理,当不用微臣多所说明。"

"也就是说,这用汤『药』的人活不长了?"大玉儿暗暗心惊,不由又想起长平临死托孤的一幕。那样决绝的不留余地的做法,那样坚定的孤注一掷的神情,那样湛然的视死如归的超脱,如果她拥有这样的一张『药』方,如果她为了送女儿进宫而命女儿用『药』方洗浴,只为了早一日诞下龙子夺回大明江山,不是不可能的吧?她抓紧了座椅的握柄,几乎是胆颤心惊地问出下一个问题:"那么,用『药』的人,对于长相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作用?"

"会的。"傅胤祖说,"由于『药』物改变了正常的发育,所以用『药』者在相貌上会有很大改变,与本来面目判若两人。"

"那会不会影响后代的健康呢?"

"这倒说不准,用『药』人生下的孩子若不是特别孱弱愚笨,便会是极其优秀聪明的,就像春天的第一茬茶叶一样,要么极苦,要么极香。而且用『药』催生的女子如果过早与人同房,会极其受苦,有如酷刑加身,且会加速衰老的过程。而孕『妇』在生产之际也会比常人痛苦十倍百倍,生育后的健康情况大不如前,衰老的过程也会很快,就好像母亲的全部精力都转注到了孩子身上一样。"

大玉儿点点头,脸『色』阴沉下来,她越想就越觉得长平有可能这样做,越想就越觉得平湖的与众不同,那从容冷静的神情,清华高贵的气度,进退有礼的举止,就好像已经在宫里生活了一百年似的。

她几乎已经可以断定:平湖就是香浮,长平公主之女,前明崇祯皇帝的后裔,她的入宫,惟一目的就是为了觊觎大清皇后的宝座,『逼』自己履行诺言,立她的儿子为皇帝,把大清江山完壁归还!如果是那样,自己可要遵守诺言,将金銮宝座与大明后裔平分秋『色』?

自从长平服毒而死、并留下遗言说女儿香浮将会生下紫禁城的第一位皇帝后,大玉儿未尝没想过香浮会用什么方式入宫,然而算计着香浮年纪尚幼,距离秀女十二岁大选的时间还早,因此才痛快地答应顺治今年召汉女进宫,并且特地说明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然而百密一疏,她没有想到香浮竟然会用『药』物催生的方法令自己早熟,并且这么容易地怀上了顺治的孩子。

那么多的秀女同时入宫,怎么第一个怀上龙子的偏偏就是个汉女呢?难道老天爷真的有意要让汉人的骨肉来坐镇大清的江山?大玉儿不能不觉得怀疑,不能不觉得震动。

于是,她密令内务府调查平湖的身世,然而却一无所获。其父佟图赖,旗营里最普通的汉人军官,因为作战英勇而赐姓佟佳,提拔为少保——刚刚够得上送女选秀的资格,就好像平湖上报的年龄也刚刚够得上选秀的下限一样,她的一切都是卡着选秀的沿儿来的,又来得这么不显山『露』水,让人完全想不到——朝廷重臣中的的汉人不在少数,大玉儿一直把眼光盯在他们身上,却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大明帝王的后裔,竟会藏匿在一个随旗的少保家中长大、再被偷梁换柱地送进宫来。

至于佟图赖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把香浮养大成人的,大玉儿并不关心,也不想费心,这样的情节连戏里也有许多,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六年前香浮被送进佟图赖家中时,想必他还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兵,完全不引人注意的那种,他可能已经有一个六岁的女儿,被悄悄地送走了,而由香浮冒名顶替;当然也许这些年中香浮被养在另一个地方长大,直到选秀前才被送到佟家,再冒名他的女儿参加大选……办法很多很多,如果彻查一定会有某些蛛丝马迹,但是那样未免太打草惊蛇了,而大玉儿不想那么做。

更重要的是,她曾经承诺过长平公主,如果她确定了平湖就是香浮,那不是在『逼』迫自己践约吗?而且,说什么那孩子都是平湖与顺治生的,是自己的亲外孙,即使知道了他是来自异族异种,难道自己可以下手将他扼杀吗?既然不能决定该怎么做,那么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不知道。

是的,不知道!就像宁可不知道平湖上次的痉挛究竟是不是因为慧敏而起,不知道宁妃和远山频频探访雨花阁的目的何在一样,大玉儿也不想知道平湖是不是香浮,有没有野心觊觎后位。不过,慧敏被废已近一载,后宫不能一直虚位,总得另立新后吧?

大玉儿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向傅胤祖吩咐道:"佟贵人分娩在即,别的太医我信不过,从明天起还是由你亲自照顾她吧。不过建福花园独门独户,你住进去只怕惹人闲话,还是照规矩给贵人挪个地儿,就在东六宫的景仁宫好了。"

平湖搬去景仁宫的第二个月就早产了。

三月十七日夜里,奇异的香气充满了整个东六宫,就好像把建福花园的桃花林搬来了一样。平湖疼得脸『色』煞白,却没有一滴汗。不间断的阵痛持续了整整一天两夜,当所有人都以为平湖会就此香消玉殒时,孩子却终于"呱"一声落地了。

这便是当今天子的第三个儿子,三阿哥玄烨。

关于平湖早产的原因,宫里的传言有很多,有说是孕『妇』不易搬迁,动了胎气;有说是傅太医看顾不力,用错了『药』方;最具妖媚『色』彩的一种是说平湖习惯以奇异汤水洗浴,而自傅太医住进景仁宫后,杜绝了一切不明『药』物的进入,佟贵人那神秘的洗浴被迫停止了,她与巫界的联系因此被隔断,遂致早产;还有一种联系后宫政治的,是说庄妃皇太后确定了新皇后的人选,自然还是博尔济吉特家族的女儿,蒙古科尔沁部镇国公卓尔济之女、博尔济吉特慧敏的侄女如嫣,这打破了佟贵人封后的美梦,令她大受打击……然而真相如何,却没人能够说得清。

后宫从来都是这样,充满着谜团,却没有答案。

远山曾经自告奋勇要向众人提供最佳答案,绘声绘『色』地坦承册后的消息是她带给平湖的,那天,她从建福花园采来大抱的桃花送到景仁宫给平湖,对她说:"你知道吗?宫里就要办喜事了,连日子都定了,就是六月十六。太后说,等皇上大婚后,就提升我做贵人,晋封你为容嫔。"当夜,平湖便阵痛发作了……

但是女官素玛的证辞否定了这个说法。素玛指出,与其说三阿哥诞生在景仁宫里,勿宁说是建福花园更为确切。她说,那天远山小主的确带了桃花来景仁宫探访佟贵人,但是当时贵人的心情并没有任何动『荡』,只不过桃花的美艳逗起了她对建福花园的思念,于是央求侍女们扶她到花园走走。

建福花园的桃花开得好极了,简直会噼啪作响一样。那种绽放的响声只有佟贵人能听得到——她坐在桃花林下那种闭目倾听的样子,分明是听到了别人所听不到的声音。这神情素玛以前也见过的,就在建宁的母亲绮蕾的脸上。素玛站在桃花树下,微微地仰着头,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很多被遗忘的事情。她想不分明,于是不由自主地拔脚走开,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当她清醒过来再回到桃花林的时候,就看见佟贵人躺在花树下,艰难地呻『吟』着,羊水已经破了,而桃花瓣飞落下来,几乎将她埋住,那新生儿的气味与花香搅在一起,动声动『色』……

素玛是太后的贴身女侍,又向来是有一说一从不撒谎,这使得她的说辞显得确实可信。但却带来了一种全新的传言,说新皇子是花妖托生的。不然,一个初生的婴儿怎么会有那么粉红的面宠,那么甜美的气息,那么灿烂的笑容,谁见过初生的孩子一落地就睁开眼睛微笑的?笑得就好像一朵三月的桃花。

然而消息传到额驸府时,吴应熊却有另一番猜测:平湖的早产或者与战局有关。去冬腊月,孙可望因忌恨李定国,曾在贵阳召集重兵三十六万,假捏永历帝诏任刘文秀出师东伐,却被李定国得知真相,非但不与刘文秀开战,反而致信永历帝,尽述忠心。永历遂密诏诸军,赦李定国之罪。孙可望闻言大怒,命令部将严刑拷打,定要查出撰文者何人,盖御印者何人,奉使者何人,并逮捕大学士吴贞毓等十八人,迫永历裁以死罪。这件事对大西军尤其是李定国部打击甚重,再次杜绝了永历帝与李定国部的联手,且令南明朝廷人人自危,无心作战。

吴应熊悲哀地想,只怕前明亡国的悲剧就要在南明重演了。大明的灭亡并不是因为李自成等流寇造反,也非为多尔衮率部内侵,更不仅是因为父亲吴三桂引兵入关,而是朝廷内部军心涣散,派别林立,自相残杀。如果李定国能够与孙可望联手,大西军能够与大顺军联手,永历帝能够与郑成功联手,满清何愁不灭,大明何愁不复?然而亡国之君与亡国之臣都太忙于内讧了,却忘记了最大的仇人来自异族。如果大西军不能停止内战,只怕复国之士们再英勇,也是无谓;而如果这些消息被佟贵人知道,如果佟贵人参与了李定国的复国之战,那么她的心情一定同自己一样绝望,早产的原因也就不问可知了。

他再一次与明红颜并肩走在城墙下,飞扬的柳絮落在他们的发梢肩上,离愁别绪,油然而生。红颜忧伤地说:"我一心一意为了反清复明而战,死不足惜。可有时候我又觉得茫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为谁卖命,永历帝,还是大西军?到底谁才更能代表我们大明王朝,谁才是真正的反清志士?我所背叛的,究竟是不是真的罪不可赦?而我所效力的,又是不是真的值得赴汤蹈火?"

吴应熊震『荡』地抬起头,自从认识明红颜以来,她永远都是理智的,坚定的,是勇气与智慧的化身。而今天,她却如此软弱,茫然无助,他不禁再一次想:可不可以放下所有的恩怨,不理会满清,也不理会南明,就此携手归隐,散漫江湖?

然而红颜接下来的话打断了他所有的绮思遐想,她说:"我决定明天出城,往南方一行。大概要三两个月才能回来,这些日子,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吴应熊这才知道红颜今天是为了告别来的,他不禁脱口而出:"我跟你一起去!不论你要做什么,去哪里,让我帮你。"

"这件事谁也帮不了我。"红颜欲言又止,哀伤地摇头,"你留在京城,还有别的任务,二哥会跟你联系的。"

吴应熊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看着红颜忧愁焦虑的神情,便按捺住了。他猜想红颜的南行或许与洪承畴有关,洪经略最近不就在两广巡查吗?红颜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世,而这样的秘密,她也许并不愿与他分享,就好像他也不愿意红颜知道自己就是吴三桂之子一样。现在还不是表白的时候,这时候的她一定无心于儿女私情,也许过三两个月她再回来时,心情会变好一点,也许那时很多事都会告一段落,他再向她表明心迹不迟。

他看着她美丽的脸庞和忧伤的眼睛,还不曾与分手,就已经在期待重逢的日子了。

☆、第十七章 书中自有颜如玉

额驸府的日子风平浪静而激流暗涌,当然建宁看到的只是表面。除了从宫里带来的几十个仆婢,她在府里并无其他亲眷知己,就连从宫里带出来的绿腰、红袖这些贴身侍婢,也都并不是她的亲信。吴三桂远在云南,这使她省掉了拜见公婆的周章,却也使她失去了学习礼仪的机会。建宁在额驸府的日子几乎是静止的,日复一日而毫无进益。也许有,那就是暗自滋生的夫妻间的嫌隙与主仆间的暧昧,但是这些都是建宁所不自知的。

建宁的眼睛向来只望向看不见的地方——或者极远,远到充满了幻想却不切实际;或者极近,近到直抵内心却不能『逼』视。整个额驸府里,就只有吴应熊既是自己的丈夫,又是惟一的主子,却偏偏是同她最见不得面儿的,见了便愁眉苦脸,如坐针毡,略呆片刻就要托病告退,都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病;又有时他自己在家招待朋友,她兴冲冲地想往前厅来做一个好客的女主人,不料却唬得一干人皆仆伏于地,大呼"千岁",吴应熊则满面羞惭,仿佛她有多么见不得人一样。建宁大不是滋味,连句"平身"也懒开尊口,拂袖便走。

她不是没有努力过,试着要讨好他,可是没有一种方法见效——她曾经兴致勃勃地热衷于美食,让厨房每天弄出百十种花样来让他尝鲜,结果往往只是她一个人在据案大嚼,食而无味;也试着邀他看戏,给他讲解戏中的故事,然而他那正襟危坐一副置身事外充耳不闻的样子,让她不由觉得自己跟锣鼓一样嘈吵;又曾经一度『迷』上女红,正儿八经地绣了几件作品,可是那天去马房,竟看见吴应熊用她赠予的手帕给马蹄裹伤,她看着那条踩在马蹄下的绣帕,又羞又恼又伤心,从此就再也没有兴致绣花了。

来了额驸府半年后,建宁一日懒似一日,万事无心的,早晨起来,连梳洗也没情致,反正妆扮了也没人看见,只是懒洋洋歪在榻上,喝一碗燕窝算是早点。大戏已经听得厌了,兴致来时,只是叫个小生或小旦到自己房里清唱,翻来覆去都是《游园》、《惊梦》那几段,有时也叫琴师笛师来清弹清吹,却再不叫他们搭台。

倒是吴应熊从前并不喜结交权贵,然而自从与明红颜重逢,因要为大西军打探消息,便刻意交往些高官之子,纨裤膏梁,今天往东家吃席,明儿往西府斗酒,相处甚欢,往来频密。那些人听说他家养着个戏班子,便常常怂恿他请客听戏,也有些青年子弟喜欢自己扮上了客串几出,众人取乐。那些戏子们因为可以多得些赏赐,也都巴不得有宴席,唱做念打得比往时给建宁一个人唱戏时格外卖力;府中家人因为公子难得请客,也都特别兴奋,走路带风。小花园里花枝招展,其乐融融。

绿腰便撺掇建宁往园中去,说:"格格好久没看戏了,说咱们家班子来来去去那几个角儿,都看得厌了。不如今儿看看那些公子哥儿扮的旦角儿,比班子里的还像回事儿呢。"

建宁听了兴起,当真盛装了往园中来,且不命人通传,只与绿腰两个穿花拂柳,先悄悄行至折叠镂花软屏后张望。绿腰隔着屏风悄悄指点:"那个穿紫的叫何师我,是个包打听;那个戴蓝帽的叫陈刊,叔叔是军机大臣;那个坐在最边儿上的是陆桐生,最酸了……"建宁诧异:"你怎么都认得?"

"戏班子不是归我打点吗?从前他们来府里听戏,是我侍候戏单。"绿腰夷然地说,"也不是各个都记得,不过这几个特别多话就是了。"

果然,这时候大声说话的人正是何师我,天气并不热,他却装模作样地挥着一把扇子,摇头晃脑地说:"吴世兄可知道四川巡按郝浴被逮讯的事么?"

吴应熊深锁双眉,淡淡地说:"在朝中略有所闻,但不知就里。何兄这样问,难道这件事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何师我笑道:"如果吴世兄都不清楚内里,那么小弟所知的只怕也都是空『穴』来风了。"

陈刊『插』口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听说这件事牵连甚大,不只郝浴,就连当年荐举他的人也都获罪降职,大学士冯铨连降三级,成克巩、吕宫也都各降两级,朝廷上下议论纷纷。何兄若知道内情,不妨说来听听,就当消暑解闷又何妨?"

众人也都称是,追问道:"别这么吞吞吐吐的,到底有什么内幕,说来听听么。"

何师我卖足了关子,这方缓缓说道:"要说这次的事,原赖不得别人,怪只怪郝浴不识时务,竟与平西王结怨,方才导致这次削官之祸。"吴应熊一愣:"我父亲?"何师我道:"正与令尊有关。吴世兄可知郝浴曾经上奏朝廷,弹颏平西王拥兵观望,临阵退缩之事?"

吴应熊摇头道:"家父甚少与我谈论朝中事。"何师我道:"其实个中内情小弟也不深知,只听说奏本中有什么"骄悍不法,恣肆虐民"等语,皇上何等英明,怎会轻易相信,因此一番调查之后,便将奏本退回,而这件事被平西王得知,焉能不怒?于是反弹郝浴冒功诳奏,连他的举荐恩师以及手下党羽也都落了不是。"

陈刊叹道:"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当今对平西王倚若长城,既是君臣,又是姻亲,那郝浴竟与平西王作对,的确是不长眼睛,自寻死路。"

众人也都纷纷点头,又举杯向吴应熊称贺,说些"令尊福星高照,逢凶化吉,可喜可贺"等语。吴应熊只得领酒称谢,心中却无比苦涩,既惊且哀——且不论郝浴弹颏之事是真是假,但只奏本内容何以外传?而父亲吴三桂又如何得知?父王上奏反弹,皇上降罪郝浴,这件事在百官中会引起怎样的猜忌与反响?而这些隐情,皇上又怎会不知怎会不想?俗话说:"功高盖主"。郝浴既然胆敢上本弹颏,身后未必无人撑腰;而皇上如此重办郝浴,自是为了平息父王之怒,但是皇上既对父王如此忌惮,嫌隙也必加深,只怕大祸不日就要临门了。

何师我最擅察言观『色』,看见众人谀辞如『潮』,吴应熊却似乎不以为然,遂改口笑道:"莫谈国事,莫谈国事,今日难得美酒佳人,不如『吟』诗一首,方不负此良辰美景。"

陆桐生闻言第一个响应,举杯起座道:"我方才听了玉香如姑娘的曲子,一时兴起,便随意诌了四句,还未来得及推敲。且念出来请众位斧正。"遂摇头晃脑地大声念道:

"红泥小火炉,黄酒腊梅花。

难舍玉人面,更深忘返家。"

这首诗其实十分不通,因为此时已是六月初夏,何来"红泥小火炉",更无"黄酒腊梅花",一听就知是陆桐生至少半年前的旧作,这时候却偏偏拿出来假装即席之作,以博"快才"之名。然而在座都是些阿谀奉承虚辞客套之徒,谁又肯当面揭穿他?便都哄然叫好,笑道:"好一句"难舍玉人面",玉香如姑娘才艺双全,歌舞娱人,也的确算得上是花中魁首,难怪陆兄这样留连忘返,错把他乡做故乡了。"

玉香如是戏班头牌的名字。建宁听了这几句,只知关乎风月,却并不懂得真正意思,只闻得众人叫好便觉羡慕,暗暗记诵。正自『吟』哦,忽又听众人谈起秦淮八艳来,那个念诗的陆桐生说:"今上禁娼虽是德政,然而桨声灯影映美『色』那样的秦淮风光竟不得见了,也是一件憾事。"

立刻便有人附和说:"京城八大胡同虽然盛名,其实难负,姑娘的才艺比起当年秦淮八艳差着好些,白长了好模好样儿,可惜竟不能诗,便如玫瑰不香,鹦哥不语一般,其实无趣。"

建宁听到他们的谈话渐涉『淫』逸,不便再听,也不好往前头去,只得止住绿腰通报,回身走了。心中怅然若失,想连勾栏女子不能诗也要沦为下品的,何况金枝玉叶?自己于格律生疏至此,岂非也是"白长了好模好样儿,如玫瑰不香,鹦哥不语一般"么?又想起皇帝哥哥也常常说"后宫佳丽少才学,未免言语无趣"的话来,不禁暗暗自警,心想丈夫这般冷落自己,可是也觉得自己无趣么?

这天以后,建宁又找到了一个新的题目,就是学诗。她叫管家把家里的唐诗宋词悉数搬来,每天从昏到晓,有时间便『吟』哦揣摩,斟酌词句。她平生第一次发现,原来诗词真是很美的,比戏词儿更美。有许多诗的字眼很深,很难懂得,那纸上的每一个字她都是认得的,可是合在一起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她就不明白了。可是不明白也没关系,读在嘴里,仍然可以感觉得出那音韵,那铿锵,那意味,是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美妙和巧处。

她有些高兴,她知道这就是诗,原来她也是喜欢诗的。在宫里时,皇帝哥哥曾同自己说过,叫她有时间多看些汉人的诗词,说那里面有大学问,还常常命令大臣们写诗填词,也拿到后宫给她们娘儿读过,她很腻烦,觉得充满酸腐之气,千篇一律的,都是颂扬之意。那些诗她是可以读懂的,可是不喜欢,于是她便以为自己是不爱诗的。但现在她知道了,原来诗在中原的典籍中是另外一回事,另外一些内容,是很巧妙和谐,充满了美与趣味的。她有些后悔当年没有听皇帝哥哥的话,好好向香浮请教,多学一点音韵对仗的知识,如今又被禁足,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平湖。而在她被禁足的这段日子,与宫中的联系,就只有靠绿腰了。

绿腰虽然学过戏,如今又做了戏班的主管,却很刻意地将自己与戏子们的距离疏远起来,并且再也不肯开口唱一句戏。从前在宫里,没有女伶的时候,她是独一无二的,她的歌声曾经让皇上也另眼相看,亲口赐名;然而如今在府里,整个戏班子养在这里,谁都比她唱得好,懂得多,那么她又何必自暴其丑呢?

绿腰不是没有算计的人,她非但自己不肯再唱,还常常像个主子那样,点一个小戏子到自己房里来唱,或者聚集几个体面家人,主要是和她一起从宫里来的人,摆上茶水点心,与她一同欣赏戏子的唱。有意地告诉所有人:她是与众不同、高人一等的,她可以调配这些戏子,这是整个府里除了额驸与格格之外,她独有的权力。

那些戏子伶人们早已看透了绿腰的这些小花招,心里觉得好笑,然而他们天生就是懂得伏低作小、察言观『色』的,便都不说破,反越发奉承着绿腰,捡她爱听的说,将她哄得高兴了,管束他们便宽松些。他们从前拉班子跑江湖的时候,风吹雨打,日子过得饥一顿饱一顿的,如今太平了,反倒有些无聊,一月里不过唱上三五堂戏,没事儿便闲吃闲坐闲磕牙,跟府里的男女调笑逗趣,不免演出许多风月事来。他们心眼又灵活,嘴头又来得,相貌秀美身段风『骚』,哪一个肯真正守安份,免不了便戏里戏外地不分明起来。

有了这些个戏子带头儿,府里年轻的少艾们也都坐不住了,尤其是建宁带来的那些宫女,她们的地位虽然不能同格格相比,心境却大抵相似,只是她们的天地更宽阔些,眼界却更窄浅些,便较容易满足,只要不把满汉之分看得过重,便有许多机会许多风景,可以使得她们拥有更加丰满多彩的人生。

那些宫女们都在好事的年龄,眼看着这位额驸爷竟是个柳下惠,银烊蜡枪头的,更不指望收房纳妾,只将眼光向那些风流戏子们瞟去,一五一十地学着抛媚眼儿,作身段儿。也有主意大些的,料着戏班子在府里不能久长,便不肯浪掷时光,只在清俊些的家丁小厮们身上作功夫,宫里原本就有宫女和太监"吃对食儿"的惯习,小厮们更比太监多着条命根子,如何不喜?因此不上半年,宫女们便各自都有了相好的搭帮,也有错配鸳鸯双鸾一凤饶舌斗齿的,但也都知道守着不成文的对食儿规矩,天大的事只是窝里横,底下闹得翻江倒海,上面只瞒着不叫格格额驸知道,便大家相安,日子过得颇不寂寞。

惟一不肯安分认命的就是绿腰,她与额驸的交情非比寻常,名份却始终只限于主仆。这位愚昧的格格嫁进府里快有一年了,却至今还不知道下诏命额驸"尽忠"的规矩,而额驸也坚持不肯主动对格格"投诚",那些教引嬷嬷们只顾自己吃老酒打马吊,乐得不闻不问;而绿腰则十分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提醒格格,是该早早地促成格格与额驸的好事然后使自己名正言顺地坐定妾侍之位呢,还是该继续暗度陈仓地让自己独个儿拥有额驸的怜宠?

这是额驸府,而自己是额驸惟一信任的女人,岂不就是额驸府实际意义上真正的女主人?身份与格格平起平坐甚至凌驾于格格之上的?这感觉实在太美妙了,让绿腰有点不舍得轻易戮破,就是戮破也要再过些时日,让自己尽情享受了再说。尤其在建宁受到禁足令而不得进宫的时候,绿腰的主角意识更是膨胀到了极点——建宁虽不能进宫,却仍然常派她去给平湖送补品。从前,她每次随建宁入宫回来,都要向众人炫耀一番宫中的见闻,那是只有她才能常见常新的,然而她的叙述的主角只能是建宁,而她永远是跟随者;现在,当建宁被禁足,她便被解放了,成了独立完整的个体。

当她穿戴整齐,大摇大摆地独自走在宫中时,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只是替建宁送补品的小宫女,而把自己当成了格格本身,或是吴应熊的夫人,一个身份尊贵魅力不俗可以自由穿梭后宫的特殊客人。她成了真正的主角,比格格享有更多的自由,并且替额驸完成他自己做不到的事,从而得到额驸的信任,得到格格得不到的亲密。没有人比她更威风更尊贵了,这种隐秘的快乐令绿腰飘飘欲仙,独自兴奋着,恨不能与众人分享——做了主角,却没有观众,多么寂寞?

然而背主偷欢的罪名有多大,她是知道的,总不能在额驸与格格"圆房"之前,就让额驸先摆席设酒地把丫环"收房"吧?况且,额驸虽然对他很信任,很亲切,却始终没有过逾规之举,这也使得她不能有十分的把握,确信他在与建宁修好后一定会将她纳妾。

绿腰暗自忍耐,默默布署着自己的计划,寻找一个绝佳的机会。她留意到,自己佟妃生下三阿哥后,额驸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也再没有信托付自己转交,他常常独自漫步在花园梅林中,仰首翘望,若有所期。这并不是梅花开放的季节,他在等待什么呢?

他比以往更加萧索,抑郁不欢,见到自己时也只是彬彬有礼地客套,却毫无热情。绿腰再自欺,也能感觉得出额驸对自己的情感并不是男女之爱,他的态度中有尊重,有感激,有怜惜,却独独没有狎昵,没有爱慕。那些戏子伶人的眼神手势,撩风弄月,他一样也不会。

然而建宁爱的就是这样的他,因此绿腰要的也就是这样的他。能得到建宁可望而不可及的额驸,是绿腰最大的梦想。只要能得到额驸的宠爱,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这夜,服侍建宁就寝后,绿腰端了一盘豆沙点心走来东院,径自推门进来,见吴应熊正在灯下独自喝酒,桌上竟连一碟小菜也无。她嗔怪地问:"额驸,为什么独自喝酒呢?喝醉酒是会伤身的。"这里面有真心的疼惜,也有矫做的娇媚,根本她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戏。

吴应熊就更分不清,他惺忪地说:"不醉,又能怎样呢?"他今夜似乎特别烦恼,竟忍不住对着这个千娇百媚的小侍女吐『露』出自己最伤痛的心事,"她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去找她,可是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我没有资格找她,也没脸见她。"

"她是谁?"绿腰有些醋意,酒后吐真言哦,原来这位额驸心里另有人在,既不是格格,也不是自己。

她走近他,发现他已经完全醉了,这也难怪,既是闷酒,又是寡酒,况且是酒入愁肠,想不醉也难呀。不过,一个人醉了之后,不是引诱他的最好时机吗?她试探地问,"额驸是不是想纳妾?"

"妾?"吴应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苍凉,笑得绝望,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说,"她那么高贵,美丽,娶她为妻也是不敢想的,何况纳妾?我这样的废人,哪里配得上她?就是想一想,也是亵渎的。"

"怎么会配不上?"绿腰娇嗔地抗议,"额驸有学问,有根基,人品又好,脾气又好,绿腰从小到大,宫里宫外见过的所有人,都没有及得上额驸一星半点儿的,额驸不配,还有什么人配得上呢?"这"宫里宫外所有的人"自然也包括了皇上、王爷与阿哥们,这是多么隆重的赞美。

吴应熊再醉,也不禁微微震动,他苦笑地说:"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真正的好男儿,生当诗文举第,死当马革裹尸。我空学得一身武艺,满腹经书,却文不能考科举,武不能上战场;想爱的人,无从爱起;不爱的人,却被迫成配。我这个人,还不是紫禁城第一废人么?"

"那么,为什么不找一个你可以去爱、而她也深爱你的人呢?"绿腰端起杯子,奉上一盏香茶,"有一个人,死心塌地地爱着公子,关心你,仰慕你,愿意为你生,为你死,又并不要你为她付出任何回报,只要你在烦闷的时候可以接受她的好意,对她看一眼,偶尔笑一下,她已经很满足。这样的情感,是不是很轻松呢?"

吴应熊不禁动容,绿腰的这番话,无疑说到他的心里去了。不,是说到天下男人的心里头去了。一个小丫环,二八佳龄,明眸皓齿,乖巧伶俐,最难得的是这样善解人意,千依百顺,与世无争,心无旁骛。如果他可以试着去爱她,甚至不必爱,而只是接受她,也许,他便会快乐许多。

宦海苍茫,『乱』世纷嚣,而他可以躲在自己的额驸府里,获得一点点偷安的温情吗?围炉赏梅,把酒听琴,无边风月,有限清欢,也是幽禁生涯里的一点点安慰吧?吴应熊看着绿腰,这个自己一直没有真正在意过的小宫女,第一次发现,原来她是这样的青春、美丽。

在他的凝视下,她的笑容益发婉媚,而他的眼神益发朦胧,酒不醉人人自醉,况且,他是真的醉了。

绿腰侍寝额附的消息传出,建宁只觉兜头一盆冷水。

这是自她进府以来,额驸的第一次主动请求晋见,却不是为了她。他跪在她的座前行请安大礼,她满面春风地叫他"平身",他却不肯起来,仍然跪着请求她,赐绿腰与他为妾。

建宁没想到会是这样。她虽然已经嫁入额驸府半年之久,却仍是处子之身,尚完全不懂得男女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更不明白这个不肯对自己多看一眼的额驸,为什么竟偏偏喜欢上了自己的侍女绿腰?难道绿腰比她更值得珍惜?这是他对她的报复与羞辱吗?是他在向她挑战吗?

她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没有人给过她这样的教育,也不知道该向谁请教。事情来得太突然,太意外,突然到她几乎不相信是真的,意外到她以为这是一出戏,然而戏里的人是怎么做的呢?她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是对?惩罚他,把他们一起囚禁起来,不给他们吃饭喝水?还是成全他们,让他感激她的大度?也许王孙公子三妻四妾是合理的吧,如果她惩罚他,是不是错了规矩,让人笑她醋妒?慧敏不就是因为好妒而被废的吗?看来嫉妒是女人的大罪,是不可以的。那么,答应他们吗?可是她的心为什么这么疼,这么疼!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洞洞地问:"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与绿腰无关,是应熊酒后无德。"吴应熊沉着地说,"事前没有向格格禀报,是应熊的错,请格格惩罚。"

"你还护着她……"建宁颤抖地说,犹如叹息。然后,不能自控的,她的眼泪流下来,止也止不住。她低下头,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眼泪滴落在手心里,手心里满满的都是泪,而她的心却是空洞洞的,好像灵魂被抽掉了一样,心被什么东西牵动着,抽搐般地一下下地悸痛。

吴应熊看着建宁的眼泪,感到难言的震动。他想过建宁会大怒,会撒泼,会用尽刁钻的手段来对付他,折磨他,会用最恶毒的话来谩骂、诅咒,而惟独没有想到的就是她的眼泪。这十二岁的女孩子,她的眼泪多么无助,悲凄,仿佛要把她自己压垮了。他忽然感到了深深的罪恶感,和汹涌而来的疼惜,那毕竟是个小女孩子呀,自己怎么可以这样伤害她?

他刚想对她说点什么,管家匆匆跑了进来,"宫里有旨,宣格格和额驸进宫,给容妃娘娘请安。"

"容妃娘娘?"建宁一时反应不过来,木木地问,"谁是容妃娘娘?"

"就是从前的佟贵人。佟贵人生了阿哥,已经晋为容妃了。"

佟佳平湖晋封为容妃,这比人们预期的容嫔还要高出一格,景仁宫的宫女各个欢天喜地,然而她自己殊无悦意。因为,她的孩子被抱走了。

自从产子之后,平湖便一病不起,就像一瓣不等飞落枝头便已经凋萎的桃花,过早地褪了颜『色』。属于她的春天,就只有从进宫到产子的八个月。她虚弱地躺在榻上,体下垫着新的棉花褥子,不停地流血,疼痛,无休无止。傅太医用尽了各种方法为她止血,但略好两天,就会因为稍微的惊悸或者烦恼,从而重新开始了淅淅沥沥,就像连绵的秋雨。她是这样的病弱,病弱到连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她拒绝皇上的探访,甚至不肯见他的面,她执意地要在他心里留下自己盛开的桃花面,而不愿意让他看到她的萎谢。

顺治对此曾十分不满,他正为了大婚的事烦心,这送进宫来的第二个皇后仍然是博尔济吉特家族的女儿,还是前任皇后的亲侄女,这就够让他厌倦的了,何况她还是一个连汉字都不识的纯粹蒙古格格——这也难怪,当年慧敏自小便被视为大清皇后的第一人选,因此一直在接受着作为一个皇后的教育,包括读书、写字,甚至做诗、填词,虽然比不得平湖的文采斐然,却也至少可以做到知书达礼,文理通顺。而这位如嫣格格,族人对她的期望只是成为另一位蒙古王子的福晋,根本没想过让她走出大漠,更别提让她学习汉字了。

博尔济吉特如嫣正是标准的顺治形容为"言语无味"的那种人,这使他不由得更想见到平湖,并向她诉说心里的烦闷。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平湖拒绝见他的面,即使他强行闯进景仁宫去,她也会将被子拉过自己的头脸,柔弱而倔犟地说:"如果皇上强命臣妾暴『露』这不堪的容貌,臣妾宁可死了。"他真是拿她没有办法,怎么能够对一个刚刚生下他的儿子的母亲发怒呢?而且是那么娇弱可怜的一个小小母亲。

他只有放弃,并且悻悻地想:六宫粉黛过百,未必要专宠于一个并不深爱自己的妃子吧?他可并不知道,没有人会比平湖更热爱他的了。她对他的爱,远不是男女之爱可以形容,甚至不是人民对于君主的爱,而是当作信仰、当作神明、当作生命中最精华的部分那样去小心呵护,顶礼膜拜。这使她在面对他时,因为过度的看重而失于严肃,甚至有些板滞。尤其是,她的身体不容她放肆地享受鱼水之欢,每一次承恩对她来说都好像一次磔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忍受炮烙之苦,如果不是强烈的爱慕与神圣的信仰给了她惊人的忍耐力,真不知道她凭什么可以坚持、承受、并在齿缝间迸出欢喜的微笑。

如今,她终于拥有了他与她的孩子,从而把她对他的爱严密地封锁在自己的身体里,用尽全身心的力气去保护、珍藏、孕育成长,直到这孩子的出世。三阿哥玄烨,带着她与她祖祖辈辈的志愿离开她的身体,降生在改天换日的紫禁城,并即将成为它新的主人。可是,她却为了这个她与他共同的孩子,过早地失去了美貌与健康,失去了面对他取悦他的资本与信心。

她的孱弱给了皇太后最好的藉口,于是,从孩子呱呱落地那一刻,皇太后便指使女官素玛将三阿哥抱到慈宁宫,并为他找了两个年青健硕『乳』汁丰富的『奶』妈。太后似乎很喜欢这个孩子,亲自给他取名玄烨,并下旨晋封平湖为容妃,可是同时,她又特别叮嘱任何人不可以把孩子抱到景仁宫去,而佟妃亦不必往慈宁宫请安。

平湖从生下玄烨起,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孩儿。她日日夜夜地思念他,无休无止地流泪,也流血。傅太医曾向皇太后请命,说如果佟妃可以看到儿子,稍慰思念之苦,或者会对身体康复有帮助。然而太后很关切地说,三阿哥是早产儿,须得看顾小心,抱来抱去的只怕受风着凉,况且景仁宫里病气重,也不合未满岁的孩子出入。就连玄烨的百日庆典,皇太后也特地传令景仁宫,说容妃娘娘身体不适,不如卧榻静休,不必亲往,三阿哥的事,自有皇太后『操』心。

就这样,平湖诞下龙子,升为容妃,却同时失去了儿子,也失去了皇上。她能够见也愿意见的人,就只有建宁。这便是太后亲自下旨解除禁足令,宣召建宁入宫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