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进士出身,知晓人情,久经朝堂。

不止是才学满腹,更有草蛇灰线,养精蓄锐之能,是当世少有的能人。

多年来若说于案情之上,却也是一把暗藏锋芒的能手,因这份才能,达哈苏才能被段鸮推心置腹,又走进这南军机中收获一席之位。

如今,顺天之案,攸关每一个人,这顺天府能人之中的达哈苏却也真的上了心彻底施展开自己的想法了。

“什么情况,你倒是说说看。”

听闻他也许有新的思路,彻夜留在南军机,此刻正坐在他对面的段鸮和图里琛倒是一起神色一凛,忙挺直身子认真听他往下说。

神情沉稳的段鸮用一只手抵着额头,示意达哈苏往下接着说。

而明知这是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但禁不住来回穿梭在烛火摇晃中,神情难以言喻的达哈苏对于案情明显充满了思考的声音,也随衣摆,身影,手臂而挥动起来——

“你看,为什么刑部和户部一直会认为是暗网的主导者亲自来的?”

“……”

“如果说,我们作一个假设,这个幕后真凶那一天,其实本来就没来过现场呢。”

“如果说,那双带走人的手,根本不是凶手自己的手呢。”

“为什么,我们看不到犯人身上的颜色,因为它本来就是一个没有颜色的人。”

“一个真正的……‘透明人’。”

这大致思路其实完全一致的一句话落下,两边偏所内,都引起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沉默。

【滴答。】

滴答。

如闪电惊雷般骤然破空的声音伴着一根脑内弦断了的画像亮起了光,一刹那,一起抬起头的段鸮和傅玉却是在二人的主导下各自展开了这一思路。

“你是说,真正的凶手其实是借他人的手,从远处就完成了这次绑架?而连犯罪的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犯罪了?”

跨越了两边,经由一盏在养鹰所内部的灯摇晃带回了眼前,猛然间跟上这一思路的傅玉也和海东青众人坐在一起,长龄口中的话,也引起了阿桂的注意。

“对,我正是这个意思。”

“可此案怕是不仅仅是这样,傅玉,阿桂,石崖,你们不妨想想看。”

一时间,伸出只手点了点眼前这一张张模拟的肖像,面容年轻,温润却也冷静无比的长龄这边也禁不住冲着眼前的其余人等说道。

作为海东青的智囊之首。

真正的满姓大家族萨尔图克家出身的,长龄亦有着自己的高光之时。

他和傅玉,阿桂还有其他人的风格不同,萨尔图克·长龄该和他那个了不起的大哥一样,永远温和,永远冷静,却也唯有在危难时才能迸发骨子里属于他一个人的强劲力量。

当下,他们所有人的思路在随着这四五日的案情而一步步朝着一个真相而递增着,进而,另一侧正阐述着自己想法的达哈苏也未意识到另一边发生的事,而是一下倾身表情沉下来地补充道。

“若是‘蜘蛛’,大可不必亲自去做这件事,刑部和户部从一开始就被蜘蛛丝给蒙骗了,找错了凶手。”

“‘凶手’根本不是‘凶手’,真正的‘凶手’应该是一根或许连名字都没有的蛛丝。”

说到这儿,达哈苏和长龄也面对各自两边不同的人,这样顶着这数日来的各方压力和重重谜题开口回答道。

“还有一个最关键的缘故就是。”

“和媛格格是一个身上有着颜色的人,所以消失了,会引起朝廷的注意,但绑走和媛格格的却是一根透明人,这个人被当做了操纵案子的蛛丝,可蛛丝,是很容易在事后被弄断,一旦蛛丝断了,线索很可能就要断了。”

“这也是来自于暗网中躲藏着的‘殷洪盛’的那一双透明的手,为何在操纵完一切后,消失的无影无踪的真实缘故。”

——“凶手是无名无姓的人。”

这一个观点,十分奇特。

但段鸮和傅玉却在一瞬间就完全听明白了。

因为这件案子作案方式以及来龙去脉,用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类比,就像是一副由各种朱笔墨笔所点缀颜色描绘后的画卷一样。

这张画,原是有各种颜色组成的。

颜色,就相当于是人的户籍档案,和媛格格,或者说每一个人都有着生来在纸上可以显现出来的颜色。

但有一种人,是没有颜色。

白色的人,一旦出现在白色的纸上,就相当于是透明的,就算他出现过,那么他也是无人注意的,这种人就成了最能被利用实施一场秘密犯罪的人选。

而一时,想通这一环的段鸮和傅玉也接受了达哈苏和长龄的看法赶紧介入了调查。

毕竟,这一个推测就也引出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是一个‘透明人’呢?

这一次,段鸮和傅玉却已从中得到了一个大胆恐怖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推测——

“孤儿,无父无母。”

“且年纪非常小的孤儿,就是这世上最不容易被人所发现‘透明人’。”

“只有根本没有成年,且从行为外貌上不具备威胁性的小孩子,受另一个人的命令对和媛格格出手,她才会毫无防备地遇害,且周围人甚至都没有察觉,因为没有人会对一个孩子产生警惕心,更不会料到这个孩子竟然是绑架者。”

“速去查查马球场周边,有无什么沿街乞讨的弃儿,若是一成群的那种小孩那种务必全部都带来,

这一条线索顷刻间令所有人都忙了起来。

抓一个有可能行凶绑架的小孩子,这怕是世上都少见的一桩奇闻了。

可谁也没料到,接下来当他们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去改变此案原本的调查思路去以这一条线索去调查,竟真的每一点都和此案中和媛格格遇上的情况对的上。

因当天事后被官府封锁的马球场外,刑部派人曾在附近的四十二个馆子,茶楼,沿街商铺中锁定嫌疑人出没的痕迹。

通过所有街头经过的贩夫走卒的四次口供比对,并在这一番地毯式搜索后,竟真的发现了一抹一般人很难发现的蛛丝马迹,可也正是这一抹来之不易的蛛丝马迹,将案情推向了另一个深渊。

原来,按照这一思路,他们原本是这样去设想那根‘蛛丝’的。

在和媛离奇消失的前七日,马球场门口每天都该有一群年纪很小的乞讨儿。

这当然,不是说马球场周边就只有那一个很显眼,能引起人注意的乞讨儿。

恰恰是因为,马球场周围其实有很多这样年岁很小,无家可归的乞丐儿,而且在一般人眼里,大多沿街要饭的流民孩子看上去都没有区别。

这个小孩子,无名无姓,和世上任何一个乞丐儿都无区别。

但是有一个人曾经接触过他,并且应当交给了他一件任务。

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只知循着丰富照做。

可在案发后的数日,他依旧混在一堆沿街乞丐儿中,每天在马球场后头傻呆呆地倒着要饭,甚至他完全没意识到朝廷这几日在干什么。

就连官府都不可能注意到过这个小孩子。

因为他根本不可能逃跑,他就只是个天天都在的一个小乞丐,所以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可以说是丢在这偌大顺天府也不会有人注意的一个存在。

他就像是,一根段鸮和傅玉他们所一直寻找的连同明暗两个世界的蜘丝一样。

是一个完美的,绝对不可能引起人注意的存在,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透明人。

可是就在这接连耗费了这么大的精力,赶在案子再有转折前,南军机和海东青一起真正地找到这群马球场外平常的要饭小孩子,又打算从中找到他们要找的那个最为关键的目标时。

他们却扑了空,预想中吻合的透明人不在其中。

1740年

顺天府

一大早,圈住这附近一切和案发现场有关的涉案者的海东青接令开始彻查马球场外所有的小孩。

四面尽是些后方马球场内的鸣的马匹,陷入乱糟糟的马球场外,海东青们带来的鹰在半空中飞,一群衣衫褴褛,最大也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孩被他们挨个控制,可在检查过程中,一个小男孩本在路边玩弄着一张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皮影,一时也吓得也掉在了地上。

一张软踏踏的皮影落地。

可白骨精,却只是张白纸,不是真的白骨皮影。

见状,一根辫子长长地垂在脑后,一身黑色海东青服制的阿桂虽在检查人,却也垂眸打量了那小孩子又试图捡起地上的皮影。

可下一秒,肩膀上还停着一只棕色羽毛的雄鹰,对着眼前这些要饭小孩的饭碗数了数的他已发现了一件不对劲的事。

“不对劲。”

“好像少了一个小孩。”

过去在各地呆了很长时间,一向对于人的面孔识别性很好,可这一次奉命前来抓人,脸色不由得有些冷下去的阿桂回头看了眼长龄。

“怎么会少了一个小孩。”

望着面前所有被他们集中起来,挨个检查了一遍的乞丐,明显意识到有何不对的长龄望着长街尽头,面色却也一下子沉下去了。

他确信,关于‘透明人’的猜想没有错。

但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毕竟,那个小孩子虽是透明的。

但就像是皮影戏里受绳子操纵的傀儡一样,他年纪那么小,亦没有主宰自己行为的能力,只是一个受身上蜘蛛丝摆布的行凶者,他能去到哪里。

而不得已,海东青和南军机的人只得分作两头,先赶紧能根据来回比对这群现存的流浪孩子,和沿街询问了至少五十人后估计出最早在此地的小孩的数目,他们却得到了这么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

“没错,这里真的少掉一个小孩。”

“碗是双数,人是单数。”

紧跟着他们俩往一旁看看,刘石崖面无表情地往地上数了数,又从那堆在墙角乞丐遗漏下的饭碗里找到一个已无人要,还沾了灰的碗才敲了敲道,

“过去差不多七天,这只碗掉在这儿都积灰了,却没人发现,也没人报官。”

“那个受人指使的流浪小子确实和你说的一样,是透明的。”

“但这个唯一可能知道线索的‘透明人’孩子,也跟着不见了。”

“线索,到此彻底断了。”

——这下,那一根疑似带走了和媛格格,来自暗网世界的‘蛛丝’,真的就这样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彻底断掉了。

☆、第四十八回

那个神秘的‘透明人’, 也就是, 原本此案中的最重要不过的一环, 那个受人指使的流浪孩子竟然也跟着失踪了。

不仅如此,根据现场遗留下来的仅有的蛛丝马迹,这个尚且不知具体面目的小孩子如今的下场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因马球场和顺天府其他地方有一个很大的不同之处即在于。

马球场一带, 因人口变动大,并非是官话普及区域,此地兴建于前朝, 除中央养马圈起来供宫廷使用的封闭马场。

外部,沿街, 那些彼此方言不通,鸡同鸭讲,身上还有着各种诸如烂疮, 口哑,耳聋等疾病的乞丐们之间除了比划很难有深度交流。

透明人,也许是一个新来的流浪孩子。

也许从前并不在此处乞讨, 是后来随同乡才到这儿。

因此, 当这个失踪的小孩子和其他的流浪孩子在一起时,其他人只将他们当做一个整体,不会觉得他很突兀。

当他作为一个拆出来的个体时,这个小孩就是一个透明人,根本无人在乎他的生死,他也没有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这也正是,最初想出这个办法的真凶的高明之处。

小孩子, 代表着不具备威胁性和可操纵性。

流浪者,则意味着他的死没有任何人会去注意。

而不同于和媛格格这个认知,实施犯罪的人本就是一个没有名姓,死了也没人知道的流浪儿,那么在其彻底从这次事件消失后,这一次,就是彻底地断了外部可以找到绑架者和被绑架者的直接线索了。

这样一场大起大落的转折,让当下关于和媛格格如今深陷于暗网中的生死之谜,又只剩下了那一句关键性求救可以仰仗了。

原本,找到了那一个流浪孩子,就等同于说是锁定了绑架和媛格格进入暗网的源头。

可这一变故,令原本可以向下追查的节奏不得不再一次停下了,因为这个根本无从寻找的小流浪儿一旦离奇消失,令这一起公开被标价的多罗格格案的追查再度陷入了一场僵局。

而为了能好歹寻一些这‘透明人’最后留下的线索。

根据户部那头登记的临时通牒,傅玉和段鸮干脆以方言居住区来划分了一个区块,又挨个周围试图再度取证,马球场正北后门的一个封闭养马地是一处。

这一块养马地住了不少回民,回民中多有姓马。

所以才圈了一块地方住在这养马地中,而除此之外,这里的建筑在经过两代君王的发展后亦有自己的特色,最知名的一点就是多用白色,而结构和中原北方地带不同,会有特殊的几何图形出现。

而虽段鸮是不会打马球,但傅玉会打,而且他似乎还很擅长。

“你会打?”

所以这一日,混在这马场之外,穿的比往日里要朴素许多的段鸮见回头问问自己身后这人。

“还行,只算是会吧,这周围不止是百姓多,流氓也多,很容易有赌钱打人的事发生。”

见他这话倒也回的吊儿郎当,傅玉长发扎着垂在脑后,一身对襟半截褂躲在巷子里,两只手也是搁在膝盖上不动,若是扮这四九城的顽主,他也是真是一把好手了。

“要不要进去打一局?”

“走,试试。”

段鸮虽不怎么会打,但也不至于让傅玉手把手教。

因马球这东西本是根据个人马术而定。

赶上这一块闲置的马球场边上有一大块空的,他们俩就这么随手翻了木栅栏进去了,而进去后,眼看马球场外有一个球在杆子底下满场飞,两个人倒也四处转悠了一下,又各自对着从这个视角看去的周围构造不同的那些民宅建筑眺望了起来。

他们今日是来找人的?不,他们其实是来找‘圆’的。

因按照和媛格格留下的求救,‘圆’这个形状,本该是她最后所能看见的唯一标志物。

可光是这么用眼睛去辨认相符物体形状,马球场周边,除了地上这一个个能让人一眼看到的马球是‘圆’的,一时真看不出就近哪里有符合像‘圆’或是和‘圆’类似的建筑。

可巧,他们俩正在外圈后门口又撞上了一个带着白帽子,小胡子的门房兵丁,又借着傅玉这一身混迹于各种流民之中的熟练劲攀谈了几句。

“嗯?有点面生,是不是不常来,你小子叫什么?”

“是,小的叫尔济,傅尔济,家里早不行了,若不是有亲戚接济,我怕是早饿死街头,连口麻叶水烟都没得抽了。”

“后头的是我兄弟,我们俩平常就玩得好,所以过来转转。”

说着,傅玉给那门房兵丁看了看自己的眼睛的旧伤,露出丝无赖表情的他一身市井流氓的打扮,将双手揣在冬袄子之中,叼了根草芯子就蹲在了这马球场外往下接着唠。

“我看你倒有双练家子的手。”

爽朗的门房兵丁回答道。

“是,小的是和人时常练过两招,往常铁匠营那头认识两个兵丁,常在一块往小校场上打马球,头回天上场就将一个绿头兵的眼睛打瞎了,后来便开始与人四处瞎道了。”

“咱们这地也不好,你看看,比周围的地界的高度矮一圈呢,看圆不是圆,看方不是方的,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都是倾斜的,各人从不同地方看东西都长得未必是一样的。”

“不过,听说是从前朝开始就这样,天上一有雨这里积水,周围就咱们这儿就是陷在底下半尺的,咱们往旁边看周围却是要垫着脚看得才是真的,这地方也和人似的矮人半尺,活像奴才。”

那门房兵丁想想却又来了句。

“诶,话说你在这儿找什么?”

“小的再找一个小孩,这小孩怪得很,半月前还偷了我和我兄弟的钱袋,就想在这儿四处打听打听。”

“怪小孩?是何何模样,说起来,我老早之前好像倒真在这附近见过一个。”

“哦,在哪儿?”

“在大约八天前的马房后头,蓬头垢面的一个小毛孩子,还一个人在那儿躲着蹲在地上哭个不停,几个人上去抓他,他见了就跌跌撞撞地在地上边爬边走,也不知他那一天晚上到底去了那儿。”

“最奇怪的是,我上去抓他时,发现这是个缺了一只手,一只脚的畸形怪孩,那套着条旧衣裤的右腿根就剩下一小节了,不知是不是被什么车给压断了手脚。”

这话,段鸮在傅玉的后头听得分明,两个人也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却具是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点蹊跷。

少了一只手一条腿,还躲在马房后面大哭,这倒是条线索。

尤其,听门房兵丁这么讲,傅玉和段鸮这才意识到一点,那就是原来马球场真的跟周围的其余民宅建筑的地面高度有出入,而且容易造成视觉误差。

倾斜的视角,会让原本的形状不是原本的形状。

仔细想来这个说法也很奇妙。

可看圆不是圆,看方不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