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崇裕笑得比往日不知谦和多少,“崇裕早便该来了,昨日听闻贵寺又显圣迹,家父特意叮嘱,让我来表表心意。”又对着裴行俭笑了笑,“不曾想,长史竟比我还来得快些。长史难道也是信徒?崇裕倒是不曾听说过。”

琉璃一直默然跟在裴行俭身后,此刻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声:死孔雀!这话摆明了就是给裴行俭下套,说信佛,为何以前从不曾来上香,说不信,一大早的过来岂不是别有用心?

觉玄似乎也觉得这一问不大妥当,眉毛一动正要开口岔过去,裴行俭已微笑着答道,“裴某愚钝,不敢与世子的慈心慧骨相比,不过佛寺乃世外清净之地,便是我等俗人,也会偶起向往之心,今日便来偏了法师的好茶,愿法师莫嫌。”

慈心?慧骨?麴崇裕脸色顿时一僵。

觉玄忙道,“长史哪里话,老衲求之不得。”见麴崇裕还要开口,忙念了一声佛号,“两位,请稍候片刻!”

早间还紧闭着的西殿门,此刻轰然洞开,琉璃忙往里细看,却见一块洁白的粗绸,将铜佛遮了个严严实实,数十位僧人在殿内齐声念诵经文,有法师拈香礼拜数次,在众僧的赞唱声中,白绸被缓缓揭开,那尊金灿灿的铜佛顿时露出了真容。

觉玄回身道,“麴世子请,裴长史,长史夫人请。”

裴行俭侧了一步,“世子是代都护而来,这头香还是请世子来上。”

麴崇裕也不推脱,笑着欠了欠身,迈步走进了佛殿当中,燃香礼拜,将第一炷香插入了佛像前的香炉之中。

琉璃此时无心他顾,目不转睛的只盯着那佛像看,却见那佛像身上似乎十分干爽,并无什么汗迹水迹。心里正纳闷,觉玄的声音已响了起来,“长史和夫人请上香。”

琉璃只得收拢心思,随着裴行俭又上了一回香,待得插好高香,抬头再看时,却见近在眼前的佛像身上不知何时竟然隐隐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水珠。琉璃不由吃了一惊,殿内众僧高声念起了佛号,外面也响起了一阵骚动。她忍不住看了看裴行俭,只见裴行俭也抬头凝视着佛像,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

麴崇裕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来人!”

琉璃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便见一位健仆双手抱着小箱子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的送到了麴崇裕手上,麴崇裕缓步走到功德箱旁,打开箱盖,将里面那一枚枚光泽闪耀的金锭送入了功德箱内,回头对玄觉笑道,“法师,这一百金是麴家聊表虔诚的一点心意。”

琉璃心里忍不住和门外的围观群众一同发出了“哗”的一声惊叹,却见麴崇裕的目光有意无意往裴行俭身上扫了一眼,心里顿时一动:自己带的那点铜钱完全不够看的!

只见麴崇裕一挑眉头便要开口,琉璃忙抢上一步,扬声对玄觉笑道,“如今世子的头香也上了,功德也捐了,都云众生平等,上座还是赶紧让外面信徒们进来也进来上香拜佛,沐浴光辉才是。”

裴行俭本要说话,被她这一抢,嘴角不由微微扬了起来。

这是她入寺以来第一次主动开口,玄觉一怔,围在门口的众位信徒却立时应和了起来,“正是,正是,头香上便上了,我等也要上香。”

琉璃笑嘻嘻的看向麴崇裕,“世子,你说是也不是?”

麴崇裕咬了咬后槽牙,脸上才露出笑容,“夫人所言甚是。”

玄觉向看门的僧人轻轻挥了挥手,几位僧人往两边一退,外面等着上香敬佛的人顿时涌了进来,此时佛像身上的水珠已经变成了黄豆大小,尤其是微凹的眼眶内,水光欲盈,当真便如要流泪一般。进殿的信徒们顿时一个个热泪盈眶,上香的上香,磕头的磕头,不少人都转身向功德箱里投入金银铜钱等物,琉璃也从小檀挽的篮中取出了两缗铜钱,毫不引人注目的投入了功德箱内。

麴崇裕眼角的余光扫到这混水摸鱼的一幕,牙根都是痒的,只是此刻殿内越发拥挤,闷热之中气味也难闻起来,他立不住身,退后一步向玄觉笑道,“崇裕不打扰法师了,这便告辞。”又看了裴行俭一眼,“长史可要一道走?”

裴行俭目光若有所思在殿中转了一圈,微笑着摇了摇头,“世子请便,下官还想再瞻仰片刻。”

麴崇裕眉头不由微皱,只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妥,却也说不出到底不妥在何处,一时怔在了那里。

第46章 老而弥辣 出师不利

整整一天,麴崇裕都有些心神不宁。

处理完工坊的杂事,他坐在书房出了一会儿神,只觉得屋里的灯光似乎有些暗淡,抬头才发现高窗之外竟然不知不觉已转为了暮色。想吩咐人上晚膳,转念间又改变了主意,“来人!”

守在门外的小厮忙应道,“世子有何吩咐?”

“遣人去问一声,麴都护可是已然归家。”

一刻多钟之后,换上了一身碧色衣袍的麴崇裕便走进了都护府后的小院。这院子布置与世子府类似,书房也设在外院的东边,麴崇裕挑帘进去,只见麴智湛穿着家常的细葛宽袍,散腿坐在碧竹凉席上,抬头看见自己,脸上露出了笑容,“你可用过晚膳?”

看着这张温和得近乎模糊的笑脸,麴崇裕心里突然踏实了下来,笑着摇了摇头,“正要来烦扰父亲一顿!”

麴智湛呵呵一笑,扬声道,“让厨下准备两个食盒,记得给玉郎做道鱼脍。”

麴崇裕在下首的席子上坐了下来,也和麴智湛一般散开了腿,两只银丝绣边的白叠袜被碧竹称得分外显眼。

麴智湛得意的伸了伸脚,他脚上也是一双白叠袜,只是白底上染了靛青色的云纹,“这白叠袜真真舒适,比当年王宫里的不差半分!我便知你有这能耐。”

这个事情么……麴崇裕胸口微闷,着实不欲多说这个话题,笑了笑道,“父亲欢喜便好,儿子今日去了大佛寺,回来后左思右想,总觉得有些不对。”

麴智湛笑容微敛,“我已听人回禀了,你离开之后,裴长史夫妇又在西殿里呆了两盏多茶的工夫。到了午后,消息传开,西州只怕有一小半人都涌去了大佛寺,一时颇有些乱相,幸亏裴长史早已派了三队差役在附近待命,立时赶了过去,才把局面稳了下来,如今西州的差役有一半都在大佛寺内外巡视,西州人人都已知晓,裴长史原来也是敬重佛法的。”

麴崇裕脸色冷了下来,这位裴长史,果然事事都会拣巧宗儿!

麴智湛瞅了他一眼,笑着摇头,“你莫不服气,这裴守约虽比你大不了几岁,做事之老成,为父都佩服得紧。如今他这番做作,我也颇有些疑心,只怕他为的便是挟恩图报!”

麴崇裕点了点头,这正是他担心的事情之一,“父亲,依你之见,前头两个案子会不会都是他做的局?为的便是让大佛寺知晓厉害,而今日之所为,则是向大佛寺市恩?”

麴智湛沉吟半晌,皱眉道,“先头的案子如今想来的确有些蹊跷,裴守约心思缜密,从不做无用之事,无论是不是局,日前两案,已然令大佛寺畏惧,今日之举,则会令其感激,他若再用些手段软硬兼施,便是逼着大佛寺出了购买军粮的钱帛,也不无可能!”

麴崇裕心里更是一沉,默然片刻才低声道,“是崇裕一时考虑不周,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麴智湛叹了口气,“此事与你并无干系,想来裴长史在令那妇人买棺木之时,便已想好了所有后手,你以为在那般群情激奋之下,谁还能保住那对男女?你即便不令他们同棺而葬,裴长史焉肯老老实实把尸首交还大佛寺?不借你之手,他照样可借民之口!玉郎,你莫想得太多,难不成他还真能掐指一算,便算到你……你伯母当年的那些事?”

麴崇裕脸色顿时变了,“那女人与我没有半分干系!他算不算得出与我何干?”

麴智湛看着他,语气变得极为沉肃,“玉郎,无论你认或不认,她都是给你这副皮囊之人,世间缘法,自有前因,怨恨在心,更成孽缘!你从小也是熟读佛经的,如今她已得了她的报应,你又何必执着于嗔念,让自己不得解脱?”

麴崇裕低着头只不做声,麴智湛心里叹息,他的这个侄儿虽然已在膝下养了十几年,但有些事情,终究不是自己能解开的,只得转了话题,“如今你打算如何应对此事?”

麴崇裕神色放松了几分,想了片刻道,“如今佛像显圣,四方信徒来朝,所捐功德数目惊人,明日我便让两队府兵代替差役,日夜在大佛寺周边巡查,不得让任何人扰乱佛门清净;再者,加派人手盯着裴守约和他身边心腹之人,一旦有任何异动,都要立刻回报。明日我还会去大佛寺,与玄觉法师深谈一次,说明前次之事是我痛恨那僧人辱没了大佛寺的清誉,大佛寺乃西州诸寺之首,有麴家在西州一日,便绝不会允许有人把主意打到大佛寺头上来!”

麴智湛圆圆的脸孔上露出了欣慰之色,“明日你还是陪为父一道去,说来我也该去铜佛前上一炷香了。”

麴崇裕展眉而笑,白玉般的面孔在灯光下几乎有光晕流转,“原来父亲也不愿裴行俭拿捏住大佛寺?”

麴智湛暗暗的叹了口气,眼前这张脸孔和那一张何其相似,血脉之痕,哪里是恨怨可以抹杀的?只是,若不是这张脸,玉郎前些年也不会遇到那么些波折吧?所谓孽缘,无过于此……嘴里淡然道,“不过是三万缗钱,麴家可以帮他解这燃眉之急,却不能让他如此轻易便从大佛寺得手!”

麴崇裕默然不语,他固然不愿让麴家来背这笔账,却也不得不承认,麴智湛的话自有道理。

门外有人笑道,“晚膳到啦!”门帘一挑,祗氏带着四个婢女走了进来,进门便对麴崇裕笑道,“玉郎来用晚膳也不早说,厨下今日未备得你爱吃的鲜鱼,只有一坛干鲙,倒是还未开封的。”

麴崇裕忙笑着起身谢过,两个婢女将食盒里的碟盘一一在麴崇裕面前设好,那雪白透明的干鲙放在青瓷碟里,看去分外爽口,就听麴智湛抱怨道,“怎么又是这个!”

麴智湛的面前放着一碗黑漆漆的汤水,脸色也沉得有点发黑。

祗氏笑道,“昨日不是没吃么?医师都说了让你日日吃一些才好。”说着便站在麴智湛的案几前不动,麴智湛皱着眉端起碗一饮而尽,摆手道,“快拿下去!”

祗氏这转头向麴崇裕笑说了一声“玉郎慢些用”,带着婢女们退了出去。

麴智湛苦着脸吃了两口肉羹,才舒出一口气来,“这妇人便爱拿根棒槌便认做针,那些医师的话也尽信的?”

麴崇裕夹了一箸晶莹的干鲙,抬头笑道,“庶母倒是细致人。”

麴智湛笑了一声,瞅着他道,“你那府里也该添个妇人了,如今你远在西州,府里添几个侍妾,难不成还能让长安那边心生顾忌?”

麴崇裕坚决的摇头,“妇人难养,如今依然诸事未定,我实不愿回了府中,还要与她们周旋!”见麴智湛还要说话,忙笑道,“我身边还有几个省事的婢女,若是日后诸事顺遂了,再纳妾也不迟。”

省事的婢女?麴智湛不由哑然,半晌才叹了口气,指了指面前的鎏金凤首壶,“这是我前几日得的青梅酒,你要不要尝一些?”

……

“这是什么酒?”琉璃轻轻抿了一口,抬头望向裴行俭,这酒的味道像是米酒,却又多了一种甘甜。

裴行俭笑道,“是柳中县令来都护府时带的青梅酒,他前次来送了麴都护一些,这次便送了我,味道倒也别致。”

琉璃对酒兴趣不大,不过这青梅酒的味道清甜中带着微酸,夏夜饮来,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她喝了两杯,便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却见裴行俭喝水般将面前的一壶都喝了下去。

如今已入了六月,西州白日里当真是烈日如火,只是日头一沉,夜风却会立刻变得凉爽起来,夏夜里坐在凉风习习的院中,吃着各种甘甜的瓜果,喝杯清酒,看会儿星空,日子便有了一种山水画般的清远悠然。

三更天的梆子从街上远远的传了过来,琉璃站起来收拾了果盘杯壶等物,回头却看见裴行俭依然坐在那里,不由奇道,“你还不睡?”

裴行俭摇了摇头,“你先去歇着,我还要等上片刻。”

等?琉璃纳闷的看着他。听见动静的阿燕从厢房里快步走了出来,接过琉璃手里的东西便往灶房去了,琉璃回身走到裴行俭面前,“你等什么?”

裴行俭呵呵一笑,伸手将琉璃揽到了自己的膝头上,低声道,“我在等阿古。”

等阿古?琉璃更是诧异。

裴行俭的声音轻描淡写,“我让阿古今日入夜后去大佛寺探一探,看能不能探出那西佛殿到底有什么古怪。”

琉璃恍然大悟,他想探的,应当是那个已经流了半个月的大汗,把西州人弄得疯疯癫癫的铜佛吧?她不由脱口问道,“你也不信那是神迹?”

裴行俭的笑容有些嘲讽,“那铜佛也未免太善解人意了些!”

琉璃点头,她自然也想过,这铜佛每次都能在最好的时机出汗,的确太过蹊跷,只是觉得此事与自己无关,便没有多想下去。此时回想起那尊铜佛从光滑干爽到泪水长流、满身汗珠的诡异情形,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当日她离得很近,可以确信那佛像表面并无异样,所谓泪水,其实是佛像的眉目弧度恰好能把附近的水珠都聚集到眼窝处而已,但那尊佛像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冒出汗珠来,而且是从早到晚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往外冒?

裴行俭也是若有所思,“我那日已看过,铜像周身、佛殿之内,并无异样,但据白三回报,他带着差役在大佛寺里巡视时,后院被守得极紧,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去,我猜,那古怪之处应与后院有关,只是这半个月来,咱们都被盯得极紧,今日阿古才寻了个机会躲了出去,不知能探出什么。”

琉璃奇道,“探出来又如何?”

裴行俭笑了一笑,“自然是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琉璃想了片刻,忍不住有些担心,“你是说,若探不出来,便解不了难题?”

裴行俭眉头轻扬,“这世上既然有设局之法,自然便有破局之路,此路不通,换一条便是,难不成还真有永世瞒得住天下人的手段?”

也是,这世上哪有能永远骗人的把戏!琉璃心头顿时松了下来,陪着裴行俭坐了一会儿,睡意却是不受控制的一点点往上涌。

裴行俭见她小口小口的打着哈欠,笑着站了起来,“你跟着熬什么,待有了消息,我第一个便告诉你!”说着,便把琉璃拉进屋里,按着她躺在床上,又给她盖上了薄薄的丝被。自己也靠着床头坐了下来。

琉璃看着床头那个沉稳的身影,心里虽然惦记着此事,眼皮却越来越沉,不知何时便睡了过去。待到一睁眼时,天光居然已是大亮。她一个激灵爬了起来,只见屋里屋外,裴行俭竟是人影不见。

第47章 煞费心思 狭路相逢

外院的偏房里,阿古的衣衫上的灰尘还未拍尽,眼睛里满是血丝,神情也极为凝重,“阿古明夜再去!”

裴行俭也皱着眉头,听了这话倒是笑了笑,“无妨,你先去歇着,我再思量思量,若能调开咱们家附近的那几颗钉子,我与你同去或更妥当。”

阿古摇头,“阿古不过是个车夫,还能混得过去,阿郎若是不在院中,只怕那些人立刻便会想到大佛寺。”

裴行俭沉吟片刻,“实者虚之,总有法子让他们发现不了。”

阿古依然摇头,“我再探一次便是,阿郎何必以身犯险?”

裴行俭正欲开口,突然听到窗外传来的脚步声,忙摆了摆手,没过片刻,琉璃从前门挑帘走了进来,看见屋里的人,松了口气,又上下打量了阿古几眼,眼睛发亮,“阿古什么时辰回来的?可曾发现了什么?”

阿古看了裴行俭一眼,见他笑着点头,这才站起来回道,“小的回来了不过一盏茶功夫,这时辰外面最是热闹,不然倒是不好混进来。大佛寺那边,还不曾发现什么。”

琉璃“啊”了一声,便去看裴行俭,裴行俭道,“阿古这次算是探路,大佛寺僧人行动十分谨慎,阿古入夜便潜了进去,西佛殿里一直有人守着念经,接近不得,后面的院子也并无什么异常,只是晾了些僧衣,连人影都没有几个,阿古守了一夜,都未发现异动。”

琉璃皱眉想了半天,依然是不明所以,裴行俭笑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你昨夜睡得晚,还是回去补眠才是。”

琉璃看了裴行俭一眼,他早已换上了出门的竹青色绫袍,看上去倒是神情清爽,容光焕发,半丝忧心的模样也无。只是若真是如此,他昨夜又何必那般坐等?以他的性子……琉璃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自有打算?你也打算去大佛寺探一探?”

裴行俭怔了一下,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我耳力比阿古强一些,或许可以多探探觉玄大师身边那几位僧人的动静。”

琉璃恍然,事在人为,若是表面上查不出端倪来,不如盯着几个关键的人,只是他堂堂一位长史,居然干这种事情,实在是有些荒谬。这事情自己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裴行俭看见琉璃微皱着眉头,站在那里出神,知道她定然不会回去歇息了,只能对阿古道,“你先用些早膳,好好歇息,有事待我从府衙回来再说。”说着便携住了琉璃的手,“你若不想再睡,便陪我用早膳去。”

裴行俭和琉璃的早膳历来简单,今日也不过是胡饼、肉糜粥,两样小菜和一盘洗净切好的甜瓜,还有两个小小的银罐,则是装了酱和醋。琉璃随手拿了一块胡饼,正想往上面倒些酱,却被裴行俭按住了手,“你今日是要尝尝酸饼么?”

琉璃低头一看,不由哑然失笑,她手里拿的竟是醋罐。这两个小罐子式样原是一般无二,只是盖子上有些区别,圆钮的银罐放的是醋,方钮的才是酱。她换了一个小罐,却见裴行俭依然盯着那罐子,脸上突然间露出了一个奇妙的笑容。琉璃忙道,“你可是想起什么了?”

裴行俭笑着抬起头来,指了指这两个罐子,“我在想,那铜像,或许就是一个铜罐,大佛寺做的文章多半并不在其外,而在其内!”

也就是说,那铜佛很可能是空心的?大佛寺是在佛像里面弄了手脚?琉璃赞同的点头,她对自己的眼力颇有信心,她那天和裴行俭一道在西佛殿里呆了很久,仔仔细细的看过,铜像的表面的确没有什么异常,至少没有涂上别的东西。难道是有肉眼难以看见的极其细微的小孔,在佛像里灌满水之后便会往外渗出来?不,不可能,这个时代还没有精湛到这等地步的金属制造工艺,那就是里面装了别的东西……

裴行俭已经三口两口的用完了早膳,看见琉璃还在皱着眉头,心不在焉的慢慢咬着胡饼,伸手揉了揉她的眉头,笑道,“你莫伤神了,我猜那佛像之下定然有地道,届时多留意些,焉能破不了这题?”

琉璃向他笑了笑,低头喝了两口热粥,裴行俭已站起身来,“今日我会早些回来,记得做些罗阇。”

琉璃点头,罗阇是西州人最常用的夏食,是一种酸粥,刚开始喝时会觉得味道怪异之极,但多喝两次,便会发现它的妙处,尤其是用井水浸凉了,在炎热的午后慢慢喝下去,当真能让人暑意全消。

待裴行俭走后,小檀进来收拾盘碟时,琉璃便随口吩咐了一句。小檀头也不抬的笑道,“婢子如今也是一日都离不得这个,今日一早便把罗阇放入罐子,吊在井水里了,娘子什么时辰想用,取出来便是。”又叹了口气,“原来家中有口井有这般好处,怪道西州有井的院子比没井的要贵上五成,这西州又无冰可买,这没井的人家,夏日若想吃些凉的都是无法。”

她一面说,一面快手快脚的收拾好了案几,用漆盘端起碗碟便往外走,刚刚走到门口,突然听到背后传来琉璃的一声惊呼,她唬了一跳,忙回头问道,“娘子怎么了?”

琉璃已霍然站了起来,眼睛闪亮,满脸都是笑容,“没什么,小檀,你今日立了大功!”停了停又道,“你让阿燕去库房找一把铜壶拿出来。”

小檀不由一呆,立了大功?她怎么不知道自己立了大功?还要再问,却见琉璃已经快步走回了内室,只得摇了摇头,一脑门官司的走了出去。

内室里,琉璃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笑着叹气,又恨不得仰头大叫一声——自己真够笨的,这么简单的事情,居然到现在才想明白!

……

裴行俭静静的坐在都护府后厅的案几后面,手头的文书半日也未翻动,目光却一直落在案头的一个银壶上。

门外传来了庶仆的通报声,“长史,安家三郎求见。”

裴行俭回过神来,忙道,“请他进来。”

门帘一挑,安三郎笑吟吟的走了进来,他明显黑瘦了一大圈,却比以前更精神了些,看见裴行俭便欠身行了一礼。

裴行俭站了起来,“这屋里并无外人,三郎何必多礼。”

安三郎笑道,“今日乃是有公务来向长史回禀。”

裴行俭看着他的神色,笑了起来,“筹到这许多粮草,辛苦三郎了。”

安三郎惊讶的挑了挑眉头,随即呵呵一笑,“果真瞒不过九郎。”随即便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薄薄的账册,“这半个月来,从各县乡赶到州城的商贾大户甚多,给我等省了不少气力,今年天时尚好,西州各县收成都不坏,从敦煌,龟兹等地收粮的行商也都有好消息传回,如今,十万石的粮食都已谈妥,已经入仓的,也有五万多石,还有四万多石的大约月底便能陆续运到。草料也备好了大半。”

纵然知道安三郎带来的定然是好消息,这消息也比预想的还要好些,说来居然还要多谢那尊大佛,裴行俭摇头微笑,握拳轻轻的捶了捶案面,“太好了!”

安三郎又笑道,“只是各家的粮仓如今都已经快满了,再过些日子再有粮草送到,只怕已装不下,不知何时可以动用官仓?”

裴行俭顿时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用官仓收粮之时,便是要按约定先付各行商一半钱款之日,另外一半,要行商们将粮草送到军仓后,凭军仓的收条印章来这边支取。他的目光在案头的银壶一转而过,面上的微笑却十分笃定,“半个月后,开仓收粮!”

安三郎心头一松,他们做商贾的,最怕便是积压货款,这样的大笔购买粮草,动用的钱帛不是小数目,大军何时能到,何时送粮还未可知,总不能一直这么干等着,若是半个月后能如约得一半的钱款,成本便回来了大半,压力自然小得多。

他双手把账册交到了裴行俭手中,一面便言简意赅的回报了行商们下一步的安排,裴行俭默默点头,安三郎原是心思细密之人,这些具体事务在他手里都是安排得井井有条,裴行俭听了半日,不由笑道,“真是多亏三郎了!”

安三郎笑着摇头,“哪里的话,这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的这话倒是发自内心,安家在西州固然颇有根基,但他毕竟只来过两次,如今有了这个机会,西州的商家大户几乎都参与了进来,事情虽然有些繁难之处,但用心去安排调度好了,他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不然他连开的香料铺和药铺,为何同行里不但无人敢使绊子,还有不少人主动前来示好?他身后虽然有着裴行俭这层关系,到底也要显露些自己的手段,才能服众。

两人又就着细节商议了几句,门外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回报道,“长史,世子让你赶紧去正堂,说是葱山道前军大总管苏将军派了一位参军事过来。”

前军大总管苏将军?安三郎眼睛顿时一亮,低声道,“苏将军的人来得好快!”

裴行俭也是面露喜色,对安三郎点头一笑,“三郎略等等我。”正要快步往外走,突然脚步一顿,眉头皱了起来。

安三郎顿时有些纳闷,却见裴行俭出了一口气,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容,转头道,“三郎先坐着,待会儿若让你过去时,你言语上要当心一些。”

安三郎不由奇道,“苏将军派的人难不成还有什么不妥?”

裴行俭微笑着摇头,“此苏将军,非彼苏将军……”还要再说,门外已催促道,“长史,世子让你快些过去。”

裴行俭不及多说,只是向安三郎点了点头,快步挑帘出去,跟在麴崇裕的随从身后,一路去了正厅,还未入门,便听见门内传来一阵不算陌生的笑声。

第48章 言外风云 午后旖旎

随着一声“裴长史到了”的通传,屋内的笑声蓦然停了下来,裴行俭微笑着走了进去,就见麴智湛坐在案几之后,依然是惯常的满脸笑容。案几前的麴崇裕看见裴行俭,眉梢微扬的笑了起来,“裴长史来晚了,该罚!”

原本背门而立的那个高大身影略顿了顿,缓缓回过身来,一张脸孔似笑非笑,“守约,没想到这么快又见了。”

裴行俭走了两步,抱了抱手,“原来是子玉兄,真是意外之喜!子玉兄竟是随着苏将军来了伊州?”

苏南瑾目光落在裴行俭的脸上,眼睛下意识的微微一眯,自己父子如今被发配伊州,不都是拜他所赐?自己原本还颇有些茫然,直到父亲详细追问了那天发生的事情,才一个耳光扇醒了他——那位自称苏定方义女、武昭仪画师的胡女,竟然就是裴守约的妻子!此事长安无人不知,偏偏自己已经一年多未回长安,才被蒙在了鼓里。裴守约当时不动声色,原来是布下了那样一个陷阱让自己跳进去!可恨的是,此事还累及到了父亲,让他又一次被发到了这种蛮荒之地,而自己也变成了一名九品的伊州参军事!

苏南瑾微微吸了口气,才笑了出来,“正是,不曾想皇恩浩荡,准了我到父亲麾下效力。如今家父已被授了葱山道前军总管,此来西州,我是奉命查看备战之事,倒是要烦扰守约几日了。”

裴行俭依然是笑微微的,“求之不得。”

麴崇裕看了看裴行俭,又看了看苏南瑾,眼神颇有些玩味,轻声一笑,“苏公子,西州钱粮赋税之事,都是裴长史在管,公子有何事务,询问长史便是,我却是不大清楚的,不过公子若想知道西州哪种美酒最醇,何处歌舞最艳,崇裕倒是还能说上一二。”

苏南瑾见裴行俭并未出声,显然是默认了此事,心头倒是微惊,适才麴崇裕说起不知钱粮几何,自己还当不过是自谦之语,他自然也知道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对裴行俭的手段越发心生忌惮,却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就此架空了麴氏父子!

心思转了几转,他还是笑道,“守约,咱们便先谈公事再叙私谊,不知西州为此次大军准备了多少粮草?”

裴行俭神色从容,“备了五万石粟米,一万车草料和谷料。月底便能齐备。大军到时,随时可运至军仓。”

苏南瑾眉头顿时高高的挑了起来,“守约莫不是开玩笑?西州有口近四万,才备了五万粟米,伊州人口尚不足一万,也备了两万多石,大军西征是国之重务,守约莫拿大军的粮草当儿戏!”

麴崇裕眉头一皱,他虽然明面上不曾过问此事,私下自然时时留心,近年来风调雨顺,西州粟米不过一百多钱一斗,敦煌等地则更低。裴行俭此次筹集军粮,出的价却是运到军仓后一石粟米价三百文,几乎翻了一番,这才惹得西州的行商们争相出手,他隐隐听闻是按着十万石准备的,怎么到他嘴里便成了五万石?他正要开口,麴智湛已笑道,“玉郎,去吩咐一声,拿些梅子浆进来,苏公子一路辛苦,也要解解暑气才是。”

麴崇裕一怔,看见麴智湛投来的淡淡目光,只得低头应了一声,走出门外吩咐随从。

裴行俭的脸上满是为难的神色,半晌才叹了口气,“不瞒子玉,西州不比伊州地广人稀,当真是人多地少,我这两个月来都在头疼此事,高价收粮、动用行商,种种法子都试过了,原也是照着十万石备的,如今却只有五万石有些把握,若是加上夏收的租子和西州存粮,大约也就是六万光景。”

麴崇裕回来时正听得此话,心头不由也狐疑起来,他忍不住看了父亲一眼,麴智湛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他心里一动,站在了一边。

苏南瑾心里冷笑了一声,眼角一瞟,只见麴智湛仍是一副笑面佛的模样,似乎全然不觉得这粮草之事跟自己丝毫关系,麴崇裕则看着案几上的砚台发呆,也是满脸漠不关心的神色,心头更是一松,看着裴行俭也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此事我也知晓为难,只是此次大军有十万之众,程大将军给家父下了严令,在大军抵达之前,西、庭、伊三州务必以每口三石之数备齐军粮,违者以军令论处,家父这才令我来知会都护与长史,必得在七月之前,备齐此数。”

十二万石?裴行俭目光中露出了几分真正的愕然,一时没有做声,苏南瑾却笑了起来,“守约不必担忧,家父也知我与守约有旧,因此才特命我过来助你一臂之力。”

裴行俭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子玉兄……”

苏南瑾微微扬起了头,“我此来奉命领三百精兵随行,守约先尽力筹集粮草,待到七月前入仓,所缺之数,我便派兵入乡征粮!”

“派兵入乡征粮”这六个字一出,连麴崇裕都惊讶的转过头来,这个词背后的残酷含义,西州人绝不会陌生。裴行俭脸色不由也微微一变,“万万不可,守约定竭尽所能交上粟米,只是十二万石……”这个数目的确出乎了他的意料。

苏南瑾叹了口气,“守约果然菩萨心肠,子玉佩服,只是军令如山,哪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守约你且放心,你先尽力而为,七月之前,若能如数交上自然最好,到时若有短缺,我便是拼上背个骂名,也不能坐视你被程总管军法处置!”

看着裴行俭皱眉不语的摸样,苏南瑾的心中不由一阵惬意:他在西州呼风唤雨,却没有料到还有这一招在等着他吧?这是听闻裴行俭的那把火后,父亲苦思冥想才定下的计策,一口三石的数量也是父亲向程将军提出的,伊州人少,地却不少,两次强征之下总算收到了两万四千余石,但以西州的土地,要拿出这些粮食,却比登天还难。这样一来,先以军法之酷威慑,再以收粮之举市恩,同时也让裴守约好容易在西州建立的人望就此扫地,一石三鸟,便算是向裴守约先收一些利钱。

裴行俭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子玉好意,我心领了,此事可否再容我几日?”

苏南瑾摇了摇头,“中元之前,大军必到,纵然我想帮守约拖上几日,但军法不容情,守约莫存侥幸之想!”

屋里的气氛顿时沉闷了下来,连麴智湛脸上的笑容都收了两分,外面倒是适时响起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世子,梅子浆可是即刻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