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氏闻言,原本就娇艳的容貌更添几分喜气,娇笑一声,伸手抚着仍显平坦的小腹,冲着李仪二人笑道:“两位小娘子,你们就要再多一个弟弟了!可是欢喜?”

面色微变,李仪看着冯氏的肚子,神情间有些不自然,就连一声恭喜也说得勉强。李元甚至是连恭喜都未曾说出口。

冯氏盯了眼李元,眼中飞快闪过一丝不快,但立刻就笑道:“绿云,你快过来,盛两碗燕窝与小娘子。”说话间,自己已先盛了一碗捧在手中,却不递与李轮,而是爱娇地持着调羹笑道:“妾身来喂大王。”

李轮脸上温和的笑容一僵,“不劳卿卿了,我自己来便是。”

就在这时,原本站在门外的绿云也踩着小碎步走了进来,半跪在罗汉床前的案几之后。

李元默默地看着绿云仔细到缓慢的动作,挑起眉来,冷冷一笑。

瞥见李轮把目光落在跪坐在面前的绿云身上,冯氏的嘴角便浅浅勾起。只是目光扫过绿云胸口那一抹净白,到底还是闪过一丝妒色。

“大王,可还记得绿云,就是上次我说有几分豆卢姐姐品格的那个…”

李轮闻言一愕,目光凝望着跪坐在面前的少女,只见她垂眉敛目,神态恬静,粉嫩的脸颊上却半是忐忑半是羞怯。

目光一闪,他还未说话,李仪已变了颜色。挑眉上前一步,她正待说话,李元已自后猛地拉住她的衣袖。不看李仪回望她的眼眸,尖声道:“拿一个奴婢与我豆卢阿母比,冯孺人,你老了,眼神不济了!”

冯氏又气又恨,瞪着李元:“你…”猛然回身,她扑在李轮膝前:“大王,您可要为妾身作主啊!妾自被武皇赐于大王后,便一心一意服侍大王,可从不敢开罪于人。却不料今日竟被崇昌县主如此相对…再怎样,妾也是个长辈…”

她还未抱怨完,李元已又是一声冷笑:“好大的口气!你是谁的长辈?漫说你一个孺人,就算你再高的名分,也得真有个长辈样儿才当得起我当长辈一样敬着呢!”说罢,一拉李仪,也不看冯氏的脸色,只作没听到她的尖叫声,直接就转身出了“清澜堂”。就是对李轮都未瞥上一眼。

绿云脸色煞白,不敢再留,匆匆一礼便退出去。退出门后,犹能听到冯氏的哀泣和李轮淡淡的低劝声:“罢了,元元性子本就乖戾,便是说了什么,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虽是软语相慰,却到底没半分责怪李元之意。反是扬声吩咐道:“传孤的口谕,告诉崔娘子多照应下涤心阁那边,我看阿仪和元元有些清减了,人也黑了,女孩子,还是要补补才好…”

绿云不敢再听下去,慌忙往外走。脚步匆忙,在拐过竹林时险些撞上迎面而来的人…

“好大的胆子!”一声厉喝,吓得她矮身施礼。有些不安地看着用冷淡的眼角睨着她的崔娘子,再看看跟在崔娘子身后的紫烟,她咽了下口水。垂下头去不敢说话。

“绿云,你不随在小娘子身边侍候,在‘清澜堂’作甚?”崔娘子慢声细语地问了一句,虽然声音温和,可睨着绿云的眼神却是冷冷的。在绿云抬起头还未曾开口解释时便道:“听说,小娘子带了一个男人回‘涤心阁’啊!”

抿了抿唇,绿云不敢相瞒:“回娘子,贵主买了一个昆仑奴少年。”

“少年?不也是男人吗?”崔娘子哼了一声,半俯下身子,用手挑起绿云的下巴:“绿云,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初把你安排在小娘子身边时说过什么?”

绿云囁嚅着唇,声音有几分沙哑:“娘子嘱咐奴婢尽忠职守,用心照看贵主…”话说得低沉,其实等于是在重复崔娘子当时的吩咐。可是,这样的场面话,当初配上崔娘子的神情与语气却和绿云此刻说来的意味不尽相同。

崔娘子看着绿云,慢悠悠地开口:“这么说,你竟是已经尽忠职守了?”

绿云抿紧唇,还未曾开口,崔娘子已经又厉声喝问:“你若是已经尽忠职守?怎么那昆仑奴之事还要紫烟告诉我?你跟着贵主身边,到底是做什么的?这种事居然连劝都不劝一声吗?我看…”她顿了下,忽然一声冷笑:“你是年纪渐长,另有了别的想头吧?!”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二十三章 豆卢氏

心头一震,绿云想都不想就叫道:“娘子莫要冤我!”一句话叫出,瞥见崔娘子沉得难看的脸色,她忙放缓声音,涩声道:“奴婢知道规矩,绝不敢妄想…”顿了下,她才低声道:“娘子也知道贵主是怎样的性子,莫说一个小小奴婢,就是大王亲劝也未必见效,奴婢原是想着,或许贵主过得几日心思淡了自然就会把那昆仑奴送出后宅。所以奴婢觉得还是再等等…”

她还未说完,崔娘子已经冷哼一声:“你想?你觉得?我竟不知原来你竟是这么有脑子的…”说着话,她的目光却是上移几分,落在绿云头上的那朵珠花上,“你若真是有脑子,今日就不会出现在这儿了…”

绿云心口一跳,听出崔娘子话中有话,却又不敢肯定。恰在此时,却从“清澜堂”方向跑出一个小宦官。绕过竹林,一看到崔娘子便忙收住脚步,躬身道:“娘子,大王命我传话与您。”

崔娘子看了他一眼,瞥了一眼绿云后沉声道:“绿云,我主持王府诸事,一向公正,此次你未曾尽职,便罚你一月月例,若还有下次,定不轻饶!”

听到只罚月例钱,绿云松了口气,不敢抬看细看,忙应了一声,施礼后倒退离去。隐约听到崔娘子沉声吩咐:“紫烟,你也先回去。仔细盯着那昆仑奴,我自会回禀大王处罚此事。”

咽了下口水,绿云快步疾走,心里却在暗自盘算,要不要把崔娘子说的话禀告给李元…

回廊迂回,李元渐渐缓下脚步,回过头看了看被她拉着一路跑过来脸上也泛上一层红晕的李仪。停在一处月亮门前,笑着指了指道:“你去吧!”

李仪转目看了一眼,抬手抹了下额上的微汗,低声道:“你不去吗?元元,你刚才不还在为豆卢阿母说话嘛!怎么这会儿又这样别扭?”顿了下,她忍不住又抱怨:“那些话原本该是我说的,你怎么次次都要抢先,这样下去,又要被人说你性子怪僻了。”

“他们爱说什么便说什么好了!我又不是为着他们活…姐姐,”正色望着李仪,李元平声道:“你记着,我和人吵没关系,反正我早就被人说是性情古怪,喜怒无常了。可是你不同,你一向都被人赞温婉柔顺,何必为了那些小人坏了名声?”

垂下眼帘,李仪低声一叹。回过头去看着正渐渐近了的侍女们,便不再纠结于那些不好当着外人面说的事情。只低声劝道:“同我一起去见豆卢阿母吧!冯氏怀了大人骨肉,我只怕豆卢阿母心中不快。”

李元垂下眉,静默了片刻后才淡淡道:“她不会心中不快的,若因为这些事便心里不自在,她就不会熬过这些年了…”

自生母与嫡母死后,抚育他们三兄妹的便是大人其中的一个夫人豆卢氏。三兄妹外加一个由豆卢氏一手带大的二郎李成仪都对这位慈母豆卢氏很尊敬。可是不知为什么,李元虽然在外人面前极维护这个慈母,可在豆卢氏面前,却总是有些别扭。

李仪一直在心里觉得元元无法忘记生母,所以在面对豆卢阿母时总是那样的不自在。所以每次探望豆卢氏时并不勉强李元同去。可是今日亲耳听到李元在父亲大人面前维护慈母,心情激荡之下便想拉着李元同去:“元元,算姐姐求你。陪着姐姐去见见豆卢阿母,她真的很想见你。”

垂下眉,李元回过头冲着跟过来的朝光招了招手。待朝光兴奋地跑上前来瞪大了眼脸色绯红地看着她时,才淡淡吩咐:“你回‘涤心阁’找飞雨,取了我带回来的那只绘了一只桃花的漆匣,到‘萱堂’寻我。”

朝光得令,一声脆应,顾不得施礼,撒腿就往“涤心阁”跑去。李仪看着朝光的背影,笑盈盈地道:“朝光这小儿最是实心眼儿,妹妹待她好些吧!”

李元笑笑,并不说话。揩了李仪的手转过月亮门。也不理身后那些跟着的侍女是不是会听到她的声音,径向李仪笑道:“姐姐刚才也是听到了的,现在最担心的不该是冯氏肚里的那个孩子,而是她想要做什么!”看李仪转目看来,她便低笑:“那冯氏虽然颇得大人宠爱,可是归根就底也不过是个孺人,还是一个从宫人升上来的孺人!说句不好听的,二郎哥哥生母是个什么下场,姐姐也不是不知的。”

李仪拉着她的衣袖,低咳了一声,颇有几分嗔怪之色。李元见了,却没有收声,反而淡淡道:“若不是因为和尚说二郎哥哥乃是西方大树精灵拖生,可宜兄弟,说不定连名列玉碟都不能。那些做美梦想要一步登天的只看得到眼前诱惑,把未来想得太过美好,又怎么会知道荣华富贵不过是鸠毒呢?”

看到李元有意无意的回眸,李仪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个妹子的话并不完全是说给她听的。瞥了正好垂下头去婢女们,尤其是看到她身边的香奴脸都发白了时,她不禁撇了下嘴角。

“可惜绿云这会儿不在这儿!”挑起眉来,她又冷哼了一声:“冯氏想得倒好,可惜她忘了《长门赋》中陈皇后的故事…可惜了,”耳濡目染,李仪倒是对这些事一点即透。而且风气开放,她也不怕在这个早熟的妹子面前说这些话:“她要是另找旁的人也就罢了,偏偏要找绿云,先别说咱们肯不肯放人。要是绿云能讨到大人喜欢,那豆卢阿母也不至于…”突然收声,李仪自知失言,抿了抿唇,没有再说下去。

李元一笑,也不在乎姐姐会训她莫言大人是非。只平声道:“冯氏真的是聪明。就是找人代她也不会找似她一样艳丽妖娆的女子,也只有这样,不管这新人如何受宠,都不会分薄了她原本的那份宠爱。”目光微瞬,她忽然歪了头看着李仪笑道:“你说,我要是真顺了冯氏的心愿帮她一把怎么样?”

她的话才一出口,李仪就恼了起来:“你敢!元元,我可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真放着绿云那小妮子做出什么事来,可别怪我…不理你!”

李元笑了笑,虽然并没有把姐姐的威胁放在心上,却到底没有再说下去。说话间已到了萱堂。

豆卢氏虽然一直未曾生育,可因为一手抚养大了两子两女,又曾册封为妃过,所以在相王府中也算有一定地位。虽然现在年过四旬,已不如年轻时受宠,却未显半分焦躁之态。就连这座遍植萱草的“萱堂”也显得格外宁静平和。

听到侍女禀告之声,豆卢氏放下手中的针线,抬起头来,一脸的惊喜之色。尤其是看到李仪身后还跟着一个李元之后,更是柔声唤了一声“元元”。

李仪嘟起嘴,扑上罗汉床揽着豆卢氏撒娇道:“阿母偏心,难道只看到元元竟看不到我吗?”

豆卢氏莞尔一笑,半拥了李仪,点着她的额头,可目光却仍是落回李元脸上。

李元囁嚅着唇:“阿…”,却还是把那个“母”字咽了回去,含含糊糊得根本让人听不清楚。

豆卢氏目光一黯,脸上闪过一丝捻,但请自旋即就笑了起来。招手唤道:“过来阿母这里,让我看看你三郎哥哥可有好好照顾你。”

李元凑过去,任由豆卢氏把她也拥入怀中,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脸上的笑容越发欣慰。直到看得满意了,才放开手。

李仪目光一转,忽地捞起豆卢氏放在一旁的那件襕衫。青色的料子并不显得多华贵,可袖边衣角还未绣完的如意纹却很是精致。

勾起嘴角,她玩笑道:“阿母,这难道是给大人做的新衣?啊!大人可真有福气!我今年还没穿过阿母做的新衣呢!”

瞥了李仪手上的襕衫一眼,豆卢氏端庄的面容难掩悄然流露的一丝妩媚。“就你顽皮!阿母记得呢!你生辰时总要你穿上阿母亲手做的新衣。”

李仪一声欢呼,搂着豆卢氏的脖子笑起来。只是才笑了两声,她又突然顿住:“阿母,你可知道冯氏有了身孕?”

豆卢氏目光一凝,垂下眉静了片刻才淡淡道:“这样的喜讯,府里上上下下大概没人不知道了吧!”

李仪嘴一撇,体贴地握着豆卢氏的手低声道:“不过是有了身子有什么大不了的?生不生得下来,活不活得成还不知道呢!等二郎、三郎哥哥回来,咱们四兄妹往她身前一站,看那狐媚子还敢不敢嚣张!”顿了下,她柔声道:“阿母,你总有一天也会为我生下小弟弟的,不要伤心了…”

豆卢氏脸色一白,笑得有几分勉强。虽然一直笑着抚弄李仪的头发,可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开。看到背对她的李元,不知是在看什么。全神贯注似的竟似都没有听到她们之间说的什么。豆卢氏不禁微微侧了下身,顺着李元的目光望向案几。只一眼,她的脸色就变了…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二十四章 不解的爱

豆卢氏抬眼飞快地瞥了眼李元,轻叱道:“素琴,你好生糊涂,还不快把药匣收起了!”她的话才一出口,侍女素琴还未上前时,李元已经伸出手拿起那只用暗红锦布裹起的药匣。

李仪歪着脑袋一看,不禁问道:“阿母,你的身子不好吗?”

“没…不过是些宁心安神的药罢了…”豆卢氏随口安抚着李仪,可目光却是紧盯着李元手中的药匣。“元元,莫要闹了!你身子这两年刚好些,莫要再过了病气,快把药匣交给素琴放好。”

李元转过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不曾撒手,反倒抬手掀起药匣。随着盒盖掀起,一股辛辣的药香飘出。豆卢氏脸色大变,也顾不得别的,倾身上前直接从李元手中夺过药匣“啪”地一声关上。抬起头,对上李元深沉的目光和李仪愕然的眼神,她抿了抿唇,掩饰道:“女儿家家的,被药熏得一身药味可不讨人喜欢了。”

李仪闻言立刻释怀,笑着娇嗔道:“阿母又笑我们…”

李元却是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豆卢氏把药匣交给素琴:“为什么还要吃这药?已经这么多年了…”

李仪讶然回头看着李元,张了张嘴还没有问出什么,豆卢氏已经慌忙叫道:“素琴,你带阿仪去看我前几日得的那几只金步摇。若是有喜欢的,你自己捡了便是。”

李仪脸上的笑还未完全绽放便有所收敛,瞥了一眼李元,看她点了点头,这才站起身来跟在素琴身后往内室走去。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又回过头去看跪坐在罗汉床上与豆卢氏默默相望的李元。低喃道:“我…是不是一个很没有用的姐姐?”

听到声音,素琴回过头看看垂下头的李仪,想想便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只是抬起眼望过去,她捏了捏指尖,心里隐约有一丝期盼,或许九娘真能说服夫人也说不定呢!

望着压不下忐忑的豆卢氏,李元低声道:“那药味,我不是第一次闻到了。”静了片刻,她忽然笑了下,虽然嘴角上扬,可那抹笑里却透出一种夹杂着嘲弄的哀然。

“阿母,你知道为什么我从来不这样唤你吗?”垂下眼帘,不去看豆卢氏惊喜的神色,她幽幽道:“从我看到那只药匣,知道你一直在吃什么药时,我就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叫出那一声‘阿母’…其实,你不应该对我们这样好的。你应该恨我们,怨恨因为我们的存在,才让你不能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元元!”沉声唤了一声,豆卢氏倾近身把垂着头的李元拥入怀中。抱得那样紧,以至于她能清楚地感觉得到怀中的李元正在轻轻的颤抖。

“元元,你一向聪明,便是大王,也不曾把你当作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般相看。可是,在阿母心里,你一直都是个孩子。是那个站在雨里仰头望天的孩子,是那个用怀疑眼神望我的孩子…元元啊,在阿母心里,你们都是阿母的孩子,是我最爱最疼的孩子,阿母又怎么会怨恨你们呢?”

“可是…那药…”李元哽咽着,不停地低喃:“不该是这样的,阿母,你不该让大人如此对你的。哪怕是他命令你你也不该答应的…你该有自己的孩子,而不是这样为我们兄妹虚耗了青春…”

她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一天她于睡梦中醒转,曾经亲眼看到大人把那只锦盒交到阿母手上。那时候,她刚刚习惯了住在“萱堂”的日子。虽然还没有完全接受又有一个阿母,可温柔的豆卢氏却让她无从抗拒。这个阿母,或许会和阿母一样那么爱她。她那时还曾这样想着。

可一切,都在那个午后毁灭。她听到豆卢氏的侍女跪在地上哀求:“娘子,您千万不能答应这事啊!早前二郎被送过来时大王也没有…要不,还是把两位小娘子送走好了!府里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扑上前抓着豆卢氏的手,那侍女尖叫:“娘子,吃了这麝香丸您就是再想要孩子都难了!您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家里考虑啊!”

懵懂中,她不解至极。只能傻愣愣地看着豆卢氏推开侍女服下那丸药。因着那份疑惑,她想着法子查到麝香究竟是什么样的药材…

深吸了一口气,她咬着牙推开那让她眷恋无比的温暖怀抱。沉声道:“阿母,我去同大人说清楚…”她不是不喜欢豆卢阿母,不是不想见她,而是无法面对…她怨,怨无情的大人,也怨自己明明知道了真相却选择沉默,贪心地只盼着豆卢阿母只待她们兄妹好。年纪越大,这件心事就越沉沉地压在心上。今天再看到那麝香丸,她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眼看着李元挣开手跳下罗汉床,豆卢氏忙伸手拉住。急声喝道:“元元莫要胡闹!这事怨不得大王,是我自己选的!”见李元回过头来,她的声音渐低,却依旧坚决:“是我自己做的选择,不关大王的事。他,从来没有强迫过我。”

她十五岁就入了王府,成为大王的孺人。十几年的相守,算不得多么甜蜜却也有淡淡的幸福。可是,真正觉得自己真心爱慕着大王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却是在那一年的冬夜。

那一年,洛阳的雪很大。漫天飞雪,随风扑打在她的脸上。她却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跪于雪中抱着那小小幼女无声落泪的男人。

真是奇怪,第一次,那么清醒地意识到她守了十几年的大王原来也是一个男人。她捂着胸口无法压下那份怦然心动——她爱上了大王!一个原本就拥有她的男人。就在目睹他为其他女人流泪的时候。

当大王把那只锦盒放在她的掌心时,她不是没有痛没有怨。可是,她心里更清楚地知道她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东宫中,她不是最醒目的一个,也不是最受宠的。当初之所以能够抚育二郎,一是因为刘后怜惜她无子,二却是因为二郎之母柳氏不过一个宫人,地位远在她之下。可是三郎兄妹却不同了。窦德妃是受宠的妃子,三郎又一向得宠,只要她拒绝,三郎兄妹便会立刻带往别处。可要真是那样的话,她大概也不会再在自己的住所看到大王的身影…

她看到过大王抱着元元时温柔的姿态;听到过大王斩钉截铁地对着天使沉声冷喝:“幼女体弱,正卧病在床”的决绝;也知晓大王是如何小心周旋才使元元免去更悲惨的命运…那时候,整个东宫里还有谁比她更清楚大王对这孩子的重视呢?

她的选择,其实只不过是想努力留住所爱的人罢了。哪怕,每次大王来时目光最多的还是落在院中玩耍的两姐妹身上。可她到底是能够常常见到他的。这,已经足够了…

“是我心甘情愿的。”沉声说着,豆卢氏抬起头来,对着李元微笑:“元元,不要再纠结于这件事了。更不要觉得阿母会怨恨你们。其实,阿母过得很幸福…如果你们能常常来看阿母的话,阿母会更开心!”

沉默着,李元怔怔地望着豆卢氏,低声问道:“阿母,就这样失去自己的骨肉,你不觉得心痛遗憾吗?更何况,我们现在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围绕在你身前需要你悉心照料的小孩子,你…”

“傻孩子!你就是七老八十,阿母一样把你当成是自己的女儿…”豆卢氏弯眉浅笑,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柔声道:“不是说是长大了吗?长大了怎么还哭得这么丑呢?仔细一会大王见了会笑你。”

李元眨了下眼,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是啊!她却是忽略了。阿母这些年来一直在吃那药,刚才又是在为大人缝新衣…岂不是说这些年来,豆卢阿母并没有象别人所说的一样已然失宠…

咬着唇,她小心翼翼地问:“阿母,你快活吗?哪怕是没有自己的孩子,也会觉得快活吗?”

豆卢氏垂下眼帘,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在回忆着这数十年的光阴。想了很久,才温然笑道:“是啊!阿母很快活!元元,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见到大王的次数比之前那十几年都要多…这样,已经就足够了…”

没有再问下去,李元默默地看着豆卢氏脸上温柔的笑意。突然之间,觉得心头一松,好象是多年来压在心头上的石头终于被移开了一样轻松了。

虽然她仍然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豆卢阿母会心甘情愿地为了她们放弃了拥有亲生骨肉的机会。可是,当她看到她脸上的笑容时,便也不知不觉地随之微笑。能够露出这样温暖的笑容,或许,阿母是真的很快活吧?只是因为那个她一直觉得无情的大人?

“到底,是什么让阿母这样心甘情愿地付出?”或许,就是香奴在姐姐耳边低喃的那些什么男女之情吧?可是,她仍然还是想不明白…如果有一天,她也那样爱上了一个男人,也会变得象豆卢阿母一样吗?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二十五章 欺到门前

出了“萱堂”,李仪一直用眼角瞄着李元,只差直接开口追问了。

李元看得分明,却只是抿唇而笑,淡淡道:“奇怪,不知朝光是不是又跑到哪儿去玩,竟到现在都没把阿母的礼物送过来。”

“不会的,朝光虽然性子跳脱了下,可你吩咐的事应该还不会这样…”声音突然一顿,原本已经被李元移开注意力的李仪讶然望着她,低声问道:“元元,你刚才说什么?阿母?你…真的叫了?!”惊喜交加,李仪抓着这个向来嘴硬的妹子。也不再纠结李元刚才到底和豆卢氏说了些什么,只是这样抓着李元的手,有些傻气地笑着,半天才幽幽叹了一声:“真好…”

李元反手捏着她的指尖,却不说话,只是笑盈盈地手拉着手一起向前走去,一如之前无数次的揩手同行…

人还在门外,便听到涤心阁中传出吵杂人声:

“你们还不快快住手!这里是什么地方,岂是你们可以放肆的!啊…放手啊!再不放手,我就要咬你了…”

有些沙哑的声音传入耳中,李元听得出那正是朝光。挑起眉来,回眸对随在身后的侍女们使了个眼色,便有人立刻上前推开大门。可原本离得近些的香奴却是小心地往后退了一步。李元看在眼里,嘴角不禁扬出一道嘲弄的弧线。不用看,她也能知道此刻在涤心阁里的人大概是些什么人。对府中这些大半曾经是宫人的侍女们来说,这府中最惧的未必是主人,而是那个俨然执掌相王府的崔娘子了。

门一洞开,便能看到里面堂前院中已乱成一团。被一群侍女仆妇围在中间的尽是的婢女们。而另一旁却是被两名侍卫架住的阿勒。

“崔娘子,求求您!您不能这样,要是让您带走了阿勒,贵主回来一定会恼了我们的…”绿云跪在崔娘子面前苦苦相求。而飞雨和紫烟纠缠在一起,扬声叫道:“崔娘子,您就是有什么事也得等贵主回来再说啊!您这样岂不是在为难我们这些小的嘛!”

“我、我不走…”阿勒挣扎着,可不知为什么,一只弯曲的手却紧紧揪着胸口。

抓着他的侍卫一拳打在他肚子上。粗声喝骂:“臭小子不想活了是吧?”阿勒痛得弯腰,可手却是半分也没撒开。

不用再看下去,李元光是看着眼前的情形,也知道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低哼一声,她迈进门里,也不去看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看她的崔娘子,只是一声大喝:“都给我住手!”

虽然她的声音并不如何高,可在场正在纠缠撕打的人却是听得真切。动作不免就那么一僵。有看着李元满脸惊喜的,也有扭头去看崔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的。

崔娘子皱了下眉,淡淡抬了下头,她手底下的那些奴婢便立刻撒了手。飞雨等人立刻象是获救的鸡雏,一窝蜂似地往李元身边跑。朝光还委屈地抱怨道:“贵主,不是奴婢要耽误事的…”说着,声音里便带出几分哭腔。

李元瞥她一眼,见她原本粉嫩的脸颊上不知是被谁狠狠掴了一记耳光,留下几道暗红的指印,竟是伤得最惨的一个,不禁又盯了她两眼。

“小娘子,”崔娘子笑吟吟地走过来施了一礼。正待开口说话,李元却是把头一扬,用下巴点着不远处仍被两个侍卫揪着的阿勒。

“崔娘子,我说过‘都’这个字吧?不知那边是怎么回事,是我的声音太小还是崔娘子带来的人耳朵聋了?”

崔娘子目光一凝,脸上的笑也有些许的僵硬,但立刻就回复了笑容。温言笑道:“小娘子,某今日所为也是为了小娘子的清誉着想。后宅之中,本就不宜有男子走动,何况还是要住在涤心阁中与小娘子朝夕相对?小娘子便是不念着自己,也要为阿仪小娘子考虑啊!”

挑起眉,李元看着那两个半垂着头只作没有听到她发号施令的侍卫,笑吟吟地道:“莫非崔娘子带来的那两个不是男子而是宦官不成?”

皱眉,崔娘子也不接话,只笑道:“小娘子放心,这昆仑奴若是小娘子喜欢,某处置之后再送回来便是。”

“处置?崔娘子是要怎么个处置?”李元目光一闪,忽然掩面笑道:“难道崔娘子竟是要将阿勒变成个宦官不成?…”

她原不过是说笑,可看着崔娘子脸上不见丝毫异色,竟是已然默认了。李元的笑声便有些发干:“崔娘子说笑了!我要的是昆仑奴,不是宦官。”

“他便是成了宦官,也照样是昆仑奴啊!”崔娘子仍是笑盈盈的,仿佛说的不过是最平常的话:“某已经同大王说过,大王也是赞同的。”

仿佛是被一把火点燃的柴堆,李元突然就笑了起来。笑得很是放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崔娘子。嗤笑道:“大人赞同的?既是大人赞同,我怎么竟没看到他身边的人呢?还是,”笑睨着崔娘子,她低哼道:“崔娘子觉得我不会去问大人,所以才来拿话诳我?”

“小娘子何出此言?”崔娘子面色不变,仍只是温然浅笑:“某为大王料理家事十数年,一直都是尽心尽力,从不敢以一己喜怒而妄顾府中声誉。是以大王才如此放心地把府中诸事交与某决断。今日之事,某皆是为小娘子着想,若是小娘子觉得某处事不妥,尽可去大王面前诉我无礼请大王责罚…”

这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若是不知道的怕真要为这被李元冤枉的管事叫屈了。李元却是笑容更盛,甩开身后李仪拉她的手,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崔娘子。“娘子不用急,我自然会去大人面前哭诉的。只是现在,还要先做别的事情…”

挑眉一笑,她看都不看崔娘子,便径直从她身边穿了过去。大步走到那两个低头不语的侍卫面前。

被李元突来的举动吓到,两个侍卫眨巴着眼睛看着李元,又抬眼看着正走过来的崔娘子,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放手!”李元一声清叱,看着那两个侍卫冷笑道:“怎么?听不到我说的话吗?”

讪讪地笑了下,其中一个侍卫有些为难地道:“贵主,不是某无礼,而是…我家校尉吩咐,听从崔娘子的命令。”

“是吗?”李元乐了:“你们知不知道自己是站在什么地方?知不知道我是何人啊?王府后宅,县主香闺,你们竟敢只因一个管事女官的命令就擅自闯入,该当何罪?!”

“贵主,卑职也不想的,只是职责所在…”

“职责所在?”侍卫一语未毕,李元已经冷笑道:“尔等职责难道就是听从一介女官之令?我还道王府侍卫的职责便是保卫王府安全呢?我再说一次,你们到底放不放开他!?”

看着抬头望着她身后的两名侍卫,李元脸上的笑容不减分毫。手却是突然一伸,厉喝道:“取我的弩来!”

她一声厉喝,在场众人皆为之色变。崔娘子眯起眼盯着李元,声音有些发涩:“小娘子三思。”

李仪也近前几步,急叫道:“元元,你莫要胡闹!”李元眼角一转,瞥了眼李仪,笑盈盈地道:“姐姐看我可象是在胡闹?我乃大周堂堂县主,龙孙凤种,如今却被小小女官带着侍卫欺上门来,我若是仍是无动于衷才真是弱了我大周皇室的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