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五十一章 正旦盛宴

正宫大盛,太初宫中一派歌舞升平。

集仙殿中,皇亲贵戚,高官权贵齐聚一堂,华服美裳、衣香鬓影,各式深红绛紫的礼服配着光华照人的各式珠宝。就连平日里少着配饰的男子,除了金七件外也在腰系佩上金龟鱼袋,玉佩珠结,更有着意打理,衣带熏香的,更显出十足的风流态,惹得贵妇淑女回眸笑看。

十部伎轮流献艺,从燕乐、清高伎到高昌伎,各有风情,殿前欢舞,惹来阵阵叫好声。

美时、美景、美人、美食、美食…喜迎新春之际,似乎所有的人都沉醉在这乐舞之中,谁又知道隐在歌舞升平背后的秘事。

李元的位置很靠后,在一群能出席盛宴的皇亲中,她的辈份太低,一如往年,只能坐在角落里。可是就因为坐得偏,所以才能肆无忌惮地偷看殿中众人。

从她这个角度看,看不大清玉阶之上高倨上首,武皇的面容,可看不清反倒有种心安的感觉。如果真的面对面站在武皇面前,她反倒失去了注视的勇气。

因为算是正式场合,武皇穿着明黄的礼服。头戴二十四梁通天冠,金博山横贯于冠,又附十二只碧玉蝉,发璎翠缕低垂,另有各色宝石镶嵌于周边,华美至极。

武皇一向爱奢华美丽之物,这一点倒是同世间普通女人一样,所以近年市面上所卖奢华之物越来越多。倒让李元也收藏了好几件宝贝。

隔着殿前翩翩舞影,可见武皇正侧过脸去与立在身后的中年美妇正说着什么。那美妇,身着朱红礼服,袒领低垂,露出雪白**,丰腻体态更显出成熟风韵。因弯下身回应着武皇,看不清面容,只额前一抹艳色却更是鲜艳欲滴,引人注目。

“上官姑姑,”李元低喃出声,却又立刻紧抿起唇。被称作大周无冕之相的上官婉儿是这些年来除了张氏兄弟外最亲近武皇之人。虽然不想,可如果那件事真的能成,怕上官姑姑也要被连累的吧?人人都说上官姑姑是武皇手中的木偶,不管做什么都是以武皇为先的。甚至长年随在武皇身边,也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可是,每次想起那年正旦宴,在西苑中扶起跌倒的她的上官姑姑,李元就觉得上官姑姑一定是个好人…很傻,可哪怕过了几年,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够冷够硬时,仍是忘不了那一幕…

目光转开,望向对面。那里,是朝中重臣之位。可是此刻坐在最上首的却不是当朝宰相,而是张氏兄弟。张扬放任,全不管身后诸人的冷眼相看。其实,若不是武皇还要有所顾及,张氏兄弟此刻怕是早就倨于玉阶之上了,哪管旁人好恶。

坐在张氏兄弟之下的那须发皆白的老人应该就是那个胆大包天的新宰相张柬之了吧?李元歪着脑袋,总觉得这应该是和豆卢公公一样年纪的老人,除了在面对张氏兄弟嘲弄时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外还另有一种年轻人才有的生气,乍一看竟觉面前这个老人仍是年轻。更或者,不过是她的心理作用。总觉得竟敢在背后谋算武皇的人,真是——让人既钦佩又畏惧。

捂住胸口,在乐舞声中,李元仍仿佛能听见自己紧张的心跳声。目光一转,正好和坐在她前面一列的李隆基回过头来以目相示。舔了舔嘴唇,她回了个“放心吧”的眼神,又扭头去密切注视前面靠近玉阶的东宫席。

希望安乐不要让她失望,她可是在阿爷和三郎哥哥面前拍了胸脯打过保票的。咬着嘴唇,盯着转头与人大声说笑的安乐,李元紧张万分,手死揪着裙摆,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异色。

恰在此时,场中乐音一静,舞伎们纷纷退场,与正鱼贯而入的舞伎们肩而过。

眼见新入场的舞伎一率头戴金铜冠,身着五彩衣,李元立时便知这是什么舞,不禁扬起眉来。玉阶之上的武则天也合掌大笑,转过头去对着上官婉儿笑道:“就你是个鬼精灵,又来哄我开心。”

上官婉儿温然浅笑,俯身笑道:“不是婉儿要哄大家您开心,而是只有这一只舞才可代表我大周百姓之心,同贺大家圣寿千秋。”

离得稍近的,无论是太子李哲还是太平公主或是张氏兄弟、张柬之官员,凡是听得清上官婉儿所言的,无不拱手称道:“恭祝大家圣寿千秋…”

乐声里,聚于场中的一百四十名舞伎盈盈而舞,正伏于地上摆出这只《圣寿乐》的第一个字:圣。

这只《圣寿乐》却是武则天为后之时所创,一众舞伎前后共计舞出16个字,合起来正是:圣超千古,道泰百王。皇帝万年,宝祚弥昌。以此歌颂皇帝功绩。自《圣寿乐》出,此后宫中大型庆典活动,所舞的便都是这一只乐舞,而原本宫中必备的《秦王破阵乐》却不闻其声。

看得开心,武则天忽然微微侧过头去,笑道:“其实若说乐舞,我倒觉得三郎从前的那一曲《长命女》极好…”

“那是自然,三郎作舞,舞中尽显一片孝心,大家才这般欢喜的。”上官婉儿听得真切,一面答着话,一面抬眼往席上望去。早有听到对话的人把话传了过去,李隆基笑着自二席上跳起:“若是祖母喜欢,那隆基再为祖母起舞为乐”说着话,已经跳入场中,合着乐着舞蹈起来,虽然是杂在一群花枝招展的舞伎之中,可因着他的舞技出众,竟不显半分不谐。

众人大笑叫好,一时场中气氛更显热烈。只是李元却没有去看李隆基,而是一直盯着安乐。只见得安乐笑盈盈地起身,执着酒杯舞进场中,与李隆基笑着错身舞过,又向玉阶之上的武皇一拜,举杯一敬后又转向太子李哲。笑着抓起案上酒壶斟满后敬道:“阿爷,女儿敬您一杯”

李哲温然浅笑,满饮一杯后笑嗔道:“莫要饮醉了,当心亲家翁笑你。”说着,又向另一席的武三思举了举杯。

安乐却似没有听到,只是娇笑着侧过脸去,一张脸果然布满红晕,眼波朦胧,已有了几分醉意。她却只是笑着扑到韦氏怀中,笑着揽着她的脖子撒娇道:“阿母也同我对饮啊”

韦氏目光微闪,轻轻拍着安乐,嗔道:“都醉了还要吃酒?”唤过身后侍女扶着安乐,她又转身对玉阶之上深施一礼。求道:“大家,安乐醉得太甚,且容媳妇带她下去醒酒。”

武则天一向喜欢安乐,闻言,也不反对,只是笑着点头,看韦氏带人把安乐带了出去。

眼见着安乐同韦氏出了集仙殿,李元却是有些急了。明明之前她拜访安乐时已经把话说得清清楚楚,安乐也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这么重要的关头居然喝醉了呢?难道她低声下气地把那屏风送回去又任她百般嘲弄竟只被她当成是个玩笑不成?

心中气苦,又隐隐有些发慌。李元抬起头来,看着看似无意中回眸相看的阿爷,又看看场中旋舞不止的三郎哥哥,就越发坐不住了。

站起身,她悄然自后溜出殿外。所幸,此时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场中,她又本来就坐偏僻,竟没一人注意到她。

因是正旦,太初宫中便也灯火通明,除了过于偏僻的宫院陷入黑暗外,其余宫院都是张灯结彩,就连两旁的树上也都缠着彩带锦花,望若春日花开,繁花似锦。

虽然没有下雪,可神都的冬夜仍是寒冷。没有披着大氅,一阵冷风过后,便觉冷意。停下脚步,远远地往深幽的暗处望去,李元抱住肩,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寂寂宫院,暗暗黑夜,阿母和母妃的魂魄是不是也在这宫里徘徊无依?

合了下双眼,鼻子发酸却哭不出来。深吸一口气,她抱着肩顺着廊柱往后走。期间遇到数拔宫人与巡视侍卫,不过远远行礼并未上前喝问巡查。虽然李元不受宠,可好歹也是武皇之孙,之前又在这东宫中幽居数载,宫人老人倒是认得的。

一路缓行,却是往东宫方向走去。只是心里,她隐隐又觉得自己要找的人未必就已经回了东宫。在她记忆中,东宫所受的监视远比他处更甚,如果真想说什么隐私,怕安乐也不会傻到选择返回东宫才是。

果然,走了不过一刻钟,她就隐约听到前面似乎有安乐的声音传来。

“呕…不要拍了,再拍酒醒不过来我人都都你拍散了”嗔骂着,安乐顿了顿又道:“你且退开,我被风吹吹也就没事了。阿母还在殿中等着,不能耽搁太久…”

那侍女低应一声,果然退开。李元隐在暗处听了片刻,探出头去,便见到立在檐下靠在圆柱旁的安乐。昏然灯光下,一抹绛红的身影竟也显几分羸弱之态。

李元迟疑了下,悄然而出,虽然极力不发出声音,安乐却还是听到了。立刻睁开眼转头看了过来:“是你?”惊唤出声,只怔了瞬间,她就冷笑出声:“你跟出来做什么?监视我?”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五十二章 惊遇

“监视?”李元不怒反笑,睨着安乐,笑盈盈地道:“裹儿姐姐高看我了,我哪儿有那本事啊倒是姐姐,这样的盛宴,居然中途退场,实在让小妹好生担心…”

极尽体贴的话,让安乐失笑出声:“算了,这里又没有别人再说李元你的道行还浅,做这样的表情,说这样的话,假得让人难受。”

李元被她一句话噎住,暗想自从洛水之畔闹翻之后,安乐还真是和她撕破了脸皮。这样直来直往,平日里倒也没什么,可偏偏在这样关键时刻发作的话…

看着李元的脸色,安乐心中得意,言语反倒温和了:“不过你放心,我这人不象那些还没成 人的人分不清轻重缓急。该做的自然会做,毕竟你说得也对,这事若是成了,对我也有莫大的好处。”声音一顿,她冷笑道:“弄个死老太婆来下我的面子,这口气说什么都咽不下去…”

心知她怨的还是那年张母再嫁风头太过张扬,不过李元却没顺着她的话问,只是急着追问:“你已经同伯父说了?怎么样?”

瞪她一眼,安乐哼道:“你见着我同阿爷说了?真是不知道在看什么…随我进来吧”

李元一怔,旋即意识到她把韦氏引出来竟是为了这个。“你不同伯父说?”被安乐一瞪,她忙闭上嘴,在肚里一琢磨,脸上表情倒放松下来。早听说三伯父对伯母是极好的,甚至当年被武皇贬为庶人亦是为了这位伯母娘家的事。或许,这事儿说给伯母听比伯父还管用也说不定。

当下不再吭声,只随在安乐身后。见安乐脚步踉跄,她忙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扶住。安乐回眸看她,嘴角却是一抹嘲笑,只是虽然眼中带着一丝轻蔑,却到底没有出言讽刺。

两人绕过廊柱,便有侍女自暗处闪处,看到李元,怔了一下,却也没有多嘴,只是冲着转角一间昏沉沉的房间指了指。

四周静悄悄的,两个人放轻了脚步,走至门外,便听得里面传来女人的说话声。

“妹妹,我知道是为难你了。只是,这宫中除了你我还能信过谁呢?”说话的人声音轻柔,带着十足的诚意,可听在李元耳中,却是不自觉地扬起眉来。这声音分明就是太子妃韦氏,可不知是对谁竟这样温善。

转目瞥了眼面色无异的安乐,她把心中疑惑收起。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想来韦氏对她的态度也是由来已久了。

“太子妃,您莫再如此客气了,奴婢又没做什么,哪儿受得起啊”虽然是在推拒,可声音的主人却显然并不如她所表达的那样谦卑,甚至从声音里都多少透着一丝得意之色。

李元还没想出来这隐约有那么一点熟悉感的声音到底是谁,安乐已经推门而入。

从外面看,屋里昏沉沉的看不到半点光,可是进了屋就能看到一点昏光。那一点光,隔着屏风透过,象是指甲一团的鳞火一般带着一丝诡异的绿。待走近了才知那横面单页的屏风是绿纱的,上绣着大朵的牡丹,想来若是在亮处看很是华丽。

借着那盏油灯,看清了彼此。韦氏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看着李元竟一时没有说话。

自然明白她为什么会惊讶,毕竟以为自家女儿使这样的手段是有要紧事情,哪知道会突然冒出她这个说近不近,说远又不远的侄女呢可是这时候却不好解释,李元只是笑着施了一礼,眼角便瞥向那个竟是和韦氏一起坐在胡床上的女人。

人都说灯下看美人,在这样的昏光下,这看来年已三十的女人倒是颇有几分姿色。着了杏色的袒领襦裙,雪白的胸膛挺得极高,头上斜插着一支样式别致的金步摇,动作间露出腕上一截金钏。若不是刚才在外听出这女人的身份,说是哪家的贵妇也是有人信的。可是李元刚才听得分明,知道这女人应该是宫中有品级的女官或是受宠的奴婢,而且听自称多半还是后者居多。

虽然如此,可碍着韦氏都那般小意,李元自然也不能失礼。便笑着颌首,只是就在她颌首的那一刹那,却分明捕捉到那女人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慌。李元心中一动,然后突然之间心中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这人,她是见过的。而且,让她有种很讨厌的感觉…

“太子妃,既是贵主来了,那奴婢就先行告退了,门外有你的人守着,再远些我也会安排人手,若有什么事一定会及时知会你的。”那女人笑着说完,便站起身来笑着向安乐和李元点了点头,竟然没有施礼便仰首而出。

而韦氏也站了起来,笑着送道:“团儿,多谢你了…”

李元只觉脑袋“嗡”地一声,韦氏后面再说了什么,她全没听在心中。脑子里嗡鸣着“团儿”两个字,震得她根本无法思维。唯一做的只是在被唤作团儿的女人穿过身边时扭过头看着那女人的脸在数寸之外慢慢擦过。

仿佛是羽毛浮在空中,象是花瓣在微风中落下,象是整个世界都快静止了一样…那女人的脸在她眼前就那样一点一点一分一分地消失掉。

瞳孔猛地收缩,她的目光发直地望着那女人的手臂。想是察觉到她注视,团儿抬手以手遮面,因这一个动作,她手臂上那一只金钏便明晃晃地映入李元眼中。虽然室内光线昏暗,可那强烈的熟悉感让李元心中爆出一声嘶吼:是她是那个团儿是那个害了阿母的女人…

她还记得,曾听人说过阿母和母妃之所以被武皇杀死,是因为有一个叫团儿的官婢告秘,说她们行诬术暗害武皇…

虽然已经过了十年多,幼时的记忆已有些抹糊,她记不清当年那个她见过的“团儿”是什么样子,可是现在,因着这一个名字,还有那只让她觉得无比眼熟的金钏,她立刻便记定了眼前人就是她的杀母仇人…

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要冲上前去狠狠扼住面前贱人的脖子。可不知为什么脚却没有办法移动。寒冷的冬夜,她只觉手足冰冷,仿佛又一次回到那个她无能为力,害怕到无法动弹的雪夜…鼻间,浮过血的腥味…

“元元”一声轻唤,让她猛地回神。才发觉室内只剩下她与韦氏母女二人,刚才那个团儿早已经无影无踪。

“是梦?恶梦?”她在心底自问,摊开手,看着湿冷的掌心,然后缓缓转过头去望着已经闭合的门。是真的,她终于又见到那个人了…

深吸一口气,她强自压下满心的杀意,缓缓回过头去,正好对上韦氏隐含关切的目光。“元元,你可是不舒服?”

李元目光一闪,牵了牵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伯母,元元没事。”

韦氏点了点头,冲着李元一笑,便不再说什么。只是不知是不是李元心中多疑,总觉得韦氏的笑容里多了点什么。

静了数息,韦氏沉吟道:“刚才裹儿已经把事情与我说了。此事事关重大,我还要与你伯父好生商量。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们也散了吧”说罢,便要起身离开。

李元见了大急,冲口叫道:“伯母也是女中豪杰,当知什么是时不待我,机不可失…若伯母犹豫不决,恐怕就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脚步一顿,韦氏回眸看着李元,表情又是惊讶又是奇怪,想了想,便笑了起来:“元元果然大有长进,只不知这番话是哪一个教你说的”

李元目光一闪,索性将错就错。笑道:“果然是埋不过伯母的慧眼。只是,这人是谁,我却不说,伯母也应该猜得出的…好教伯母知道,那人还与我说:象这样的好时机,百年难得一遇。试想,若是今次错过了,何时才能再出一个为国为民,竟敢于冒犯皇威的大臣呢?”

偷眼瞧着韦氏的脸色,李元再接再厉:“疯狗要是想咬人,主人未必一定拉得住的。现在的张氏兄弟就是两条疯狗,利欲熏心,什么都顾不得了。说句让伯母难过的话,他们兄弟当年为何要害大堂兄还有仙蕙姐姐?真的只因为几句小话?如果不是大堂兄乃是皇孙,未来继承大宝之人,他们会那么狠吗?”

这一句话,象利剑一样狠狠刺入韦氏的心中,虽然没说话,可望着李元的眼神却都变了。李元被她看得有些怕,却仍然不肯闭嘴:“说句大不逆的话,现在大家身子大如前,在宫中侍候的尽是张氏爪牙,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假大家之旨意行大逆不道之事?伯母难道就不怕张氏兄弟高举的利刃下一个杀伤的还是你的亲骨肉吗?”

一句话说完,就见韦氏眼露厉芒,李元一骇,忍不住退后了一步。望着抿唇不语的韦氏,心里好似打鼓一般,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

“伯母,”她轻唤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有心再说话,眼前却突然一黑,那盏油灯竟无声无息地熄灭。一时之间,房中一片黑暗,无人说话,只有死样的沉寂…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五十三章 谋定思动

黑暗中,李元只觉一颗心跳得发慌,快得连她自己都仿佛得见心跳声。下意识地,她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两步。人还未站稳,就听见黑暗中一声低叹。

幽幽一叹,在这样的寂静黑暗中,更显别样的凄凉与幽怨。随着叹息,黑暗里亮起一点火光。李元瞬了下眼,怔怔地看着韦氏正俯身点亮油灯的背影,一时脸上有些发烧。

“那件事…我应下了”回过头,平静地望着李元,韦氏淡淡道:“记得提醒那位,夜长梦多,若是真决定动手了,就不要再拖下去。需要东宫如何配合,找裹儿通知便是。”

李元闻言大喜,虽然极力掩饰,可脸上却还是露出欣喜之色。韦氏看着她一笑,也不多说别的,便叮嘱她先走,以避人耳目。

李元也知道在这里多留一分便多一分的危险,当下也不客套。施了一礼后便先行离开。

韦氏默默地望着李元的背影,垂眉默然,不知是在想什么。一直候在她身后的安乐上前一步,低声道:“阿母,这便答应了李元?”

韦氏瞥她一眼,平声道:“原本就是要答应的,适才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毕竟现在不是咱们求着他们…”

安乐低头一想,也会意过来。想想又问:“阿母,你真觉得元元背后有人教她说那番话?难道是叔父?”

“不是有人教,她一个还未及笄的孩子能说出那样的话?你未及笄时整天都在想着什么?”韦氏轻斥着,可望着安乐的眼神却仍是温柔。“依我看,教她说那些话的倒未必是你叔父,只怕还是太平。你不也说,这几年你姑母与元元走得极尽吗?”

安乐点头,倒是认准了阿母说的必是真事:“阿母,这事儿要怎么同阿爷说?他会不会又…”

“这你不用管,我自去与他说。只是你记住了,不要在你阿爷面前多说别的,切不可让他知道除去张氏兄弟外咱们还有别的打算。若是让他知晓此事还牵连着大家,怕是打死他他也不敢露头的。”

安乐撇了撇嘴,也知阿爷的性子。可这事阿母既然应了,那就容不得阿爷再反悔。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早就乐开了花:再过不了多久,她就是公主了和太平一样,都是公主…

望着安乐脸上的笑,韦氏也不说话,可心里却暗暗叹息。也是双十年华的人,到底还是不晓事,只看得到利益,却忘了利益背后隐藏的危险。可是,哪怕知道饵后是鱼钩,面对如此鲜美的诱铒又有几人能不受诱惑呢?唯今,也只能盼,事情真能如安乐所说的一样顺顺利利…

沿着来时的路,李元在夜色中悄然而行。一路上都难掩欣喜之色,直到快近了集仙殿才极力收敛起笑容。

若有若无的丝竹之声传入耳中,离集仙殿更近了。李元仰起头,便见到玉阶之上的殿基上立着两个人。倚着白玉雕栏,一抹深红,一抹银白,两道丽影并肩而立,指点着玉阶之下偌大宫宇…

虽然离得远些,可因着殿基上树着灯柱,李元在暗处望去,却是看得极清。那着了深红狐氅的正是姑母太平公主,而那银白者却是上官姑姑。只不知为什么,这会儿殿中歌舞正酣,武皇身边最得宠的两个女子却溜出集仙殿站在这里低语笑谈。

虽然听不清两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可李元还是下意识地躲到一旁,隐在暗处远远地望着。

不知在暗处尚有人窥视,太平回眸望着身旁的上官婉儿,笑道:“上官姐姐,太初宫虽大,到底难及外面天大地大。这些宫殿、器物,纵是精美绝伦,也不过是些死物。怎及得外面那些活色生香的来得有趣?我看,上官姐姐还是也在外置府更妙…”

上官婉儿温然浅笑,毫不显心动之色:“外面再好,也不及大家身边让婉儿安心。好贵主,你不要再说那些逗我了,我现在心里除了侍候大家后,再无别的心思…”

太平公主闻言,“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没有别的心思?”抬起手,她一指点在上官婉儿额前那一点红梅上,笑道:“你若没有别的心思,这额上的梅花是从何而来?”

上官婉儿闻言,脸上立刻飞起红霞,却不好着恼。虽然她一向得武皇爱宠,又与太平公主宛似亲姐妹,可说到底也不过只是宫中女官,地位悬殊,就是被人揭短也只能忍住。

太平公主一笑,挽着她的手臂轻笑道:“张氏兄弟的滋味确实是上品,虽是因此而被阿母伤了,可姐姐也不必为此懊恼。你我自幼相交,又有什么事不可说呢?在姐姐面前,我又何曾相瞒过?反倒是姐姐,就不象我这样坦诚了,要不然也不至于连你与梁王相好的事也瞒着我了…”

上官婉儿脸上红晕更盛,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垂头不语。见她有羞恼之意,太平公主却是笑得更甜,甚至半搂半抱着她道:“男女之事,如鱼水之情,原就是天地自然之道,姐姐又何必羞煞呢?若我说,姐姐若有机会出得这宫中,**女爱,逍遥自在,岂不胜困在宫中百倍?”

上官婉儿起先只是低头不语,可被太平公主劝了几句,忍不住就抬头盯着太平。虽是不说话,清明的目光虽似月色一般淡淡的,看得久了却让太平生起一丝不自在的感觉。

见太平目光一瞬,把目光转开,上官婉儿便也收回目光,望着左手边的雕栏,温言道:“我这一生,都是在宫中度过的。若是出了宫,还能去什么地方呢?太平,你也莫要劝我了,我这一生都是要在宫中度过的…”转过身去,她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目光幽幽地望着太平,婉言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大家的…”

太平的心一跳,看着上官婉儿的背影,一时分不清她到底听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应该是听出了吧?若不是也不会说最后那一句…”皱起眉来,她暗恼自己是不是过于冒失了。说到底,上官婉儿还是阿母的死忠,若是把事情泄露出去…

隐约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太平掀起眉来,冷眼望去,却在看清拾阶而上的人影时微微一笑。

“姑母,”深施一礼,李元也不多话,只随在太平身后慢慢向集仙殿走去。

“元元,你刚才看到了…”回眸看着默不作声的李元,太平突然心中一动,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觉得你上官姑姑会怎样做?”

“做什么?”李元灿然一笑,只道:“上官姑姑是好人,她不会害人的…”

“孩子话…”太平一笑,偏过头去透过敞开的版门望进去,正好看到上官婉儿正俯下头对着武则天笑着说话。不知她说了什么,武则天半仰着脸大笑出声…

“有时候,上官姐姐比我更象阿母的女儿…”太平冷幽幽的声音,飘在风里,带着一丝怅然与说不清的复杂:“既然想在这宫里一辈子,那就一辈子好了…”

偷眼瞄去,李元不敢多嘴,悄然无声地溜进殿中,对着回头看过来的李隆基点头微笑,见他双眼为之一亮,她的笑容便越发的灿烂。

眼角瞥见一双儿女的小动作,李轮嘴角的笑容越发明显。

过得片刻,武则天笑着起身,言道“不胜酒力”,又笑劝诸臣尽欢后再散,留东宫代圣人宴客,便先行离去。见武则天走了,张氏兄弟便也不再多留,也不理众臣,自起身扬长而去。有眼尖的看得分明,二人去处,正是圣人寝宫之所,便暗自撇嘴。

太子李哲,笑着说了两句,又执盏相敬,便讪讪无语,只笑着看场中乐舞翩翩。

眼见张柬之皱起眉来,似有不悦之色。李轮转目看了看仍显木讷的兄长,便执起案上酒杯,笑着起身,直接走至对面群臣席上。见他走近,品级低的大臣纷纷起身,李轮却是笑着以手示意无须多礼。举着酒杯对张柬之笑道:“朝政繁重,张相公与诸公辛苦了,薄酒一盏,算小王敬诸公为国为民…”

虽然不过是一杯洒,一句辛苦了,却让在场诸臣大觉振奋,纷纷回应。而张柬之等人却是互相交流了下目光,不动声色地随着众臣饮下杯中酒。

这一杯酒,却是敬得好。不知情的都赞相王果然是贤王,如此善待群臣,而知情的几人却忍不住窃窃私语,暗道贤王是个有心之人,散了酒宴后相聚之时忍不住便要拿太子与相王相比。

众人窃窃私议,却独张柬之一人淡淡道:“相王再好,现在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诸公何必私议留人话柄呢?”

一句话让说话的人都闭上了嘴,虽然心里多少还觉得遗憾,却都不好再喧之于口。

于张府中,重臣密谋,而长街之上,被侍卫围绕于最里侧的马车之中,李元细细把今晚见到韦氏的事情说于父兄听。末了,又忍不住低声道:“阿爷,我今天见到一人…”迟疑着,她把快到嘴边的名字又咽了回去。在李轮望着她时,摇了摇头,“我是说上官姑姑,她还是那么漂亮…”

不管当年那些关于那贱婢团儿与阿爷有私的事是真是假,都不能让阿爷知道今晚她见过那个团儿的事。杀母仇人,她一定要亲自手刃…只等那一夜…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五十四章 神龙政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