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闻言,面现激动之色。不过这份激动一闪即逝,垂眉肃目,仍是一副恭顺之色。

没有再看李隆基,李旦传过头去,俯视着城下百姓,大声道:“诸位百姓,吾乃安国相王李旦,先帝之弟,高宗之子,于此向诸民宣告…”他每说一句,城下便有兵士大声重复。十步一传,将李旦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传遍全城。

听得城下传来欢呼之声,李持盈凑近女儿墙,俯视而下。但见城下军民齐欢,更有人倒地跪拜,山呼“万岁”。

她皱起眉,直觉有些不妥。正在思忖,那带头叫“万岁”的男人已经站起身来。看那穿着一身绵缎的男子有些面熟,李持盈还没想清这人是谁。

李隆基已指着城墙下大喝:“好个赵履温,你这依附韦逆,为安乐营造新府邸劳役百姓的恶贼,正寻你不着,竟还敢跑到这里来献媚此等黑了心肠的反复小人,该杀”

他一个“杀”字出口,城墙下立刻有兵士跃众而出,抓住那仍在手舞足蹈叫着“万岁”的男人。一刀斩下,已将他砍倒在长街上。

血花四溅,不只李持盈与李旦看得呆住。就连城墙下的百姓也惊呆,吓得惶恐不安。就在死样沉寂中,却突然有人大叫:“这该死的恶贼,当日为了建安乐的府邸占了我的地,拆了我的家,又把我当猪狗一样奴役,天幸郡王为我等诛杀此獠,恨不得死其肉拆其骨才能消我心头恨。”

那穿着一身寻常灰衣的男人,一面大声叫着,一面扑向那倒在地上的尸体,竟真的张嘴大咬。因有他带头,周围的百姓也不再躲闪,也纷纷扑上前去。用刀子用牙齿,争抢着从那尸体上弄下块肉来。

看来心慌,李持盈忙抽身而退。转过头去,正好听到李旦正皱眉道:“三郎,事情已经完结了,便收兵吧莫要再流更多的血…”

李隆基应诺,并不曾反驳半句。又体贴地扶着李旦转身往城楼下走去。

可是,这一场杀戮并没有因为他一句承诺就立刻停止。除了午夜时分已死去的韦党首脑,今天白日被诛杀的韦氏一党更多。

听说宗楚客乔装改扮想要混出城去,却被士兵发现乱刀斩作一滩肉泥。

韦后的妹婿李邕和那个娶了韦后乳母后常常自称是皇后阿爷的窦从一更是亲手杀死了妻子以盼能以此保住性命。只可惜,哪怕如此,他们的首级仍挂于城头任人唾弃。

才当了十几天女将军的贺娄氏被手下斩了首级,尸身被丢进枯井。而城南韦氏巨宅中,连才满月的婴儿都尽皆死于刀下…

这一场杀戮,比之有唐以来任何一场政变都要来得更残酷更狠辣。死于非命者其中也有些根本就不是韦氏一党,而被无辜杀害的。就是在迟迟而来的“首逆已诛,余党不究”的诏书之后数月,仍不时有被追赐死罪或流放千里的官员。

这一场政变后,不单只韦氏一党,就连武氏家族,也有许多被株连成为了这一场政变的牺牲品。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今日余逆,可能就是他日残害百姓的巨獠…”

三郎哥哥的话,李持盈能够理解,可是每每想起那一夜,仍会觉得胆战心惊。

政变成功的下午,少帝就已经下诏,晋封三郎哥哥做了平王,执掌左右厢万骑军。而钟绍京、刘幽求等人也纷纷有所封赏。如此迅速的封赏,究竟是来自李重茂的意思还是别人之手就不得而知。可这其中的用意却是任谁都能明白的。

可就是这样的安抚,仍不过是细如牛毛的小雨点,根本就不是李隆基等人所期盼的甘霖。

在政变后的第二日,太平公主亲自造访相王府。当着众人面前毫不避讳地言称少帝年幼,当神位于相王李旦。虽然李旦婉言相拒,可太平却根本就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转头就找到了宋王李成器与平王李隆基,直接叫他们去劝服李旦。

其实,这些人哪个不是人精,都知道所谓的劝服不过是种形式,必需走的过场。

可两兄弟仍是义正词严地表示:自家阿爷淡泊名利,根本就不把这所谓的皇位放在眼中。当年身在皇位之上,尚且神位于母。后来更是连皇嗣之位都让给了兄长。现在又岂会在乎帝位呢?

李隆基更是凛然:“吾等此番行事皆为大义,若有半分私念,必遭天谴。”

话虽说得尽了,可最后却仍是在太平的喝斥与众臣的劝说下,二兄弟同往劝服父亲。

李旦起先不允,连辞数次,可在两兄弟相续劝说“请阿爷为天下百姓着想,为我李唐社稷着想”后,终于还是点了头。

于是,在第二天,六月二十四这一日,极富戏剧性的场面在太极殿中上演。

就在大行皇帝李显的灵柩前,太平公主突然对坐在御座上的李重茂发难:“少帝欲以帝位禅让于相王,可事可好?”

李重茂听得呆住,根本就说不出话来。还是站在阶下,新任的中书舍人刘幽求立刻上前陈述道:“皇帝至孝,正欲效仿先贤为先帝守灵。此时国家多难,正合该由相王担此重任挽社稷于危难之中…”

怔怔地看着刘幽求,李重茂现出怒意,却仍坐在御座上一动不动。

虽然事先早就已经说好了事情要怎么办,可是现在少帝这样赖在御座上一动都不动,他们就有再好的计划也什么也做不出来。一时间,场面就有些僵持。

沉寂中,还是太平公主沉声道:“天下之心皆归相王重茂,这座位已经不属于你了你还是快快下来吧…”说话间,她已经亲自步上玉阶,拉住李重茂的手,不顾少年挣扎,直接就把他拖下了御座。

李旦见状,面露不忍之色。可此时此刻,却不容他再作他想。在李隆基两兄弟的簇拥下,他缓步步上玉阶,慢慢坐了下去。阶下,众臣伏首,山呼万岁。

在隔了年之后,李旦又一次成为大唐的皇帝。在数日后正式登基为帝后,又一次将年号“唐隆”改为“景云”。新的皇权就此诞生。

新帝即位,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确立太子。太子,国之储君,天下人心归之处。历来,有立长不立幼的说法。可眼下的情形,却是和这样的传统有此不一样。

不要说朝中宗亲权贵,文武百官。就是普通百姓也知道临淄郡王立下了大功,乃是李家的千里驹,又有诸多神乎其神的传闻。

很奇妙的,眼前的情形和数十年前大唐初立之时决立太子的情形有些相似之处。李隆基一如李世民,而宋王李成器俨然就是李健成一般。

一时间,朝堂乡野,俱都注视着皇宫之中,不知道新帝将会选择哪一个为太子。是以长为尊?还是以功为先?这,是一个大问题。

可显然,在新皇帝的心里,这桩事已经有了决定。只是,这个决定要如何宣布,却仍是个问题。就在宣布册立太子的诏书之前,李旦召见宋王李成器入宫觐见。

李成器,是李旦的嫡长子,当年也曾做过皇太孙,如果论资格是绝对太子的人选。可李旦此刻面对着这个一向温文的儿子,却是暗在心中思忖要如何开口使他放弃那看似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

生于帝王之家,李旦看多了争权夺利之事。尤其是前车之鉴,他深知如何处理不好,恐怕将有大祸。哪怕是心中觉得有些对不住李成器,却还是迟疑着说道:“成器,关于太子一事…”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二十五章 决定

父子相对,李旦踌躇许久,才决定开口。只是他才说出第一句话,李成器就突然站起身来,疾走几步,竟是直接跪倒在李旦面前。李旦的心一揪,看着李成器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表情,心里不禁有些急。

成器是他长子,一向温文,颇有他的风范。正因如此,他才先有了决断之后才来与儿子言说。心里已先认定他说过之后,成器必然不会反对,可若是成器在他说出决定之前就…

他正忐忑,却不想李成器竟是仰起头来,沉声道:“父皇,儿臣愚钝,不堪大任。如今平王威重功高,儿臣万死不敢居于平王之上。”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不单只李旦松了口气,就连李成器自己都似乎是松了口气一般。

父子俩目光一对,同时微笑起来。笑容虽然轻松,可未尝没有一丝感慨。

休说帝王之家,就是寻常百姓家,单只为一间房产,几亩田地就大打出手的兄弟大有人在。现在,李成器肯谦让兄弟,推却太子之位,也算是少见了。可这样的谦让中,有多少是兄弟之情?又有多少是利害相逼?让人细想时难免有几分怅然。

寥寥数词,困扰朝野的大事就这样定了下来。不过数日,已经昭告天下。

朝中诸人自然是没人反对的,一早所有人就已经知道将是这样的结果。只是到底现在大事已定,众人俱觉心安。

因为做了太子,李隆基便要从五王宅迁入东宫。这一日,五王宅中特设了饯行宴。虽然名为饯行,可其实几兄弟心里都有数,这次的酒宴,根本就是为大哥与三郎所设。

虽然说一个谦让,一个坦然,表面上兄友弟恭,亲情牢不可破,可私底下总有那么几分尴尬。

没有多请旁人,除了李氏兄妹六人外,不过是已搬离了五王宅的李守礼外加一个薛崇简。

狂欢畅饮,宾主尽欢…不知是今天的酒格外烈还是怎的,很快,众人便面带熏然之意。

李隆基高举酒杯,踉跄着扑到李成器席前,敬道:“大兄高义,三郎此生必不相忘。”

李成器虽也有些醉意,可神志却仍是清醒。闻言只揽着李隆基的肩头笑道:“三郎言重了,为兄不过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罢了。这太子之位,本来就该是三郎的,若是为兄不知进退,才真是厚颜了…”

李隆基一时无言,只是抱着李成器大力地拍着他的背脊。

坐在堂上一角,李元默默望着正相拥说笑的两个兄长。轻轻吁了一口气。

在太子名份未定之前,她的心也是一直不曾安定下来。虽然她的心是偏着三郎哥哥的,可大兄这些年来却也一直对她不错,她着实不想看到大兄与三郎哥哥反目成仇…

是,反目成仇…不知怎的,她已先在心里觉得如果此次三郎哥哥不成为太子的话,他日或许将重演玄武门惨事。

从前也知道三郎哥哥是个有雄心的人,但那时候她从未这样想过。自从半月前那个血夜,那一场杀戮,她突然间就见识到了三郎哥哥杀伐铁血的一面。

虽然知道是不可避免,可是她并不喜欢三郎哥哥的这一面。甚至她从内心里是有些怕的…

低声轻叹,她垂下头去,把玩着指尖的酒杯。却突觉眼前一暗,似有什么遮住了灯光。抬起头,便对上薛崇简灿烂的笑容。

“元元,你怎么都不开心?”明显带了些醉意,薛崇简的眼神有些迷离,看着李持盈便呵呵笑起来:“元元,我喜欢听你弹琵琶,弹给我听啊”

李持盈看着他,只是笑。也不说话,直接站起身走到旁边乐伎中索要了琵琶。走回来胡坐在薛崇简面前,信手拔弦。

但听得琵琶之声如水流泄,宛似女子哽咽低泣,声声叹息一般,幽怨怅惘又带有说不出的无奈。

琵琶幽怨,声声哀切,就连原本正欢舞的舞伎们也不由得乱了脚步。几名乐伎更是拔错了弦,一时错了音。原本还觉难堪,可听得数息,便情不自禁地住了手细听李持盈的琵琶之声。

这一曲,幽怨婉转,如泣如诉,听得熟悉却又似与之前曾经听过的无数曲谱均有些不同之处,竟分明就是一支从未听过的新曲。一时间,堂中突然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在默默听着李持盈的琵琶曲。

也不知是被这曲声勾动了心思还是怎的,一旁侍立的宫人泪眼婆娑,以手拭泪。

就是刚才还欢舞的舞伎也有为情所动,现出寂寥之色。而一众乐伎更是感触良多,黯然神伤。

李氏兄弟最擅琵琶的李隆范更是直接抚掌叹道:“速速拿笔来,我来录下元元这支曲。”说着话,拂去案前酒食,夺过宫人捧来的笔墨,疾书不止。

瞥他一眼,李隆基却是转目望向垂眉敛目的李持盈,掀起眉来,眼中难掩黯然之色。

旁人只听得幽怨,可他这个兄长却又分明从这琵琶声中听出一丝决绝。只怕元元心里竟是有了什么决定吧?只不知是什么决定,竟让她心伤至此…

周遭人的目光,李持盈一慨不觉。此刻她只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十指缓拔,哀声不绝,但觉越弹越凄然,连她自己眼中也渐渐湿润。

正弹得入神,却突然自横里伸出一只手,猛地压在琵琶之上。她一惊,指尖一错,琴弦一动,只听得“铮”的一声,琵琶弦竟自断了。那只抓着弦的手一颤,指头上便渗出血来,显然是被断掉的弦割伤了手。

李持盈怔了数息,才抬起头来望着俯近身的薛崇简。目光一瞬,已有两滴泪珠坠下睫毛。

松开弦,薛崇简也不理被割伤的手,只是用没有受伤的手有些笨拙地去拭她脸上的泪。

“太悲伤了,我不喜欢…”他低语着,忽然挑起眉笑起来:“我曾发过誓让你一生快活的至少同我在一起时一定要快活…瞧啊,居然又在落泪,就象——九年前一样。也是这五府宅,这隆庆池畔,这满池的荷花,还是这些人…啊,只差了阿仪…元元,我真是,不想再等了…”

仿佛没有听到李氏兄弟的嘻笑叫好声,薛崇简只专注地凝望着李持盈的眼睛,轻轻用手捧着她的脸,柔声道:“我请阿母亲自来提亲可好?”

李持盈目光忽闪,没有回答,眼泪只是不停地涌出。直到薛崇简有此慌了神,她才温言道:“阿爷初登大宝,我不愿为他添烦恼,表哥可否再缓上一缓?”

薛崇简皱眉,却没有反驳。只是一声低叹。温柔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泪。低语道:“我什么时候不是顺着你的呢?元元,便是等上你一世我都情愿,可你…莫要吓我…”

愕然抬头,看着薛崇简突然现出几分忧悒的面容,李持盈只觉心口绞痛,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她只以为表哥生性粗旷,于许多小事上并不注重,却不想他竟然已经敏感地觉察出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疏远。

更或者,其实表哥在心里也隐隐觉出他们之间已经不能再似从前了吧?

心中痛楚难安,宴罢后,留在五王宅的李持盈难以安睡,便逐开朝光,一个人枯坐在隆庆池畔的玉阶上。虽然是盛夏之夜,可是这样把脚浸在水中,仍是寒凉。可再冷,却敌不过心头那份冷意…

听到脚步声,她却没有回头。直到身后的人走下玉阶坐在她身边时,她才淡淡道:“三郎哥哥,你也睡不着吗?难道…”她抬起头来,笑得促狭:“人家新送的美人不合心意?”

李隆基失笑,故作恼怒,拍着李持盈的头,可动作却甚是轻柔。声音也是透着关切:“元元,虽然现在看似天下太平,可暗里韦氏余逆仍伺机而动。以后,你切不可再这样胡闹,怎可一个人跑出来…”

“这里是五王宅,那些人就是再大的胆子,也不敢闯来吧?再说,难道三郎哥哥的侍卫那么没用吗?”皱了下眉,李持盈缓下声调,也自觉语气有些冲,便静默下来。待缓了缓,才低声道:“我一直都没有谢过三郎哥哥,把朝光送到我身边来…”

听李持盈说破朝光的身份,李隆基也不惊讶。却只平声道:“她是你的婢女。”

李持盈会意,却只是笑。

虽然三郎哥哥不觉得自己有在操纵朝光。可在不知不觉中,他仍然是朝光心目中真正的主人,甚至胜过她。

“二郎是个可托终身之人。”回望着她的目光,李隆基静了会儿,突然间这样说。

李持盈只是笑,歪着头看着李隆基,然后轻声道:“三郎哥哥,我要出家为女冠了”

李隆基默然,望着她,突然间就明白过来。可是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很久,才平声道:“若是想哭,三郎哥哥把肩膀借你靠一靠…只是莫要象小时候一样把鼻涕也蹭在我衣服上。”

李持盈失笑:“我才没有想哭呢”笑着嗔了一句,她缓缓把头靠在李隆基的肩头。虽然说不哭,可到底还是流下泪来,泪眼朦胧中,仰视着夜空。

繁星点点,月圆如镜,这个夏夜美如一副图画…

“月亮,真是圆啊…”

第一卷 神都日暮 第二十六章 可是春/梦?

夜色迷离,骊山上起了雾,浓荫密林间,雾气缭绕,走在林间小径,呼吸间都沁着浓郁的花香。

骊山上的“汤泉宫”,从秦时开始便一直都是皇家禁苑。太宗时,更是把隋时的宫殿修茸一新,扩建许多。而宫中那一处最美最大的“星辰汤”就是太宗所建御用沐浴之所,虽是少了细致之美,却有雄丽之态。而且,与其他被纳入宫室的汤泉不同,这处汤泉没有建起宫室,直接沐在天幕之下。夜间沐浴时,仰头望天,便能看到繁星点点,仿如沐浴在星河之中。故名“星辰汤”。

脚下略有踌躇,薛崇简望着前面引路的朝光,沉声问道:“你家贵主真邀我在此相会?”

如此星辰如此夜,私会骊山温泉,不是不美。可不知为什么薛崇简心中总觉有几分忐忑。

“怎么?国公难不成还怕黑吗?”回眸一笑,朝光调侃着,语气轻松,且透出几分暧/昧。虽然被个小婢女这样调笑,可薛崇简却是松了口气。如果元元真有什么异样,她贴身的侍女或少总是会透露些消息的。可现在看朝光的神情,显然只是有好事。

“前面可是星辰汤?”薛崇简才问完,心里便突地一下,看着朝光的笑容,不禁理觉心跳加速。难道元元约他,竟是为了…

想得太过旖旎,脸上不禁也有些发烫。薛崇简垂眉偷笑,在朝光停下脚步,示意他自己走进那道围在星辰汤外的绛色幔帐时,不免踌躇。

四周很静,除了远处近处偶尔的虫鸣便再无声息。这样的宁静,他仿佛能听到幔帐中有人在划水的声音…

这水声,虽然并不响亮,可听在他耳中,却是让他身体一震。仿佛一条毛毛虫爬在心口,让他心痒难耐。

隔着幔账,依稀是蒸腾的水汽,袅袅如烟,徐徐飘入空中…

红色的烛光映在绛红的幔帐之上,让他心中隐约升起一丝抹糊的快乐。仿佛,只是这样站在这里,已觉满足。

水汽中,一道身影渐渐升起,在烛光的映照下,在幔帐下投落曼妙的身姿。不似时下那些丰腻的女人,那身姿虽然高挑,却略显弱瘦。可是,转身俯弯际,仍显出凹凸有致的身形。伸展的修长手臂,半弯抬起的玉腿,丰盈翘起的臀…

他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整个身体都紧绷起来,可目光却似被迷住般无法移开…

“既然已经来了,为什么在外面徘徊不前呢?”似乎是觉察出什么,幔帐中传出薛崇简熟悉的声音。虽然语气平静,可到底是带着一丝轻颤.

因着这一丝颤抖,薛崇简低头偷笑。原本紧张的身体也放松下来。“你真想让我进去?”

帐中,李持盈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如此良辰美景,我特意邀表哥赏月看星,难道表哥竟不肯赏泡吗?”

薛崇简低笑:“自然是要赏光的”伸手撩起纱帘,他最后一次问道:“我真地要进来了”

抓紧披在身上的那一缕薄纱,李持盈紧张地身体微颤,却仍是笑道:“我已候表哥多时,你怎么还不进来呢?莫不是惧了我?”

薛崇简大笑,撩帘而入,目光扫过,在李持盈脸上捕捉到一闪而逝的惊慌。虽只是瞬间,便又镇定,他却是大乐。只是待目光微微下移后,不复平静的便是他了。

虽然时人风气开放,女子穿着大胆的比比皆是,就是燕宴上,那此幸露腰身的康国舞娘也是平常。可李持盈的衣着一向保守,就是平常襦裙都少有袒领。

此刻月满当空,繁星点点,月色烛光下,李持盈却是只着了一袭红纱,根本就遮不住白皙的肌肤以及那若隐若现的嫣红…

披散的乌发直至腰际,发梢尚有水滴滴在脚下白玉铺就的地面,将那朵朵精雕细琢的莲花也洇湿一片,映着烛光,反着青光。

盯着那白皙肩头上,一滴水珠缓缓滚下,沿着臂弯滑过玉石一般闪着莹光的隆起,直接坠落在她圆润的脚趾上…

薛崇简咽了下口水,下意识地避开目光。虽然这样走进来,已经明了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可是这样的春/光乍泄却让他有想要逃出去的冲动。

大概是因为他的窘迫,李持盈突然之间觉得自己不再那么紧张了。而是自然地歪着头笑睨着他,问道:“来了汤泉宫,难道表哥不沐浴吗?温泉水滑,浸在水里,极是舒服的。”

因她走得近了些,薛崇简脸上便现出些微的红晕。年已及冠,他也不是未经人事的童男子。可这样面对心仪之人,终是难掩那一抹心怯。心情又是激荡又是羞赧,竟似个什么都不懂的鲁男子般。

他越是面红羞怯,李持盈的笑容就越是灿烂。竟伸手拉住他把他往池边带:“表哥,可要我来服侍?”

薛崇简大窘,直接就甩开她的手:“不用你服侍”

李持盈失笑,退后一步,星眸迎着烛光,也似在闪亮。“我不服侍你,可是,你可要自己好好洗洗了…”话一说完,她突然猛地伸臂,竟是用力推在薛崇简胸前。

脚步一错,薛崇简立觉脚下踏空。多年习武,他的身体反应也是敏捷。正要翻身跃起,可瞥见李持盈灿烂的笑脸,他的心不禁一软,也不再动作,就这样直直坠入池中。

身子浸入水中,鼻尖那一丝有些刺鼻的硫磺味让他皱了下眉。可仰望着李持盈的笑容,他的展眉而笑。破水游至池边,他撑住池边,仰望着坐在池边的李持盈,只是傻傻地笑。

坐在水池边,李持盈俯下身,手轻轻地撩拔着温泉水,眸光似水,暖暖地落在薛崇简的脸上。

“表哥…”低低唤上一声,她笑得灿烂,可眼眸深中,却似涌出一重雾意。

“元元,”抬手抚着她的面颊,薛崇简俯近身,轻轻吻在她的唇边。轻浅一如雨滴落在唇边,带着淡淡的暖。

李持盈垂下眼帘,抬起手,才抚上薛崇简的面颊,薛崇简就突然一笑,眼睛一眨,竟是猛地用力一拉,直接把她拉落了水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