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袁恕己很快排除了武后跟宋牢头之死有关的想法。

其实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

除非是那颗头自己“跳”了出来的。

这想法吓了袁恕己一跳。

他决定再去看一看宋牢头的尸身。

先前只有一颗头颅,孤零零地放在箱内,如今总算拼齐了尸身,“他”安静地躺在桌上,赤裸的身上满布伤痕。

忽然间,那颗头睁开了双眼,然后它奋力一跳,居然从桌上滚到地上。

它骨碌碌地往外滚去,旁若无人地跳出门槛,下了台阶,越过大理寺一重重院落,一直出了寺门。

这颗头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往前滚动,街头行人对这场景视若无睹,仍是各自忙各自的事。

头颅在许多只脚之间灵活地腾挪躲闪,一双双腿对它而言仿佛丛林似的耸立。

“骨碌碌……”

它乐此不疲地往前而行,仿佛十分随性,又像是用无止尽。

但是终于,头颅停了下来。

本来侧着的脸晃了晃,头颅像是一个调皮的小人般跳起来,然后端端正正,不偏不倚地立定。

在它的双眼中,映出前方的光景,偌大的门府,匾额上写得是烫金的三个大字:梁侯府。

——这当然并非袁恕己所能看见的。

在他的双眼之中,这颗头始终安安静静地就在面前,分毫不曾挪动过。

“到底……是谁杀了你?”袁恕己喃喃。

头颅仍是十分安泰的模样,大概是死了太久了,又或者是因躯体久别重逢,袁恕己总觉着这颗头……比先前才带回大理寺的时候顺眼许多了,甚至……头颅的嘴角隐约微微地上扬。

真是个诡异的错觉。

阿弦醒来之后,还未起身,先沙哑着嗓子呻吟了数声。

她举手抱住头,这颗头疼极了,就好像被人踢来踢去踢了无数脚,又像是在地上滚动了无数圈,脸着地行了很长的路,自觉鼻子眼睛都要移位了。

阿弦举手捏了捏鼻子,又摸了摸脸颊,证明口鼻还在,脸颊也不曾破损,才惊魂未定地松了口气。

虞娘子正在外头做针线,听了动静掀起帘子走了进来,见阿弦正在摸头抚脸,笑道:“怎么了?是不是好洗头了?”

阿弦见她误会了,便道:“不是。”这一会儿,已经想起了梦中所见,蓦地一惊,“梁侯?”

虞娘子道:“说什么?”

阿弦忙问:“姐姐,现在什么时辰了?”

虞娘子道:“已经黄昏了,你可有事?”

阿弦低头穿靴:“我……”她本想说要去找袁恕己,可话还没出口,穿靴的手却停下了。

虞娘子道:“怎么不说了?要怎么样?”

阿弦慢慢皱起眉头。

她虽看见那颗头停在了梁侯府前,但……若把此事告诉了袁恕己,岂不是要他正面跟梁侯武三思对上?梁侯又是武后的人,岂非等同她亲手把个死结递给了袁恕己?

阿弦抬手捂住嘴:“不,我不能……”

其实就在阿弦沉睡的这半天里,长安城里,又有一个消息不胫而走,四处散播。

那就是……名闻天下的“王杨卢骆”之三,卢照邻先生,原来已经身患重疾,所以要离开长安,隐退江湖。

消息一出,从市井百姓到满朝文武,无不惊讶唏嘘!

然而卢照邻之所以染了重病的起因,却是因上一回他做了那不朽名篇《长安古意》之后入狱,在狱中感染了风邪所致!

因卢照邻为人极好,才学又是最佳,那些文人墨客们,无不推崇他,正为诗人患病而怜惜痛心不已,蓦然听说了这消息,又无不切齿痛恨梁侯武三思,虽因为梁侯势大不然明面如何,暗中却人心浮动,骂声如潮。

据说梁侯的车驾从街头而过的时候,被不知从哪里飞出的秽物击中,最后只得慌张而逃。

与此同时,崔府。

“大爷,二爷。”两侧侍女垂首相迎。

崔晔同崔升两人同过廊下,崔升正同他说及今日发现无头尸首、同袁恕己之间对话之事,又道:“这袁少卿看来是个性情中人,几乎就得罪了我部之人,我看在他曾在豳州相助过哥哥的面上,为他周全周全。”

崔晔道:“你既然在场,可看出那尸首有何不妥了么?”

崔升敛了笑,想了会儿道:“我冷眼看着,袁少卿似乎对尸首颈间所沾之物很感兴趣……虽然那东西沾泥带血,可以我看来,有些像是什么东西的种子。”

崔晔“嗯”了声,像是鼓励他说下去。

崔升会意:“若是凶徒挪动尸首的时候沾染,也不足为奇,再说,那地方是乱葬岗,杂物最多,这线索未必管用,除非……”

崔晔道:“除非这是一种难得一见的种子?”

崔升笑道:“哥哥说的正是我想的,这就要考仵作的眼力了,我还是觉着未必能从这上头得到有用线索。”

崔晔问道:“若这种子给你看,你可会查出其来历?”

崔升一怔,崔晔在袖底轻轻地摸了摸,取出两颗乌黑如玉的种子:“如今就考考你的眼力。”

崔升瞠目结舌:“哥哥从哪里得来的?”

崔晔不答,只说道:“这两颗种子,一颗是第一次发现头颅的时候所得,另一颗是这次所得,你瞧瞧是不是同一种?”

崔升接过去,放在眼底仔细看了片刻:“我确信这是同一类花籽。”

崔晔挑眉:“什么花?”

崔升斩钉截铁道:“牡丹花,但至于是何种种类,是否稀有,我却不得而知,我有一位友人最喜牡丹,拿给他看必然知道。”

崔晔道:“既如此,交给你了。”

崔升满面欢喜:“哥哥放心,一定给你查的清楚。”

崔晔淡淡道:“留意小心行事,不可张扬。”

崔升道:“哥哥正好放心,我那朋友是世外之人,他除了爱花诵经,对别的一概不轻淡。”

崔晔沉吟道:“你这位朋友,可是慈恩寺的窥基法师?”

崔升又忍不住笑道:“正是他,上次我去喝茶,他还特问起哥哥来呢。”

崔晔负手望天,忽地轻声叹道:“宁向西天一步死,不愿东土一步生,玄奘大师的高徒,自非常人,改日自当一会。”

崔升点了点头:“窥基是个豁达之人,大概是出家的缘故,每每有令人耳目一新之语,哥哥见见他也是好的。说到出家……哥哥可听说了卢照邻的事?”

崔晔的脸色略淡了下来:“怎么?”

崔升却并未留意,只自顾自叹了声:“真想不到,那样惊才绝艳之人,居然会染那样的重症,我如今还不信呢!”

崔晔不语,崔升继续道:“当初拖赖嫂子的福,我还跟他多见了几面儿,着实是个极好的人……偏偏如此的命运多舛。”

忽然崔晔淡淡道:“你该去了。”

崔升一愣,这才想起自己还拿着牡丹种子,忙道:“我一时想着替卢先生不平,几乎忘了,好,我这就去。”后退行礼,这才急急离去。

崔升去后,崔晔又看了半晌天色,才转身往内宅而去。

正走间,前方有一个侍女从屋内出来,冷不防看见崔晔,忙站住脚,又叫道:“大爷回来了。”

崔晔不禁看她一眼,侍女却忙不迭低下头去。崔晔眉头微蹙,却又并未做声,只仍举步入内。

屋内并无他人,外间空落落地,若非方才那一声“提醒”,必以为此间无人。

崔晔往内,进了里间,果然见烟年坐在梳妆台前,似正梳理打扮,见他进来,便起身行礼,轻声道:“夫君回来了。”

两下照面,崔晔自发现她双眸微红,眼角泪渍仍在。

古井无波的心中忽然起了一丝愠怒的微澜。崔晔道:“夫人哭过?”

烟年仍是微垂着头:“是,抱歉。”

崔晔道:“为何道歉?”

烟年道:“本不该如此悲戚,只是一时未曾忍住。”

“夫人因何悲戚落泪?”

“因为听说故人命途多舛,故而感叹。”

崔晔想笑,却又笑不出:“故人?”

烟年缓缓抬眸:“是,想必夫君也听说了,我……我们卢家,这一辈最出色的卢升之,竟身患不治之症。”

这并不算很长的一句,烟年却说的十分艰难,竭力按捺,却也无法止住嘴角痛楚的轻颤,眼中复泫然欲滴。

崔晔上前一步:“夫人为他觉着痛心?”

烟年道:“想来世上有心有情之人,皆与我一样感同身受。”

崔晔道:“想必我是个无心无情的。”

烟年垂眸,仍是轻声道:“夫君自跟世人不同。”

顷刻,崔晔道:“你是否觉着可惜?”

烟年问道:“我并不懂,可惜什么?”

终于无法按捺,崔晔一字一句道:“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在他面前,烟年面上最后的血色很快褪了个干干净净。

崔晔却仍不愿放过,他冷冷地盯着烟年,道:“好个千古名句,好个愿作鸳鸯,但不知夫人闻听此句,作何感想?”

烟年身形一晃,举手扶着妆台站住,气若游丝般道:“我……又能作何感想?”她摇了摇头:“我并无所想,任凭您处置就是了。”

崔晔右手握紧,忽然一掌拍出,只听“咔嚓”一声,妆台半边竟被劈裂,然而他的手却也因此伤了,血顺着重又攥紧的掌心点点滴落。

烟年原本以为这一掌会落在自己的身上,便本能地闭上双眼,却并未躲闪。谁知竟不曾。

外头侍女因听见动静,进来查看情形,正要上前,崔晔喝道:“滚出去!”

侍女一怔,她从未见过崔晔如此盛怒之状,吓得不敢做声,垂头退出。

崔晔猛地攥住烟年手腕,拽着她往内而去。

烟年起初懵懂,旋即有些明了他想做什么,脚下踉跄,几乎跌倒。

崔晔却并不理会。

他掌心的血压在她的手腕上,隐隐地竟滚烫。

烟年本要抗拒,但看着他微红的双眼,却又死死地咬住嘴唇一声不吭。

崔晔将烟年甩在榻上,他举手去解领口的纽子,一时却解不脱,索性用力一扯,那琉璃纽子跌落地上,兀自沾着血渍。

烟年仍是一动不动,只是轻轻地吁了口气。

就在此刻,外头有个声音,战战兢兢道:“大、大爷……外、外头有人找……”

崔晔冷道:“一概不见。”

那声音壮着胆子道:“是、是阿弦公子,他说有要紧急事……”

崔晔先是一怔,继而听到“要紧急事”四字,冷笑。

之前卢照邻入狱,阿弦便赶来求,后卢照邻患病,阿弦又欲求……这一次时机恰巧,崔晔理所当然也以为是因卢照邻。

当下不怒反笑:“你们都一心为他。”

烟年不懂这是何意。

崔晔望着她惨白的脸色,又看看自己手掌心血渍模糊,终于一笑:“罢了,罢了。我亦‘宁向西天一步死,不愿东土一步生’!”后退一步,拂袖转身。

作者有话要说:

书记:围观家暴

敏之:神马,老崔被家暴了?

书记:就服你~

第124章 出息

崔晔出门往外, 面挟寒霜, 越发的不怒自威。

他平日虽也不苟言笑,却也极少情绪外露, 如今薄露怒容,一路所遇的仆人等均都不寒而栗, 不敢出声。

崔晔来到会客堂下,果然见阿弦在门口徘徊, 原来因阿弦“一回生二回熟”,门上早就认得了她,知道是崔晔甚是看重的人,故而这次阿弦一来,即刻便忙不迭地请了进来。

阿弦抬头看见崔晔,急迎上来:“阿叔!”

正要说话, 目光一转看到他外头的圆领袍领口撕开,上头沾着零星血迹。

阿弦一愣之间, 崔晔已一言不发地进了堂中, 自己落座,垂眸淡淡问道:“有何事?”

阿弦见他神情大不同从前,那本来在嘴角的话便先忍住。

她跟着走过去,把崔晔上下又打量了一遍, 原本崔晔来时,右手是拢起负在身后的,此刻落座便搁在腿上,阿弦猛地看见他手上带伤!

又看领口是这幅模样, 阿弦十分吃惊:“阿叔,是谁欺负你来?”

崔晔一怔,抬眸看她,却见阿弦的双眼瞪得圆圆的,满是震惊地瞧着自己。

崔晔还未吱声,阿弦举手拉了拉他的领口,发现只外头的纽子不见了,其他倒无伤损,这才略松了口气。

复抄起他受伤的手问道:“这又是怎么伤了的?”

崔晔抬手撤回,淡声道:“不小心自己弄伤的,不碍事。”

他浑身寒气凛然,并未消退。阿弦哪里会信:“胡说,你怎么会有不小心的时候?”

崔晔心头一动,冷哼道:“我怎么没有?我又并非神人,不过肉体凡胎,一介俗夫,有时候甚至比寻常之人更加愚蠢。”

阿弦见他谈吐气质皆跟往常大为不同,惊疑非常,忙又追问:“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真给人欺负了?是谁欺负阿叔?”

崔晔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阿弦举手握拳,当空挥了挥:“我给你报仇啊!到底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敢欺负阿叔!”

崔晔心中本郁积一股邪火,又被生生按捺,却仍冷而无声地暗自鼓动,甚是难受。

但这会儿见阿弦一本正经认真之态,那股无名怒意却像是被她那不大的拳头软软地打了一拳,竟瞬间似流沙般四散。

却只是哼了声,崔晔道:“好大的口气,如果连我都被打败了,你又有什么能耐替我报仇?”

阿弦一愣,继而道:“这可说不定,蛇有蛇道,鼠有鼠道,阿叔做不成的,难说我也做不成。”

崔晔忍不住:“什么蛇蛇鼠鼠!”

阿弦忙陪笑道:“我只说我自己,阿叔当然不是,你是……你是老虎狮子,我是蛇蛇鼠鼠。”

崔晔忍俊不禁,却又仍冷着脸道:“瞧你那点出息,谁许你这么看不起自个儿的。”

阿弦认真道:“我不是看不起自个儿,我只是说这个道理而已,周国公人虽邪,有句话说的却对,他说有些事阿叔做不得,因阿叔是正人君子,而他不是……所以我也是这个意思。”

崔晔听她提起贺兰敏之,不由多了几分留意,听她说罢,却又道:“所以你说你不是正人君子吗?”

阿弦忙摇头:“我虽然称不上正人君子,却也不是周国公那样不择手段。只是……阿叔是大人物,我是小人物,总是各有所能各有所长的,你说对不对?”

崔晔叹了声,不再做声。

阿弦瞅着他,又看他伤处血渍未干,她举手在怀中摸来摸去,掏出一方手帕,握着他的手放在桌上,小心地擦拭血渍。

却见是掌心一道划伤,看着有些深深可怖,阿弦忍不住嘀咕道:“当初在桐县里,我都没让你这样伤着……”

崔晔闻声转头,看着阿弦低头给自己擦拭伤处,小脸近在面前,一如桐县之时的相处。

忽然崔晔回神,想要缩手:“好了,不必理会。”

阿弦道:“什么不必理会,快拿伤药来涂。”

崔晔道:“回头我自会料理,你不是有要紧事来寻我么?先说事。”

阿弦却并不退让,倔强道:“你先涂了药我再说。”

崔晔皱眉看了她半晌,终于扬声叫了个仆人进来,命去取一瓶伤药。

吩咐完毕,崔晔脸色复淡了下来:“说罢,你来找我是做什么?”心中却早料定阿弦是为了卢照邻而来。

阿弦正扭头目送那仆人离开,闻言道:“阿叔可知道袁少卿在查宋牢头的那案子?”

“嗯?”崔晔着实地意外起来,“你……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阿弦道:“是啊。怎么啦?”

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疑惑双眸,崔晔“啊”了声,忙转开头去,嘴角轻轻一扬:“没,没什么,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原来这世间并非所有人都围着卢照邻转……这感觉让他略觉欣慰,却又无端有些酸楚。

阿弦将所梦情形同他说了一遍,大概是那种感觉太过真切,忍不住举手又揉了揉脸颊,眼睛鼻子等。

崔晔道:“你是说……是梁侯杀死了宋牢头?”

阿弦道:“是,我看见宋牢头盯着梁侯府。”忍不住又摸摸脖子,心有余悸。

此刻仆人返回,将伤药等物呈上。

阿弦倒了药酒替他又将掌心略加清理,洒了药粉,包扎妥当。

崔晔轻锁眉头,脸色凝重:“那你怎么来找我?”

阿弦道:“我本来想立刻去告诉少卿,但、但是一想,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他继续查下去的话,这梁侯是皇后的亲戚,万一因此惹祸上身,岂不是我的错?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来请教阿叔。”

崔晔凝视着她,眼神早非先前那样寒冷凌厉,恢复了素日的宁静无波。

阿弦道:“阿叔说我该怎么做?”

崔晔看看她,又看看被包扎好的手,道:“去告诉袁少卿吧。”

阿弦吃惊:“告诉他?会不会对他不利?”

崔晔道:“他是大理寺少卿,也不是毫无经验初出茅庐的新官,不必担心,他自会相机而动做出决断。”

阿弦本意也是告诉袁恕己,只是怕反害了他,如今听崔晔如此说,如吃定心丸,连连点头。

事不宜迟,阿弦讨了真言,即刻起身欲去。

崔晔看她忙忙碌碌,不由道:“天色暗了,要不要我陪你一起?”

阿弦回头笑道:“阿叔放心,我不怕。”

“我不怕”三个字跃入耳中,竟在心湖惹起一阵不大受用的扰动,崔晔道:“怎么……真不怕了?”

阿弦道:“我只是记得阿叔的话,不会再像是先前一样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