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前对他确实很是尽心。但这并不表示,她乐意接受这位魏王殿下招之则来呼之则去的对待。

“殿下,我觉得你方才的那个提议其实挺有道理的,”绣春一笑,“御医就在皇宫里,可定时为殿下上药,如此你也不必为了这事特意赶点。且正好,我前些天答应林大人写的那本书还没完,我也想尽快写出来。便就照咱们先前的议定,您派人明日去金药堂找我便是。”

萧琅没想到她竟会给自己吃软钉子。老实说,这样的情况,他还从没遇到过。一下怔住了。微微张了下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好了吗?”

萧琅正尴尬的时候,看见门被推开,方姑姑带了个侍女过来,笑道,“这么晚了,董先生要么就留宿在此吧,明早再回。”

绣春忙转向她,婉拒道:“多谢姑姑,我还是回去的好,路不远。”瞟了眼一边的萧琅,“还有,下次起,我就不来了,改由另位御医代替我的事。”

方姑姑惊讶不已,轻轻啊了声。

“这是殿下的意思。我也觉得考虑得很周到。”绣春道,“我先走了,烦请姑姑派个车送我。”

方姑姑满头雾水。看向萧琅。见他只是沉默,并未开口否认,那个董秀又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见天确实是不早了,只好压下满腹疑窦,吩咐侍女送绣春出去。

等她人一走,方姑姑立刻追问:“殿下,这是怎么回事?我看这个董秀挺好的,为何要换?”

萧琅现在有些惆怅。不对,应该说,是非常后悔。

他轻轻呃了声,习惯性地略微抬了下眉,随即淡淡道:“也没什么。这种事并非非他不可。换个宫里的御医,更方便。”说罢,甩袖而去。

~~

第二天,接替绣春的人来了。便是林奇先前提过的那位老太医,姓段,须发皆是花白。

陈振还不知道这事,亲自去接待后,听说是被魏王派来接替事情,一下喜忧半掺。喜的是绣春往后不用再去服侍男人了,忧的却是知道自己这孙女脾气有些孤,莫非是冲撞了魏王殿下遭厌?小心打听几句,见这段太医言下并无他意,只絮絮叨叨地念着让董秀出来,这才稍放了心,叫人去通知绣春。

绣春过来,见过了段太医,客套过后,便将先前林奇所吩咐的要点连同自己的那套手法都演示给他看。叫了个前头药铺里的伙计当人模。段太医本就精通人体穴位,绣春在旁略讲述一遍,他便了然于心。绣春看着他伸出枯瘦如鸡爪的两只手在那伙计的腿上东揉西捏的,在旁略加指点,最后见□不离十,心中满意,成功交接。送走段太医后,知道祖父挂心,主动又在巧儿跟前把缘由提了下,说魏王因了忙碌,往后大部分时间要留宫中,这事便就算过去了,闭门继续用心写那本温病学的书稿。这样过了几天,这一日,传来了个消息。官府找到了先前在金药堂做事的那个工人。是在他老家找到的。只是找到时,他家正在办丧事。那男人数日前去同村一户办喜事的人家里喝酒,当晚没回。家人次日找了大半天,最后才在田间的一段沟渠里找到他。他已经倒栽葱地淹死在了小水沟里头。大家都说是他在酒席上贪酒,喝多了没看清夜路,这才一头栽进去淹死的。

官府传来这消息,也就意味着金药堂前头出的那事算是草草了结了。那一批有问题的紫雪丹,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成了桩无头案子。

许瑞福把这消息报给陈振的时候,知道老爷子会大发雷霆。果然,被他当着那一堆陈家父子和另些管事的面给臭骂了一顿。因知道是自己的错,也不敢顶嘴,只低着头任由训斥,等老爷子骂够了,擦着冷汗连连保证,说往后再不会出这样的事,这才见他脸色稍霁。

陈振骂完了许瑞福,又严令其余各房提起精神做事,再不能出这样的纰漏。众人纷纷点头受训,这才散了。

~~

陈存合父子一回家,就关上了门,低声说了几句今日这消息后,陈立仁想起方才出来时遇到那个董秀时的情景,略微蹙眉:“爹,我总觉得这个董秀,有点奇怪。他真的是老爷子当年故交的后人?”

“谁知道呢!老爷子年轻时走南闯北,他在外头结交了什么人,有些我也不大清楚。倒是他如今颇得老爷子的宠信,这倒是真的。你没见许家人如今对他一直在笼络?恐怕就是想让他帮着在老头子跟前说话吧。”

陈立仁哼了声,“我总觉得这个人怪,见了就不舒服。他似乎对咱们也淡淡的。”

“算了,不过是个小角色,凑巧帮了老爷子一个忙而已,不必咱们多费心,”陈存合摆了摆手,看了眼窗外,见没人,压低声道:“倒是那个死鬼二爷的女儿,她既没死,当初你干嘛让陈芳对葛大友说她也死了?如今葛大友南下,这消息还怎么瞒得住?”

陈立仁道:“我自有考虑。爹,老头子这个人,脾气古怪,戒心又极重。咱们父子俩替他卖命这么多年,你瞧他可有真心对待咱们过?倘若他知道那个死鬼二爷的女儿没死,找了她回来,弄个赘婿上门继承家业,这也是有可能的。这样的话,咱们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我干脆让陈芳说她也死了。爹你想,这消息是葛大友告诉老头子的。他一定不会怀疑。我边也正在等消息,绝不会让她出现在老爷子跟前。至于葛大友,我与那人也商议过了……”

他凑到了陈立仁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最后道,“如此一来,老头子又能奈何?”

陈立仁听完儿子的安排,沉吟半晌,终于微微吁出口气,道:“但愿那人是个守信的。等事成后,照议定行事,各取所需。看到你出息,爹这辈子也就圆满了。”

陈立仁双眼微微发亮,笑道:“爹放心。金药堂大着呢,那人嘴巴再大,没咱们,也不可能一口吞进去的。我晓得该怎么办。”父子二人又低声议了些事,这才散了。

~~

一转眼,葛大友离去已经有些天了,绣春估摸再过半个月,他就能到杭州了,当然,前提是他真的被老爷子派去杭州。那本有关温病的书稿,她快完成了。眼见时日一天天过去,老爷子仍那样笃定,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她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思前想后,这天正打算拉下脸去他跟前再探下口风,却又出了件事,宫里又来人了!这一回,来的是御药房的总管,那个司徒空太监。

上一回,金药堂出了事,司徒空对陈家人避而不见,陈振心中自然不快。面上却也不显。该怎样还是怎样。这次听说他来了,不晓得又出了什么事,过去接待时,见对方一脸笑容,张口便说恭喜。

“陈老太爷,好事啊!”司徒空笑眯眯道,”太皇太后听太医院的段大人说,你的眼盲之症被董秀治好了?正好,她老人家的眼睛也有些不便,让董秀这就随我进宫吧。倘若这回能治好太皇太后的眼睛,你们金药堂可就真的立了大功!”

陈振怔住了。

前回段太医来时,也问起过他的眼睛。当时他已经痊愈,便提了几句绣春,算是无心。没想到竟会传到了太皇太后的耳朵里。自己的这个孙女儿,连去魏王府他都有些不放心,何况是要入深宫给太皇太后治眼睛?

他还在犹疑时,司徒空已经一叠声地催。陈振无奈,只得让人把绣春唤来,说了一遍。

太皇太后的眼睛患银内障,也就是白内障,但尚在初期,如今还能模糊视物。这事绣春也知道的。被叫了过去,听完之后,立马推辞。

这一回和上次不同。上次小郡主急病她主动出手,是因为关系到陈家的举家安危。这一趟,却并不必要,不但不必要,倘若能推,是一定要推掉的。她无法保证自己能让太皇太后眼疾康复。虽说那个老太太她见过,人看起来好像也算明理。但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她还是知道的。

见她推辞,司徒空的脸色便有些沉下来了,看向陈振道:“陈老太爷,宫里看上了你家的人,特意命我来请,这是给了天大的恩宠。老太爷你也不是第一回和宫中打交道,有些规矩,想来你比谁都清楚。”

陈振清楚,绣春自然也清楚。司徒空这话说得确实没错。别说让人这样来请了,换个方式,一道圣旨下来,她陈绣春就算现在断了条腿,也得感激涕零地上门。人家都说了,看中你,这是恩宠。

见祖父看向了自己,眼中满是担忧之色,绣春暗呼口气,朝他略微点了下头,随即转向司徒空道:“草民晓得了。这就随公公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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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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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入夜,紫光阁里灯火通明。

唐王、傅友德、欧阳善以及另几位内阁重臣方离去不久,最后留下的萧琅从桌案前的卷宗上抬起眼,看向自过来后,一坐在炉火边便开始缩着胳膊打瞌睡的段太医,命人过去唤醒了他。

段太医从瞌睡中惊醒,茫然看向前方,听见宫人说可以给殿下上药了,哦了一声,如梦初醒,慌忙站起了身,起得太急,脚一时没站稳,晃了下,幸好边上宫人一把扶住。

这几次,为方便段太医,萧琅都是在这里上药,完了后再回王府的。所以宫人对经过已经很熟悉了。方才便抬来了药水桶,伺候萧琅泡脚,此刻时辰到了,便唤醒段太医。

萧琅已经上了屏风后特意放置着的一张榻,像在禊赏堂里那样半躺半卧了下去,让段太医上药,自己一目十行地阅着剩下的最后几本奏折。

段太医着宫人帮着卷了袖子,用夹子夹住,手心擦了药膏搓热后,小心地开始推拿。

他的手法,自然也是老道的。当然,和先前董秀替自己上药时相比……

萧琅看了眼老太医因发力导致青筋毕露的枯瘦双手,收回了目光,专心于自己的事。

老太医年纪大了,难免就话痨,又知道这个魏王殿下素来仁善,手在动,也不管魏王殿下有没有听,嘴里便一直在絮絮叨叨,最后就扯到了件今天新发生的一件事上。说:“……那个胡医,不过会些奇技淫巧罢了。我今日便在太皇太后跟前举荐了金药堂的董秀小郎中。太皇太后将他召进了宫。陈家老爷子前些时候暴盲,就是他给治好的……”

萧琅一怔,目光停了下来。

段太医所提到的这个“胡医”,萧琅自然清楚。

这事说来话长。

半个月前,吐蕃使团抵达上京朝贺新君。随使团同来的,有个高鼻深目棕黑皮肤的天竺人,因兄弟排行老大,自己便取汉名阿大。这个阿大精通医理,尤其是有一手神奇绝伦的金针拨障术。据说他只需一枚金针,便能拔除眼中障翳,让患者豁然开云而见白日。连使团里的一个官员都说,此话确实不假。因在出发前,这位阿大便恰施展神技,治好了使团官员家中老父的银障眼疾,因他说想要游历中华,这官员便将他一并带了过来。到了上京后,听说天朝国太也患内障,便自告出手医治。

太皇太后深受眼疾困扰,听到这样的事,自然心动不已。只是她身份贵重,加上双目又是五官之君,如何敢贸然让这异域来的阿大动手?便命太医院里众御医与这阿大辩议。这阿大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口才又好,舌灿莲花滔滔不绝,把太医院众御医驳得无人能够应对,纷纷败下阵来。太皇太后尚犹豫之时,阿大让找个人过来,说可以当场拔除眼障,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两天前,便找了一个与太皇太后一样罹患银内障的老太监来。这阿大当着众御医的面,以手上一枚金针,刺入老太监的双目,一阵拨弄之后,擦去血痕,那老太监竟真的当场便目能视物了。一时哗然。太皇太后大喜,下令厚赏阿大,迫不及待要他替自己拨障。阿大便得意洋洋,言下之意,太医院众多御医都是饭桶,却惹了众怒,昨日全体太医空前团结,摒弃从前的勾心斗角,齐齐进言到两位监国王爷跟前,说这阿大不过一次侥幸而已。且看那老太监双目尚有些血肿,预后如何,还不能判定,千万不能匆忙下决定。萧琅与萧曜也觉太医们说得有理,昨日便去劝阻了太皇太后。没想到,今天太皇太后竟将那董秀又召进了宫……

萧琅因一天忙碌,并不知情。直到此时,才听说这事,立刻问道:“那个董秀怎么说?”

段太医见终于引出了魏王殿下的兴趣,精神一振。

“董秀极力反对。与那个阿大辩论。太皇太后不晓得该如何办,暂时让那个董秀留于宫中,说明日早召齐众御医,再让两位王爷一道过去最后商议。殿下还不知道这消息?”

萧琅确实不知道这事。但估计明早,太皇太后便会派人来叫。

段太医对这个狠狠羞辱了太医院的天竺阿大恨得牙痒痒,先前与他争辩时,最后往往被压得哑口无言。想起今日那个董秀,口中说出来的一些话,自己虽然听得不是很明白,但看起来他似乎极是坚持,一时便信心大增,方才的困意也不翼而飞,恨不得明早快些到才好。到时候倘若能击败那个阿大,这才是扬眉吐气。

萧琅出神片刻,一直沉默不语。

~~

次日早朝过后,太皇太后果然派了人来唤萧琅与萧曜,让他们同去听那个天竺阿大与金药堂董秀的辩论。二人知道此事关系到太皇太后的眼目,不敢掉以轻心,放下别事,一齐过去了。

~~

绣春昨夜被留在了宫中,一夜几乎没睡,一直在想着那个天竺阿大的所谓“金针拨障法”。

这种治疗白内障的古法,她自然知道。据说最早就是传自于印度。原理是应用一根针,从角膜缘外的巩膜处切一细微小口,探针进去,将眼内牵拉晶状体的韧带拨断,让浑浊的晶状体脱落,压向下方的玻璃体中后,光线就能顺畅地进入眼内,人可以重新看到东西了。这种方法简便易行,据古籍记载,曾治好了不少人的眼疾,被传为美谈。后失传,直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被一着名眼科医生摸索复原后加以改进,用这种方法治好了不少人的白内障,其中甚至包括一些当时的着名大人物。现虽已经被更先进的手术手段所取代,但在当时,确实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这个名叫阿大的印度人,很显然,他掌握了这种眼科手术方法,并非如太医院的御医们一厢情愿所认为的那样,完全是在招摇撞骗,这从他出手让老太监恢复光明一事就能看出来。但绣春从昨日被召进宫听说原委后,却极力反对。原因很简单,因为在现有的条件下,想要避免手术带来的感染和后遗症,可能性几乎为零。按她的猜测,这也是为什么这种在古医籍中曾被一度传得神乎其神的手术方法最后终于失传的原因——倘若从头到尾真的那么神奇,又怎么会失传?

现代的白内障复明原理,是清除浑浊晶体后,按照患者眼部的屈光状态植回人工晶体。

这种金针拨障法,类似现代白内障手术的前半部分。在刚施行完毕后,确实有可能使患者复明。但在几乎没有任何消毒与抗生素可言的条件下,术后更大的可能,还是引发炎症。即便逃过这一关,接下来,被挑断后强行推沉入玻璃体的晶体也极可能导致玻璃体浑浊,无法固定位置,最后甚至破掉玻璃体,引发自身免疫反应,致使浑浊的皮质溢出,堵塞房角,从而引发继发性的青光眼。

退一万步讲,即便以上的风险都不存在,经此治疗后,缺了晶体的患者眼睛也将产生大约1900度的远视。现代的话,还可以佩戴眼镜矫正。在这里,何来适合的眼镜?

正是基于以上缘由,所以绣春极力反对这个印度人对太皇太后施行金针拨障。

这个印度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这种手术的可怕后遗症。从他治了那个老太监的眼睛后便不停催促太皇太后下决定的举动来判断,绣春估计他是想博个时间差,在那个老太监因感染再度失明之前拔除太皇太后的眼障。复明之后的太皇太后必定会重赏他。倘若侥幸没有后遗症,那便福星高照。倘若因了感染再度失明,到时候他也已经远走高飞了。

绣春对太皇太后这个老太太并没什么感情可言,她的失明与否与她也无多大干系。但既然已经被召入宫,出于一个医生的本职天性,在明知可能的严重后果的前提下,她做不到漠然视之。

~~

辩议的场所就设在永寿宫的议事堂里。太医院全体太医几乎都早早到了,同仇敌忾,趁着开始前,纷纷给绣春鼓气。那随后,吐蕃使团的几个官员和阿大也来了。阿大翘脚坐在绣春对面,一脸的不屑。绣春只是安静而坐,等着辩论开始。早朝散后,没片刻,两位监国亲王便随了小皇帝萧桓,一道护了太皇太后过来。宫人早在议事堂前摆放一张屏风,太皇太后与随后而至的太后、大长公主隐身于后,唐王与魏王便坐在小皇帝下首,受了众人的礼后,便示意开始。

那个萧琅一进来,绣春便看到了他。他也正投了目光过来,两人视线短暂交汇,绣春立刻便挪开了。萧琅亦是闲闲靠于椅背,与边上的唐王低声说了几句。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虽然并没刻意去留意那个方向,但绣春还是瞥见那位唐王的目光随后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略带了些惊诧。

阿大早等得不耐,见人都齐了,忙出列,朝着座上的小皇帝、两位亲王和屏风行礼,大声道:“我从前在天竺时,用这金针拨障法便使无数人复得见光明。这回随了吐蕃使团来到上国,听说太皇太后亦不幸罹患此疾,故自告愿为太皇太后解除目翳。前日那个太监便是明证,可见我并未夸口。偏偏贵国众多御医不知出于何种心思,竟齐齐诋毁于我。倘若太皇太后、皇帝陛下及二位亲王殿下亦不信我的话,我宁可就此离去,再不会受这侮辱。”说罢斜睨了绣春和众太医一眼,愤愤而委屈。

唐王萧曜再次看向绣春,打量了她几眼,终于道:“董秀,今日这场辩论,便是为你与这天竺神医特意所设的。你有何话说?”

绣春出列,行至阿大对面,朝二位亲王见礼后,转向阿大,道:“阿大神医,你的所谓金针拨障术,其实并没什么玄奥之处。我也会。”

她说话声音并不大。这是这话一出来,立刻震惊全场。太医们面露不可置信之色,议论纷纷,屏风后的诸人神色各异,唐王萧曜看着绣春,难掩神色惊讶。只有萧琅仍是那样靠在椅上,神情丝毫不动,只不过微微挑了下眉而已。

“你说你也会?”

终于反应过来的阿大脸色难看,却忍不住呵呵冷笑起来,“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会法?”

绣春微微一笑。

“这有何难?金针拨障,分审机、点睛、射复、探骊、扰海、卷帘、圆镜以及最后完璧八法。进针部位,在风轮与外毗相半正中插入,探到翳体后,用拨障针将内障整个拨下,如重新浮起,需再度拨落,务必使内障落到下方,再不浮起为止。完毕后,缓缓将针抽一半,稍待片刻,若无误,再全部出针。我说得对不对?”

她说话的时候,全场静默。那个阿大的眼睛也越睁越大,最后连嘴巴也张大了,久久无法闭合。立于他对面的太医们见状,知道必定是被绣春说中了,顿时喜笑颜开,大有扬眉吐气之感,纷纷再次低声议论起来。

“怎……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知道!”阿大终于回过了神儿,不可置信地嚷了起来,“这是我老师倾其毕生心血所创的法门,独一无二!你怎么可能知道!”

绣春望着他摇了摇头,声音蓦然转寒:“我不但知道这金针拨障法是怎么回事,我还知道你在太皇太后面前撒了谎!”

议事堂里再度安静下来,静得只剩那个阿大的呼吸声,越来越粗浊。黧黑的两个颧骨之上渐渐也泛出了赤色,厉声道:“胡说八道!我撒了什么谎!”声音里却分明带了丝微微的颤栗。

绣春哼了声。

“你自然撒谎了!这种拨障术,在起初刚完成的时候,倘若成功,病患确实可以重获光明。只是很快,少则六七日,多则月计,受过金针的眼睛就会出现各种后患,或流血不止,或糜烂难愈,痛苦不堪,最后往往再度失明,而且是彻底失明,永远再不可能恢复!”

“你胡说!你八道!你诬蔑我!”

阿大情急之下,一时说错了话,激动地挥舞着手,朝绣春冲了过来,绣春见机得快,急忙远远退开,这才道:“我是不是诬蔑你,很简单。”她转向了那架屏风,“太皇太后,您可以再等些天,至多一个月。倘若那个老太监的眼睛一直安然无恙,您再让这位天竺神医为您施医也不晚。我要说的话,全部说完了。请太皇太后定夺。”

安静了片刻后,萧琅和自己的兄长对望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再看了眼那个此刻脸色已然十分难看的天竺神医,站了起来,在太医们的议论声中,护着太皇太后一行人先行离去。

~~

第二天,传来了一个消息,那个天竺神医阿大,昨夜竟从驿馆里偷偷溜走了,不明下落。这恰恰验证了绣春的所言。再接着,又发生了件不幸被绣春言中的事。虽然她一直极力挽救,但因了严重的手术感染,那个老太监双目腐烂,血流满面,数日之后,待血止住,却也完全失明了,与术前一模一样。太皇太后吓出了一身冷汗,那个吐蕃使团的官员更是忧心如焚,唯恐自己出门前两天才接受手术的老父亲也落得个如此下场,次日便领了使团,匆匆告辞离去。

经此一事,不仅太医院里那些原本对绣春不服的太医们再不公然质疑她的医术,太皇太后也对她生出信赖。命她暂居宫中为自己医治眼睛。绣春知道避不过去了。仔细检查后过患眼后,发现所幸确实还只在内障初期,以方药配合针疗,假以时日,应该会有效果。便与太医院里通耳目科的太医仔细商讨,最后定下方药,自己每日施加针疗,如此过去数日,虽一时还没明显效果,但太皇太后自己感觉颇是不错。

绣春入宫已经有小半个月了,天也下了今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她一直被安排住在太医院后头供轮值太医歇息的一处所在。因自己毕竟是女儿身,这样住在一个陌生地方,处处多觉不便,且过几天就是生理期了,到时恐怕更不方便。这日替太皇太后做完针疗后,见她心情不错的样子,便提出想先回陈家,以后每日到了这辰点,自己再早早入宫给她治眼睛。太皇太后倒也没不点头,只是想起了件事,道:“你先去替我那羚儿瞧瞧病。好了你再走。”

原来,这萧羚儿最近忽然患上了腹痛之疾,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完全无碍,发作起来便疼得满地打滚,太医院里众多御医都去瞧过了,却是药石无效,束手无策。太皇太后自然心焦。

这个萧羚儿,绣春最近偶尔也有碰到。这熊孩子大约对前次接下的梁子还记恨在心,看见绣春便一副张牙舞爪之色。绣春自然是躲着他走路。此刻听太皇太后这样吩咐,没奈何,只好硬着头皮随宫人过去。

萧羚儿因丧母,那个唐王也未续弦,他这几年便一直随太皇太后住在永寿宫里。绣春过去时,他正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盯着上方,一副出神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看见绣春过来,不过撇了下嘴,目光微微闪动。绣春叫他吐舌,给他搭脉,按摸他腹部,他倒也都配合。仔细检查一番下来,绣春终于明白了过来,为什么太医院众多御医对这个小孩束手无策了——自己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