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个傅落却好像有用不完的耐心,她把机器人拆开又装上,装上又拆开,重复了至少十几遍,调出一张巨大的白板,用感应笔手绘了一张机器人故障部分的内部结构图,然后一个螺丝一个螺丝地查找作用和出处。

  最后,在傍晚降临之前,她的机器人重新站了起来,隔空做了几个抓举动作,然后沿着既定路线缓缓地自己走了出去,到货梯待命了。

  傅落完成了第一个成品,第二个就轻车熟路多了,很快,罗宾老师办公室墙角罚站的清理机器人也重新动了起来,猪圈一样的工作环境光速干净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傅落把工具箱收拾好,让搬运机器人送到了楼下,然后拿起刚送到的蝙蝠袖女装上衣走到了更衣室,换好,无所事事地从兜里摸出了一张阅读器。

  通用的阅读器只有普通的纸张厚,三十二开和十六开的都有,可以非常方便地卷起来塞进兜里,也可以挂在外衣内部专门留出来的扣子上,存储空间能涵盖三个世纪以前的一座图书馆。

  傅落手上的这一份阅读器里的内容,是用感应笔手写的。

  原主人的字实在是不怎么样,是支楞八叉的孩儿体,字体又大又失衡,尽管这个年代,大家都只是会写字而已,字好的人少,不过丑成这样还坚持手写的人也的确不多。

  而与难看的字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作图,那手绘的图片精确极了,无论是武器还是描摹的阵型,都恍如真实再现。

  这是一本笔记,出自作战指挥系近二十年来最好、也是最差的学生,那位学长名叫叶文林。

  叶文林是五年前——也就是傅落入学后第二年那一届的毕业生,简历漂亮得简直能闪瞎狗眼,据说他还在校期间就参与了古今经典战例手册的编撰,发表过不知道多少篇论文。

  他在指挥部实习的时候,还赶上了一场清剿太空海盗的小型战役,叶文林以其气哭计算机的运算能力和万年铁公鸡的抠门水准,在极短的时间内提交了一份极其简略、也极其有效的战术参考材料。

  这份材料最终被当时的指挥官采纳并大加赞赏,而也就是因为这件事,体能测试一直维持在军校“生存线”上的叶文林才得以在毕业后进入太空作战部最精锐的“尖刀”。

  当然,人无完人,在那货的风光简历和人模狗样背后,叶文林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穷逼。

  他身后好像有个吸钱的黑洞,无论是学校发的补助还是自己赚的稿费,都无一不被吸进去一渣不剩,抠门抠到了专家的地步,也不知道他的钱都去哪了,他的同学一致认为,此人超凡脱俗的运算能力,就是整天暗搓搓地掰扯他那三五毛钱练出来的。

  傅落和这位差了好几个年级的学长相识是件非常偶然的事,那天正好是假期,所谓“假期”,也就是每个月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学生可以自由到校外活动,买东西约会之类。

  傅落去学校附近的超市,替自己和室友买东西。

  傅落的室友不幸是个吃货,除了两个人的日用品以外,室友要的零零碎碎的零食堆满了整个购物车还冒了尖。

  由于放风的学生们一窝蜂地出来买东西,当天的超市收银窗口照常不够用了,机器人不够只好人顶上,收银员手工扫条形码整整扫了十分钟。

  傅落家里算是中产,她自己日常开销也非常有限,所以手头零花钱一直比较充裕,花钱比较粗枝大叶,买东西不怎么看价钱,别人要多少她给多少,接过来就走,也从来不核对账单。

  结果她结完帐刚要走,就被身后排队的一个人叫住了。

  “哎,同学。”对方通过她的制服认出了她的学籍,“你那账单有问题。”

  收银员和傅落一起回过头来。

  只见那位叶天才面不改色地在大庭广众下说:“日用的卫生巾今天买一送一,她忘了给你扣除了。”

  傅落和收银员面面相觑。

  叶天才却毫不避讳地拿过傅落随便卷起来的账单,手指在卫生巾那一栏下面压了一条线:“这里计价两次吧?”

  他说完又拉出收银柜台上的顾客用计算器,翻到折扣页面,调出今日买一送一产品名录,大喇喇地把实物照片摊在桌上给其他两个人看:“看,买一送一到明天中午十二点。”

  两位当事人无言以对,最后,收银员默默地把多收的十块全球通币退给傅落,达成了某种无言的默契。

  似乎这种时候,只要“呵呵”就好了。

  叶文林这个奇葩一般的铁公鸡,他能在一切收银员和收银机器报价前,就精准地算出每一个购物车里货物的价格,他还能在超市里走一圈之后,就知道所有参与折扣、活动、买一送一等等的货物都有什么……哪怕是他根本用不到的。

  哦,对,因为这件事,他自负功劳,还心安理得地从傅落的购物袋里拎走了一袋肉干。

  “和学长不用客气。”这个贱人是这么说的。

  比较有孽缘的是,叶文林正好是下一个学期傅落他们战术理论课的助教。

  学长虽然比较贱,但是好在傅落学妹不怎么计较,一来二去还混熟了,在叶文林毕业的时候,被他当冤大头蹭吃蹭喝了整整一年的傅落终于从他手上得到了一点好处——叶文林留给她一个陈旧的阅读器,里面是他学生时代所有的笔记。

  那一届毕业的时候,好多人在学校论坛上留言,求购叶文林的笔记,还搞起了虚拟拍卖,最高的出了三千多的全球通币,最后因为主人公一直装死,于是不了了之。

  谁也不知道那本传说中武林秘籍一样的邪……不,是神物物落到了傅落手里——当然,是以“这么珍贵的东西交给你,以后每次见面,你可都要请学长吃顿好的”为代价。

  不过那本笔记傅落拿回来以后,从头到尾研究了很多遍,到后来她有空就会拿出来看看,每次都能看出新的东西,确实受益匪浅。

  傅落觉得就冲这个,以后每次见面都请姓叶的贱人吃“金本位”都没问题。

  就在她趴在罗宾老师的办公室里,无所事事地看笔记的时候,一个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人突然在她旁边开口说:“你这个对‘三六一’阵型的分析很到位,确实是‘尖刀’以前用的行进方式,反应速度快,支援也来得快,但是不禁消耗,不过你这个版本略旧,现在已经改进了。”

  傅落一愣,抬起头来,发现说话的人就是那天她在餐厅门口遇见的、让她觉得有点面熟的男人。

  对方冲她微微笑了笑,点头说:“你好。”

  小朱在旁边轻声提醒说:“这是我们的客户。”

  “我姓杨,”男人接过她的话音,“我在太空作战指挥中心二部工作。”

  傅落睁大了眼睛,下一刻,她猛地站起来,后脚跟一碰,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长官!”

  她终于想起来眼熟在什么地方了,她的报道手册上有这个人的照片,太空作战指挥中心二部杨宁大校,未来的顶头上司!

  悲……剧……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叶文林滚在沙发上,笑成了狗,衣冠禽兽一样整洁的衬衫被他自己作得发皱,毫不理会傅落充满杀意的目光。

  “你,去电视上那个教人穿衣服化妆的那个男的那打杂,发现急需梳妆打扮的上门顾客是未来的首长,”叶文林抹掉笑出来的眼泪,“你真是倒霉催的。”

  “需要打扮的是首长——他、的、妈。”傅落定定地盯着他看了两秒钟,她不是牙尖嘴利的人,但在叶文林面前总是忍不住破一下例,比如现在,她就忍不住慢吞吞地补充说,“另外师兄你知道吗?有时候你真的很贱。”

  叶文林清清嗓子:“所以你这几天在美女堆里学到了什么?”

  傅落诡异地沉默了。

  叶文林:“怎么了?说啊。”

  傅落:“……修理工作机器人。”

  她话音没落,又遭到了叶天才下一轮惨无人道的嘲笑。

  那无比倒霉的一天过去,下班后没多久,她就接到了叶文林的电话,这位臭不要脸的学长正好结束了一次任务,要返航地球休息,腆着脸叫傅落周末过来帮他办点事。

  虽然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人,但是真的很有本事,傅落一方面觉得他王八蛋起来很王八蛋,一方面又无可抑制地有点崇拜他,这使得她每次都在内心深深地唾弃着自己的同时,被当成冤大头给叶文林宰。

  等他笑够了,傅落才面无表情地问:“你请我过来帮忙,又先对我进行精神攻击,请问这是什么心态?”

  叶文林坦然地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有乐子不找乡巴佬。”

  傅落:“……”

  “你真太不是东西了。”傅落站起来,夹起自己那依然空无一物的公文包往外走去。

  “哎,等等等等!”叶文林纵身一扑抓住了傅落的衣角,“真有事求你帮忙,不白帮!”

  傅落脚步一顿。

  “真的,我以人格发誓,一点小体力活,报酬丰厚!”

  傅落当然是不相信的,因为姓叶的从来就没有人格那玩意,不过她被叶文林奴役了这么多年,早已经养成了受虐习性,终于还是向后转,坐在了叶学长家的矮墩沙发上:“说。”

  “帮我搬家。”叶文林说,“我打算搬到‘尖刀’总部去住,你帮我把东西弄到地面运送车上就行了,它已经设定好了航线,会给我送回去的。”

  “至于报酬……”叶文林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他拉开了一个柜橱,里面的东西让傅落一下坐直了。

  “古今中外,最全的所有经典战例收藏,经过详细归档,有些更古老的还是纸质版本,每本案例收录了至少三位名将或者军事专家的点评,以及我个人的一些看法,这些都在我脑子里了,现在是你的了。”

  “尖刀要倒闭了吗?不发工资吗?你穷疯了吗?就不能雇个搬运工机器人吗?”这四联问在她看见了这些东西的同时,就果断葬身在了傅落自己的肚子里,她抬起头露出一个异常积极的笑容:“什么时候搬?”

  一整天以后,傅落一屁股坐在了叶文林家已经空无一物的地板上,活动着自己酸痛的肌肉——她是个军校生,不是扛大包的,一整天被叶贱人吆五喝六地干这干那,也是某种生理上和心理上的极大摧残。

  不过……

  傅落的目光扫了一眼叶文林答应给她的东西,那已经被打成了包,整整齐齐地放在了墙角。

  “算了吧,”傅落苦中作乐地心酸着,“反正不给东西最后的结果也是帮,现在好歹收获还不小呢。”

  ……这个受虐狂正努力地把和劳动不匹配的报酬想象成了一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平复着自己不平衡的心态。

  叶文林把冰箱里最后两瓶饮料拿了出来,递给傅落一个——两个瓶子自然是被粘在一起,果然又是买一送一的货。

  傅落狐疑地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对着瓶口寻找了一圈保质期,却意外地发现竟还没有过期,顿时有些惊诧地问:“我有生之年还能喝你一口水?地球公转方向拧了吧?”

  叶文林在她的刺猬头上抓了一把:“宽厚一点,不要这么刻薄。”

  傅落顿了顿,真诚地抬起头:“我认为世界上比我宽厚的人真的不多了。”

  随即,她打量着叶文林已经被搬空的屋子——虚假的窗户上显示着以假乱真的景色,屋主可以自定义成任何喜欢的场景,森林、城市、沙漠、草地甚至海底……上面的纳米材料会显示出相应的动态照片,让人有一种身临其境的错觉。

  不过也只是错觉,那些动态图片的长度是有限的,播完也只会从头再播一边而已,盯着看的时间长了,哪怕是细致到纳米级别的像素,也会显得呆板又虚假。

  没错,叶文林住在地下。

  人口在减少,而人均土地面积在增加,这却并不意味着古代时候人们梦寐以求的“居者有其屋”可以实现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地上”还是“住在地下”成了某种鲜明的阶级划分。

  地上的高楼只剩下公务机构和写字楼,所有的住宅都在从高变矮,经过数百年的变迁,已经发展到一座地上住宅配套一个公园的地步了,别墅与小院是最差的地上住宅,庄园与大院是主要组成,还有更奢华的,不一而足。

  在人们无尽的穷奢极欲下,土地资源依然是极其稀缺的,寸土依然寸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