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碧就是那股执拗劲头,不知道她为何不让说,仍自己絮絮叨叨地念道:“我是见他,拿着块铜物,摸上面字喊‘斓’。后来知道你改了字,才明白他是叫你字。”

季愉眉头一揪,说:“他怎能得知我如今字斓?”

叔碧被她这一顶嘴,半天张着口答不上话来。之后,她联想到什么,喃道:“莫非,他唤之人也是字斓?他是唤何人?”

他死去的妻子,分离十六年的妻子。季愉深深地长叹一口气,对于这个喜欢沉浸在自己幻想力的男子无话可说。

夜深了,两个人倒下去睡。阿采帮季愉更衣时,垂着眼问:“贵女,阿慧是不是出了事?”

季愉瞟她一眼,道:“你是我之人,我作何安排,你做事便是。”

阿采眼红红的,知道她这话意即阿慧凶多吉少,但也明白季愉这么说是为了防止她冲动之下做出错事来。

季愉躺下后,是听了屋外一夜的风声,近乎无眠。第二日,她借病躲在屋里休养。由阿采陪叔碧到塾室上课。她一人落得清净,翻开干净的竹简,着墨在上面书写,琢磨些事。再过两日,她不能再借病推辞,也是得开始争取去秋猎典礼,便和叔碧一块上塾室。

有了沛姬那桩事儿后,上课的女师待她们态度极好,教导的内容如沛姬所说,为妇德、妇容、妇言、妇功。

所谓妇德,为女子婚后如何贞洁孝顺,遵守妇道,侍奉公公婆婆丈夫,又如何与小叔小姑等人和睦相处。所谓妇容,女子婚后如何仪容修饰,如何一颦一笑符合礼节。所谓妇言,女子婚后不能随意说话,言谈规矩,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绝不能违背公公婆婆与丈夫。

这前三者,说穿了,婚后女子一切都要听夫家行事。话是这么说,但真是这么做吗?也不一定。得看女子出嫁之前是何身份。

比如荟姬,是从不需过来塾室听这些话。她本身地位高,嫁过去,恐怕夫家人还得礼让她三分,倚靠她办事。

叔碧对此颇有体会,道:“我以后嫁之人,也不能比我地位高。”

季愉哭笑不得。坐在她们俩身边的阿朱禁不住一笑。

话说这公宫之内的女子,除了进来时携带的女伴,各自进了公宫之后,若是有缘,也能互结为闺蜜。

像是阿朱,自从在第一天小声与季愉说过话后,又与季愉叔碧有意亲近。季愉叔碧两人觉得她不止容貌天仙般,说话也得体,便是与其交往。三人经常一同出行,甚至阿朱把自己寝室退了,搬至与她们同住一屋。

阿朱说:“我一人寂寞,总想找个伴。如今能寻到志同道合之人,十分欣慰,愈是舍不得。”她脸上那种惺惺之情,一点也不似是假意。

固然季愉和叔碧都以为,以她外表看来并不低的身份地位,理应与荟姬等人亲近才是。

叔碧便是假装委屈试探她:“你我结交也有一段日子,我尚不知你是何身份?你来公宫,又是要嫁予何人?”

“我?”阿朱俏皮地拿手指指自己鼻子,笑着说,“我乃宫中太师嫡孙女。未有人向我提亲。我进公宫,只因太师说我言谈举止需用功学习。可见我虚挂贵女之名,却乃粗鲁之人。”

太师,那个在宫中见过的老头兆公的孙女?季愉哦一声。

叔碧和阿朱立马看向她:“你见过太师?”

“非也。”季愉道,“只不过,阿朱,你乃太师嫡孙女,应是经常出入宫中,与太房、荟姬大人极为相熟。”

阿朱摇头:“我与太房荟姬大人皆不熟。”

季愉以为这算是套到了对方的话。至少,阿朱确实经常出入宫中,也与兆公十分相熟。

叔碧等待阿朱不在时,与季愉商量:“你猜她是何人?”

季愉答:“能与太师相熟,知道太房荟姬,在宫中居住,你说会是何人?”

“哎?”叔碧惊讶她能通过阿朱几句话推断这么多,而且经她总结,貌似阿朱不就是——

季愉肯定:“王姬。虽不知王姬为何到公宫来?”

据闻天子周满有姊妹数名。这些姊妹,在外也称王姬,但是,许多其字其貌世人却都是不知的。有些不是太房所生,连太房也不太清楚。所以阿朱是周满之妹可能性极大。真正确定阿朱身份的证据,在于阿朱腰垂之物。

“嫦娥玉佩,镶有鎏金,十分昂贵稀罕之物,世上唯有一只。”季愉说,“我在珍匣坊见过。珍匣坊寺人说了,此物预备进献给宫中王姬。”

季愉能认出她身份之事,阿朱肯定猜不到。

叔碧诧异地问:“王姬为何接近你我?”

季愉绞着眉头想:恐怕是天子周满的指意。因此,为何不利用这点进军典礼呢?她便是贴紧叔碧耳朵,说起了计划。

公宫内女子,无论是否要出嫁,都是对即将到来的秋猎盛会露出强烈的兴致。然而如隗诚一早指出的,能观礼的贵女,屈指可数。不过隗诚肯定想不到,一个深居简出如迷一般的王姬也会进公宫里来,还接近了季愉她们。阿朱绝对能出席典礼。季愉她们若不借阿朱之力达成夙愿,那就怪了。

因此某日夜晚,季愉把门关紧,和叔碧两人一同形成夹攻之势逼迫阿朱。

阿朱先是不明她们两个突然“不怀好意”的笑容,说:“今夜姊妹是有何事要说与我听,似是喜事?”

“是喜事。”叔碧点点头。

季愉跟上,笑说:“阿朱,你是要出席典礼。汝与我两人姊妹情深,不可不带吾等同去。”

阿朱眨眨眼皮看着她们两个。在见到季愉的眼睛盯在自己腰间的玉佩上时,她眼波流转,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前仆后仰,十分夸张,让另两人看得惊奇。

“早知瞒不过汝。”阿朱大概是怕久了被屋外人听见,收了笑声,埋怨道,“然王兄非要我如此行动。”

既然对方承认了,季愉与叔碧立马叩头:“王姬。”

阿朱却是立刻把手指头贴紧唇嘘一声,道:“我身份在公宫为秘密。”

叔碧抬起头,问询道:“王姬为何隐藏身份到公宫来?”

阿朱转过头,径直对着季愉,嘴角的笑容灿烂如花:“我是为了来见斓贵女一面,不然不会甘心。”

叔碧听这话,愈是疑惑了。季愉的眼皮不由地跳了一跳。

“汝可知,我喜欢公良先生。”阿朱曼曼地说。

这句话足以让叔碧一下跳了起来,用双手捂住嘴巴,怕一旦说出不合适的话,季愉会立即遭殃。

季愉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抬起脸朝阿朱说:“王姬可知,我信任先生。”

阿朱脸色蓦地一变,举起袖子捂住半边脸,呵呵笑了两声:“汝胆子大,明知我为王姬,仍敢直言与我争夫。”

“不。我以为你我今日之事,也瞒不过先生。”季愉颇有深意地说。

那是的。阿朱若像自己口中说的这么喜欢公良,会不知道公良的品行吗?阿朱一下脸部挣扭,不知是不是在怀恨起自己了。

季愉在这件事上当然是不可能让步的,无论对方是什么女人,哪怕是王姬荟姬之类。不过,她也不可能因为阿朱这个表态,就心里头一点事儿都没有。她是信任公良说要娶她为妻,但是,公良是不是纳媵妾,要接受几个媵妾,她从未听他提起。若王姬一旦愿意委屈自己呢?一如那个始终存在她心里像根刺的伯怡一样。

一世一双人,哪怕是亲密如乐离大夫与乐芊夫人也不能办到,何况贵为王公的公良。这个现实她必须慢慢接受才成。想到此处,季愉心里实在郁闷,如屋外的秋瑟,凉拨凉拨的。

阿朱听见季愉溢出了一丝气息,不由多看了季愉两眼。几日相处下来,再经过今夜短兵接触般的对话,她能感受到季愉的厉害。她便想,怪不得,那个厉害的仲兰也如此戒备这个女子。然而,对于公良她真是很喜欢的。可惜周满放过话说:若不能做妻,她身为王姬是不可委屈自己。而且他一点也不想她嫁给公良。周满此话却是为她着想的,道是嫁给公良她会辛苦。

“为何?”为此,她追问过阿兄。

周满说:“公良病弱,你需照顾他。”

“我愿意。”

“若他两三年便离你先去,你下半生如何是好?”周满指道,“不要把心交付一个病弱之人,于你自己无益。”

连周满都这么说了,公良真是命不久矣之人。她心有戚戚然,在爱还是不爱之间便是屡次挣扎,连向周满要求让公良提亲都不敢下决定。以至于突然闻公良要娶亲,她心里一动,是哪个女子如此愚昧?

“汝可知先生之病?”阿朱有意地问。

季愉自然知道公良体弱之事,而且是治不好的病。她点下头。

阿朱释怀了:季愉或许是个聪明之人,但在这个事上,与双眼瞎了的伯怡一样盲目。

“先生若有一日改变主意,或许我也会改变主意。”阿朱仍是以为这个事应是她拒绝公良,才能让公良对得起她,因此向季愉表明态度。

季愉也很想知道公良如何处理这个事,并不打算掺合。

阿朱满意之时,答应道:“典礼之事,尽管交予我。”

隔日,因着典礼筹备接近尾声,大学里派了牛车过来,预备接几名在典礼上表演的贵女到大学里排练。

荟姬已在昨日,坐着自己的车带上仲兰等人先赶赴大学了。这一回,阿朱带上了季愉与叔碧。没想到的是,韩姬也跟来。阿朱便和叔碧一辆车,季愉与韩姬同坐一辆。阿朱的车先行出发,季愉坐的这辆车子,慢吞吞地行走。

在隗静宅邸,季愉与韩姬已有一次不太愉快的会面。入了公宫后,此是她们两人第一次会面。虽然两人在外挂了母女之名,但韩姬在公宫内称不想被人说她徇私,有意与女儿保持距离,用这种说法合理地解释了在公宫内她并不与季愉见面。至于隗诚,每日依照韩姬当时的命令,到她屋里拜访,也仅是搭一下脉,深意地瞅她一眼便退去。她总以为,他是有话与她说的,就不知是什么话。

听车轮子轧着小碎石咯吱咯吱的声音,季愉知道车子并不走大道,而是拐了小径,以求拖延到大学这段路上的时间。

韩姬坐在她对面,盘腿,两手搭于大腿,闭着眼,面容纹丝不动。

季愉略一思量,道:“夫人可是有话与我说?”

“进大学之前,有一事你必须知道。”韩姬仍闭着眼说,好像是不忍得看她的样子,“我听隗诚言,有人欲谋害贵女仲兰。今你要入大学,或许那人便在大学里,因而必须告知于你。我以为,此事是冲着你来而非仲兰。”

“我不明。”季愉说,那些人明显是用乐声引仲兰到暗处谋害,与她无关。

“信申君认了仲兰为阿妹,非信申君本意。”韩姬嘴角抽搐般动动,“固然我和隗诚不喜欢你某些举动,然信申君认可了你。”

“夫人此话究竟何意?”提到了信申,季愉不由声音有点儿急切。

“信申君阿妹字斓。此事唯有信申君知,子墨大人知,且有公良先生不知从何得知。”

季愉心窝口被猛地挨了一下,随车摇晃,头晕目眩。她的手刚扶住车楞,车夫吆喝一声,牛车刹住了轮子,像是前面有什么挡住了路一般。

风鼓起帷幔,一人跳上了牛车。秋寒中他的声音依然如三月春风温煦:“夫人,让我与她谈。”

原来,他是早就认出她了,却比她还会演戏。季愉不知自己该不该苦笑。但如今,她还真是不知道以什么面容来对待他。始终,他对于她,是与众不同的。

“阿斓。”信申唤道。

季愉缓慢转过头,对着他那张亲切的笑脸,什么讨厌的情绪都抛到脑后去了。

“公良有意为你取名斓,想必是从乐芊夫人口里听说了你非吕姬亲生。然而,此事未有证据。再言,他此举无非是逼我。”

“逼你?”季愉本是对着他想笑起来的嘴角平复了下去。

“我已对你说过,他此人心怀鬼胎,娶你为另有所图。”信申重申那一次在路室与她交谈的话,面容比那时更为严肃。

这个事早在他与她说的时候,她有想过。问题是他不挑明,她也就无从考虑起。季愉借他的话一说:“我是否为吕姬亲生,此事并无证据。”

“我虽未找到姜虞。然,我已得知姜虞从何处来。”信申说到此,双目垂下,似乎在掩盖眼底的流光,“姜虞来自于宋国。”

季愉听到此,感觉答案已经快破茧而出,就差一句话,便是直直地望着他等着他。

“阿斓非我同父同母阿妹,乃子墨同父同母阿姊。”

一阵厉风刮过,摇晃着一切的样子。两侧的枝丫剧烈摆动,嚓嚓嚓,季愉感觉自己的心也在嚓嚓嚓,十分的不安。

“你以为,我是阿斓?”过了好一阵,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说。

“你从未疑心过仲兰乃冒你之名?”信申对她这时发出的疑问似乎感到不可思议,

“信申君,此事若为真,不,此事太匪夷所思——”季愉语无伦次的,倒不是因为太过惊讶,如他所说的,她是有想过仲兰为冒充了自己。但是,信申突然揭露的另一个秘密让她心里忽然恐惧起来。她恐惧的原因是——公良。

为此,信申从她脸上掠过的迷离是看出来了,一丝不安在他眼底闪过。他一步上前两只手握住她肩膀,摇头道:“不要以为他是真心。”

“他,他连王姬都不娶——”季愉道出,自己都不明白这句话为什么这么顺口就溜出了嘴。

“天子不会让他娶王姬!他也别想娶你!”信申认真地对着她眼睛说。

她看着他两眼灼目的光,问道:“为何?”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对待公良?她清楚的,公良或许有些“坏”,但不是他们想的那般坏。

“他非你所想。何况,他娶你意图已是明显——”信申不耐其烦地重申。

“若你是如此想法,我不认亲。”

不止是信申,还有韩姬,两个人都瞠目瞪着她。

季愉把手摸到胸口,感觉里边的心跳因这句话慢慢地安定了下来。她对他们平静地说:“此事非我失去理智,而是汝等过于偏执。”

作者有话要说:注:提醒自己,明日补上,大家不用担心!O(∩_∩)O

已补更上,O(∩_∩)O。下一章仍是伪更,大家慎买!我建议大家先不买,我伪更是刺激自己写文。O(∩_∩)O

还有,我一般先伪发新的一章后,再补上旧章。为的是避免最新章节的更新把伪更放在了前面。

67 相执

一名武士走近车,在帷幔外低声道:“信申君,时辰不早了。”

信申抓着季愉肩膀的手指头没有松开,垂着脸。韩姬仍如木板一样的表情,与他说道:“信申君,此事待日再议。况且,她

是,或

是不

是,今无证据。”

“我信她

是。”信申低沉有力地说道。

“为何?”韩姬明显不赞同。

“她与从母、与伯露一样。此事欺骗不了我,也欺瞒不了你。”信申对着她,也

是一脸倔强。

是,她若想为叔碧遮瑕,能逃得过姬舞一双灵敏的耳朵吗?

席四角一震,底下尘埃扬起一层,车板咯吱咯吱地响。

季愉手指头捉住了车楞,心里暗道:这女人,力气竟然这么大。听他们如此一说,韩姬

是为宋国服务的人了,隗静与隗诚呢?韩姬敢于正面与信申对抗,莫非除了

是隗静的

夫人与公宫女师,她另有不低的身份。

对着怒火冲天的韩姬,信申有自己的考虑:“如今宋国朝内动荡,天子派遣使臣不能安抚。吾等当务之急,乃保住先王遗子子墨大人登基。宋国朝中大臣必会刁难子墨年少,若子墨有长辈扶持登基,必定不同。”

“因此当吾等得到消息,将一线希望寄托在宋国女公子阿斓。女公子自出生之日起,身份高贵,继承有夏商王族流传之媵器。若仍活在人世间,为子墨大人阿姊,在宗族中能辅助子墨大人。”韩姬说到这里,手指向季愉,“你以为此女能担负起此等重任?”

“你不以为她不能。否则,你不会停车让我与她说话。”信申仍

是心平气和地说。

韩姬只得一手撑在席上,露出为难的神态:“较起贵女仲兰,她办事较为周全。”

“况且你心里明白亲缘关系无法欺瞒人。”信申替她道出她不愿意说的话。

“我无法信任于她。她投靠齐国人。”在韩姬的想法里,这一点决定了季愉比仲兰还要不可靠。

季愉听到此,总算

是明白了他们争执的

是什么。无论她

是获不

是他们寻找的阿斓,俨然他们或许心里知道她

是,但她值不值得可靠,比事实她

是不

是阿斓更重要。哪怕她确实

是阿斓,然她投靠了齐国人,他们也可认仲兰为阿斓而否决掉她。对此,她却

是不会怪他们这么想的。因为阿斓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们必然必须先从政治上去考虑。为了大局,他们牺牲掉一个背叛宋国的宋国人,并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