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果在‘富华’第二笔业务出胶片前通知我,就可以先通知机房停止工作,用他这次的合同预付款来弥补损失,我这次要求对方付的是现金,为的就是以防万一呀。”

“既然可以用现金结算,那为什么当初你又不坚持让他们用现金换掉支票?”

纪天池直直地凝视着华筠,心里渐渐明白过来:华筠根本不要听她解释,也根本不是为了解决问题。她只是要对付她,为难她,处罚她。可是,为什么呢?金会计这样做可以理解,不消说是为了徐九阳,可是华筠呢?她可是公司的老板娘,利益的直接受损方呀。她为什么要避重就轻,放过空头支票,放过金会计,却独独与自己为难呢?

天池心念微动,不怒反笑,忽然改变话题说:“华小姐,我觉得自己实在不能胜任业务经理的职位,这件事后,我希望可以调到技术部做操作员。”

“不行。”华筠很快地打断她,“你是美术专科毕业的吗?你是学计算机专业的吗?我看过你的学历了,中文系本科,同制版印刷毫不相干,根本不符合我们公司的录用标准,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进的业务部。”

天池不理会她话语中的刻薄,假意坚持说:“我是学中文的。可是我在广州学过操作,修图和排版我都会,就是只做打字录入也行,随便华小姐安排。”

华筠已十分不耐,渐渐焦燥,又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道:“你不要想了,这么不专心本职工作,我还怎么敢再用你呢。”

这无疑是已经下了逐客令。天池越发明白,华筠所有的做作,目的无非是为了赶她走,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这样地恨她,非置之死地而后快,到底是为了什么?

“华小姐,你对我有偏见。”天池直视着华筠,慢慢地开口,毫不退避。

“没有。”华筠断然否定,不自觉地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不但没偏见,路易对你还很有好感呢。我正想问你,路易是怎么认识你的?你又怎么会来‘彩视’的?”

天池恍然。她终于明白这老板娘的心病在哪里,心里忽然觉得十分疲惫厌倦。

这是一个圈套,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华筠根本不在意区区5000元,那仅仅是她一套时装的价钱。她只是要她走,他们,华筠,徐九阳,金会计,为了不同的原因,联合起来抓住机会演了这一出漏洞百出的弊脚戏逼她就范。自己要陪他们演下去吗?要和这般小丑继续斗下去吗?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况且,胜又如何?斗得倒徐九阳,还能扳得倒老板娘吗?

天池淡淡地笑了,笑得神秘而飘忽。她就带着这个安然的微笑站起身轻松地说:“华小姐,我决定辞职。”

2、

卢越和琛儿听说了天池辞职始末,十分支持。卢越第一个举双手赞成:“你那份工作早就该丢了,勾心斗角乌烟瘴气不算,再加上一个口蜜腹剑的老板和一个指手划脚的醋坛子老板娘,做久了非得癌症不可。”

“也不能这么说,高络绎其实人本不坏,一日为师还终身为父呢,他毕竟曾经赏识过我,单为了这份知遇之恩,也该心存感激的。”

天池素有这份温婉。琛儿想起自己老板,也就不说话了。现时代已经没有太子丹,也没有荆轲。所谓知遇之恩,不过是一分薪水一分力气,并不须割头换颈以报,但吃碗面翻碗底却是最要不得。

然而天池是个闲不得的人,况且手停口停,除却工资并无第二份经济来源,便要翻报纸招聘栏再找新工作。卢越反对:“何必着急?我那本《羽衣霓裳》照片都齐了,就等着设计好样稿送印刷厂做版印刷了。你是行家,不如帮帮忙,多给些意见。”

《羽衣霓裳》是卢越的服装摄影专集,原拟在服装节前出版的,但是卢越隶属市委宣传部,机关做事一向拖沓,便给耽误了。不过也好,他趁机补充进了这次服装节的许多照片和花絮,倒使得影集内容更加充实活泼,只是设计排版难度也就更高。

天池义不容辞,只觉是一项全新挑战,翻看一张张照片,深感技痒,便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每天一早陪吴舟做完运动,便到卢越办公室来,选照片,配文字,确定主题风格统一组排,一时忙得不可开交。琛儿下班早也往往会赶来帮忙出主意,写文案,而后三人一道吃过晚餐,方各自散去。

卢越本来只是随口说出请天池帮忙,不料却得到机会与天池如此亲密接触,大喜过望,工作情绪超前高涨,同妹妹堪称一对劳动模范,只差没有以办公室为家。

卢家两老不禁纳闷:“这兄妹俩怎么了?以前棒子打都不愿出门,现在可好,就差没把行李卷搬到单位里去。”

到了月底,影集设计已经大致就序。封面便是卢越为妹妹拍的一张旧照,琛儿穿着临风飘举的宽大衣裳,面海而立,翩然欲飞,旁边配文是“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翻开来,扉页上是一组盛装照片和另一组家居便服并列排放,横跨两页,图片下衬了烟雨山水减网淡化做底,题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压卷之作则是东西方各式新娘装,天池为之配了一首现代诗:

“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让我无论是谁的故事谁的情节

无论走过多远会不会回转

经过多少峰回路迷

也终究、终究是你的新娘吧”

卢越向来对文字不敏感,见了如此柔媚蚀骨的文字也不由颔首,深感凄惋。琛儿更是怦然心动,忽忽若失。

但是最引起卢越注意的,还是一张晚礼服的配图文字——在一盏造型简单的台灯下,一个寂寞的女子支颐独坐,天池在旁边用手写体配着:“所谓家的感觉,就是拧亮了一盏灯等她所爱的人回来。”

那天,趁琛儿不在,卢越对天池说:“为了答谢你的帮忙,我要送你一样礼物。”

他将她带到一家灯具店,哦那真是一个灯的海洋,吊顶、壁挂、坐地、台式、柜式、莲花、六角、木质、玻璃、水晶、七彩、霓虹……应有尽有。

他对她说:“为自己挑一盏灯吧,我希望它永远亮着,照着你等回你要等的人。”

天池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他看懂了那句话,这是她所没有想到的。然而最终她摇头:“每盏灯后是一个家庭,我走过每一个有灯光的窗口,可是所有的窗户都对我关闭。”

她爱的,不是灯,是家。

而他,愿意给她一个家,可是,她会接受么?

但是,她终于第一次对他吐露身世:“我从小渴望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有爸爸,妈妈,弟弟,灯光下,一家人和和睦睦在一起,爸爸可以举我过头顶,用长胡子的下巴扎我的脸……”

她的声音低下去,渐不可闻。

她有生父,又有义父。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自小没有过父亲。

小朋友吃了亏可以找父亲代为出头:“你等着,我告诉我爸去!”

老师判罚不公,也会有父亲安抚劝慰:“没关系,长大了你来当校长,派他下岗。”

看球赛,由父亲扛在肩膀,大声挥喝:“加油,加油!嘿,臭球!”遇到合心水的吊带裙子,略施撒娇便可得到:“爸爸,我要……”

凡此种种待遇,统统没有她的份儿。

没有人代她出头。

没有人看她撒娇。

没有人拥她入怀。

弄糖膝下,那是一种梦里的奢望,她没有那种幸运。

她的父亲,早在风中走远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天池掩住脸,可是并没有流泪。不是不肯,是不会。

有些孩子八九岁还不会看钟表,只说大针指在8小针指在9,可是大人已经欣喜若狂,逢人便夸宝贝是天才儿童,表达能力一流,将来不难想象可以成为世界文豪,问鼎诺贝尔文学奖之类。

然而天池七岁已可出口成章,从小学一年级起每次期考门门功课不曾低过90分,难得考一次年级第二,全校师生已经引为奇事,可是亲人却从不为此表扬她片言只语。

没有人为她的进步喜悦。正如没有人因为她流泪而担忧。

所以她学会从不当着人面哭泣。

起初是由于自爱自制,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只怕便是用鞭子抽她,也难以令她当众落泪。

有时,可以流泪亦是一种奢侈。

卢越失措了。天池的生活如此复杂是超乎他想象的,她所讲述的,完全是上一个世纪的故事,是卖火柴的小女孩里才有的情节,怎么可能发生在现实生活中。

可是,由此他对天池也就更加好奇了。

3、

奋战一个月,《羽衣霓裳》的设计已经全部结束,只等输入电脑,制版打样了。

卢越问天池:“你给算算,估计这本画册从制版到印刷,大概一共得多少钱?”

天池略略算了算,说:“合一本十块钱左右,一万本总得八九万吧。”

卢越点头:“差不多,加上封套,再用点好纸,我们头儿共批了11万,深圳彩印厂给报了12万五,正侃价呢。”

天池问清封套样式,纸张规格,又用笔细算一遍,肯定地说:“11万以内肯定会拿下来,那家印刷厂试你呢。其实如果自己有设备,所有前期工作处理好,只把出片和印刷拿去外面做,不但省钱,质量也可以保证得多。”

卢越眉毛一拧:“那不如我们自己搞台电脑来做,你从设计到制作一手承担,驾轻就熟,胜过再经别人一道手。”

天池迟疑:“技术上是没问题,可是不仅要有好电脑,还要有好的扫描仪,打印机,和光盘驱动器,而且发票怎么办?”

琛儿的经济头脑迅速动作起来,笃定地说:“没问题。我们钟经理认识那么多大广告公司,他们一定会有你说的那些设备,发票更是小事,听我的消息,三天后一定给你们办妥。”

果然过了两天,琛儿带天池去一间“思达”电脑公司看设备。4000DPI的台式扫描仪,8100型号苹果电脑,EPSON彩色喷墨打印机,竟是十分齐全。

琛儿摆出主人一般的姿态说:“钟经理说了,这里的设备你随便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包你满意就是。”

原来思达本来就是电脑集团,囊括了三维动画,多媒体触摸屏,电脑喷绘等多项制作项目,且同时经营电脑销售与出租业务,与天池自是一拍即合。

天池再见电脑,跟老友久别重逢似,心里十分感触。当下谈妥条件,租用思达设备及办公室一星期,租金2000元,预付50%。

坐在操作台前,天池的手轻轻拂过键盘,仿佛掠过琴键,心中漾过一阵温柔。

琛儿在身后念道:“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卢越则说:“我希望有一天你对我能如对电脑一半亲切,已经心足。”

连续加班三天两宿,样本初稿已经基本完成,喷出彩样来交卢越领导签字。只有一两个细节要求改动,略加上些“鸣谢”之类的字样。

印刷费随即批了下来。天池组好版,将所有数据拷入光盘连同彩样一并寄到广州自己原先服务过的印刷公司去,也就只等着提货收钱了。

计算下来,净赚一万多。卢越见钱来得容易,便不住怂恿天池自组公司,专做制版设计。而“思达”集团老总对天池的勤奋踏实也十分欣赏,有意同她合作。

琛儿献计:“合作不干,太受钳制。要干就干承包,只要月末交上钱,就什么拘束也不用理会。一定要在财务和行政上争取独立,不然始终脱不了打工身份,白白流了汗还要仰人鼻息。”

天池十分心动。

13岁那年的誓言又响在了耳边:“我要自己领养我自己。”

整整十年过去了,十年后的今天,她终于又一次有机会对自己说:“我要自己给自己做老板。”

天池笑了。

第七章、东郭先生与狼

1、

天池的公司很快开业了。

合同非常简单明了——天池租用“思达”有关电脑设备及办公室,月租5000元,耗材另计,发票由思达代开,税金自担,等等等等。

天池自己的公司,叫做“雪霓虹”。

合同签妥,天池只觉眼前的世界忽然大了许多,亮了许多。

海阔天空任鸟飞,她终于可以自己支配自己。

以前在“彩视”同天池合作过的老客户看到开业广告,纷纷倒戈。“雪霓虹”乍一开业,已经生意盈门。

一日正在操作,那位曾经跑掉5000元空头支票的杨先生忽然打来电话:“纪小姐,不知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合作?”言下十分羞赫。

原来他的境遇也与天池相仿。公司倒闭,老板远走,他们一干业务人员树倒猢狲散,连最后的薪水也没拿到。杨某不愿离开印刷行,于是自己集资另起炉灶,新开一家小型印刷厂,自己做起老板。

商场上哪有不变的敌人,只要有利可图,都是生意伙伴。

天池并不计较因她而丢掉工作,温婉地回答:“谢谢光顾,愿合作愉快。”

不久小苏和梁祝也自“彩视”跳槽过来,照旧跟着老上司。

小苏说:“自从你走后,徐胖子可得意了,不但每天一早一晚要召集业务部训话,还隔三差五地要开会。只差没有黄袍加身,逼着手下三呼万岁了。三辈子没做过经理,真看不惯那轻狂样儿。”

天池诧异:“华小姐许他放肆?”

小苏撇嘴:“他在华小姐面前可是老实,屁颠颠儿一丝脾气也没有,随便华小姐一句什么话,他都当成最高指令,尾巴飞得溜直地去执行。可是华小姐一眼看不到,他就成了公司老大。中国人到底是中国人,不习惯外国规矩,他已经听不惯人家叫他‘徐先生’了,一定要叫‘徐经理’,可是在华小姐面前,他老是自称‘小徐’,一笑满脸褶子,还‘小徐’呢。”

说得天池笑起来。“你这张嘴,也真够刻薄。”

小苏谦逊:“比卢先生差远了。”

卢越嘴头甜出手又大方,每次来“雪霓虹”总不忘买些汽水零食的收买民心,深得公司每一个人的喜爱。连18岁的大男孩梁祝也常常说:“越哥是我偶像。”

理由是“越哥文会摄影,武会弹吉它,又一表人材,风度翩翩,还不够完美?”

天池叹为观止。

这段日子交往下来,她也觉得卢越为人优点颇多,心性正直,肯上进,可是未免浮滑,举止言谈与自己颇有距离。齐大非偶,她并不打算成为他美女影集中的标本之一。

一日喝咖啡时,她正色告诫他:“卢越,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不会是一个好的玩伴。”

“如果我想找玩伴,根本不会找你。”卢越并不生气。天池这样温和婉转的一个人,居然如此声严色厉地拒绝于他,只能说明一点:她心虚。

“天池,不要这样古板,就把我当作好朋友,放宽怀抱,享受友情,岂不很好?”

“可是我怕浪费了你的时间。”

“我的时间如何支配不劳你费心。我有大把青春尽可挥霍。”卢越不以为然,“大多数人会认为你这样照料吴舟,才是真正的浪费时间。”

天池脸上变色:“那是不同的。”

“没什么不同。各人有各人的痴罢了。”

各人有各人的痴。天池低下头来,咀嚼着这句话,不出声了。

琛儿自天津出差回来,听到天池抱怨,毫不同情:“这算不算恶人自有恶人磨?”

天池失笑:“我好算恶人?”

琛儿嘻笑,转移话题说:“你猜我这次在天津遇到谁了?蝈蝈,我们的老同学!”

蝈蝈?天池眼前立刻浮起一个微黑而矮胖的眼镜女孩形象,不漂亮,却性感,而且媚,丰满得有些过态的身子充满张力,一对豪乳悬挂胸前,险险就要“推心置腑”。那是一个无论何时看到都不由自主会联想到床的女孩。

大学期间,这女孩可与自己和琛儿的渊源不浅。

不,她尽管也还只是个学生,却绝对已经不能算是“女孩”,而是一个标准的“女人”。因为虽然年纪不足20,可是性经验已经丰富得可以做妓院老鸨,有时熄了灯在宿舍里讲起黄段子,语言之恶俗可以令满室女生恨不得堵上耳朵,尖叫着命她“住嘴”,她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更加来劲地说些淫言秽语逗那些她眼中的小白兔们开心。

天池略觉意外:“蝈蝈去了天津?”

“不,她和我一样,也是出差,去那儿采购一些广告材料。真没想到那么巧,我们居然会是同行。”

“是吗?她做得怎么样?”

“比我强,人家已经是总经理了,拥有自己的公司呢,可不是‘雪霓虹’这种小公司,人家占地面积五百多平米,规模大着呢。”

“这你又知道?”

“她跟我说的呀。”琛儿理直气壮,“她说她专做灯箱制作的。我手里刚好有单大型霓虹灯的生意,就让给她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反正给谁都是做,不如给老同学。蝈蝈说,她可以只要我市价的85%,收个工本费就算了,也是报答我们当年全力维护她的恩情。”

“琛儿,对人有恩,且忌整日挂在嘴边。”天池提醒好友。

“是她自己说的嘛。还说当初要不是我们,她早就被开除了,一直都想找机会报答我们的,这回难得可以合作,绝不会多收我一分一厘。嘿,这次我要做一单漂亮的给钟经理看看,他一定再加我的薪。”

“还要加薪?你半年已经加了两次薪了,还不知足?”

琛儿眯眯笑。一说起钟楚博,她就这一脸花痴状。

天池却只是替好友担心:“你已经同她签约了?”

“谁?”

“蝈蝈呀。”

“那当然。这么好的条件,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当时就签了,连预付款都付过了。”

天池一惊,心里愈发不安:“你在天津就给了她钱?”

“是啊。她说就便在天津买材料,带的钱不够,反正合同已经签了,我就从长城卡上提了十万给她。”

“你都没有考察一下她公司的实力就轻易签约?”

“不会差的。她说她公司就在五四路,包着整整一层写字楼呢,喏,这是名片。她是我们的老同学,还会骗我不成?”

天池接过名片,嘴上不再说什么,心里却暗暗记诵。

2、

直到天池把一应资料摆在琛儿面前,琛儿仍不能置信。“不可能,我要找蝈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