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越看着她,这时候就见出天池的好处来了。天池的英语是一流的,可是从来中文管中文,英文管英文,从不间夹讲。不像冷焰如,不过多走了两个国家,就恨不得做成标语贴在额头上,从不肯好好说话。他深深厌倦:“我负责这段时间你住在宾馆的所有费用。其余的,爱莫能助。”

“什么叫爱莫能助?宾馆住宿才几个钱?我损失的可是上百万哪!”

卢越苦笑:“我不过是个打工仔,别说上百万,就是几十万我也拿不出。”

“好,我也不跟你谈演出费,至少,你儿子的奶粉钱得你掏吧。”

“我儿子?”卢越愣了。

冷焰如直视着他,逼近过来:“不错,我怀孕了,这笔钱怎么算?”

卢越吃惊地倒退:“怀孕?我们明明采取了措施的。”

“百密一疏。你热情来了,什么时候想干就干,哪里是每次有measure(措施)?”焰如媚笑,像一只狐狸,“当然,你不要这孩子,我可以随时把他cut(牺牲)掉,我并不打算拿孩子来威胁你。可是,咱们秋菊打官司,总得有个说法。或者,我再跟你老婆见一面,让她来说?”

卢越忽然觉得累了,“不,我来同她讲。”他按熄香烟,“我跟她离婚。”

“离婚?”冷焰如反而吃惊。

卢越看着她,眼里写满痛苦放弃。到这一刻,他已经明白,他同天池,是的确完了,再没有继续的理由。本来还想洗心革面做最后一搏的,可是现在看来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他们不是不相爱,可是相逢的不是时候,从一开始就错了。错过的不是一条路,一个约会,一段初恋,而是整整一往情深万劫不复的今生。他们之间,隔了太多人太多事,两颗心都早已千疮百孔,纵然情长,已经缘尽,是再也没有办法修补的了。

他看着冷焰如,在一瞬间做下决定:“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肯回头,她也不会肯。两面总得顾一面,我是个男人,应该为你,为孩子负责。我会给你一个说法。”说罢拉开门,转身走了出去。

冷焰如反而愣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到这一刻,不由得她不重新仔细地考虑关于爱情的问题。一向以来,都是她占取主动,想跟谁在一起就在一起,想分开就分开,从不拖泥带水,纠缠牵连。而且,她最喜欢同人家的老公做游戏,因为小男孩多半没味道,不刺激。可是她也懂得适可而止,并不想真正破坏谁的家庭,闹到离婚那么惨烈。孟姜女哭长城的戏她是不敢看的,陈世美杀妻也并非她之所愿,最多让那个做丈夫的头疼一回就算了。可是这一回,这一回好像一切都反过来了,不受控制。先是天池的表现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接着卢越主动提出分手,这种情况是她从来没遇到过的,也是她的自尊心骄傲感无法承负的,然而一个炸弹抛出,事情忽然急转直下,卢越从提出分手到决定离婚,几秒钟之内做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决定,却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离婚。天知道她逼卢越离婚对她有什么好处?可是这毕竟算是一种胜利吧?

冷焰如决定接下来的事听天由命,夷然地等待看一场好戏吧。

第二十二章、天使的眼泪

1、

卢越要离婚的决定,遭到周围人的一片声讨。

卢家两老先就通不过:“你是中了邪还是成心要气死我们?你妹妹这个样子,我们老两口已经担心得只剩半条命,好在还有天池隔三差五地过来陪陪我们,比你这个儿子回家都勤。你还要把她休了去,你是嫌我们死得太慢?”

卢越头大如斗:“爸,妈,什么时代了,休不休的?我们是离婚,两厢情愿的事,没有谁休了谁。”

程之方也大不赞成:“天池有什么错,你要做得这么绝?那个冷焰如真把你的魂收了去了?”

“她怀孕了。”卢越在老朋友面前说了实话,“我是个男人,不能袖手不理。”

“怀孕?真的假的?”程之方表示怀疑,“她这种女人,肯为你怀孕?我看八成是作戏。”

“就算是假的,她这么说了,我也得当真的来听。一个女人,出到怀孕要胁这一招,那是打定主意不肯善罢甘休的了。她已经刺激天池一次,你也看到了,天池完全不堪一击。我怕不同意离婚,她还不知道要出什么怪招来对付天池呢。”

“你都把我弄糊涂了。”程之方双手抱头,“这样说来,你离婚还是为了天池好?你到底是偏向天池还是向着那个冷焰如?”

“别问我,我自己也不知道。”

“嘿!”程之方不再理他,气呼呼摔门而去。

最能接受现实的,反而是天池本人。听到卢越的决定,她只是静静看着他,轻柔地问:“卢越,你决定了?”

卢越点头,心沉重得如同灌铅。他没有想到爱天池是这样沉重的一回事。离婚,并不是因为不再爱她,正好相反,是因为自己很清楚,实在是爱她,而爱不起她。她的复杂与沧桑,的确不是他可以承载,他适合娶的,是一个丰满的身体和一个单薄的头脑,不是冷焰如,但也绝不是纪天池。

“是为了冷焰如?”天池问,即尔自行否定,“是为了你自己的心。”

她低下头,卢越看不到她的脸,不知道她是否在流泪。他感到心痛,替她心痛。他知道天池是爱自己的,如果她出声恳求,他未必有毅力坚持己见,但是天池从来不是肯求人的人,她默默哭泣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我尊重你的意见。”

大局已定。一场姻缘竟这样轻易地画了句号。

可是自己当年追求她追得那样辛苦。

卢越茫然,不知道这多年奔波所为何来。本来最担心就是天池不堪刺激,可是现在她这样平静,又令他忽忽若失。他在她心目中,终究是轻如鸿毛的吧?

反而是程之方大抱不平,上门来劝导天池:“怎么这么轻易答应离婚?你不要以为卢越这样提出来是因为绝情。那小子根本没主见,冷焰如逼一逼他他就想离婚,但是你劝一劝他他肯定又会回头。这种时候,他好比掉进一个深洞里,可是还没完全掉进去,挂在沿上,你往前推一把,他就滑下去了,可是你拉他一把,他说不定就起来了。你可不能往下推他呀。”

天池摇头不语。

程之方不以为然:“如果你把骄傲看得比婚姻还重,那我的确没话说。可是你成熟理智,不该是一个任性的人。”

天池终于开口说:“不,不是为了骄傲。我只是不想成为第二个许弄琴。”

程之方动容。

天池轻轻叹息:“冷焰如那天来找我的时候,我就想,卢越已经变心,如果我再纠缠下去,就成了第二个许弄琴。你也说了,卢越并不坏,只是没主见,正因为这样,我就更不能再给他压力,让他难过。”

程之方发愣,天池竟如此大方潇洒,到了这一步还一心替别人着想,本以为这样高尚的情操应该只在小说里出现,忽然生活中遇上真人,还真叫人有些不习惯。他忽然想起卢越取笑他有前科,总是容易爱上自己女病人的话,脱口而出:“卢越说得对。”

天池诧异:“卢越什么说得对?”

程之方老脸涨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好在天池并不打算追问,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三个人的悲剧已经看得太多了,琛儿至今下落不明,难道我还没有受到教训吗?”

话说到这一步,程之方也无可奈何。再见卢越,他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你早晚会后悔,到时候,不要找我哭诉。我做心理医生,可是开不出后悔药。”

卢越无言。他已经在着手办理离婚手续。作为政府公务人员,他自有他的法门与关系网,手续很快办妥。

唯一的一个小插曲是,到了签字的时候,天池忽然折断了笔尖。

寂静中那“扑”的一声轻响让卢越的心一阵揪紧,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天池,我们回家吧。”可是这时天池已经回过头来,平静地说:“谢谢可不可以借笔给我用一下?”卢越木然地递过去,看到纸上稳稳地落下“纪天池”三个字,心底一片清凉。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一场夫妻,修了千年的缘份,就这样轻轻揭过了。

走出公证处,卢越同天池客客气气互道珍重分了手。走出几步,忽然想起新房钥匙还不曾归还,便又随后追来叫了一声:“天池。”

天池回过头来,竟是泪流满面。

卢越一愣,要说的话就此咽住,只是呆呆望着前妻一脸泪痕呆若木鸡。原来她是在意的,原来她不愿意离婚,原来她竟这般隐忍,原来所有的坚强只是伪装。他忽然想起程之方的话,“潜意识她要掩藏这种恐惧,所以平日好像比常人还要坚强镇定。”“一方面会比普通女孩坚强独立得多,可是另一面,也必然比普通女孩更胆小怕事。”白白做了一场夫妻,他现在才知道,自己对天池所知甚少,也许,这一刻,才是真正的天池,才见天池的真心。

天池自知失态,再忍不住,转过身三步并做两步地走了,身形踉跄,却强撑着再不回头。

卢越望着她孤独的白色背影越走越远,想叫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秋风打着旋儿把落叶吹到他的面前,天气已经彻底凉了,同他的心一样。

2、

离婚后的卢越并没有同冷焰如在一起。

不出程之方所料,冷焰如果然明白地告诉他:“我是骗你的,我并没有怀孕。我只是不甘心看到你那副迷途知返浪子回头的模样,故意激一激你。没想到你倒真够魄力,立马回去离了婚。这倒让我看明白了,你其实也不是为了我,是早就在等这样一个measure(藉口)。你根本不适合纪天池,你们在一起,你不自在,所以拿我当挡箭牌,饶是离了婚还好像是为了对我负责,我才不要给你做这枪把子,怎么样?我们要不要来个goodbyekiss(吻别)?”

卢越不怒反笑:“什么时候我周围的人个个都成了心理专家?走吧,都走,走了就清静了。”

他没有再找程之方,找也没用。他知道老程不会同情他。自从与天池离婚,老程看了他就像看仇人似的。为了天池,他如今已是众叛亲离。为了天池。

卢越哈哈大笑,坐在酒吧里,将啤酒像水那样灌下去。人人都说天池为他而憔悴,可是谁又知道,他混到今天这样狼狈,也正是为了天池呢?

家已经回不去了,爸妈见他,一副恨铁不成钢心灰意冷的样子,连波波都对他呲牙,他只得住到开婚纱摄影楼的那个朋友处,权当替人家看店。外加打扫卫生。

天才的御用摄影师竟然沦为清洁工,卢越真是可怜自己。

现在他唯一的朋友是钟小青,常常一同骑了车去海边兜风,怀念她的爸爸他的妹妹,先是各说各的,说着说着就互相攻击起来,对骂一通,然后分道扬镳。隔几天再聚。有时候是他找她,有时候是她找他。反正他的烦恼只有她最了解,而她的隐痛也只有他最懂得。

“想不到我们俩倒成莫逆。”卢越感慨。

小青答:“这就叫不打不成交,同病相连,相濡以沫,同是天涯沦落人……”

卢越哈哈大笑:“连你说话的腔调也和我一样。”

他想起天池和妹妹一直指责他乱用成语,心中凄凉,于是更进一杯酒。

小青从不劝,只会陪他一起喝,喝醉了便吐,吐过了倒头便睡,醒来时人已不见,有时是回了宿舍,有时是约了别的小朋友继续玩。

同他一样,小青也是有家难回,所以常常跑到卢越这里来借宿。

卢越警告:“你再这样子同我在一起,名誉坏了,小心嫁不出去。”

小青不在乎:“杀人犯的女儿,哪里还有什么名誉?我压根儿没打算嫁人。”

“你猜你爸爸我妹妹现在在什么地方?”

“天涯海角,谁关心?”

“波波关心。波波天天一到晚上就哭,比人还惨,我都不敢听。”卢越解释,“波波是只狗。”

“你连狗哭都怕听?”小青嘲笑,“我还夜夜听到鬼哭呢。那才叫惨。”说着说着哭起来,“我再也不敢回家,那里闹鬼,真的。”

卢越拥抱小青:“小青不哭,可怜的小青。”

他们倒是建立了真正的友谊。小青甚至提议:“我们拜把子吧。”

卢越笑:“去去,没大没小,我是你叔叔辈。”

“你不过大我几岁罢了。”

“你没听人家说过,五岁一个代沟呢!”

这天,两人正窝在酒吧里胡说八道,卢越的传呼响了,他只看了一眼,已经脸上变色,郑重地看着小青,说:“是警察局,你爸有消息了。”

3、

钟楚博同琛儿历时四个月,终于躲躲闪闪地逃到了梅州。可是公安早已在那里布下天罗地网,终于泮坑山上一阵混战,钟楚博被当场击毙,琛儿无恙归来。

在警局,面对警察的种种盘询,琛儿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是不住哭泣。警察束手无策,毕竟她只是人质不是逃犯,不能对她强行审讯,只得将她送回原籍。反正钟楚博已经毙命,人质安全营救,事情可以画上圆满句号,这报告并不难写。

琛儿在警察陪护下回到大连。一下车已看到天池和卢越站在接站口等候,眼中写满盼望。

琛儿再也忍不住,扑上前与天池紧紧拥抱,落下泪来。

天池紧抱着琛儿,鼻端嗅到她发际已有淡淡馊味儿,更觉心酸。“琛儿琛儿,你吃苦了。”

琛儿不说话,只是哭着摇头,满脸哀伤重得泪洗不去。天池知道,那是伤悼钟楚博的泪。她毕竟还是爱他。

回到家,波波迎上来,见到旧主人,迟疑地嗅了又嗅,终于想起来,兴奋地拼命摇尾巴,疯狂地冲上来示意要抱。琛儿急忙抱起,眼泪又不由流出来。

接着卢父卢母彼此搀扶着颤巍巍走出来,数月不见,竟苍老许多,流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琛儿更加心酸,扑进母亲怀里痛哭失声。卢母哽咽着,摸着女儿的头发,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家人拥着哭了半晌,才想起进屋坐下。琛儿做了近半年野人,再次回到家竟然不习惯,只差没有从头学习刷牙洗脸,连喝咖啡端杯子都小心翼翼,生怕打翻。

卢母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又不时伸手出去摸摸女儿这,摸摸女儿那,怕得而复失似。

天池坐在对面,一声不出,可是眼中满是痛惜关切,却不肯发问催促。

琛儿说:“纪姐姐,今晚,你陪陪我,好不好?”

“当然。”天池重重点头。两姐妹随之站起,再次紧紧拥抱。

卢母瞪了卢越一眼,似乎在说:“多好的儿媳!这个家里,只有你才不懂得珍惜天池。”

天池始终不敢告诉琛儿自己已与卢越离异。

两人联床夜话。琛儿较以往迟钝许多,眼神略显痴呆,稍有响动,便惊异地四处打量,仿佛仍在逃亡。天池怜惜不已,忍不住一次次陪着落泪,又告诉她:“许峰来过许多信,一再问你为什么不给他回信了,我没有告诉他,等你自己对他说吧。”

可是琛儿根本听不见,只是自己说自己的:“纪姐姐,只有你知道我,我不后悔的,虽然吃了那么多苦,可是活在世上二十几年,只有这四个月里我是最真实的,我真正体味到了什么是爱。每一分钟,我都知道他是爱我。我不后悔……”她哭泣,每一滴,都是天使的眼泪。

四个月,分分钟都在逃亡,躲避每一个人,为了不上厕所而尽量少喝水,昼伏夜出,住在最简陋的小旅馆,每天换一个地方,害怕暴露行踪,很多时候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要靠步行,甚至故意走弯路。

半梦半醒间,一言不发,只是闷着头走,走,走,不知道到底要走到哪里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忽然倒下来,间或交换一个眼神,已胜过千言万语。躲人,躲野兽,每有危险,首先想到的永远是对方,仿佛一个身子化成两个,合了分分了合,自己的生命不再重要,对方便是整个世界。

最大理想就是有一天可以停下来不再逃,躲开所有的人,彼此相伴着安静地睡上一觉,哪怕死在梦中也已心足。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比失去对方更可怕。

然而最怕的事情终于发生。警察发现了他们的行踪,他们逃跑,抵抗,然而无济于世,包围圈越缩越小,他开枪,警察还击,他挡在她面前,身子被射成马蜂窝,没来得及交待一句话,就那样死在她怀里。但是也不必再说什么了吧?他死之前,那样痴情地看着她,似乎还带着笑。那样痴情,那样平静,那样专注。他的口型,分明在叫:小鹿,小鹿……

她知道他爱她。爱得连死也忘记。她也爱他。如果生命可以重来,她仍然选择与他同行。

他的身子在她的怀抱中冷下来,连同那双粗砺的大手。哦,以后都不可以向其寻求温暖了。

琛儿再次流下泪来,她说:“我永不后悔……”

然后她睡着了。

反是天池,抱着膝坐在床头,眼睁睁地一直坐到天亮。内心之中,她甚至有些羡慕琛儿呢。她也从不后悔自己付出的所有感情,可是她没有得到过。吴舟是那样,卢越又是这样。这一生,她的感情总是被辜负。包括她的爸爸妈妈弟弟,也都一再地辜负她。她始终是一个人走在风中,走不到边际。她不后悔,可是,又怎能不心痛?

天一点点亮了,天池的泪,冷冷的。

第二十三章、魔鬼交易

1、

琛儿回到大连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痴痴的,眼神常常盯住某个角落一看就是半晌,可是你问她看什么,她却会茫然回顾,然后所答非所问说:“今天,天气挺好。”

卢母每天想尽办法做些好吃的给女儿进补,可是琛儿常常忘记吃,或者吃完了看到有东西在就又吃一碗,不知道饿也不知道饱。弄得卢母天天掉眼泪。

许峰仍是时时有信来,琛儿也懒怠回信,多半看一看算数。然而有时高兴起来,也会长篇累牍做文章似地一下子回复洋洋万言。

梦里常常哭叫:“楚博快跑。”醒来便再睡不着,抱膝呜咽到天明。

不大喜欢出门,也不愿见人,每天只抱住波波自言自语。只有天池来的时候,她的脸色会有一点活泛。

到了这时候,她自然已经知道天池同哥哥的事,心里将哥哥怨了个贼死。卢越反正知道自己在家里是不受欢迎的,索性搬出去租了房子另住。隔三差五总有不同面目的女朋友在他的房子出现,弄得邻居窃窃私语。

但是卢越不在乎,人生苦短,反正离婚男人的名誉已经坏了,还挑剔什么?他想起吴舟来,吴舟曾经也是浪荡子,可是天池还不是照样对他痴心?好在倒没有女孩子为他争风吃醋的事情发生。也难怪,都是一夜之欢,露水姻缘,没有真情,又怎么会生气?

而他付夜资的方式也很特别,就是替那些女孩子造像,惠而不费,颇受欢迎。

又有女孩子说:“卢越你若肯间歇骑摩托到我单位楼下等我一两次,我就已经心满意足。当然,最好再带上一束花。”卢越的确是衣服架子,外型颇唬人。有些男人赚了钱给女人花还要被女人骂,有些男人只要肯对那女人笑一下女人的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卢越是属于后者。

所有来往的女朋友中,有一个是不同的,就是钟小青。卢越当她是妹妹,虽然大大咧咧,却持之以礼。小青对他也颇依赖,几次说要痛改前非,早日长大,好把卢越的那些女朋友都比下去。

钟楚博“七七”的时候,卢越亲自陪小青去梅州领了他的骨灰回来,又帮忙在大连公墓择地安葬。

那天是个雨天。

冬雨一向是最尴尬的日子。秋雨淅沥还好说,可增添几分凄凉韵味,正像电影里常演的那样,落叶秋风,细雨如泣。可是冬雨不行,人们穿得臃肿窝囊,大晴天里还要跌跤,况且雨天。

小青并没有怎么哭。小小年纪经了太多离乱生死,已经有几分看破红尘,无所谓的意思。

哭的是琛儿,跪在坟前,满脸雨水泪水,永远没有止境似的。

葬礼结束后,卢越仍同小青走。琛儿由天池陪着,回到家里,又整整哭足一夜。

但是那样一场痛快的哭泣之后,她的精神反而好了许多,不久重新出现在“雪霓虹”里。

然而脸上仍有一层灰气徘徊不去,眼角两丝皱纹也似已经生根,让人怀疑她那四个月逃亡是不是错进了时光隧道,山中方一日,人间已三年。

小苏梁祝提前受到天池的提醒,看到琛儿都故意不做太多的表示,只像她刚刚出差回来一样,笑着报告近讯:“卢小姐,你总算回来了。你不知道最近咱们公司有多吃紧,那个徐九阳和金会计离开‘彩视’后,拿钱各开了一家制版公司,跟咱们唱对台戏;不仅是他们,‘彩视’的两个技术部经理也都因为待遇问题辞职,也开了个人制作室;还有海事大学、理工大学,都有计算机高手打出招牌,做电脑平面设计;以前咱们最铁的几个广告公司的客户,现在都自己买了设备……”

琛儿抱住头:“能不能换个好点的消息说来听听?”

“有,‘彩视’正式开展代出片业务,价格比以前降了一半。”

琛儿惊讶:“老美这样大方?”

“可是因为竞争太强,咱们制版的价格也降了一半,所以算下来利润反比以前还低30个百分点。”

琛儿刚抬起的头又低下了,躲在电脑台布下几乎不想出来。

天池十分欣慰,肯开玩笑,总算证明她康复许多。

然而小苏说的的确是实情。大连制版市场的竞争已进入白热化,“雪霓虹”虽然旗号够响,可是受大局势影响,利润颇微,仅够维持,开发新项目迫在眉睫。然而天池和琛儿都是满腹心事,用在业务上的心思少之又少,上班不过应个景儿,许久没有开发新客户。而以前的老客户,有的自立门户挂起招牌成了竞争对手,有的则摇曳蝉声过别枝被人撬走,就只有杨先生陈凯等几个铁杆客户还不改初衷,让“雪霓虹”仍可以勉力维持。

到了落雪时候,广告业进入淡期,制版业也随之冻结,小苏梁祝等一干伙计都急得跳脚,可是两位经理却仍是神色恍惚,情绪倦怠,沉在半冬眠状态不肯醒来。

东家没情绪,弄得属下也没信心,不久有两个伙计提出辞职。天池连理由也不问,径自结算工次打发人走。小苏提醒:“按照规矩,辞职须提前一个月通知,哪能说走就走?”

天池懒懒答:“早一个月是走,晚一个月也是走,人家的心已经不在这儿了,强留一个月做什么?”

小苏梁祝面面相觑,搁在以前,天池这样说是大方,可是现在,他们总觉得她话里有话,借题发挥。

那天以后,连他两个死党也开始留意机会,侍机跳槽。琛儿察觉了,闲时对天池说:“我们两个真是不能再这样下去,总得给手下做点榜样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