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茶会,俨然让李玉娘成为与会众人心目中的雅人。尤其在李玉娘说出自大宋带来了苏学士的新诗集后。众人更是表达出无比的热情。

对于这些追求风雅的人,苏轼之诗词等同于中华文化的代名词。虽然对自己拿了苏轼的诗集来套关系,李玉娘也觉得自己俗,可是私心里还是庆幸自己从宋忘手里抢下了所有诗集。嗯,一定要记得在下批运往高丽的货物里加上苏大学士的所有诗集。

这些雅物,虽然不好贩卖,却是可以赠送的。就算眼前这些东瀛贵族,接受了她的赠品后哪里不好意思回礼呢?这世上最不好估价的从来都是文化。同样是字,路边代写家书的五文数十数百不等,而出自名家之笔却字字千金。

对在场众人的邀约,李玉娘含笑一一应诺。只不知她这么一乱来,会不会连千年后的日本茶道都变了味道。

茶会过后,她便与萧青戎乘车下车。寺庙筑在山脚下,轻车小驾,倒是方便。车子刚刚驶出不远,突听得外面的车夫惊喜地叫了一声。好奇地撩开帘子,才发觉竟是下雪了。

山上青松苍绿如玉,红枫如火,灰蒙蒙的天空清雪飞扬,袅袅之姿似从天而降的精灵。

那通晓汉语的车夫看着探出头来的李玉娘,笑道:“大官人和娘子真是有福气。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呢!”

“第一场雪?”李玉娘掀起眉。并不觉得这雪有什么特别。正待返身回车厢时,那车夫已经又笑道:“在我们东瀛有一个关于初雪的传说。说是在初雪日,能在一起赏雪的有情人会终成眷属。一生都会幸福美满…”

眨了下眼,李玉娘记得好象隐约听过有这么回事似的。不过这些小儿女才会感兴趣的事,她才不…

一个回头,几乎撞上突然凑过来的萧青戎。她还没开口嗔怪,萧青戎已经扬声叫道:“停车…”扭头看看李玉娘,他跳下车,笑着回身伸出手来。

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伸过来的手,李玉娘有些好笑地道:“不要胡闹了,许大哥他们…”一根手指抵在她的唇上,萧青戎眯着笑眼俯过身来,“娘子,且让为夫陪你一起赏雪吧!”

轻啐了一声,李玉娘白了他一眼,却在他坚持下伸出手任由他把自己拖下车去。

一下车,被冷风一吹,她便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还没等她抱住双肩,萧青戎已经展臂将她环在怀里。撩起披在身上的披风将她裹了进去,又伸手过来捂着她的脸颊,紧张地问:“还冷吗?”

低声浅笑,李玉娘笑着摇了摇头,却不禁在心里默念道:“但愿终此一生,眼前这男人都能一直这样紧张我。”

看她脸上泛上一抹红晕,萧青戎目光一闪,笑了笑却没有追问。就这样拥她在怀,又用右手环过她的腰紧紧牵着她的右手。徐徐向前走去。

那马车,得了萧青戎的示意便辘辘驶远。一时间,空寂山中便只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

“其实,并不是那么静啊!你听…”萧青戎扬眉浅笑,李玉娘只当他是在故意搞怪,便轻捶着他的胸,笑道:“是啊,还有你萧大侠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嘛!”手,这样按在他的胸前,可以感觉到掌下宽厚的胸膛里那雀跃的心跳。那样,在她的掌心下一鼓一鼓…仿佛,她已经就这样把他的心抓在手心。

握着她的手,萧青戎轻轻一吻,却道:“我真地不骗你,你细听,就会听到这山在说话。透过这风,这雪,还有那些小鸟,还有跳跃在枝上的松鼠还有躲在草丛后的山鸡,窝在洞里的小兔子…”

见他说的正经,李玉娘也不禁侧耳细听。起先。并没有听到什么不同,这风,不曾大到呼呼有声,这雪更是无声无息,落地即化…等等,那轻微的、细碎的咕咕声…

“真有小鸟在叫。”她惊喜地叫着,一时兴奋得忘了形,“原来你们练武的人竟有这么好的听力!你说,那松鼠在哪一棵树上?”

萧青戎一笑,突然抱起李玉娘,纵身掠起。李玉娘没想到他竟会突然飞起,一时吓得紧紧揪住他的衣襟。

青山寂寂,清雪漫天,一片艳红的枫叶随风而落,夹杂在雪片中旋落而下…

目光微微眯起,在萧青戎的怀里,李玉娘现出迷醉的神情。如斯美景,她这一世都不忘记。伸出手,她将那片枫叶轻轻拈在手中,印在唇边。抬起头,对上萧青戎含笑的目光。

眼横流波,李玉娘娇嗔一句,萧青戎却只道:“世上美景再无我眼前活色生香更令我心动,不看这里我又看何处?”

李玉娘闻言浅笑,从前必要斥他轻浮油嘴滑舌,可如今却只觉得心里发甜。情浓时,就是倒了一罐子糖水喝下去,也比不过情人的一句情话。

飞掠而过,萧青戎手疾如闪电。李玉娘还未看清,他已是收回手来。隐约听得他的手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吱吱地叫着,她正待侧目细看,萧青戎已落在一枝极粗的横枝上。还未站稳,头顶却有一物突地一下窜了出去,带落些许松针杂着雪片落了满身。

惊愕过后,李玉娘忍着笑道:“你不用答我,我也知那松鼠是藏在什么地方了。”

萧青戎闻言一笑,抬手拂去她头上的松针,又摊开另一只手到她面前。李玉娘这才看清他手中竟真地站了一只松鼠。也不知他使了个什么手法,那灰扑扑的小东西竟是一动不动,只是胆怯地发着抖,不住声地“吱吱”叫着。

李玉娘歪着脑袋看看,深觉这小东西远不及幼时图画里来得可爱。松鼠很应该都是那种火红的皮毛,大大的尾巴,让人一见就要眼睛一亮的动物才对…

虽然知道自己的想法纯属歪理,却仍是忍不住撇了撇嘴角。她这一撇嘴,萧青戎便笑了起来:“怎么样?有没有听到它在说话?”

李玉娘扬起眉来,嘴角的笑有一丝坏坏的味道,可表情却是一本正经的,“自然听到了。它在说——萧青戎是个大坏人!”

“你听错了。”萧青戎一笑,看着她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道:“它说的是:萧青戎。愿娶李玉娘为妻。生生世世…”

心脏猛烈地一跳,李玉娘抬眼望着萧青戎,那双黑如墨,深如潭的眼眸仿佛是被施了魔咒的宝石,让她无法移开半分,就这样胶黏在一起。

“你…”她的声音有些发涩,带着勉强的笑意,“都说了你就是想我还未必肯的…”

“没关系啊!我是个有耐心的人,不害怕考试。”萧青戎笑着低语,手一动,那小松鼠便落在旁边的一根枝桠上。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自由了般愣了愣才闪电一般窜逃而去。狼狈得连头都不敢回。

只是,现在这会儿,让它惧怕的两个人类都没有心思去理会它。萧青戎抚着李玉娘的发鬓,缓缓地俯近脸庞。唇,如落在颊上的雪花般轻柔地落在她的唇上。李玉娘慢慢地闭上眼,身体徐徐靠在身后的树干上,脚尖不自觉地轻轻翘起…

手牵着手下山时,已经渐近黄昏。那车夫围着车子又蹦又跳的,显然已经等得发急,连脸都冻得发白。

李玉娘却只觉得暖,从被萧青戎握着的手,热力滔滔不绝地传遍身体的每一寸肌肤,让她从上了车靠在萧青戎怀里时便有想睡去的感觉。事实上,她真的就这么睡了一路,待她有了意识时发觉萧青戎已经抱着她下了车。

天色已暗,客栈门前的灯笼闪耀着温暖的光芒。此刻恰好有人从远处走过来,看到客栈门前的情形便停下了脚步。若有所觉,正用手指戳着萧青戎让他放下自己的李玉娘抬头望去,不禁脸上一烫。

“许大哥,”她轻声唤着,挣扎着自萧青戎怀中跳下,身形一个站不稳还要靠萧青戎扶着才站稳了身了。“小蒲?”她看着隐在许山身后的少年,笑问道:“你们这是去了什么地方啊?怎么现在才回来?”虽然没有看时间,但看天色,再想想路程远近,应该也有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了。

“我们…”她这么一问,许山脸色立刻有些变了,说话也似乎有些吞吞吐吐。反是他们身后的陈子孺跳了出来,笑着道:“李娘子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我们刚才出去吃饭还听人说起那位无相大师呢!”

被陈子孺这么一打岔,李玉娘便忘了追问下去。一半得意一半心切地顺着他的话题说着话和许山一前一后进了客栈。

萧青戎落在后面,没有急着进门,反是扭过脸去看着蒲安,不知怎的,竟是忽然微微一笑。蒲安回望着他,皱了下眉,还未说话,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唤。

两人闻声转身。便看到远处的巷子里转出一个穿着和服的女子。待近了些在微光下看清那东瀛女子清秀的面容,萧青戎目光一转,瞥着面色微变的蒲安,轻轻扬起眉来。

“官人…”那东瀛女子奔近,看清蒲安才露出灿烂的笑容。蒲安却没有立刻应她,反是猛地转头看向萧青戎。萧青戎一笑,也不说话,转身便走进了门。

虽然隔了一道门,他却仍能听见那东瀛女子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娇声道:“官人,你的腰带…”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蒲安已经急声道:“不过一条腰带,何用这么费事。”

那女子声音一涩,想是被蒲安的喝斥惊到,迟疑了一下又道:“还请官人在腰带上赐名,这样小女若是有幸…”

“不要再说了!”蒲安喝了一声,略微停顿了一下后似乎是丢了什么东西到地上,“以后都莫要让我再见到你…”

萧青戎挑起眉,在身后传来拉门声时回过头去似笑非笑地看着蒲安。

被他这样看着,蒲安顿住脚步,捏紧了拳瞪着萧青戎,过了好一会儿才象只斗败了的鸡一样垂下头去,“你要告诉她便告诉好了。反正,她也不会在意的。”

萧青戎忽地一笑,竟是迎上几步搭上蒲安的肩膀,低声道:“难道我竟象是那么多嘴的人吗?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提及此事的。大家都是男人,我明白的…男人永远都是在一个女人身上去忘记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一顿,他又道:“其实,我很高兴看到你已经学会放开了…”说着,他拍了拍蒲安的肩膀后转身离开。

默默望着他的背影,蒲安突然滑坐在地,把头抵在后面的墙板上,轻轻地碰了两下,神经质一样不可抑制地发出一阵干巴巴的笑声…

一场雪,下了一夜,可第二天地上却几乎找不到什么下过雪的痕迹。就如人心,曾经狂风暴雨,却终究会了无痕迹…

接下来的几天,李玉娘忙于出席各种茶会,结交各路东瀛贵人。用慷慨的馈赠去换取丰厚的回礼。期间,曾经又一次见过那位紫姬,远远的,目光一对,皆是有礼地浅笑,都做出十足的温婉贤淑,清静无为,竟似之前未有半分不谐。

留在东瀛的几天里,虽然不比高丽一样顺风顺水,却也还算顺利。虽然换购的东珠远不如传说中的珍贵,却也算是不错的货色。而且,李玉娘还接了一大笔茶叶生意,可以预见,之后输入东瀛的茶叶几乎可以由她全盘垄断。不为别的,只为她占了一个“雅”字,谁还能在东瀛抢走她的茶叶生意呢?

满载着货物,货船驶出港口。远远的,可以看到站在岸上挥手相送的人群中站着许多女人。情依依,别切切,只不知他们这艘上有几人是在这异国他乡留了情债的。

回航的路上,顺风顺水。不过六天,他们就从东瀛驶进了钱塘。沿江而上,还未入港,船上所有的人都已经聚到甲板上,眺望着远处的港口,既是兴奋又是感慨。

时值黄昏,落日斜阳,在江面投下金色的光环,连江水都泛着斑驳的虹光。远处的港口,那样清晰地映入眼帘,带着那样亲切而熟悉的感觉。

有人在叹息,有人在哽咽,想起今次的惊险,就是老水手也禁不住后怕。还有几个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目光时不时地扫过萧青戎。

没有回头去看,萧青戎却似身后长了眼一般,嘴角扬起一抹冷笑来。伸手按住有些不安的李玉娘,他抬手打了个响指,不远处靠在栏杆的武师中便有一人跃起身来大步走了过去。

手按在朴刀之上,姓于的汉子一脸凶煞之气,眼露凶光,直如要择人而噬的凶兽,“老子不喜欢说废话!昨天我们头儿说的话你们也都听得清清楚楚了。若是有人耳朵聋了或是被猪油蒙了心说胡话,可别怪老子的刀利!”说着,还用手拍了拍刀。

明晃晃的刀锋映着几个水手惊惶的面容,就是心里再有他想,也是慌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吴三那小子笨手笨脚被风浪卷入海里,都是他命不好,咱们都是亲眼看到的…”

听到身后水手们的声音,李玉娘在心里一叹。虽有些松了口气却也生起一种是喜是忧的奇怪感觉。人在陆上与海上是完全不同的。或许是因为海上生活动荡,连人的基本生存都要时时受到惨酷大自然的挑战,所以连道德都似乎荡然无存。仔细想想,在未返航回杭州之前,她竟也似全然忘记那血腥的一幕了。可是,离杭州越近,她的心便悬得越高。虽然那人确实可恨,她却终有不安。

反手捏了萧青戎的指尖一下,她转过身走了过去,沉声道:“吴三是为了我们商行牺牲的,对于这样的义士,我们商行绝不会亏待他的家人。待上了岸,我三杭商行除了把酬金奉上外一定还会好好抚恤遗属。就是各位,我们商行也会有重谢的。”

看众水手皆用不大相信的目光看她,李玉娘扬起眉来,“我李玉娘虽是个女子,可说话一是一二是二。出来做生意,重的是一个‘信’字,我李玉娘说得出做得到。各位也是一样,说出口的话莫要咽回去…”

犀利的目光冷冷扫过众人表情各异的脸,她沉着脸转过身去却在前过脸去的一瞬间敛去了冷沉的表情。

萧青戎默默地看着一步一步走向他的李玉娘,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在她走近时紧紧地握住她冰冷的指尖。用温暖的掌心温暖着她的…

依偎在他的身边,李玉娘静默了一会忽然低喃出声:“我有些怕…我没有想过自己也可以这样的。似乎,不把人命当回事情一样的冷血,事事总为自己考虑的自私…萧青戎,如果有一天,我变得连自己都认不出了怎么办?”

没有立刻答她,萧青戎抿着唇轻笑,似乎是在想着什么有趣的事情。在李玉娘瞪他时,他才淡淡道:“我想,就算是你变得再冷血,再自私,我也是喜欢的…”

先是不自觉地一笑,李玉娘立刻就嗔怪地拍了萧青戎一下,有些恼地嗔道:“我是在说正经事。”

“我也说的正经事。”萧青戎轻笑,抓住她打他的手执起送到唇边,又郑重其事地凝望着她的双眸,“你不会变的,我看人是很准的。一个人骨子里是什么样的,便一辈子都是什么样的。你,永远都不会成为坏人。”

“你怎么知道?”李玉娘娇嗔:“难道你不知道人一旦有了钱就会变坏吗?”

“是那样吗?”萧青戎淡淡一笑,毫不在意地道:“如果真是那样,那在你变坏之前我会牢牢抓着你看着你的…”

深深地凝视着他藏着温柔的双眼,李玉娘轻轻点头,低语:“请你抓着我看着我,不要让我在富贵面前迷失了自我…”不要就那样迷失在这个世界,连她都不识得自己…

船渐渐驶进港口,性急得爬上桅杆的蒲安突然大叫起来:“许大哥,嫂子、嫂子…”

许山一震,猛地跳起身往桅杆跑去,跑到跟前才想起自己根本就爬不上去,忙又跑到甲板,扒着栏杆大叫:“三娘…”

有风,他的声音才喊出,就已经被撕起碎片。离码头有些远,许山看不清楚码头上哪个人影是他心心念念着的人。可是,却仍在不停地呼喊着。

被他的叫声惊醒的李玉娘嫣然一笑,拉了下萧青戎,又招手喊了几个水手,一起站到栏杆前大喊:“三娘…”

七八个人的大叫声冲破风声,直传到码头那一边去,让背对着码头的身影猛地顿下脚步。

“三娘姐姐,你、你听到没有?”抱着囡囡的可儿颤着声音问。伸出手,握住同样浑身发颤的沈三娘,道:“那是在叫你,在叫你…”

“不、不一定…许是我们听错了!这些日子来,听错的次数太多了…”沈三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其实时日并不是太长,这一次的远行,并不比官人之前外出的时间短,可她的心却是一直提在嗓子眼儿上。每一天,她都忍不住要到码头上来转转,只盼突然有一天能听到他叫着她的名字…

是她思念太切,才总是听错吧?

抬起头,抹去泪水,却在又一声大喊声里僵住动作。是,是在唤她吗?只是,怎么这声音竟会是这么大?竟是由很多很多人一起在大叫…不是说,只有…那个才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吗?

又惊又怕,她猛地转过头冲向栈道,“官人,官人,我在这儿!三娘在这儿,你看得到吗?”失声痛哭,此时的沈三娘完全是一个伤心欲绝的小女人,再也找不出一丝刚烈爽朗的模样。

“三娘,三娘…”许山大叫着,隐约觉得正在冲到栈道上的女子就是自家娘子,忙兴奋地回过头去:“快,大点声,就喊我回来了,我、我许山回来了!”

众人哄笑着应了,用最大的声音冲着海那边大叫着:“三娘,我回来了…”

跪坐在地的沈三娘抬起头,有些茫然地望着港口,看着正缓缓驶入港口的那艘船,突然猛地跳起身来,用力地挥着手,“官人、官人…我、我在这儿啊…”

pS:大家小年快乐!

新年里打算换个新造型,于是生平第一次去烫发,居然花了六个多小时,觉得自己的头发怪怪的,爆炸式。新年到,希望大家也做件让自己快乐的事。

第一卷宅院 第九十六章 转变

第九十六章 转变

回家的感觉很好。喜悦,兴奋,快乐…种种正面的情绪席卷全身,如同连绵不绝的波浪。尤其是当你带回足以向家人眩耀的财富与成功而归时,更有一种荣耀感。

从船驶入港口到卸下货物,花了足有两个多时辰,待李玉娘忙完手头上的事情时,终于腾出时间来见一见沈三娘。只是,在走近那辆马车时,她突然停下脚步。低下头偷笑了下,她没有再走近。而是返过身走到库房外面。远远地看着正仰着头微笑地望着蒲安的可儿,抿唇笑了起来。

没有察觉李玉娘正在身后望着她,可儿只是仰着头,全心地望着分别已有月余的蒲安。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身量,她却只觉得他清减了许多。“你瘦了…”虽只是廖廖数语,却带着深深的怜惜。说完她便意识到自己的痴态,忙低下头去掩饰。又笑着抬头递上手帕,“擦擦吧!”

蒲安沉默地望着她,若有所觉地扭头看了一眼,脸上便露出一丝发涩的笑意。只迟疑了下。便伸手接过可儿手上的手帕,轻轻道:“你也是,似乎瘦了许多…”

不过是一句平淡的话语,却让可儿一刹那有流泪的感觉。相识近一载,这还是蒲安第一次这样同她说话。虽然不过是普通的寒喧之词,并不是十分的亲昵,却也让她从中感受到不同的滋味。在他的眼里,她可以看得到自己的影子。那样清晰,他不是在同某人的妹妹说话,而是在同真正的她说话…

远远的,只看到可儿和蒲安的互动,李玉娘只觉得开心,却不知这一对小儿女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在想什么?”身后有人轻轻环住她的腰,李玉娘面上一红,轻轻挣开。不是不喜萧青戎的亲近,只是现在却不是在海上也不是在无人识她的域外,难免有要所顾忌。

萧青戎看看她脸上的一抹羞红,只是淡淡一笑,“那些货物都运进库里了,剩下那几箱,可是现在拿到车上?”

李玉娘怪怪地一笑,“使人再唤几辆马车过来便是,那辆马车留给许大哥他们用便是。”

明明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萧青戎却是怪怪地一笑,连带李玉娘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不一会儿,马车便来了。看着众人把那几只看起来很普通的木箱帮上车后,她才轻吁了口气。虽然箱子普通。可里面装的却是她来到大宋后见过最多的珍宝。

也没去打搅仍窝在车中的许山夫妇,她只是扬声唤了一声便吩咐起程回家。坐在车中,她轻轻抚摸着那泛着凉意的箱盖,几乎想就这样把脸都贴上面。只是还没等她做出这样可笑的动作,萧青戎便已经一头撞了进来。

“你怎么进来了?”不知是想到哪去了,李玉娘的脸上一红。尤其是被萧青戎眯起眼盯着时更是不自觉地避开眼去。

听她回避,萧青戎却不纠缠,只笑道:“你忘了,我在杭州可还是通辑犯呢!自然是要避一避风头了。”

听他这样一说,李玉娘才醒起还有这么回事儿。在外时日久了,竟忘了萧青戎在杭州竟是不能见光的人。心底隐隐有些郁闷,却仍只是淡淡一笑。往里坐了下,给萧青戎让了个地方。

萧青戎也不言语,凑到她跟前竟是伸出手臂揽着她的腰,甚至还把头枕在她的肩上。李玉娘嗔怪地推了他一下,他却纹丝不动竟似沉沉睡去般。无奈之下,也只得由着他。

车子缓缓而驶,渐渐的,便听到喧哗之声。想是近了集市,李玉娘有心撩开帘子望出去,可目光落在枕在她肩上睡去的萧青戎。略一沉吟却还是放下手。

“想看就看,怕什么呢?”枕在她肩上的萧青戎合上眼,却是低喃出声。在李玉娘垂目看他时也不睁开眼来,只是勾起嘴角,淡淡道:“我便是站在大街上,谁能奈我何?!”

这话说得傲了,李玉娘瞪他一眼,啐了一声,却没有听他的话去撩窗帘。萧青戎低笑出声,竟忽地一下坐起,李玉娘手慢半拍未及阻止,他已经一把扯开窗帘。

“你个自大狂!就不怕陆五瞥见抓你归案?”李玉娘嗔了一句,可目光却不自禁地往外望去。

“陆五那厮?要抓我,他那日…”似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萧青戎一笑竟不再说下去,所幸李玉娘也只是看他了一眼并没有纠缠下去。

他垂下眼帘淡淡地笑了下,凑过去倚着李玉娘往外张望。“果然,还是我大宋最为繁华,便是区区一杭州,也远胜他国都城。”

回头瞥了他一眼,李玉娘还未说话,萧青戎却突然伸手一指,“那是做什么的?”

还未回过头去,李玉娘已先听到鼓乐之声。敲锣打鼓的声音由远及近,她有些诧异地探头出去。只当是哪家娶亲,却不想竟是看到熙攘而来,没有队形显得有些乱的一群人。有些奇怪地扬起眉来,看了又看,她还是没闹明白这是一群什么人。反倒是在她后面的萧青戎眼尖。“好象里面的人是捧了什么东西…是匾额!”

“匾额?”李玉娘扬起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古装戏晨那些给大老爷送什么“清天在世”匾额的百姓们。眯起眼,她打了个哆嗦,想不出时任杭州知府的那位大人哪儿配得上这样的殊荣。

坐在车辕上的车夫“吁”了一声拉住马缰,避在路旁让着那群人自马车旁先行走过。李玉娘眯眼看着那被两个男人捧着的盖着红布的长方形事物,心里已经认同萧青戎说的话。

“真是奇…”她的目光一扬,突然反手指了下反方向,“衙门应该…”没有再说下去,是因为那群人已经放缓了脚步,停在一间店铺前面。

鼓乐之音未歇,甚至有越演越烈之势。那间看起来门前冷清的商铺里终于有人走了出来…

在车夫扬起马鞭之际,李玉娘突然轻叱了一声,叫停马车,自己趴在车窗前目不转睛地望着斜对面的那间商铺。

这地方,她太熟悉了。就连自门里走出的几个人,她也个个熟悉。只是,他们的名字这样滑过舌尖,不知怎的,竟觉得有些生疏。也不过,才分开了几个月罢了啊!

低下头,她苦笑了下。在身后人拥住她的肩膀时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握住他的手,默默地看着。看着站在门前的素衣女子。看着她身后身形单薄的老者,也看着他们身后那块招牌:前程无忧…

那群人里,有一个看起来年长些的男人猛地一抬手,鼓乐之声便停了下来。他笑着上前,抱拳行礼,神色激动地道:“白娘子,小的们是来向您道谢来了!”

当门而立的白薇面有犹疑之色,可目光扫过面前的男人,再看向他身后那块盖着红布的匾额。嘴唇轻颤,眼中却迸出一道亮芒。

“不敢当,这位老丈是…”她轻声问着。可目光却已经自男人身上飘远。

那男人还未说话,自他身后就已经扑出来一个面容憔悴的妇人仆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多谢白娘子您的大恩大德,要是没有您,我家那汉子这回必死无遗。您还让我家两个小的免费去学手艺,真是…”话还没说完,那妇人便已痛哭失声。

白薇快步上前,一伸手就搀起那妇人,竟是半分都没有嫌弃她一身肮脏。反柔声劝道:“蔡大嫂,你快莫要如此客气。我又做过什么呢?不过是为善堂做事罢了,您要谢便谢谢善堂谢谢菩萨罢了…”

她话音方落,那老丈已经赞道:“若没有白娘子,那善堂还不是个摆设。白娘子,您就莫要谦虚了,我们这些穷哈哈都是真心感激你…”他转过头去招了招手,让那两个捧着匾额的人上前,搓着手道:“实在没有什么好拿出手的,咱们大家伙凑了些钱定了这匾额,您可一定要收下。”

说着,侧过身请白薇迈步上前。白薇略一迟疑,便上前一步,在那老丈的示意下轻轻扯下那覆盖在匾额上的红布。

抽得太急,红色的绸布飞扬,遮住她的视线。她的目光一瞬,这才看清楚那块做工粗糙的匾额。没有想象中的金漆,字体也是不堪,可那“为善天下”四个字却是让她的鼻子一酸。

“怎么当得起呢?”她低喃着,抬手去拭脸上的泪痕。其实,不关这四个字的事,今日,不管送到她面前的匾额上写着什么,又或者字迹再丑,都不相干的。此时此刻,她虽是流着泪,可心里却是无比开怀的。

“她心里是开心的。”白薇不知道,在一辆缓缓驶远的一辆车中,一个女子正在低语着。

抬起头。看到萧青戎脸上的浅笑,李玉娘便笑起来:“看情形,她终于是如愿以偿了呢!”

“你为她开心?”萧青戎晒笑道:“还以为你巴不得那女人倒霉呢!”

“她倒霉又与我有何好处?”李玉娘想想,还是承认:“生气总是有的,可终究我也还是宰了她一次,也便算了。”垂下眼帘,她的声音有些黯淡:“人各人志,总不能强求一世都在一起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萧青戎便突然抓牢了她的手。就这么霸道地把她扯入怀中,沉声道:“我心无二志,你也不许,我们这一生都要硬绑在一起。”

对上他认真的眼神,李玉娘抿唇一笑,却仍是笑着嗔了一句。情浓时,便是霸道也是喜欢的。

她在心里只觉得满心柔情,连脸上都是笑意不断,也未曾想过她觉得欢喜的虽人未必会觉得开心。

马车停在沈家门口,李玉娘跳下车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顾昱。不过月余未见,这孩子便已经又长高了些。倚门而立,乍看竟已是个小小少年。

“顾昱!”带着满心的喜悦,李玉娘伸出双手。却不想顾昱却只是上前一步便又停下。原本还挂在脸上的笑意微敛,却是歪着脑袋看着靠在车子旁笑睨着他的萧青戎,沉默不语。

有些惊讶,李玉娘收回手,看看顾昱还带着稚气的清秀面容,低语道:“果然是长大了…”虽然语气平和,心里却到底是有些压不下的酸意。那个缠着她,怕被她丢下不管的小男孩,已经长大甚至有一天可能不再需要她了。

苦笑着,她拍了拍手,尽量甩开心头那丝不悦之意,笑着嚷道:“快点搬东西,玉姨可有好东西给你的。”

顾昱也不说话,看着李玉娘反身迎上后面驶来的马车,他只是冷淡地看着萧青戎。

被这小少年这样看着,萧青戎便笑了起来,“怎么样?老板。我可是顺顺利利地把你的玉姨护送回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要知道,你那一文钱真的不是白花的。”

呶了下嘴,顾昱欲言又止,只是拿眼盯着车厢。萧青戎眼珠一转,便已经知道了这小子在想什么。扬起眉,他有些张扬地笑起来,丝毫没有因面前是个半大孩子就有所避讳:“不用看了,这辆车只坐了我和你玉姨。不用瞪那么大眼睛的,小子。我不介意你现在就叫我一声姨父的。”

嘴唇颤抖着,顾昱瞪大了眼睛瞪着她,猛地扭身跑向李玉娘。

“臭小子,不是个男人…”萧青戎撇了撇嘴,笑着低喃。却在顾昱扯住李玉娘的衣袖回头向他挑衅似地扬起眉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还真是个知道怎么惹怒敌人的男人了…”

没有察觉身边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之间的暗潮汹涌,李玉娘转目看着顾昱,突然意识到这小少年竟只比自己矮了少半个头。“真是长成大孩子了…”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顾昱的头,李玉娘感慨着,不知为什么,刚才黯然的心情突然间就好转起来。

这一夜,沈家一片欢笑。除了被哄睡的囡囡,聚在不太大的厅堂中围坐在炭盆旁的人们都在说着,笑着。虽只是分别不久,却似有一车的话要说,说也说不完一样。

“真的那么恐怖啊?我还当海上也和湖一样只是那么美呢!”可儿瞪大了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在讲述海上风浪的蒲安。却被顾昱瞪了一眼,要她不要吵。可儿抿着嘴,沉默下去,却在片刻之后蒲安讲到惊险之时一声低叫,下意识地伸手乱抓。

在蒲安抬头看她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揪住的正是蒲安的衣袖。脸上一红,垂下头却没有放手。蒲安目光微瞬,竟也没有说话,反是扭过头去继续他的惊险故事。

在他身边,可儿悄悄地抬起头,痴痴地望着神采飞扬,越讲越得意的男子,却是什么都再也听不见耳中。

在厅堂的另一头,沈三娘拖着李玉娘,细声低语,时不时地吃吃低笑。

“真是个不知羞的,就这么中意那男人?之前还说什么不是,现在倒好,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说喜欢人了…”

“喜欢便喜欢了,既然中意了我有什么好羞的。不是姐姐自己说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吗?”李玉娘脸不红气不喘地回应,丝毫没有要害羞一下的意思。

沈三娘笑着伸指在脸上划了下笑她不知羞:“既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知咱们李娘子是要什么时候嫁呢?”

没想到沈三娘竟直接升级到婚嫁问题上,李玉娘一时没有心理准备。还没想好怎么作答,沈三娘已经说道:“你也不小了,我看那萧青戎也不比我们许山小,还不如趁着年前就把事情办了呢!”

不小了?李玉娘无声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在心里暗道:自己现在这具身体也不过才十六多吧?这要是现代,根本就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别说结婚,就是那啥都是糟蹋未成年人了。

这么一想,她自己先要冒冷汗了。虽然知道古代人早婚,象李玉娘这样在十四五岁就做娘的是普遍现象。可到底还是有些无法接受自己这样年纪便嫁人。轻咳一声,她只随便搪塞道:“要做的事情太多,婚嫁这种事不急的,等…什么时候想嫁了再说吧?”

不理沈三娘的轻斥,她只笑着揽着沈三娘的肩哄道:“我是说真的呢!姐姐,咱们要做的事多着呢!等出了这批货,我们还会再有新船,然后还会有新的大的房子,想想,大门上挂着‘许府‘的匾额…”偷眼瞧去,看到沈三娘现出憧憬的神情不再追问她的事,李玉娘不禁松了口气。

虽说是为了堵沈三娘的嘴,可她说的也是实情。接下来的日子所有的人都忙得脚不停蹄。寻找大主顾,贩卖他们从高丽和东瀛带回来的货物;和刘氏的管事接洽,接回新船;找商铺,正式开起他们的三杭商行;还要,装潢他们新购入的宅院…

不是一座大宅院,而是两间相邻的中等宅院。比不上那些豪商富户,却是比顾家之前的小院大上许多。两进院落,二进门后是一座小花园,园中又有两个独立的小院,很是雅致。随人牙登门时,李玉娘一眼便看中了这座宅院。可喜的是另一间宅院恰好与之相邻,正好又可以和许山夫妇做了邻居。

原本李玉娘还想着三个人都买新房子的,可蒲安却是不怎么感兴趣,甚至在李玉娘他们积极看房子的时候也没什么反应。不知他是和许山说了什么,许山便笑着道:“反正我们兄弟同心,小蒲若不想买房,住到我这里便是。”

李玉娘咕喃一声,也不好勉强。倒是可儿若有所思地道:“蒲大哥可是不想在杭州买房子?”刚说了一句,便在众人的注视中又低下头去以。还要李玉娘推了她下,她才又道:“蒲大哥想在泉州买房子的吧!”

猛地转过头来看她,蒲安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李玉娘看在眼中,不禁抿唇偷笑。是她疏忽了,竟忘了蒲安的心结。想来在杭州买房子,对蒲安来说可能就代表着已经忘记要风风光光回去泉州的愿望了。还是可儿,一心扑在蒲安身上,才能这么快明白蒲安的心意。

私下里她笑着同沈三娘说可儿和蒲安真是天生的一对,沈三娘却只是浅笑。在可儿不在跟前时才淡淡道:“这男人啊,还是要有个能管得住他收得住他的心的女人才成。做妻的,若是管不住自己的男人,就有得苦要吃了。”

李玉娘眨着眼,想想在高丽时的情形,也不得不赞沈三娘的确是御夫有道。

重回杭州,虽是冬日,可李玉娘却觉春风得意。尤其是买下房产,在衙门中办完了更名过户的一套手续后,更觉心中狂喜。有了自己的房产,她终于可以更换户籍,从客户到主户,就比现代从租房一族上升到有房一族还要令人兴奋。要知,客户与主户在待遇上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这变更户籍,却是要寻保正去做的。这保正,也叫保长,从前都是叫作里正的。自王相公推出《保甲法》之后才又叫了保长。十家一保,五十家为一大保,十大保又为都保。算是连系官府与平民百姓的一条钮带。

原本这出任保正的都是乡里镇上的贤德长者。只是后来因着诸事烦杂,富户贤者不愿为之,又有许多保正借由头从百姓手中榨取油水,这保正之职便也和衙门里的刀笔吏一般成了被人诟病的职务。

李玉娘初搬到这太平坊中,并不熟识这里的保长是哪位。四下打听过后才沿着小巷子走到那位姓高的保正家中。

站在门前,她刚要敲门,就先怔住。看看微掩的院门,她上前还要迟疑着要不要推门而入。便听到院里传来争吵声。

那是一个女人,在厉声尖叫:“你凭什么,凭什么?!这棺里的人我也曾叫过娘的,尽心侍候的,你凭什么不许我拜她?!”

吃了一惊,李玉娘有心回避,院里的声音却已经大了起来。脚步杂乱声里,大门被猛地拉开,一个女人被人推攘着推出门来,李玉娘一时躲闪不及,竟是被那女人直接压倒在身下。

又惊又愕,李玉娘撑起身,看那爬起身来根本就不曾扭头看她的女子已经又扑在紧紧闭合的大门上用力拍打着门,声声凄厉。心中只觉得惶惑,转身要走,却又忍不住回头去看。这一看,却是顿时停下了脚步。

这女子,竟是她认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