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啊,你自己本领不济,看样子是讨不到肉骨头做奖赏了。”

他哈哈大笑,随即啪的一声阖了纸扇,转身潇洒而去。

颜梓死死瞪住他离去的身影,恨得将一口钢牙咬出血来——他朝地上呸的吐了一口血水,双拳握得咔咔直响,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人见他恨得眼神发直,怕他一时想不开,连忙劝道:“颜将军,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的话被颜梓挥手止住了。

面色黎黑的将军哇的一声,又吐出一大口鲜血,以嘶哑低沉的声音狠狠道:“杀师之仇,今日之辱,颜某永生不忘——这笔帐,一定要讨回来!”

宫墙历历,曲折回环,丹离疾步而奔,任凭夜风在耳边肆意呼啸。

胸中好似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瞬息之间便可焚尽全身,甚至将这天地万物都席卷吞噬!

凌乱的黑发将额头与双眼都遮没——原本清明的眼中倒影出血色月华!

方才,只要一伸手…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将凶手化为齑粉!

深深的攥紧了手掌,好似掌心里还是那人渣的血肉脉动…血管里每一滴血都在喷涌,喷涌成炽热的熔岩!

然而这激越的炽火,终究被一层唤作“理智”的白冰包裹着,压制着,回窜在血管里,不甘的咆哮着,燃起她每一寸的苦痛。

仿佛感受到情绪的极度不稳,她神念中蕴含的术法之力,无形暴走于周身穴窍之间,仿佛有灼亮的电光不断从她身上飞散而出,她的双瞳之中,玄金二道光芒闪烁不定,明暗不定,好似陷入了一个极为危险的境界!

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苦痛,她一个踉跄,随即吐出一口无色氤氲的心头精血,这才停住了脚步。

这一口精血吐出,九转琉璃决的阴阳二气,肆意流窜于心脉的劲头才略见缓和下来,丹离默然吐纳片刻,终于颓然靠倒在身后的宫墙上。

这一次受激,功体受到重创,险些伤到根基,她却浑然不顾,只是闭上了眼,疲惫的吐出一口气来。

“师尊…”

从那总是懒洋洋嬉笑的唇角,如呻吟般逸出一声——那是久违的称呼。

“是我害了你…”

轻轻一句,却是沉哑到无法言说的默然。

在这盛世华宴的宫墙角落,她一人孑然而立,撑住墙,低下了头,任由乱发遮面,也掩住了眼角的晶莹一滴。

“你跑了这么久,不感到累吗?”

突兀而来的男音,发自身后不远处的暗巷间,冷魅尊华的声调,此时听来却是带着奇异的温柔。

丹离的身体瞬间紧绷,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回身时,已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满不在乎的笑意——

“原来是你…苏幕。”

夜风飒然而过,吹得繁花从枝头飘落,那人站在灯火阑珊处,撑着一柄绘墨流染的纸伞,正静静凝望着他。

仍是一身雪衣,腰间苍蓝洋绦随风而扬,浓若点漆的双眸微微而笑,闪动着晶莹莫测的光芒。

落花点点的飘在伞上,顿时引起点点白光飞萤,似乎触动了一片咒文。有一瓣粉梅落在他晶莹的额上,更衬得人如皎玉,神似谪仙。

丹离压制住胸中激越情绪,双眸停留在那柄古色古香的纸伞上,目光犀利一亮:“原来是这柄‘天雨流芳’,怪不得能使你自由入宫中,却丝毫不被我的结界觉察。”

苏幕缓缓收起手中纸伞,宛如闲庭信步一般,走到她身前。

他深深的端详着眼前之人,浓黑的瞳仁中散发着无形的妖异,好似要将眼前之人吞噬入腹,吃个点滴不剩。

这般凌厉狂掠的眼神只是一瞬,随即,却渐渐的柔和下来。

“坐下喘口气吧。”

他轻声说道。

丹离略一点头,老实不客气的,捡了一旁的石阶,就地坐了下来。

苏幕以一种极为随意的姿势,坐在了她身边。

丹离瞥了他一眼,却并不言语。

苏幕眯起眼,从侧面看着她,那目光不似方才的露骨霸道,却更多了几分探究深邃,让她有了芒刺在背之感。

“看到你这般模样,我就想起,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情形…”

苏幕的声音,淡淡而来,好似沉浸在回忆之中,丹离一愣,转过头一看,却正好看入他黑不见底的眼里。

第一百六十六章谁念幽寒坐呜呃

重重宫闱中灯影阑珊,清霜染白了长阶,两人并肩而坐不知怎的,却不似平日的剑拔弩张。

繁花落在彼此的发间,风声簌簌,似乎席卷整个天都,终究归于眼前。

苏幕的嗓音全无平时的犀利冷残,浅浅淡淡的回荡在她身畔——

“那年我十二岁了,陪着师父到你们天机宗作客,却因为贪玩,藏在山门前的巨鼎之中,正好看见你长跪拜师的那一幕…”

他的声音,在暗夜里听来,有些空茫寥远。

“那时的你,为了拜在天机宗主门下,先是自断琵琶骨,再是刺毁气海,散尽一身武道修为…”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却终究化为一声长叹,“那时候的你,跟现在一模一样——越是痛到极点,浑身都在发颤,就越是笑得明灿!”

他侧过头来凝视着她——多年前的一幕与眼前重合,让他的眼神也为之一黯!

“七年前?”

丹离喃喃的重复他的话,唇边看似潇洒的笑意,终于淡没下来,她垂目不语,眉眼间被乱发遮出长而黑的阴影。

七年前,那长跪拜师的一幕啊…

丹离眯起了眼,笼于袖中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那时候,自己狠心绝情的,将意剑之主的师恩弃如敝履,叛出师门,来到天机宗山门前长跪,只为加入门墙,求得术法真篆!

多么的狼心狗肺,多么的卑鄙无耻!

这一刻,丹离几乎想要大笑出声!

严峻寡言的意剑恩师,传授弟子向来无私尽心,到头来却被不肖徒弟气得性情偏激,散尽门人,惨死于宵小之手——这一切,都是自己造下的孽!

因着苏幕的一句话,强自压抑的心绪又再次暴燃,她感觉自己眼角都闪着白灼的热光——这种刺痛让得她浑身都在痉挛!

“想哭就哭出来吧。”

苏幕的声音,仿佛远及天边,又似近在咫尺。

丹离抬起头来,却正好看入他晶亮灼闪的眸子。

与平日那般露骨的巧取豪夺之意不同,他的神情很是专注,柔和,神色之间有些不知所措,更有些…心疼?!

仿佛受不住他这般深邃盯视,丹离略微侧过头去,轻声笑道:“你是专程来看我笑话的吗?”

她的笑声中带着自嘲,更多却是漫不经心的平静潇洒,好似方才那痛不欲生的场面,只是昙花一梦,完全不能打击到她的心神。

仍然是在逞强!

不知怎的,苏幕心中平空生出一股怒气来——然而当他看见那半截锦袖有着极轻微的颤动时,他的口气缓降了下来——

“刚才的一切,我都在看在眼里——乍闻授业恩师惨亡的噩耗,任是怎样铁石心肠的人也难以承受,你又何必一个人强撑?”

不强自支撑又如何?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沉稳宽厚的肩头,可以让她伏着痛哭了。

丹离缓缓的睁开了眼,苍凉而讥诮的弯了弯唇角,随即转头看向苏幕,似笑非笑的眼神幽然,“你这么想看我哭吗?”

夜风吹拂下,她耳间的几缕发丝乌黑微蜷,露出一段雪白颈子来,苏幕顿时心头一荡,心猿意马之外,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玉石一般晶莹端正的额上,也仿佛染了一层粉嫣之晕。

简直是…秀色可餐。

丹离鬼使神差的,居然想到了这个词。

她摇了摇头,将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到九霄云外,随即身子略微前倾,有意无意间,离苏幕更近了些——

“说起来,我倒是看见你哭过一次。”

十二三岁,正逢他少年青涩,却被同龄的她屡次捉弄。最倒霉的一次,他的术法灵符被偷偷换成情色话本,众目睽睽之下被同窗嘲笑——心气高傲的少年,在那一刻气得疾奔而出,擦肩而过时,他的眼角忍着泪,倔强不肯掉下。

气息相拂,加上这一句强大的杀伤力,苏幕随即完全面如赤霞,狠狠的瞪了她一眼,眼神虽然很凶,但却更引得她大声而笑。

笑声持续了很久,她只觉得胸间郁恨少了很多,随即收起了笑容,略见歉意的说道:“说起这事,倒是我该赔个不是——那时候年少荒唐,频频捉弄戏耍你,实在是太不应该。”

等待她的并非冷笑,也不是释然,而是长久的默然。

苏幕…不会这么小心眼吧?

正当她心奇怪,苏幕的声音突兀响起,“你那时候,若是再找不到一个发泄的途径,是要活活憋疯了吧!”

丹离的身体僵硬当场。

她呆住了。

回忆中那些哭笑不得的闹剧,在她而言,却分明是濒临疯狂的自己,在苦中作乐的宣泄。

苏幕的呼吸宛如兰息,渐渐的靠近她,在她耳边低语道:“从那时起,你有什么心事,都不肯跟我说!”

声音冷冷含怒,却分明带着埋怨和…撒娇?

丹离愕然抬头,却发觉苏幕居然无声无息的靠近了她,居然扯起她肩上的发丝,绕在指尖把玩。

这…这是什么状况?!

丹离有些傻眼了。

她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的,把发丝从他手中抽离,却遭遇他强腕钳制——

“在你心目中,我就连一丝一毫的地位也无?”

他的声音,近乎咬牙切齿。

“喂喂,快放手,骨头好痛…”

丹离低喊道,随即却直觉脸畔有阴影直罩而来——

苏幕一把捏住她的下颌,冷冷的,乖戾发亮的双眸,近乎痛苦的暴怒:“这样你就喊痛了,那个男人——你在他床上…”

他已是语无伦次了。

“放手。”

冷冷的女音喝止,却引得他手劲加重,深深陷入皓腕的皮肉之中。

“你胡乱发什么疯——”

丹离手腕剧痛,也动了真火了。她压低了嗓音冷笑道:“你有什么资格吃这种飞醋——你身上可有供我修炼的龙气?!”

这一句诘问,宛如当胸一刀,让他面白惨无血色!

丹离也觉得自己说重了,抽回手腕将袖子掩上,却听一旁的苏幕声音嘶哑沉暗——

“只可惜,那个有资格的男人,马上就要命丧黄泉了!”

什么?!

丹离乍听这一句,愕然之后,便是惊怒的站起身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六十七章白刃直入苍龙殿

“意思是说…那个敢于染指你的男人,当今的昭元帝陛下,寿数只到今夜了。”

月色银冷,苏幕的笑意也染上了悚然微凉。

这一句宛如冰玉崩碎,天华乍破,丹离惊怒之下,双瞳幽色一变,瞬间亮灿摄人!

她站起身来,近前一步,冷笑逼问道:“何必故弄玄虚——是谁要取他性命?”

“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亲手取下他的首级!”

苏幕冷眉斜挑,无双容颜之间,满是酷狠戾意,宛如明珠丽光一般刺痛人眼——

“但他乃是真命天子,术者若是亲手杀之,绝难逃过天道劫罚——所以,这种有难度、有挑战的工作,还是留给自命正义之人去做吧!”

丹离听出他之话意,心中一沉,眼底冷光更威,虽是面无表情,却也暗自心惊,略微攥紧了锦衣袖边。

苏幕露出一道讥讽而绝美的笑容,低声笑道:“所谓代天伐罪,替天行道,乃是正道该尽之责——清韵斋打出这个旗号,一旦出手,便是雷霆一击。”

他深深看了一眼丹离,眼中有冷笑,更有深邃的探究与热切——

“你时常自诩能一手回天,这次又是如何呢?”

淡淡银辉照下,丹离面沉似水,黛眉凛然,雪色贝齿在月华下一闪而隐——潋滟朱唇却因此留下深深印痕。

怒意宛如燎原之火,又似冰山之崩,瞬间将整个人席卷而入,随即,她缓缓抬起头来,已是恢复了平静。

那份平静,宛如冰山下的熔岩,十分可怕。

“多谢你告知我这一消息,别了。”

她淡淡说了一句,随即转身急速离去,再也不看苏幕一眼。

月色轻婉,繁花簌簌而落,散乱飘零之间,只剩下一人独立巷间,任由夜色迷尘沾染雪衣,却仍是孑然而立。

如此寂然的一道背影。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苏幕忍住心间钝痛,微微苦笑着,念出这句凄凉戏白,随即自嘲的一笑,“大概是被梦流霜传染了,我居然也念起这种酸诗来…”

他无声而笑,似是在笑自己的痴傻,又似在嘲此局乍生变数——

纵然是微微苦笑,他眉宇之间的绝世容光却更能摄人心魂。

轻叹一笑之后,他撑起那柄水墨绘染的“天雨流芳”,白光闪现下,顿时无数符篆文字凸现,形成一道柔和而强大的气罩,完全不受皇城内另一道庞大结界的影响。

花瓣飘落,伞染丹青,有着无双容颜的美男子,随着夜风悠然飞升,转眼便成为夜空中的一个白点,消失不见了。

丹离在急速赶往德麟宫。四周宫墙重重沓沓,曲折繁复,仿佛永无止境,纵然是她心志坚毅,也不由升起急躁之念!

她并没有狼狈奔跑,脚步看似不快,但若有人目睹这一幕,只怕要以为眼前一闪而过的,乃是作祟的鬼魅精灵,而非是常人。

袖中“疾行符”已在微微发热,黄表纸的符咒威力显然已被催至极限,丹离却是浑然不觉,仍是快步疾走——

拱桥边的台阶上,她一个不经意,踩到了繁丽精致的曲裾裙边,踉跄着险些摔倒。

夜深露重,这一脚踏了个空,却将她脚上绣鞋濡湿了些许。

如此慌张,简直是…!

她停下脚步,稳住心神,暗恨自己心神失守——多少惊涛骇浪都过来,今日如此慌乱,简直是太失体统!

但心口仍在砰砰直跳,不期然间,眼前好似浮现了寂寥长夜,那独自抚着黑木陋琴的男子身影——